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天黑得额外的早,窗外夕阳将落,橙黄的光照在特制的窗户纸上,窗户纸如同散着金光一般发亮,然而屋里却没有半点光芒,若不是豆大的烛火在跳动,这屋中几乎没有光亮。
缎面被子里的人动了动,哼哼了一声,转醒过来。
她眯着眼,往窗户那方看了一眼:“啊,天黑了,该起了。”她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
于镜前将头梳罢,她望了眼光芒将退的窗户,眉梢微微一动,苍白的手指伸出,“吱呀”一声,推开了紧闭的窗户,她身子站在墙壁一边,伸出的手接触到了日薄西山时的阳光。
登时,她本就枯瘦的手像是被阳光剔了肉一样,瞬间只剩下了可怖的白骨。
而没有照到阳光的身体,依旧如常。
纪云禾转了转手,看着自己暴露在阳光之下的枯骨,握了握拳头:“吓死人了。”她语气毫无波动的说着,话音刚落,便见楼下院外,提着食盒的丫头缓步而来。
纪云禾收回了手,却没有将窗户关上。
今日有阳光,却依旧寒风凛冽,风呼呼的往屋里灌,她未觉寒冷,只躲在墙后眺望着远山远水,呵了口寒凉的白气:“今夜约莫有小雪,该暖一壶酒来喝了。”
“啪”的一声,房门被粗鲁的推开。外面的夕阳也正在此时完成沉入了地平线。屋里很快便黑了一个度。
新来的丫鬟江微妍提着食盒没好气的走了进来:“还想喝酒?就你那病怏怏的身子,也不怕给喝死了去。”江微妍眉眼上挑,显得有几分刁钻蛮横,“窗户可给关紧了,死了倒罢,要病了,回头还得累我来照顾你。”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食盒里的菜放到桌上,声音又沉又重。
纪云禾倚在窗边,撑着脑袋,打量着她,听了江微妍排挤的话,倒也没动怒,唇角还有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么大雪的天,人家都在屋里歇着,就我还非得过来给你送饭。”江微妍一边嘀咕一边将饭摆好了,一转头,见纪云禾还将窗户开着,登时眉毛便竖了起来:“我说话你都听不见吗?”
“听见了。”纪云禾弯着眉眼看她,不像是在面对一个脾气暴躁絮絮叨叨的丫头,而像是在赏一出难得的好景,“你继续。”
见纪云禾这般模样,江微妍登时怒火中烧,搁下手中的碗,两大步迈到窗边,伸手便要将窗户关上,可在即将阖上窗户的时候,一只手却从她臂弯下面穿了过来,堪堪将窗户撑住。竟是病怏怏的纪云禾伸手抵住了窗户,不让她关上。
江微妍转头,怒视纪云禾,纪云禾依旧一副半笑不笑的模样:“我就想吹吹风,透透气,憋了一天……”
她话没说完,江微妍一巴掌将她的手打开了去。
“谁管你。”
纪云禾看了看自己被打红了的手背,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江微妍关上了窗户,转身便要往屋内走:“饭自己吃,好了就……”也不等这江微妍将话说话,纪云禾便抓住了她的手腕。江微妍一愣,转头盯着纪云禾,可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便只觉自己身子一轻,不知被怎么的一推,脑袋“咚”的撞上刚阖上的窗户,将那窗户一下顶开了去。
外面的寒风登时打在她的脸上。江微妍半个身子都露在了窗户外面,全赖着纪云禾拎着她衣襟的手,给了她一个着力,才让她不至于从这三层阁楼上摔下去。
江微妍脸色青了一半,登时声色有些发抖:“你……你作甚!你放……不!你别放……”
纪云禾一只手拎着她,一只手抹了抹额头上微微渗出的薄汗,又咳嗽了两声,叹道:“哎,到底是不如从前了,做这么点动作就累得心慌手抖的。”
江微妍闻言,吓得立即将纪云禾的手腕抓住:“别别别,可别抖。”
纪云禾笑道:“谁管你。”她作势要撒手,江微妍吓得惊声尖叫,然而在她尖叫之后,却觉一股力道将她拉了起来。
她紧闭的双眼睁开,见是纪云禾竟将她拉了回去。她稳稳的站在屋内,看了一眼身后,窗外寒风烈烈,太阳已经没落,没有半分温度。
她险些就从这楼上摔下去了……
江微妍回头,又看了一眼在她面前笑得碍眼的纪云禾。
“被欺负的感觉怎么样?”纪云禾如是问。
死里逃生之后,被捉弄的愤怒霎时盖过了恐惧。
江微妍自小习过武术功法,她心头不服,只道方才纪云禾只是趁她不注意偷袭了她。江微妍道自己乃是这府内管事女官的亲侄女,即便姑姑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在云苑惹事。
可这云苑里就住着这一位病怏怏的“主子”——明面上说着是主子,其实不过是被软禁在此处罢了,云苑建在湖心岛上,四周交通阻绝,没有上面的指示,外人不能踏进靠近这湖心岛一步,外人进不来,云苑里的人也不可随意离开。
上面更是特意交代过,这“主子”不能让她踏出房门一步。
每次江微妍来送完饭,离开之时都要在外面加一把锁,简直就是在看犯人。
听说这女子与府里那位大人有渊源,可在她来的这么多天里,府里那位大人别说来云苑了,连湖心岛也未曾上过一次。她想,这不过是个被冷落着的快病死的过气女子罢了。名号都未曾有一个,有什么好惹不得!
江微妍自小在家中被捧着长大,若不是家道中落,她有岂会托姑姑入这府内给人为仆。而今还被捉弄至此。
越想越怒,江微妍劈手便给了纪云禾一巴掌:“你算什么东西!”她痛声骂着。
可这一巴掌尚未落在纪云禾脸上,临到半道,她的手便被人擒住了。
不是女人的力道,江微妍一转头,只见来者一身青裳黑袍,蓝色的眼眸里面仿似结了寒冰。
这……这是……
江微妍认出来人,登时吓得浑身发抖,可都不等她行一个礼,那擒住她手腕的手,便落在了她的脖子上。江微妍最后只来得及听见他冰冷的言语混杂着怒气,仿似冰刃,能削肉剔骨。
“你是什么东西?”
