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郝思嘉小姐长得并不美,可是极富于魅力,男人见了,她往往要着迷,就象汤家那一对双胞胎兄弟似的。原来,这位小姐脸上显然混杂着两种特质:一种是母亲给她的娇柔,一种是父亲给他的豪爽。因为她母亲是个法兰西血统的海滨贵族,父亲是个皮色深浓的爱尔兰人,所以遗传给她的质地难免不调和。可是质地虽然不调和,她那一张脸蛋儿却实在迷人得很,下巴颏儿尖尖的,牙床骨儿方方的。她的眼珠子是一味的淡绿色,不杂一丝儿的茶褐,周围竖着一圈儿粗黑的眉毛,眼角微微有点翘,上面斜竖着两撇墨黑的蛾眉,在她那木兰花一般白的皮肤上,划出两条异常惹眼的斜线。就是她那一身皮肤,也正是南方女人最最喜爱的,谁要长着这样的皮肤,就要拿帽子、面罩、手套之类当心保护着,舍不得让那大热的阳光晒黑。
一八六一年四月一个晴明的下午,思嘉小姐在陶乐垦植场的住宅,陪着汤家那一对双胞胎兄弟——一个叫烫司徒,一个叫汤伯伦的——坐在一个阴凉的走廊里。这时春意正浓,景物如绣,她也显得特别的标志。她身上穿着一件新制的绿色花布春衫,从弹簧箍上撑出波浪纹的长裙,配着脚上一双也是绿色的低跟鞋,是她父亲新近从饿狼陀买来给她的。他的腰围不过十七吋,穿着那窄窄的春衫,显得十分合身。里面紧紧绷着一件小马甲,使得她胸部特别隆起。她的年纪虽子十六岁,乳房却已十分成熟了。可是不管她那散开的长裙显得多么端庄,不管她那梳得光滑的后髻显得多么老实,也不管她那叠在膝头上的一双雪白的小手显得多么安静,总都掩饰不了她的真性情。她那双绿色的眼睛虽然嵌在一张矜持的面孔上,却是骚动不宁的,慧黠多端的,洋溢着生命的,跟她那一副装饰起来的仪态截然不能相称。原来她平日受了母亲的温和训悔和嬷嬷的严厉管教,这才把这副姿态勉强造成,至于那一双眼睛,那是天生给她的,决不是人工改造得了的。
当时他们哥儿俩,一边一个,懒洋洋地躺在思嘉小姐两旁的两把椅子上,眼睛瞅着有高玻璃窗照进的阳光,那四条穿着长筒靴的腿胖儿互相交搁着,没精打采地谈笑着。他们的年纪是十九岁,身材六呎二吋高,长大的骨胳,坚硬的肌肉,太阳晒黑的面皮,深金褐色的头发,眼光和乐之中带着几分傲慢,身上穿着一模一样的蓝色褂儿,耳芥末色裤子,相貌也一模一样,象似两个难分彼此的棉花荚。
外边,傍晚的斜阳正照在场子上,使得那一簇簇山茱萸的白花在一片娇绿的背景上烘托得分外鲜明。那哥儿俩骑来的两匹红毛马儿,现在夹道里吊着。马脚跟前有一群到处随行的猎犬在那里吵架。一段路外,还有一头黑斑点的随车大狗,耐着性儿在那里等候主人回去吃晚饭。
这些狗、马和他哥俩之间,仿佛存在着一种血统关系,比他们的交情还要来得深,它们同样是身体健康、无思无虑的年轻动物,也同样的飞龙活跳、兴高采烈。他哥儿俩跟他们所骑的马同样的顽皮,不但顽皮而且恶作剧,可是谁要摸着他们的顺毛,他们却又脾气好的很。
这两位哥儿和一位小姐,都生长在殷富舒适的大户人家,打出娘胎就有人从头到脚地服侍着,可是他们的面孔都不像娇生惯养,倒像是乡下的粗人,因过惯室外生活,不曾在书本里耗费过脑筋,所以身体都很强壮,态度都很活泼。原来同是肇嘉州一州里面,南部和北部的风气大不相同,南部开化较早,居民都讲究读书,崇尚风雅;北部则如这里的葛蕌墩区,还是草莱初辟,居民未脱粗犷气,并不懂得怎样叫文雅,子弟不会读书,也不以为耻辱,他们所关心的,只是棉花要种得旺,骑马要骑得好,开枪要开得准,跳舞要跳得轻松,追女人要追得得体,喝酒要喝得不至于坍台。除了这几桩事儿,他们就一概置之度外,也不管那些南部人怎样瞧不起他们。
