因为她的异常长寿，我常常试图追溯我奶奶的人生轨迹。但穿过岁月的迷雾，我什么都没看清，只站在了1917这个时间坐标上。我很想知道1917年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年份，我在百度上搜索了一下，把自己认为的重要事件做了一下梳理。
这一年，胡适和陈独秀发起了新文学运动。蔡元培担任了北京大学校长，开始实行大学改制。
这一年，北洋政府宣布停止向轴心国支付战争赔款，跟德国断绝外交关系，并向一战轴心国宣战。
这一年，段祺瑞和黎元洪之间的府院之争愈演愈烈，并最终引发张勋辫子军进京，溥仪复辟，辫子军败退，溥仪再次退位。
这一年，成立五年的中华民国迎来了新总统冯国璋，孙中山于是发起护法运动，护法战争如火如荼。
这一年，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的第三年，期间俄国发生了二月革命，沙皇退位，后又爆发十月革命。
这一年，美国对德国宣战，正式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
这些存在于我历史课本上的事件原本看起来十分遥远，但细究之下，那一年居然是我奶奶出生的年份。这个发现让我对时空产生了错觉，我常常跟人家说，一千多年前的唐朝，看起来很遥远吧，不过就是十来个我奶奶这样的人年龄的叠加而已。其他的朝代，我也很喜欢用我奶奶的年龄进行换算——距离现在究竟经历了几个我奶奶？
就在这一年，我奶奶出生，月日不详，她从来没有给自己过过生日，也从来没有别的谁给她过过生日。
她是个矮小的漂亮的干净的节俭的勤劳的挑剔的女人。
她个子矮，身高大概只有一米四多。我小时候她骂我个子矮，我三年级的时候就会根据自己看的书怼回去，还不是从你那儿遗传的？等到我再大一些，我会再补一句，再矮也比你高。等到我再大一些，我会再补一句，还不是你小儿子在我正长身体的时候不让我吃饱饭饿的？
她很漂亮，就算八九十岁的时候也能看出美人的痕迹来，端正的五官，依然白净的皮肤，松弛了皱缩了但仍能看出轮廓的鹅蛋脸，而且她一直都不怎么长皱纹，百十岁的时候脸上也没有太多沟壑，只多了几个让她痛心不已的老年斑。她也爱漂亮，分家之后无地可下，她一天到晚都在给自己缝缝补补，给自己的鞋绣花，给自己做新鞋子，给自己改衣服，或者，在冬日的暖阳下，在热水泡过之后，爱惜地端详自己依然非常白净的脚，三寸金莲。
她很爱干净，她做饭的灶头，柴火都摆放得整整齐齐，脚下没有一丝多余的灰烬。这在乡下很是罕见。她自己的小屋也总是收拾得一尘不染，整整齐齐，连床下面都不放过，干净空旷整齐得让我们家随处可见的灰尘和床下柜下以及各种大物件下塞满的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显得非常寒酸和狼狈，也让一度和她同住一屋同睡一床的我十分惊奇。她的床铺也是整整齐齐的，她每天早上起来都会把被子整整齐齐地叠成一个筒，然后把枕头枕巾捋平，放在床头，连我睡的这头也是如此。用我妈讽刺的话说，你奶奶是个讲究人儿，排场人儿。
她很节俭。一粒米一口馒头都不会浪费，哪怕已经沾了土发了霉长了毛，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捡起来或者扒掉那些霉和毛塞进嘴里去，让人大吃一惊，并对她的长寿感到十分不可思议。她会看着你惊诧的眼神，鄙夷地感叹着说，你们还是饿得轻，现在的人都是在天顶上过日子，多浪费啊，这是造孽，会遭天谴的，过一回五八年，让你们见识见识啃树皮吃土饿死人就不会这么作践粮食了。这话倒和我妈的话如出一辙，虽然我妈总是对她的一切都嗤之以鼻。她除了节约粮食，在其他方面也践行如一。她走路的时候随时随地都在留意地上，你随时随地都可以看到她随时随地向下的搜寻的眼神。她留意地上的木棍树枝纸片，可以捡回家当柴火；她留意地上的牛粪猪屎，赶紧回家拿铁锨过来就近铲到某个儿子家的茅坑里，被人铲走了她会气得骂娘；她留意地上的铁钉铁丝之类，捡回去交给儿子以备不时之需。
她很勤劳，虽然地分给儿子们之后不再下地劳作了，但她总是嫌弃地看着懒惰的儿孙们忆起自己辛苦劳作的时代，我那会儿啊，干活快得很，啥活没干过？天不明就起来下地了，等到你们起床这会儿，我都在地里干两三个小时了，地都挖半块了。啧，你们啊！真是懒得不像话！现在她虽然不下地了，但她从不闲着，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里里外外打扫和洒水。一直到她老年痴呆以前，她都自己做饭，自己拎水，自己洗衣服，甚至到我都结了婚，回家的时候有时候她还会夺过我的衣服去，要帮我洗衣服。
她很挑剔，我很少见她对别人满意。如果她在走路，那么她脚下不停，左右探寻的目光不停，嘴里也一直都在骂个不停：日他妈的，日他妈个老逼，要不得的货，挨千刀的，挨枪子儿的。这骂声中常常夹杂着表达厌弃的呸声。如果她又在缝什么东西，那就手下不停，嘴里嘟囔个不停，呸个不停。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尤其如此。她好像深恨很多人。
她没见过世面。终其一生，她也没走出过方圆20里地。娘家就在隔壁，除了嫁出去的两个妹妹，她还有一个弟弟、五个侄子和四个侄女。侄女们嫁出去了，侄子们就是我们前后左右隔不过三家的邻居。站家里大喊一声，她的娘家就听得一清二楚。三寸金莲是她丈量世界的唯一工具，但这工具毕竟太有限。她没坐过汽车，几十年前在村前的大河里见到过船，一辈子也没见过飞机——说得好像我活了三十多年亲眼见过飞机一样。她不识字，电视也看不太懂，能走的时候去邻村听过戏，走不动的时候就就近坐在家门口做针线，针线做不了之后就在那儿发呆。
她又见过“世面”。她见过日本鬼子，她常常讲：我拎着半袋面在路上走，一抬头看见日本鬼子了嘛，我吓得不敢动了，可是他也没怎么着我，还冲我笑了笑。我猜那是因为打到我们这里时，日本人已经是强弩之末，日薄西山。我小时候就常常听说，日本人就推进到这里，反复血战之后，再也没能往西前进一步。
她还见过土匪。她翻来覆去地没完没了地跟我描述他们。刀客可厉害了，你是不知道，咱们山里以前就有。以前有个刀客，路过一户人家，看见一个女的在吃西瓜，这刀客快渴死了，可是他没有抢，他问，你吃完西瓜把西瓜皮给我吧。那女的日她妈的不是人啊，日她妈的她不光不给，还把西瓜皮扔地上踩了几脚，刀客气了，一刀把她砍死了。我奶奶讲述这件事的时候总是眯着眼，好像在努力回忆；又带着神秘的笑，仿佛在嘲笑那个不是人的女人。她啧啧地叹着，说，人日他妈的还是不能太可恶啊。
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我爷爷的某个兄弟，就是一个刀客，解放的时候被枪毙了。这是我妈告诉我的。我妈说，你爷爷那会可是个厉害人，他们兄弟六个，其中一个还是土匪，是有名的六虎啊，六个老虎，人见人怕。你奶奶也跟着厉害得不行，有靠山嘛，解放后打别人不行了，打儿子，打儿媳妇，老两口打完这个儿媳妇打那个儿媳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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