下一瞬间,她便被随手一扔,如同丢弃的垃圾一样,径直被从三层阁楼打开的窗户里扔了出去。
“咚”的一声,掉进了院子里结了冰的池塘里,砸破了上面的冰,沉进水里,隔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浮了起来,又是喊救命,又是喊主子饶命。
院外站着的侍从奴婢皆是一惊,惊惧非常的望了一眼三楼,没人敢动。
“哎,拉她一把呀。”三楼的纪云禾探了个脑袋出来,唤了楼下几人一声,“再不拉就得闹出人命了。”
可几个侍从都不敢动,连头都不敢抬,只因纪云禾旁边的那黑袍男子一身寒霜气势太过让人惊惧。
纪云禾见状,微微一撇嘴:“得得,我把窗户关上,你们趁机把她拉起来,这家伙就看不见了。”
“……”
敢当着主子的面说这话的人,大概也就只有这屋里的女子了吧。
“咔哒”一声,三楼的窗户还真就关上了。
隔绝了外面的寒风,纪云禾转头,目光落在了面前男子脸上,她退了一步,斜斜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长意,你现在脾气变得太不好。”
“过来吃饭。”
他俩说的话好似风马牛不相及,长意走到了桌边,将还没有完全摆好的碗筷给纪云禾摆好了。纪云禾也没动,只是一直沉默的盯着长意,隔了许久才道:“你放我走吧,我之前被关够了。”
长意将筷子放在碗上。轻轻一声脆响,却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惊心。
纪云禾叹了一声气:“你留着我干什么呢,我这命也没几天可以活了,你让我出去看看雪,看看月,看看即将开遍漫野的春花,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挨到看夏雨的时间……我就想享受几天自由的日子……”
“纪云禾。”长意转了身,冰蓝色的眼眸里仿似什么情绪也没有,可也仿似藏了千言万语,“你若有本事,便再杀我一次。然后走吧。”
四目相对,沉默难言。
最终,到底是纪云禾笑了出来:“你这话要是放在六年前,我今晚就可以走了。”
听她如此平淡的说出了这句话,长意手心微微一紧,旋即又松开了去,他踏步行至纪云禾身前,捏住了她的下巴,直视着她的眼睛,试图从她眼睛里找出些许波动,可却什么都没有。
和以前一眼,一片黑沉沉的漩涡,将所有秘密都掩盖其中。
长意道:“可惜,现在已经不再是六年前。”
“是啊。”纪云禾垂下眼睑,“已经不是六年前了。”纪云禾笑了笑,“你已经成了那么厉害的大妖怪,而我却从一个驭妖师变成废人。长意……”纪云禾声音中的打趣调侃,让长意唇角紧抿。
“现在,我们和六年前,整好倒了个个儿呢。”
囚与被囚。
正好交换过来了呢。
第一章 鲛人
六年前,驭妖谷外。
纪云禾从神态高傲的太监手中接过“货”的时候,是人间最美的三月天里。
驭妖谷外遍野山花浪漫,花香怡人,而面前的太监,夹着嗓子滔滔不绝的叮咛却让纪云禾觉得心烦。
“这是咱们主子花大工夫弄来的鲛人,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你可得把这妖怪给训练好咯。别回头让咱家再来接的时候,还这么又是大箱子又是满篇符咒的贴着,运着走麻烦,看着也心烦。”
负责与这傲慢太监打交道的是纪云禾的助手瞿晓星,瞿晓星还是少年,可一嘴跟抹了油一般麻利。他笑嘻嘻地应对着太监:“公公,您放心吧,咱们驭妖谷这几十年来驯服了多少妖怪了。休管这铁皮箱子里是个什么怪物,只要来了这儿,保证跟你走的时候是服服帖帖的。绝对不敢造次。”
“嗯,别大意了,仔细着点,这鲛人可不普通。”
“咱们知道,这可是顺德公主交代下来的活儿,驭妖谷绝对倾尽全力驯服这妖怪,回头回去,一定给张公公您长脸。”
瞿晓星最是会应付这些人,他说话好听,张公公也露出了些许满意之色。
纪云禾听着他们的对话,信步走到了马车旁边。
只见这马车背后的箱子有半人高,通体漆黑,是玄铁质地,上面贴满了层层符咒,纪云禾伸手将其中一张符咒撩了撩。但见符咒上的咒文,纪云禾挑了挑眉,随手揭下来了一张。
便是这符咒揭下来的这一瞬,只听“咚!”的一声,玄铁箱子当中发出沉闷的重响,还夹带着铁链撞击的叮当之声。
纪云禾目光一凛,这妖怪好生厉害。贴了这么多符,她只揭了一张,这妖怪便察觉到了……
而于此同时,箱子中的重响惊了拉车的马,马一声嘶鸣,撅蹄子要跑,马夫立即拉住缰绳,好一阵折腾,才将惊马稳住。
张公公转过头来:“哎哟,可小心着点!这妖怪可厉害着呢!”他说着往后面退了几步,“你什么人啊!这不懂得别瞎动!赶紧将符贴回去。回头小心治你罪!”
瞿晓星连忙赔笑:“那是咱们……”
“朱砂黄符,雷霆厉咒,闭五识,封妖力,是大国师的手笔。”纪云禾打断了瞿晓星的话,把玩的看了一眼手中的符咒,随即眸光一转,锋利的扫向站在一边的太监,她手指一动,朱砂黄符立时如箭一般穿射而出,霎时定在了那张公公的喉间。
只见那张公公双目一凸,张口欲怒,可口中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张公公登时大惊,伸手便去拽脖子上的符咒,然而待得手指被弹回来的时候,他的眼神里便添了七分害怕,惊恐地将纪云禾盯着,手指着纪云禾,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叽叽喳喳吵了半天。”纪云禾拍了拍手,“终于安静了。”
她给身后站着的几名壮实男子使了个眼色,男子上前,要去拉马车,而护卫马车的侍卫则都紧张地将手按到了刀柄上。
“马车我们驭妖谷收下了,箱子里的妖怪三个月之后来取,我们保证妖怪乖乖的,你们保证来回路上妖怪的安全。这是你们该做的事吧?现在妖怪到了驭妖谷,该我们接手,你们这阵势,是不打算让我们驯妖?”纪云禾盯着侍卫们,“你们是听顺德公主的命令,还是要在这儿帮这太监出气?”