现在讲的这两位双胞胎,对于这桩事儿正是无一不在行,无一不谙练,早已是远近闻名的;就只对于书本里的东西,他们却老是一窍不通,也已同样的闻名远近。他们家里的钱比人家多,马比人家多,奴隶比人家多,都要算全区第一,所缺少的只是他哥儿俩肚里的墨水,少得也是首屈一指的。
今天他们有工夫坐在郝小姐家里瞎聊天,也就为肚里缺少墨水而起。因为这两年中,他们已经连续给三个大学开除出来,这回给肇嘉大学开除,算是第四次了。他们出了学校门,觉得没事做,这才跑到这儿来混混儿的。他们有两个哥哥,一个叫谠谟,一个叫保义,本来也都在肇大,现在看见两个弟弟不受那边的欢迎,边不愿再在那边待下去,也陪着他们一同退学。其实在司徒、伯伦自己,对这回的再被开除 心里倒并不难过,只是觉得有些好玩罢了。这位思嘉小姐呢,她是从去年离开万叶女子中学以来,就一直不曾情情愿愿地翻开过书本,所以对他们哥儿俩颇有同情,也只觉得这事儿好玩得很。
“我知道你们俩对于这事儿是不在意的,想来谠谟也不会难过,”她说。“只是保义怎么办呢?他是向来把教育看得很认真的以前在佛大、亚大、南大,他都给你们拖了出来,现在肇大,又给你们连累得读不成。要象这样子,他是永远没有毕业的日子了。”
“哦,那不要紧,他可以到万叶去跟巴万里推事读法律。”伯伦毫不在意地回答。“而且,这学期我们反正读不到头,反正是得回家的。”
“为什么?”
“就为战争啊,傻子!战争是说不定哪天就会起来的,你想战争起来之后,我们还会在学校里待下去吗?”
“哪来的什么战争!”思嘉不耐烦地说。“不过是大家这么说说罢了。上礼拜卫希礼跟他的父亲还对我爸爸说,联盟州的事儿,咱们派在华盛顿的委员已经跟林肯先生说妥了。无论如何,他们北佬儿害怕咱们,不敢打的。哪来的什么战争!我就顶不爱听这句话。”
“哪来的什么战争!”那两位双胞胎愤怒地嚷了起来,仿佛是受了人家欺骗似的。
“怎么,亲爱的,战争是当然要起来的呢,”司徒说。“北佬儿也许害怕咱们,可是前天包利革将军拿大炮将他们轰出了嵩塔儿要塞,他们这就不能不打了,不然的话,这脸丢到哪儿去呢?讲到联盟州——”
思嘉鼓起腮帮子,显出非常不耐烦的样子。
“你要是再讲一声战争,我就马上跑进屋子去,把门关上。我一生一世就只不爱听战争两个字,还有两个字就是离盟。爸是一天到晚地战争、战争,到我家来看他的那些朋友,也是一直嚷着什么嵩塔儿要塞,什么州权,什么林肯,把我厌烦得简直要嚷起来!还有现在一班男孩子,也都是满口的战争。所以今年春天什么宴会都没一点儿味道,因为大家什么都不谈,专谈这个了。幸亏肇嘉州是过了圣诞节才离盟的,不然的话,就怕连圣诞节的宴会也给毁了。你要是再讲一声战争,我就马上跑进屋子去。”
她讲这话是认真的,因为人家谈话要是不拿她自己当做主要的题目,她就不耐烦得很。可是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却是笑嘻嘻,故意把一对酒窝儿装得深些,并且将一圈粗黑的眼睫毛飞舞得跟蝴蝶儿的翅膀一般。她这种姿态,原是存心要那两个男孩子着她的迷,而他们果然都着了迷,便连忙向她道歉,说他们不应该使她感到厌倦。他们并不因她对战争是男人的事,不是女人的事,因此他们就把她的这种态度看做她富有女性的一个证据。
她既施展了战略,将战争这个厌人的题目挡了开去,便把兴味重新灌注到目前的问题上来。
“你们这回又被开除,你们的母亲怎么说呢?”
那哥儿俩听见这句话,便回想起三个月之前,他们从佛金泥大学被请回家的时候,他们的母亲是怎样一种举动,顿时脸上显出一点不舒服的气色来。
“噢,”司徒说,“她还不曾有机会说什么呢。今天早晨她还没有起来,谠谟跟我们就都出门来了,谠谟是到方家去的,我们就到这儿来。”
“昨天晚上你们回家的时候她也没有说什么吗?”
