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对岸有一条小河。从记事起,那儿就漂浮着成堆的垃圾。不远处的工厂,总是向外排出黑烟。以前总是有从黑色轿车里下来的带有啤酒肚的人来这里指指点点,可如今眼前这光景,大约是觉得这里没什么人,不需要治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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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她叫玉,家也住在小河附近。我们两家之间的小缝勉强可以挤过三个人。
玉是个天生的结巴。她的父亲在她刚一出生时就带着家里的钱跑走了。
大人们很少对自己的孩子说起这些。但自不知从谁那儿传出后,在孩子们中间她的身世却很是热闹。玉走在路上,会有成群的男生女生冲她喊:“小结巴,你把你爸爸都气跑了。”玉不说话,只是低头向前走。
上小学的时候,每天需要走很远的路到镇里的学校。冬天的夜很长,我怕走夜路,所以总是敲敲她家的门,和她一起去学校。我们走在一旁都是坟地的土路上,风鬼叫般地呻吟个不停。我戳戳她,请求她能和我说一些好玩的事情,但她却从不主动提及,只是在我说完之后轻轻附和:“嗯,好。”
我们一起走的久了,她便送给我一条她自己做的手环,是最简单的样式,打了几个结,缝了两个铃铛。她说:“有它,不,不用怕。”她随着手环递给我的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她不是不想和我说话,只是她害怕说话。
我问她,有多怕?
她摇摇头。大概她自己也无法形容。
我没有鼓励与安慰她。原因是,当时的幼小与自我保护意识让我也无法给她更好的建议。因为在念一年级的时候,学校里就传出她是个结巴的话语,自然,也带着她和她父亲的故事。
好胜的男生爱抓住她的小辫子,对她说:“呦,是你呀,你给我们说句话啊。”玉总是向他们弯腰鞠躬,对他们道歉。男生们哈哈一笑,得到了满足感,便扬长而去。
玉和我走在路上,她从不说这些事,有时听到我说学校的人文趣事,她也会点头微笑。
直到有一天,校园广播站的喇叭里,女同学用清甜的嗓音在播稿过程中说了一句:“玉,你快和大家多说说话啊。大,大家,都很,很喜欢你的。”听到这话,全校的笑声似是能让整栋楼都摇动起来。
我偷偷看向玉,她趴在桌子上哭了几秒便跑了出去。听说,她冲到广播站,将女生手里的广播稿撕了个粉碎,碎纸片洒落了一地。那女生被吓哭了,跑到老师那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玉欺负她。老师也只是长叹一声,撇了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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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玉走在路上,随时都会有被拖出去暴打一顿的风险。我看着每日鼻青脸肿的玉。终于,我摘下手环,对她说:“我不怕夜路了,以后我们分开走吧。”
二
玉的成绩很好,好像这外面的世界与她无关。小升初时,她高我五分,我们一起考到了县里的初中。假期里见到玉,她的马尾辫扎得很高,换了洁白的半袖,将自己曾经脏兮兮的脸弄得很干净。
开学那一天,我乘上镇里准备的客车,和车上每一位所认识的同学打招呼。
玉坐在第一排靠窗的位置,她的旁边没有坐人。她冲我笑笑,我记得我当时轻轻点了头,然后走到后面,和其他人坐在一起。
我和玉分到了一个班,班主任指派第一名的玉做班长,让她起来做自我介绍。玉迅速起身,缓缓说:“大,大家好,我,是,是玉。”班主任微微一笑,告诉她不用紧张。玉满脸通红。一名男生按耐不住自己的心情,带有讥讽地喊了句:“她没紧张,她是个结巴。”
玉一下子变了脸,接受着来自大家嘲笑的目光。有人站起来,对班主任说,不能让话都说不清的同学领导我们。
玉顿时无力地坐了下去,有几滴眼泪落在刚刷过漆的木桌上。
班主任没说什么,她让前排同学把新课本发下来,然后走到玉这里,敲敲玉的桌子,让玉跟她出去。课本发完时,玉走了回来,趴在桌子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班主任宣布了班长名字,不是玉。
玉的马尾辫梳的低了些,有几根杂发飘在风中。她的成绩也没那么好了,大家总是能看见她一个人看着窗外发呆,然后时不时地拿出一个很厚的本子,写一些令她哭泣的文字,一节自习课时,玉跑出去上厕所,有同学去她桌兜里翻到了这个本子,随意打开一页,站到讲台上大声读了起来。
“我渴望和那些女生一起玩,可我不能,我是被人唾弃的女生,我是把父亲气走的坏孩子。”
玉走了进来,那同学将本摔在地上,说,这不是是把父亲气走的坏孩子嘛。玉看他一眼,自己将本子捡起来,回到座位上,一页一页地撕了下来。
放假回家,躺在床上,我听到玉的母亲冲她嚷:“你怎么能不去上学了呢?”我转过身去,让冰冷的月光照在我的脸上。到最后,玉还是来上学了的,她日日上课睡觉,头发总油的发亮。
班主任找到她,让你母亲来吧。玉两眼发光,可以辍学吗?班主任满脸惊讶,辍学?辍什么学?现在义务教育,不许的。还是要叫你母亲来的。
班主任直到玉初中毕业也没见到她的母亲。
三
玉终于不用上学了。
即将上高中的假期里,她看到我,像是看到了一个陌路人,不予理睬。她看到一群叼着烟的混混男生,跑到他们那里,献上自己的微笑。混混们看到她,将烟头按在她混有泥土的衣衫上,告诫她,以后不许来找他们。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家。
高二的暑假里,知了总是在树上叫个不停,头顶的电扇也在摇摇晃晃地旋转着,我的左手上还需要不停地拿着柔软地纸板扇下汗珠。我放下纸笔,走出家门,穿过小道,看到了玉的家里门窗紧闭。我去问村里同龄的伙伴,玉呢?她去哪里了呢?为什么她家的门敲打不开?伙伴回答,她跳河了,就那条臭的不行的河。伙伴的眼神里带了轻蔑。
“为什么?”我想要问,却没有问出来,这里面的缘由似乎我再清楚不过了。
伙伴接着说,哦,她母亲疯了,被村里的人送到了神经病医院。
我愣了许久,去蹲到那条河边。
回到家,母亲告诉我,我们要搬家了,她刚刚选好了新的地方。我问,为什么,这儿很好。母亲白我一眼,好什么?晦气的很。
我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大人们说的话也往往不容反驳,她们总有自以为做的很对的想法,可既然一直都做的很对,为什么从一开始她们不告诉自己的孩子,刚出生的婴儿不知道是不是结巴?为什么不说出家长是不会因为自己的孩子而跑走的?
他们并非不知道,而是喜欢看着孩子们一个又一个的玩笑。又或许,有别的什么原因。
母亲看向我,她冲我说:“怎么还不去学习?”她从不喜欢我多愁善感。
我不作声,向屋外走去。此时的太阳已经落山,半昏半黑中带有几丝燥热,空气中夹杂着分辨不出是什么的臭味。
我又坐回那个只属于我的木桌前,翻开厚厚的习题册。忽得想起什么,从抽屉的最下面翻出了铃铛手环,把它系在手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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