纪云禾话一出口,侍卫们面面相觑,倒是也都退了下去。几名男子这才将马夫请下了车,架了马,驶向驭妖谷中。
马车被拉走,纪云禾瞥了太监一眼:“我不懂符,只会贴,不会揭,自个儿回去找大国师吧。”
言罢,她一拂衣袖,转身入谷。
瞿晓星连忙在一旁赔笑,和太监解释:“那是咱们驭妖师,脾气有点大,可论驭妖术,是咱们驭妖谷里顶厉害的高手,公公莫气……哎,这符我也没办法,我法力低微,比不得咱们她,您受罪,恐怕还真得回去找大国师帮……”
“瞿晓星。”
纪云禾在前面一喊。瞿晓星连忙应了一声,没再与太监说话,只得歉意地看了几眼急得一脸猪肝色的张公公,转身去追上了纪云禾。
赶到纪云禾身边,瞿晓星叹了声气,有些怪罪:“左护法啊,和您说了多少次了,这些送妖怪来的虽然都是些达官贵人家的家仆,可他们也算是在这些贵人们耳边说得起话的。您不能随便得罪啊……这次更是顺德公主身边的太监,他回头要给顺德公主说两句损你的话……”
“嗯嗯,我费力不讨好。”纪云禾随口应和。
“所以您还是回去给人家把符咒揭了吧,这要让人一路哑着回去,不知道得结多大仇呢。”
纪云禾瞥了她一眼:“瞿晓星,咱们要讨好的是他们的主子,不是他们。而讨好他们主子的办法,就是把妖怪驯好,不用多做他事。”
纪云禾说罢这话,瞿晓星也是一叹:
“您说得有道理,哎……也怪如今这世道对咱们驭妖一族太不利了。听说五十年前,大国师还没有研制出那专对付咱们驭妖一族的毒药的时候,咱们一族也可威风了,呼风喝雨使唤妖怪的,哪能想到不过五十年,就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连个朝廷的阉人也能对咱们吆五喝六的……”
“行了,说得像你五十年前就出生过一样。”
纪云禾斥了他,话音刚落,两人正走到了驭妖谷门,大门大开,谷中一片雾气氤氲,纪云禾岔开了话题,“今日送来这鲛人来历怕是不小,咱们去地牢看看开箱。”
瞿晓星点头称是。
驭妖谷地牢之中,玄铁牢笼之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咒文封印,封锁着妖怪的力量。
玄铁箱子被送到了最大的牢房之中,箱子顶部有一个玄铁挂钩,驭妖师们将玄铁箱之上的挂钩与天顶上的锁链相接,四周铁牢之上的咒文霎时一亮。
这锁妖箱本是驭妖谷研制的东西,方便达官贵人们将捉来的尚不温顺的妖怪锁住,运送到驭妖谷来。
箱子之上的挂钩其实是从箱子里面伸出来的,箱中妖怪身上套有玄铁锁链,这外露的挂钩便是锁链端头,待得挂钩与牢中锁链相连,则锁住妖怪的铁链立即与牢中其他玄铁连为一体,其他玄铁上的封印之力,便会传到箱内铁链上。加强玄铁链的封印之力,此一举乃是为了避免开箱时,妖怪重见天日,激动挣扎之下伤了驭妖师。
挂钩与铁链接好,驭妖师将钥匙插进了锁妖箱的钥匙孔里,刚听“咔”的一声,箱中便立即传来一连串“咚咚咚”的敲打与震颤的声音。
驭妖师钥匙都还没来得及取出来,忽然之间,布满符咒的锁妖箱登时被从里面击成了碎片,伴随着四溅的碎片,还有被碎片打出来的尘埃,一条巨大的鲛人尾甩了出来。
纪云禾站在地牢之外,一声“小心”还没来得及喊出口,只觉牢中一阵妖风大起,巨大的蓝白交加的鲛人尾在地牢中呼扇而过,牢中开箱的驭妖师一声凄厉惨呼,登时血溅当场。
纪云禾抱住身边瞿晓星的头,将他往地上一摁,险险躲过这一记鲛人尾扇出来的杀人妖气。
她趴在地上抬头一看,只见那牢中,锁妖箱四分五裂,散落于地,鲛人双手被缚,悬吊于铁链之上,他通体**,下半身是一条巨大的鱼尾,只是与寻常鲛人不同,他的鱼尾蓝白相见,层层叠叠,仿似一朵巨型莲花。而更让人惊异的,是这鲛人的脸……
鲛人一族,向来容貌姣好,只是纪云禾从没想过,居然会有哪一张脸,长得如他一般,美得令人惊艳,甚至一时忘了呼吸……
这居然是一个……
雄性鲛人。
第二章 驭妖谷
鲛人阴柔,多为雌性,雄性鲛人却是极其少见。而即便有,也因妖气强大,难以驯服,而鲜少被捉到驭妖谷来。
顺德公主这次,应该是花了大工夫呀。纪云禾正如此想着,却见那鲛人倏尔又抬起了长尾,再是横扫千军的一甩。这次所有人都暴露在他的攻击之下。纪云禾便是趴在地上也躲不过去,唯有手上结印,运气为盾,往身前一挡。
纪云禾只觉一阵“呼啦啦”的狂风从她气盾撞击摩擦而过,摩擦产生巨大声响,趴在地上掩住耳朵的瞿晓星连连惊呼。
在这方风声刚过,隔了几步远的比较弱的驭妖师,抵挡不住妖力的冲击,被击飞呕血的有之,当场丧命的亦是有之。地牢里登时狼藉一片。
纪云禾侧目一看,只觉心惊,
她并没有见过雄性鲛人,可她也大概知道鲛人的妖力在什么范围。而今捉来的这一只,他的力量已经远远大过她所认知的妖怪的力量了。
毕竟,从来没见过哪只妖怪能隔着封印妖力的黑石玄铁,还能如此以妖力伤人。
身边哀嚎一片,纪云禾望着牢中鲛人,微微眯起了眼睛,她手一动握住了腰间剑柄。其实今日在场的驭妖师,除了瞿晓星,她一个也不想救,只是若纵容这鲛人放肆下去,自己和瞿晓星也不会好受。
可她这方刚一有动作,牢里鲛人便立即目光一转,盯住了纪云禾。四目相接,纪云禾只见那鲛人眼中一片奇异的冰蓝色,犹如结冰的大海,冰寒刺骨,肃杀之气令人胆颤。
方只有眼神的触碰,纪云禾便是浑身一凛,只道今日不动点真功夫,恐怕是镇不住此妖。
鲛人鱼尾微微抬起,正是又要发难之际。地牢右边的另一个入口处倏尔杀来一道金色长箭,长箭穿过黑石玄铁的牢笼缝隙,听听“笃”的一声,径直穿透鲛人鱼尾,狠狠的盯在牢笼之后的墙壁里!
而在长箭末端还带着一条玄铁铁链,在长箭穿过鲛人鱼尾之时,玄铁铁链被法术控制着,如藤蔓一般迅速缠绕上他的尾巴,爬上他的尾巴。
将他的尾巴紧紧锁死。
只听鲛人一声闷哼,额上冷汗渗出,仿似痛极,然而他的眸光却并未有半分示弱,他奋力挣扎着,鱼尾被铁链锁住,随着他的挣扎,伤口撕裂,鲜血如瀑落下。
而与此同时,那射箭而来的地方,传来一道男子低沉的呵斥声:“都躺着作甚!给我起来结阵!”
纪云禾转头一望,手掌从剑柄上挪开:“瞿晓星。”她唤了趴在地上颤抖不已的助手一声,“起来了,这里没咱们的事儿,走了。”
瞿晓星这才颤巍巍地抬起了头:“没……没事儿了?”他趴着往旁边一看,见了右方走到地牢来的那人,舒了口气似的,“哦,少谷主来了……”
纪云禾听到他这声感慨,却微微眯了眼睛,侧眸看着她:“怎么?我听你这意思,你是觉得我今日护不住你?”