“昨天晚上我们运气好得很。我们刚要到家的时候,妈上个月在肯塔基买定的那匹雄马送到了,家里正被它闹得天翻地覆,那马是个大个儿——真的威武得很,思嘉,你得叫你爸爸马上过去看一看才好,——路上竟把那马夫踢了一个大疙瘩,又把钟氏坡车站上的两个黑小子也踩坏了。我们还没到家,它竟把咱们的马房也差点儿踢翻了,马房里原栓着着一匹草莓儿,也给它弄得半死了。我们跑进门,妈正在马房里拿着一口袋的糖在那里喂它,已把它的火性儿慢慢平下去了,几个黑人儿都躲得远远的,巴着眼,吓坏了,可是妈正跟那马在说话,仿佛它是老朋友似的,那马也乖乖地在她手里吃东西。真是,弄马的事儿谁也弄不过妈的。她一看见我们,便说:“我的天,你们四个怎么又回来啦?你们简直比埃及的瘟疫还瘟得厉害呢!”在这当儿,那马重新有喷起鼻孔竖起牌楼来,她便说:“给我滚开去罢!不看见它在发脾气吗,我那宝贝儿?等我明儿早晨来打发你们四个吧!”以后她就去睡了,今天我们一早就出来,只留保义一个在家里跟他对付。”
“你想她会打保义吗?”原来思嘉早已听见人家说,汤太太对于这么大的儿子还是要打的,有时事情闹大了,竟会拿马鞭子抽他们,她心里总有些莫名其妙。
这位汤太太小名叫芘莉,是个勤劳苦作的女人。她手里有着一大片棉花地,一百个黑奴,八个儿女,还有一大片牧马场,在全州里要算首屈一指。她的脾气本来很暴躁,再经不得这四位少爷常常出岔子,所以动不动就大发雷霆。她平日对于自己的马和自己的奴隶,是决不容人家打一下的,至于这四位少爷,她觉得偶尔给他们吃一顿鞭子,算不得什么。
“当然她不会打保义的。她从来没有打过他,一来因为他是大儿子,二来因为他是个矮脚鬼。”司徒说这话时,对于他自己那副六呎二吋高的身材颇有些得意。“今天我们把他留在家里跟妈解释,也就是这个缘故,不过老天爷知道。妈象这样打我们总不像话,总望她改了这脾气才好!我们是十九岁了,谠谟二十一岁了,她还当我们是六岁的孩子呢。”
“明儿卫家请的大野宴,你母亲会骑那新买来的马去吗?”
“她本来要骑它去的,可是爸爸说那马太危险了。无论怎样,咱们家的那几个女孩子是不会让她骑去的。她们说过,她总至少得有一次宴会要装得象个太太的样子坐着车去,不能老是骑马的。”
“我希望明儿不下雨才好,”思嘉深。“这一个礼拜差不多天天下雨。要是把一个野宴变成了室宴,天下没有比这再扫兴的事儿了。”
“哦,明儿天会好的,而且一定热得象六月里一般。”司徒说。“你就看这落日罢,我从来没有见过比这再红的落日天气。是常常可凭落日测定的。”
说着,他们都把眼睛朝向郝家那片一望无际的新垦棉花地,一直望到那条红色的地平线为止。这时候,太阳变做了一团血红的波动物,正向燧石河对岸的山背后落下去,于是那四月白天的温热,就渐渐减退成一种微弱而芬芳的清冷了。
那一年的春来的很早,只不过经过几番急骤温和的春雨,便见那粉红的桃花,和雪白的山茱萸花,把远处的山巅和近处的河畔,霎时都渲染成一片锦绣了。耕地的工作差不多已经完毕,那些新翻起来的泥土本来带红色,现在经这血红的落日一照映,便显得红上加红。可是那红色又有分别,在畦顶凸出的是浅红、粉红,在畦沟凹处的是银红、猩红和赭红。那些白粉砖墙的庄屋,恰象是一片红海里点缀着的一座座岛屿,而那一片红海则象似一直地波涛汹涌,起伏无定,惟有那沟畦折断的处所,才象是潮头忽落而变为伏波。原来肇嘉州北部的垦地,和别处有些不同。这里并没有很长很直的畦塍,不象中部平坦的黄土地,也不像海滨滋润的黑土地。这里是山麓区域,地势迤逦而下,所以被开做无数的曲线,以免那肥沃的泥土被冲进河底里去。