瞿晓星是何等聪明的少年,当即便堆上了笑,对纪云禾道:“左护法您哪儿的话,您本事那么大,自是护得住我,我这不是觉着少谷主来了,有他顶着,您会省力一些啊。我永远都是站在您这边的,您放心。”
纪云禾收回了目光,瞥了牢中的鲛人一眼,只见此时,牢中机关已经被打开,两道铁钩从背后墙壁射出,穿透他的琵琶骨,伴随着铁钩上时不时的雷击,让鲛人在痛苦中再无心运转妖力,他痛苦的呻吟声被外面开始吟诵经文结阵的驭妖师压了下去。
地牢之中金光四起,所有的玄铁石一同散发着光芒,衬得整个地牢一片辉煌。
而那鲛人除了痛苦地颤抖,再也没有反抗的力量了。
“走吧。”纪云禾唤了瞿晓星一声,迈步要从左边的通道出去。
在路过通道转角的时候,纪云禾余光一转,正好瞅见了牢中一边与别人商量着事,一边目送她离开的少谷主林昊青。
纪云禾脚步停也未停,全当没看见他似的,出了地牢。
要说纪云禾与林昊青的关系,那何止尴尬二字可以形容的。
驭妖谷谷主林沧澜年事已高,可关于继承人之位,老谷主的态度却一直暧昧不清。
林沧澜的儿子林昊青,被众人称为少谷主。然而直到现在,林沧澜也从未当众说过,要将这谷主之位留给林昊青。他反而对养女纪云禾一直青睐有加。甚至特别辟出个左护法的位置给纪云禾。
纪云禾驭妖之术冠绝驭妖谷,若要真以实力来区分,纪云禾无疑要压上林昊青一头。再加之老谷主常年不明的态度,在其他人眼中,纪云禾便成了下一任谷主的继承人之一。长久以来,驭妖谷内便分为的两派,注重实力的人,推崇让纪云禾成为下一任谷主。而注重传统的人,则誓保林昊青的地位。
两派之间明争暗斗,纪云禾与林昊青的关系也从小时候的兄妹之情变成了现在的水火不相容。
然而其他人都不知道,纪云禾自己一点都不想当这个劳什子谷主。她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赚一笔钱,离开驭妖谷,到江南水乡,过上富丽堂皇混吃等死的生活。
奈何宿命总是与她为敌……
这驭妖谷,却不是她想离开,就能离开得了的。
思及此事,纪云禾一声叹:“驯服此鲛人,这差事不能接。”在快走回自己院子的时候,纪云禾吩咐了瞿晓星一声,“这是个烫手山芋,丢给别人。”
瞿晓星闻言一怔:“可是左护法,这个鲛人是顺德公主的送来的……您要是把这鲛人驯好了,回头顺德公主少不得对您多有提拔,您知道的……”瞿晓星观察了一下左右,凑到纪云禾耳边悄声道,“您要知道,皇家中人说的话,在咱们驭妖谷中举足轻重,若有顺德公主助你,谷主之位……”
她就是不想要这谷主之位。
然而这话,纪云禾却没法和瞿晓星说,她只得拉着冷脸,瞥了瞿晓星一眼,道:“若是驯不好呢?”
瞿晓星闻言又是一大怔:“咦……”她眨了眨眼睛,“护法……难道,你是在担心……你驯服不了这鲛人?”
她是担心,她真的驯服了这鲛人,博得了顺德公主的欢心。顺德公主当真为她说了什么话,从此以后,她怕是连现在的安宁都守不住了。
“你就当是如此吧。”纪云禾到了自己的院子,转身就要将院门关上赶人走,“总之我就是不想接这个差事,林昊青或者别的谁想接,就让他们接去,我不掺这趟浑水。”
说完这话,院门一关,关了瞿晓星一鼻子的灰,瞿晓星只听里面的人懒懒的说了句:“这段时间,就说我闭关,啥都不干。”
瞿晓星瞥了瞥嘴,可对于上级,他到底还是没有办法强迫。
然而到了傍晚,瞿晓星却不得不再次来到纪云禾院门前,敲了敲门:“护法。”
隔了许久,里面才传来纪云禾的声音:“我不是说我在闭关吗?”
“是,可谷主找你。”
“……”
院门一开,纪云禾显得有些头疼的挠了挠头:“谷主有何事找我?”
“属下不知。”
纪云禾无奈,可也只有领命前往。
第三章 相争
驭妖谷大殿名为厉风堂,纪云禾一入大殿门口,待得看见老谷主身边站着的垂眸静立的林昊青,她便觉得今日来得不妙。
“谷主。”纪云禾行了个礼,老谷主林沧澜已是古稀之年,满面褶皱,可那双皱纹之间的眼睛,却依旧如鹰般犀利且慑人。
“咳咳……云禾来了。”林沧澜咳了两声,招了招手,将纪云禾招上前来,“云禾最近在忙些什么啊?”
纪云禾规规矩矩上前,站到林沧澜右侧,躬身细语答道:“前段时间驯了几个小妖送走了,这两天正忙着教手下的驯妖师一些驯妖的技能。”
林沧澜点了点头:“好孩子,为我驭妖谷尽心尽力。”他苍老入枯柴的手伸了出来,握住了纪云禾的手,拍了拍,“辛苦你了。”
“属下理当为驭妖谷鞠躬尽瘁。”纪云禾阖首行礼。
林昊青眸光微微一转,在纪云禾的脸上一扫而过。
林沧澜仿似极欣慰的点了头,随即哑声道:“我驭妖谷收尽能人异士,承蒙高祖皇帝恩宠,允我等驭妖一脉在这西南偏隅安稳度日,而今顺德公主送来一厉妖,欲得我驭妖谷相助驯化。此乃皇恩,任务厚重,不得闪失。”
纪云禾与林昊青都静静听着。
纪云禾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可心间却不由哀叹,看来那驯服那鲛人一事,恐怕不是她说要躲,就能躲得过的……
“老夫思量再三,此等妖物,唯有交给你二人处理,我方能放得下心。”林沧澜咳了两声,道,“正巧,老夫近来身体多有不佳,深知天命将近……”
“谷主鸿福。”
“父亲万寿。”
纪云禾与林昊青几乎同时说了这句话,两人接跪在地上,作揖跪拜。
林沧澜笑着摆摆手:“这身体,老夫自己清楚。也是时候将这未来谷主的位置定一定了。”
此话一出,整个厉风堂间,一片沉默。
“你们都是我的孩子,都很优秀,老夫实在难以取舍,而今便趁此机会,你二人便一比高低吧。”林沧澜自怀里取出一封信件,信纸精致,隐隐含香,“顺德公主前日来信,她令我等驯服此妖,顺德公主其愿有三,一愿此妖口吐人言,二愿此妖化尾为腿,三愿其心永无叛逆。这三点,你二人,谁先做到,谁,就来当这下一任谷主吧。”
“孩儿得令。”林昊青抱拳答了。
而纪云禾却没有说话。
林沧澜转眼盯着纪云禾:“云禾?”
纪云禾抬头望他,触到林沧澜和蔼中暗藏杀机的目光,纪云禾便心头一凉,唯有忍下所有情绪,答道:“是。云禾得令。”
离开厉风堂,纪云禾走得有点心不在焉,直到要与林昊青分道扬镳时,林昊青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她才陡然回神,抬头望向林昊青。
“云禾。”林昊青声色带着几分客套与疏离,“未来这段时间,还望不吝指教了。”
纪云禾也回了个礼:“兄长客气了。”然而客套完了,两人却没有任何话说了。
厉风堂外的花谷一年四季繁花似锦,春风拂过之时,花瓣与花香在谷中缠绵不绝,极为怡人。纪云禾望着林昊青,嘴角动了动,最终,在她开口之际,林昊青却只是一转身,避开她的眼神,冷淡的转身离开。
纪云禾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只得一声苦笑。
她唤他兄长,是因为她曾经真的将他当做兄长看待。甚至说,现在也是。
纪云禾转头,只见春日暖阳之下,谷中万花正是盛极之时,这一瞬间纪云禾脑海里的时光仿似倒回了一般。
她仿佛看见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是她尚且是个不知世事的丫头片子,喜欢在繁花里又跳又闹,而比她年长几岁的林昊青就站在远处静静的看着她,目光温和,笑容腼腆。
她总爱胡乱摘了一把花,拿过去问他:“昊青哥哥,花好不好看!”
林昊青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然后把她头上的草与乱枝都理了出去,在她耳边戴上一朵花,笑称:“花戴在妹妹头上最好看。”
而现在,记忆中温暖笑着的哥哥,却只回对她留下并没什么感情的背影……
纪云禾垂下头,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之间之所以变成这样,一点都怪不得林昊青。
要怪,也只能怪她……
纪云禾回到栖云院时,天色已黑,她坐在屋内,点了灯,看着豆大的烛火跳跃,一下两下,等她数到第五下的时候,空气中倏尔闪来一道妖气,一个身穿白衣红裳的黑发女子蓦地出现在了屋内。
纪云禾拨了拨灯,看也未看那女子一眼,只问道:“说吧,林沧澜这次直接让我与林昊青相斗,他想要我做到什么程度?”
女子声色薄凉:“要你全力以赴。”
纪云禾一笑:“我全力以赴?我若真将那鲛人驯服了,林沧澜真敢把谷主之位给我?”
“谷主自有谷主的安排。你不用多问。”女子只答了这般一句话,手一抬,一粒药丸往纪云禾面前一抛:“你只需知道,若让他发现你不曾全力以赴,一月之后,你便拿不到解药就是了。”
纪云禾接住药丸,余光看见白衣红裳的女子如来时一般,如鬼魅般消失,她手指捻住药丸,唇角抿得极紧。
驭妖谷中的所有人,包括林昊青都认为,林沧澜是十分宠爱纪云禾的,老谷主封她为护法,对待她与对待林昊青几乎没有差别,甚至隐隐有让她取代林昊青的意思。
然而,只有纪云禾知道,那个阴谋算尽的老头子,根本就不可能把这南方驭妖谷的谷主之位交给一个“外人”,哪怕她是他的养女。
更遑论,林沧澜从未将她当成养女,她只是老头子手下的一颗棋子,帮老头子做尽一切那些阴暗的,见不得人的勾当……
纪云禾服下这月的解药,让苦涩的味道在嘴里蔓延,苦味能让她保持清醒,能让她清楚的思考她所面临的困境。
她知道老头子根本没有打算过要把谷主之位给她,而现在却搞了个这么光明正大的比试,还要她全力以赴。她若输了,便是林昊青即位,她必定被驭妖谷抛弃,连着瞿晓星与这些年支持她的人,一个也讨不了好。
而她若赢了,更是不妙。
老头子背地里不知道准备了什么样的招收拾她。而且,就算没有招,只是断了她每月必须服食的解药,就足够让她受的了。
前后皆是绝境……
纪云禾拉了拉衣襟,刚服食了药物的身体本就有几分燥热,想到如今自己的境地,她更觉得心燥,一时觉得屋里呆着烦闷,便踏步出了房间,寻着春夜里还带着的寒凉在驭妖谷里信步游走。
一边寻思着事情一边无意识的走到了关押那鲛人的地牢之外。
其实并不是偶然。
这关押这鲛人的地牢机关极多,整个驭妖谷里也就这么一个。以前鲜少有够资格的妖怪能被关在这里,平时也少有人来。于是纪云禾以前心烦的时候总爱在这周围来走走,有时候甚至会走进地牢里去待一会儿。
里面谁也没有,是一个难得的能让她感觉到一丝安全的地方。
鲛人被关在里面,今夜地牢外有不少看守,但见是纪云禾来了众人便也简单行了个礼,唤了一句“护法”。
纪云禾点点头,随口问了一句:“那妖怪可还安分?”
守卫点头:“白日少谷主将他收拾了一通,夜里没有力气折腾了。”
纪云禾点点头:“我去看看。”
她要进,守卫自是不会拦。纪云禾缓步下了地牢,并没有刻意隐去脚步声,她知道,对有那样力量的妖怪来说,无论她怎么隐去自己的行踪,也是会被察觉出来的。
下了地牢,牢中一片死寂,巨大的铁栏上贴满了符咒,白日的血腥已经被洗去,地牢顶上投下来的月光将地牢照得一片清冷。
而那拥有着巨大尾巴的鲛人就被那样孤零零的吊在地牢之中。长长的鱼尾垂搭下来,拖曳至地,而鱼鳞却还因着透漏进来的月光闪闪发亮,隐约可见其往日令人惊艳的模样。
纪云禾缓步走进,但见那鲛人垂搭着头及腰的银色长发挡住了他半张脸,可即便如此,纪云禾也觉得,这个鲛人,太美了。
美得过分。
第四章 相似困境
纪云禾行至牢房外,透过粗壮的贴满符咒的栅栏往里面抬头仰望,双手被吊起的鲛人一身的伤,他的琵琶骨被玄铁穿透,一条铁链缠绕在他蓝白相间的美丽鱼尾上,禁锢了他所有的动作。
他一身的血,像是将铁链都浸泡饱了一样,滴滴答答的往下掉,在朦胧月色之下,他一张脸惨白如纸。饶是纪云禾已经入了驭妖谷多年,见过那么多血腥场面,此时也不由觉得胆寒。
而在胆寒之余,也为这鲛人的容貌失神。
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或物,盛放自有盛放时的惊心,萎靡也有萎靡时的动魄。
纪云禾上前一步,就是这一步像是跨入了鲛人的警戒区,勾魂眼的弧度一动,睫羽轻颤,眼睑睁开,冰蓝色的眼眸光华一转,落在了纪云禾的身上,眼瞳中映入了地牢里的黑暗,火光,与她一袭素衣的身影。
他嘴角有几分冰凉的往下垂着,带着不怒自威的威严,与与生俱来的贵气。他眸光慑人,带着戒备,杀气与淡漠至极的疏离,似有冰刃刺人心。
他一言不发。
送这鲛人来的太监没有提供任何关于这个鲛人的信息。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身体状况如何,法力达到哪个层级……自然,也没有告诉驭妖谷的人,他会不会说话。
这要他口吐人言,是教会他说话,还是让他开口说话?
纪云禾没有被他的目光逼退,她又近了一步,几乎是贴着牢房的封印栏杆审视着他。
四目相接,各带思量。
纪云禾不知道这鲛人在想什么,但她却诡异的觉得,自己现今的处境,与面前的这个妖怪,如此相似。
困境。
留在驭妖谷是难过,离开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如果驭妖谷不能驯服他,那他可能会被送到北方的驭妖台,东方的驭妖岛,或者西方的驭妖山……这些是在朝廷的控制下,如今天下仅存的四个允许他们拥有驭妖能力的人生存的地方。
每一个地方,对妖怪都不友善。
纪云禾现在面临的,与他有何不同?