论土质,这里是一色绯红的红土,雨后红得同鲜血一般,旱天便是满地红色的粉末,所以是全世界最好的棉花地。这里有白色的庄屋,有安逸的田地,有懒洋洋蜿蜒而流的黄泥河水,可以算得是一片安乐土,但同时也是一片差异极显著的土地,因为这里既有天底下最最阳光耀的阳光,也有天底下最最幽暗的阴影。那一片片已经清出的垦地,和绵延数里的棉花田,都对着一个温暖的太阳微笑,现出了和平宁静的神情。在这些田地的边缘上,都有许多处女森林竖立着,虽在最最热的中午时分,也是幽暗而阴凉的,看起来有些神秘,并且带几分凶恶,仿佛那些呼啸的长松是在那里忍耐地等待,是在那里感慨的威胁,说道:“当心!当心!你们本来是我们的。我们还是要把你们拿回来。”
当时走廊上那三个人的耳朵里,传来了哒哒的蹄声,缰辔相触的锒铛声,以及黑奴们尖利的浪笑声,因为那些在外做活的人手和骡子都从田里回来了。同时从屋子里飘出了思嘉的母亲的柔和声浪,在那里呼唤那个管钥匙箩儿的小黑女。便听见一个尖脆的女孩子声音应了一声:“来啦,太太。”接着就是一阵脚步声从背后的过道里像熏腊贮藏室那边响了过去,原来郝太太到那里去分配食物,预备给作活的人们吃饭了,再后便是一阵磁器和银器玲琅喀嚓的声音,那是兼充食事总管的管家阿宝,在那里铺排食桌。
那个哥儿俩听见最后这一种声音,知道是该动身回家的时候了。可是他们很怕回去见母亲的面,因而迟迟疑疑地舍不得走开,一心盼望思嘉留住他们吃晚饭。
“你听我说,思嘉,我们谈一谈明儿的事罢,”伯伦说。“明儿的大野宴和跳舞会我们事先不知道,可是你明儿晚上你跟我们的跳舞还是要多来几回的。你没有答应他们罢?”
“怎么,我答应了的!我怎么知道你们要回来的呢?我不能专为服侍你们两位,便去冒着作壁花的险呀。”
“你会做壁花!”哥儿俩哄然地笑了起来。
“听我说亲爱的,你得和我第一个跳华尔兹,和司徒末了一个跳华尔兹,你得跟我们一起吃晚饭,我们也像上次一样,到那台阶的平台上去做着,再去找那金嬷嬷来替我们算命。”
“我可不爱听那金嬷嬷算命。你总还记得,她说我将来要嫁一个男人,头发漆黑的,黑胡子长长的。我可不喜欢黑头发的男人。”
“那末你是喜欢红头发的了,是不是?”伯伦傻笑道。“现在不要管他,你且答应我们的华尔兹跟晚饭罢。”
“你要是答应我们,我们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司徒说。
“什么?”思嘉嚷了起来,因为她听见“秘密”两字,马上跟小孩子一般活跃了起来。
“你说的是咱们昨天从饿狼陀听来的消息吗,司徒?如果是那个的话,咱们答应人家不告诉人的。”
“嗯,那是白蝶小姐告诉我们的。”
“什么小姐?”
“喏,就是卫希礼的姨妈,住在饿狼坨的韩白蝶小姐。她就是韩察理跟韩媚兰的姑妈。”
“这个我知道,一个傻老太婆,我一辈子也没见过第二个。”
“是这样的,昨天我们在饿狼陀等回家的火车,她坐着马车打车站经过,看见我们就停下来跟我们谈天,说是明天晚上卫家的跳舞会里,要宣布一桩订婚的事件。”
“这个我知道的,”思嘉失望地说。“就是她的那个傻侄子韩察理跟卫蜜儿订婚呀。这事人家已经谈了几年,总说他们两个不久要结婚,可是察理的态度老是那么温吞吞,似乎并不怎么热心。”
“你当他傻吗?”伯伦问。“上个圣诞节你还让他跟你尽缠尽缠呢。”
“他要缠我也没有法儿呀,”思嘉毫不在意地耸耸肩头。“我看他是婆婆妈妈得厉害。”
“可是明儿要宣布的并不是他的订婚。”司徒胜利似地说。“却是卫希礼和察理的姊妹媚兰小姐的订婚。”
思嘉的脸色并不变,可是嘴唇皮白了,象似一个人受了一下突然的打击,并且因这第一下的振动过于猛烈,以致不知道到底什么事发生似的。她瞠视着司徒,脸上非常平静,司徒是向来没有分析的头脑的,总以为思嘉因这消息来得突然,不免惊异,并且觉得很有兴趣罢了。
“白蝶小姐告诉我们,这桩事情本来是要等明年宣布的,因为媚兰小姐的身体不大好,加上近来战争的谣言很盛,两家大人都主张让他们早些结婚,所以决定明儿晚上在宴会上宣布。思嘉,现在我们已经把这秘密告诉你,你也得答应跟我们一起吃晚饭了。”
“当然,我是愿意的。”思嘉机械地说。
“还有华尔兹,也全答应了?”