林昊青,林沧澜,前者对她是防备猜忌欲除之而后快,后者对她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利用,恨不能榨干她每一滴血。而她若私自逃出驭妖谷,身体里的毒会发作不说,这茫茫天下,皇权将视她为驭妖师中的叛徒,四大驭妖领地,都不会再接受她。
举目四望,她与这牢中的妖,并没区别。
一个是权力下的玩物,一个是大局里的棋子。
“滴答”鲜血滴落的声音在地牢里十分清晰,纪云禾目光往下,划过鲛人结实的胸膛与肌肉形状分明的小腹,她眉梢挑了挑,心里感慨,这鲛人看起来很是有力量感嘛。
再接着往下看去,他鱼尾已经不复白日那乍见时的光滑,因为缺水再加之白日受了雷霆之苦他一些鳞片翻飞起来,劈开肉绽,看起来有些吓人。
纪云禾驯妖,其实是不太爱使用暴力的。
她手心一转,掌心自生清泉,随手一挥,清泉浮空而去,卷上鲛人的鱼尾。
是同情他,大概也是同情和他差不多处境的自己。
鲛人下意识的抗拒,微微动了动身子,而他这轻轻一动,身上的玄铁“哗啦”一阵响,几乎是在这一瞬间,覆了法咒的玄铁便立即发出了闪电,“噼啪”一阵闪过,没入他的皮肉,刺痛他的骨髓。
鲛人浑身几乎是机械的抖了抖,他咬住牙,任由浑身的伤口里又淌出一股股鲜血……
而这样的疼痛,他却自己闷不做声的忍下……或许,也已经是没有叫痛的力气了。
“别动。”纪云禾开了口,比普通女子要低一些的声音在地牢里回转,仿佛转出了几分温柔意味,“没想害你。”她道。
纪云禾目光又往上一望,对上了鲛人的蓝色眼眸。
她手中术法未停,清泉水源源不断的自她掌心里涌出,还带了几分她身体的温度一样,覆在了鲛人的鱼尾上。
有了清水的滋润,那些翻飞的鱼鳞慢慢变得平顺下来,一片一片快速的在自我愈合着,没有受伤的地方很快便贴了顺服的贴了下去,闪出了与初见时一样的耀目光泽。
鲛人的眼眸有着与生俱来的冰冷,他望着她,似乎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
纪云禾也根本没想过要他的回应。她一收手,握住了拳头,登时泉水消失,她望着鲛人:“你想离开是吧?”
鲛人不言语,仿似根本没听到纪云禾的话。
“我也想离开。”她低低的说出这句话,声音小得仿似在呢喃,“好好听话吧,这样大概要轻松一些。”
言罢,她抬头,望着鲛人笑了笑,也没管他,一转身,像来时一样,信步走了出去。
离了地牢,纪云禾仰头望天上的明月,鼻尖嗅着谷中常年都有的花香,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不喜欢这南方的驭妖谷,但纪云禾却不得不承认,她是喜欢南方的,这温柔的温度,与常年不败的话,还有总是自由自在的暖风。
这么些年,她一直都在想办法,想慢慢的安排,慢慢的计划,好让自己从这驭妖谷里安然脱身,然而……现在看来,她好像已经没有慢慢折腾的时间了。
林沧澜给她定的这场明日开始的争夺,她躲不过,那就参加吧。
只是她的对手,不是林昊青,而是那个一直坐在厉风堂上的,垂垂老矣但却目光阴鸷的谷主,林沧澜。
林沧澜很早以前就与她说过,她身体里的毒,是有解药的,不用一月服食一颗,只要她好好给他办事,到最后,他就会把最后的那颗解药给她。
纪云禾曾经对林沧澜还抱有希望,但如今已经没有了,她甚至怀疑解药的存在,可没关系,就算没有解药,她只要有制作每月遏制毒性的药方子,她就可以离开驭妖谷,更甚者……她可以不要药方,她只需要足够数量的暂缓药,她可以让人去研究,配出药方,就算再退一万步,她只能拿到那一些解药,她也要离开驭妖谷。
她受够了。
这样不自由的生活,她受够了。
她只想凭着自己的意志,不受任何控制与摆布的去看自己想看的月,想赏的花,想走的万千世界。
她与林沧澜的最后一战,该是时候打响了。
就从这个鲛人开始。
“锦桑。”纪云禾俯下身,唇瓣轻轻贴在路边一朵花的花心里,“该回来了。”
长风起,吹动花瓣,花朵轻颤,也不知将纪云禾刚才那句话,传去了何方。
第五章 雪三月
是日,风和日丽,春光正好。
阳光与春风一同经过窗户泄入屋内,阳光止步书桌,暖风却绕过屏风,拂动床帏内伊人耳边发。
然而随风而来的还有一阵阵敲门的声音,以及瞿晓星的叫唤:“护法!云禾!姑奶奶!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在睡啊!”
“笃笃笃”敲门的声音一直持续不停,吵得烦人,终于……
“吱呀”一声,纪云禾极不耐烦的打开了门。她皱着眉,乱着头发,披挂在身上的衣裳也有几分凌乱,语气是绝对的不友好:“闹腾什么!”
瞿晓星被这气势汹汹的一吼吓得得往后一退。
“我……我也不想来吵您呐,谁不知道你那起床气吓死人……”
纪云禾晚睡晚起,起床气大,基本是和驭妖谷的谷规一样,人尽皆知。
瞿晓星委屈的嘟囔,“可我还不替你着急,你和少谷主的比试多重要啊,人家少谷主今天一大早就带着人去地牢了,但你……你这儿都快睡到午时了……别人不敢叫你,这差事还不得我顶上吗。”
纪云禾还真是把驯妖的事儿给睡忘了。
她砸吧了一下嘴,强自撑住了面子,轻咳一声:“驯服妖怪是技术活,又不是看谁起得早谁就更能得到妖怪的信服。”她揉揉眼睛,挥手赶瞿晓星,“得了得了,走走,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怕是没时间让你收拾了。”另一道女声出现在瞿晓星身后,纪云禾歪了歪脑袋,往后一探,但见来人长腿细腰,一袭长发及至膝弯,面上五官凌厉,眼尾微挑,稍显几分冷艳自带三分杀气。
“咦。”纪云禾眨了眨眼睛,散掉了仅余的那点睡意,“三月?”
纪云禾有些迷糊的嘀咕:“我昨天传信不是错传给你了吧?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和西边驭妖山的人,去除妖了吗?这么快?”
“呵。”雪三月一声冷笑,“西边的人一年顶一年的没用,什么大蛇妖,无法对付,那蛇妖明明人形都还没化,一群废物费了那么大工夫也拿不下来,送上去的报告看着吓人,其实花不了多少工夫。”
雪三月驯妖的本事不行,可要论手起刀落的杀妖怪,这驭妖谷中怕是也没几个人能强的过她。
“你这里的事才让人操心。”雪三月冷冷睇了纪云禾一眼,“事关谷主之位的比赛,你还有时间懒?”
雪三月一把拽了纪云禾的手,也不管她头发还乱着,拖着她便走,“林昊青已经在牢里用上刑了。”
纪云禾听得懂雪三月的意思,她是说,林昊青已经在牢里用上刑了,回头她去晚了,鲛人一旦开口说话,她这比赛的第一轮便算是输了。可是不知为何,纪云禾听到雪三月这句话时,脑海里闪过的却是那鲛人干裂的鳞甲,满是鲜血的皮肤,还有他坚毅却淡漠的蓝色眼珠。
“打不出话来的。”
雪三月转头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纪云禾微微一笑,“要是能打出话来,顺德公主也不会把他送咱们这儿来了。朝廷的刑罚,不会比驭妖谷的轻。”
雪三月闻言,放缓了步伐:“你有对策了?”
其实雪三月是有点佩服纪云禾的,这么多年来,在驭妖谷,有一半的驭妖师,一辈子驯服的妖怪没有纪云禾一年驯服的多,她像是能看穿妖怪内心最深刻的恐惧,从而抓住它,然后控制他们。
她对那些妖怪的洞察力,可怕得惊人。
“有是有。”纪云禾瞥了雪三月一眼,“不过,别人倒也算了,你这么操心这场比赛做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情况。”
两人相交多年,知晓彼此内心藏着的最隐秘的秘密。
纪云禾没什么瞒着她,她也如此。
“无论如何。这是个机会。”雪三月说得坚定,没再管纪云禾,拖着她便往地牢那方走。
纪云禾看着雪三月握住自己手掌的手,微微暖了眉目,她是喜欢的,喜欢这种被人牵着手的感觉,让她感觉自己是有同行的人,不会一直那么孤独。
及至地牢外,已经有许多人在外面围着看热闹。
纪云禾被雪三月带到的时候,地牢里正是一阵闪电“噼啪”作响。
有驭妖师轻轻咋舌感慨:“少谷主是不是太着急了些,这般用刑,会不会将这鲛人弄死了去?”
“少谷主有分寸,哪轮的上你来操心。”
纪云禾眉头微微一皱,适时旁边正巧有人看见了纪云禾,便立即往旁边一让,唤了一声:“护法。”
听到这两个字,前面的人立即转头回身,但见纪云禾来了,通通俯首让道,让纪云禾顺畅的从拥挤人群中走了进去。
下了地牢,往常空空荡荡的牢里此时也站满了人,林昊青站在牢笼面前,面容在闪电之中显得有几分冷峻,甚至阴森,他紧紧盯着鲛人,不放过他面上的每一分表情。
而就在纪云禾入地牢的时候,不管如何用刑,一直没有任何表情的鲛人倏尔颤了颤睫毛,他眸光轻轻一抬,冰蓝色的眼瞳轻轻的盯住了正在下地牢长阶的纪云禾。
林昊青将鲛人盯得紧,他眸光一动,林昊青便也随着鲛人的目光往后一望。
但见那鲛人望着的,正是纪云禾。而纪云禾也看着那鲛人,微微皱着眉头,竟似对那鲛人……有几分莫名的关心。
林昊青垂于身侧的手微微一紧,眸光更显阴鸷,却有几分林沧澜的模样……
第六章 大海之魂
“护法来得迟了。”林昊青一边说着,一边抬了抬手,方才稍稍停顿下来的雷击霎时又是一亮,那些满是符咒的玄铁之上“哗啦”一声闪动着刺眼的闪电,打入鲛人体内。
被悬吊在空中的鲛人似已对疼痛没有了反应,浑身肌肉下意识的痉挛了一瞬,复而平静下来,他垂着脑袋,银色的头发披散而下,沾满了身上的黏稠血液,显得有几分肮脏。
他像一个没有生机的残破布偶,那双因为冰蓝色的眼眸被眼睑遮住,没人能看清他眼中神色。
纪云禾淡漠着神色,不露任何一点关切,只懒懒伸了个懒腰,带了些许玩笑与揶揄道:“少谷主何不说自己有点许心急了。”
林昊青一笑:“云禾驯妖本事了得,为兄自是不敢怠慢,当全力以赴,方才对得起你才是。”
“我驯妖的时候可不待见有这么多人守着看。”纪云禾带着雪三月下了地牢,寻了块石头往旁边一坐,雪三月立在她身边,她便顺势一歪,懒懒的靠在了雪三月身上。雪三月瞥了她一眼,但最后还是容着她犯懒。纪云禾抬手谦让,“兄长先请吧,只是……”
纪云禾撇了撇嘴,仿似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但闻顺德公主身份尊贵,样样都想要最完美的,这鲛人也不知道愈合能力怎么样,兄长,比赛第二,怎么用最好的去交差,才是咱们的首要任务啊。”
林昊青眉目微微一沉,眸光从纪云禾身上挪开,落在了那仿似已奄奄一息的鲛人身上。
纪云禾说得没错。
而今天下,朝廷为大,皇权为贵,再也不是那个驭妖一族可以呼风唤雨的时候了。朝廷将驭妖一族分隔四方,限制他们的力量,四方驭妖族,最首要的事已经不再是除妖,而是迎合朝廷。
如何将这些妖物训练成皇族最喜欢的样子,是他们最重要的任务。
即便这是关于谷主之位的比赛,也依旧要以顺德公主的意思为主。
公主想让这个鲛人说话,有双腿,一心臣服,她并不想要一个破破烂烂的奴隶。
林昊青摆了摆手,辅助他的助手控制着雷击的机关,慢慢停止了雷击。林昊青上前两步,停在牢笼前方,微微仰头,望着牢里悬挂着的鲛人:“你们鲛人一族向来聪慧,你应当知道什么对你才是最好的,只要你乖乖听话……”
话音未落,鲛人一直垂下的眼睑倏尔一抬,直勾勾的盯住了林昊青,他眸中神色清亮,并无半分颓废,甚至挟带着比昨日更甚的杀气。
只见他周身霎时散出淡蓝色的光辉,旁边的助手见状,立即重启雷击,电闪雷鸣之中,整个地牢里皆是轰鸣之声,地牢之外围观的人尽数四散逃窜。
不为其他,只因为这鲛人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妖气已经溢出地牢向外而去。
纪云禾只见他鱼尾一动,巨大的蓝色尾巴在电光闪烁之中夹杂着血,狠狠一摆,拉扯着那将他尾巴钉死固定的铁链,“哗”!的一声,固定在地上的金箭铁链被连根拔起!
“哐啷”一下,狠狠砸在林昊青面前的玄铁栅栏上。
玄铁栅栏应声凹进去了一个坑,背后凸出,离林昊青的脸只有三寸距离。
“少谷主!”旁边的助手无比惊慌,连忙上前保护林昊青,将他往后拉了一段,“你受伤了!”有助手惊呼出声。
只见林昊青的颧骨上被擦破了一条口子。而那伤口处还在淌着血,助手吟咒帮他止血,却发现没有止住,林昊青一把推开旁边的助手:“金箭伤的,箭头上有法力,你们止不住。”
金箭……
所有人往那牢里看去,但见鲛人依旧盯着林昊青,而他的鱼尾已经一片狼藉。
贯穿他鱼尾的铁链在他刚才那些动作之下让他尾部几乎撕裂,鲜血淋漓,玄铁铁链还是穿在他的身体里,而下方固定在地的金箭已经折断。
是方才他鱼尾卷动玄铁链时,拉起了地上金箭,而金箭撞上玄铁栅栏,箭头断裂射出牢笼,擦破了林昊青的脸。
牢中驭妖师无人敢言,盯着里面的鲛人的目光霎时有几分变了。
伤成这样,没有谁能料到他还有力气反抗?而且,他竟然还有反抗的意志,至今为止,他们见过的妖怪,那一只不是在这样的刑罚下,连生存的意志都没有了……
这个鲛人……
当真能被驯服?
映衬着还在噼啪作响的闪电,地牢外的驭妖师奔走吵闹,地牢天顶不停落下的石块尘土,环境喧嚣,纪云禾在这般喧嚣之中,终于将早上的那些睡意通通抹去。
她静静望着牢中的鲛人,只见他冰蓝色眼眸里的光芒是她没有见过的坚定与坚持。
“鲛人是大海的魂凝结而成。”雪三月在纪云禾身边呢喃出声,“我还以为是传说,原来当真如此。”
纪云禾转头看了雪三月一眼:“别让别人听到了。”
驭妖谷里,见不得人夸赞妖怪。
即便这只妖怪,确实让纪云禾也已经心生敬佩。
第七章 硬骨头
鲛人那一击几乎用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被吊挂在牢里,而机关的闪电还在不停的攻击着他。
此时林昊青受伤,助手们的关注点都在林昊青身上,并没有谁去在乎机关是否还开着,或者……他们就是要让机关开着,这样才能让他们更确定自己的安全,还能保障。
“少谷主,这里危险,砖石不停掉落,咱们还是想出去吧。”
林昊青脸上的血流不止,他凝了法术为自疗伤,听闻此言,他眸光一转,阴鸷的盯了囚笼里如破布一般的鲛人一眼。
“着人来补修牢房。”他下了命令,助手忙不迭的应了,转身便要跟着他离开,而林昊青一转身,却没急着走,目光落在了方才一直坐在一旁,稳如泰山的纪云禾身上。
“护法不走?”