“全答应了。”
“你真好!我可以赌咒 明儿那些男孩子一个个都要发疯了呢。”
“让他们发疯好了,”伯伦说。“咱们有两个,可以对付他们的那里。你听我说,思嘉,明儿的野宴你一定要跟我们坐在一起。”
“什么?”
司徒把这请求重复了一遍。
“当然。”
哥儿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心里乐不可支。可是不免带几分惊异,他们在思嘉的追求人当中,虽然自问还算受欢迎,可是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百依百顺过。平常的时候,他总尽管让他们哀求恳乞,决不肯痛痛快快地回答一声“是”或“否”,他们发脾气了,她只是笑,他们光火了,她装的越发冷漠。现在呢,她已把明儿这一天简直全部答应给他们了,野宴跟他们坐在一起,全部的华尔兹都跟他们跳(其实他们料到明儿跳的舞就只有华尔兹),宴会的休息期间也答应给他们。照这么看起来,他俩此番从大学里开除出来,不是大大的上算吗?
他们既装满了一肚子成功的热望,并越发赖在那里不走了。哥儿俩越谈越起劲,谈着大野宴,谈着跳舞会,谈着卫希礼,谈韩媚兰,谈着明儿晚饭请几个什么客,彼此闹着,笑着,抢着说话。象这样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方才发觉思嘉的话也越来越少,那种热闹的气氛有些变了。怎样变的呢?他们并不知道,只觉得方才那一种兴高采烈的气氛已经忽然消失了。思嘉对于他们的话已经不大注意听了,虽然她回答他们的话并没有说错一句。这种骤然变化的情形,他们虽然说不出所以然来,却也已经感觉到了。但他们还想在那里再赖一会儿,后来看看再也赖不下去了,这才垂头丧气地站了起来,看了一看表。
这时太阳已经沉到那一片新垦的原田,对岸的森林已经抛下长长的黑影。燕子象穿梭似地飞过院场,小鸡、鸭子、吐绶鸡,有的扭扭捏捏,有的摇摇摆摆,有的昂头阔步,都从田里回家来了。
司徒吆喝了一声“阿金!”便见一个高个儿的黑孩子,同他们的年纪相仿,气喘吁吁地从走廊角里闪出来,像那吊着的马儿跑去。阿金是他们哥儿俩的跟班,也同那些狗一样,到处都跟随着他们。他是他们从小的伙伴,是在十岁过生日那一天赏给他哥儿俩的。那一群狗一见他去,便都从红泥土上爬了起来,静候着两位主人驾到。于是哥儿俩跟思嘉鞠了一躬,握过了手,告诉她说,明儿一早他们先到卫家去恭候。说罢,就匆匆跑下了石径,骑上了马。当他们跑上那柏树的夹道,便回转头挥着帽子,对她呼喊着。
他们一转过了那条泥路的拐角,陶乐垦植场的庄园就被遮掉了,于是伯伦在一簇山茱萸底下停住马。司徒见他停住,也停住了 那个黑小子便也在他们后面几步煞住马。那几匹马觉得缰绳放松了,都低下头去嚼那柔嫩的春草。那一群猎犬也就在那软红土上坐了下来,馋涎欲滴地望着一群在暮色苍茫中盘旋的燕子。伯伦脸上露着一种迷惑不解的神情,并且带着一点温和的激怒。
“你听我说,”他说。“照你看起来,今天思嘉有没有要留咱们吃晚饭的意思?”
“我当是她会留的,”司徒说。“我一直等着她,可是她不邀请。你想是什么道理?”
“我想不出什么道理来。不过我看样子,她是应该留咱们的。今天是咱们回家的第一天,咱们又跟她好久不见了,而且咱们还有很多话没有跟她说呢。”
“我看咱们刚来的时候,她是很高兴的。”
“我也是这么想。”
“可是刚才半点钟以前,她忽然不响了,好像她头痛似的。”
“我也看出来了,可是当时并没有注意。你想她是什么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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