“我再待一会儿,看着他,未免鲛人再有动作。”纪云禾目光终于从鲛人身上挪开,回望林昊青,“少谷主被金箭所伤,金箭上法咒厉害,还请赶快治疗,未免越发糟糕。”
“护法也多加小心才是。”林昊青瞥了身旁两名助手一眼,“你们且在此地护着护法,若此鲛人再敢有所异动,速速来报。”
被点名的两人有几分怵,显然是不想再呆在此地,但碍于命令,也只得垂头应是。
林昊青这才随着其他人的簇拥与搀扶,离开了地牢。
纪云禾拍了拍身上落的灰,这才站起身来,径直往那电击机关处而去。
林昊青留下来的两名住手有几分戒备的阿静纪云禾盯着,但见她一手握上了机关的木质手柄,“咔”的一声,竟是将那手柄拉下,停止了电击。
“护法。”一名助手道,“这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纪云禾瞥了他们一眼,“少谷主驯妖有少谷主的法子,我自有我的法子。”她说罢,不再看两人,向牢门处走去,竟是吟诵咒语欲要打开囚禁那鲛人的玄铁牢门。
此时外面围观的驭妖师已经在方才那一击时跑得差不多了,还有一些留下来的见此场景也忙不迭直叫:“护法使不得!”
没管他们的声音,那两个助手更是上前要阻止纪云禾诵咒,可在触碰到纪云禾之前,便有一道剑气“唰”的在两人面前斩下,剑气没入石地三分,令两名助手脊梁一寒……
“少谷主的手下真是越发不懂规矩。”雪三月持刀立在一旁,面容冷淡,眸中寒意慑人,“护法行事,轮得到你们来管?”
雪三月的功力驭妖谷内也是无人不知,林昊青已走,剩下的也都是小喽啰,两名助手在雪三月面前说不上话,只得对纪云禾扬声道:“护法!牢门万不可打开啊!万一鲛人逃走……”
话音还没落,护栏上的术法便已经消散,纪云禾一把拉开了牢门,迈了进去,她也不急着关门,一转头,将门又推开得大了些。
站得远点的驭妖师一见,马不停蹄的就跑了,被勒令留下来的两人惨白着一张脸死撑着没动,双腿却已经开始发抖。
这鲛人,把他们吓得不轻。
纪云禾一声轻笑,这才不紧不慢的将牢门甩上。
“哐”的一声,隔绝了牢里牢外的世界。
她走到了鲛人身侧,仰头望他,没有牢笼和电光的遮拦,这般近距离的打量,更让纪云禾感觉他这一身的伤,触目惊心。
这么重的伤,还怎么逃走?
纪云禾站在鲛人那巨大的尾巴前面,此时那双本应美得惊人的大尾巴已经完全没了力气,垂搭在地上。往上望去,是他纠缠着血与灰的银发,还有他惨白的脸以及只凭意志力半睁着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冰蓝色的,纪云禾看见过,但此时,纪云禾只见得他眼眸中灰蒙蒙一片,没有焦点,也没有神采,几乎已经是半死过去了。
纪云禾知道,这鲛人方才是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在反抗了。
只为了将羞辱他的林昊青打伤……
她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硬骨头的妖怪,在驭妖谷,总会吃更多苦头。骨头越硬,日子越难过。
人也一样。
纪云禾随即垂下头,看着他尾巴上的伤,贯穿他鱼尾的玄铁链还穿在他的骨肉里,纪云禾反手将身上的小刀掏了出来,手起刀落,急快的在他鱼尾最后的牵连处伤一割,分开他鱼尾下方最后一点牵连的皮肉,让玄铁链“咚”的一声沉响,落在地上。
鲛人尾虽然已经破烂不堪,但好歹此时没有了玄铁的拖拽,这让他上方悬吊这的手臂,也少承担了许多重量。
纪云禾再次仰头望他,对鲛人来说,她方才在他尾巴上动了刀子,他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只是身体忽然的轻松让他稍稍回了几分神智。
蓝色的眼珠动了动,终于看见站在下方的纪云禾的脸。
纪云禾知道他在看自己,她微微开了口,用口型说着:何必呢。
鲛人微微颤动的眼珠让纪云禾知道,他听懂了。
但没有再多交流。纪云禾想,这个鲛人现在就算是想说话,怕也是没有力气说出口吧。
林昊青这次是真的心急,有些胡来了。
纪云禾随即往外看了一眼,“动动那机关,把他给我放下来。”
林昊青的两名助手连连摇头,雪三月一声冷哼,懒得废话,捡了地上一块石头往牢边机关上一弹,机关转动,牢中吊着鲛人的玄铁链便慢慢落了下来。
纪云禾看着他,在鲛人鱼尾委顿在地时,纪云禾伸手,揽住了鲛人的腰。在他腰间鱼鳞与皮肤相接处,此处的鱼鳞尚软,泛着微光,触感微凉,纪云禾觉得这触感甚是奇妙,但也不敢多摸,因为这鲛人身上没有一处不是伤。
她把鲛人横放在地,微微皱了眉头。
“给我拿些药来。”
两名助手面面相觑:“护法……这是要给这妖怪……治伤?”
“不然呢?”这两人再三废话让纪云禾实在心烦,“把你们打一顿,给你们治?”
她这话说得冷淡,听得两人一怵。纪云禾这些年能在这驭妖谷树立自己的威信,靠得可并不是懒散和起床气。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一人碰了碰另一人的手臂,终是遣去一人拿药。
等拿药来的间隙,纪云禾细细审视鲛人身上的伤。
从眉眼到胸前,从腰间至鱼尾,每一处她都没放过。而此时鲛人还勉强醒着,一开始他还看着纪云禾,但发现纪云禾在干什么之后,任凭怎么打都没反应的鲛人忽然眨了两下眼睛,有些僵硬的将脑袋扭到了另一个方向。
鲛人身体稍有动作,纪云禾就感受到了,她瞥了他一眼。
哟,看来,这个鲛人骨头硬,但脸皮却出奇的,又软又薄嘛。
第八章 秘密与朋友
药膏拿来前,纪云禾已经用法术凝出的水滋润了鲛人尾巴上所有干裂翻翘的鱼鳞。这条大尾巴看起来虽然还是伤痕累累,但已比先前那干裂又沾染灰尘的模样要好上许多。
在纪云禾帮鲛人清洗尾巴的时候,鲛人就已经熬不住身体的疲惫,昏睡了过去。
“护法,药。”牢外传来拿药人的呼喊,但那人看着躺在地上,一根链条都没绑的鲛人就犯怂,他不敢靠近牢房,隔了老远,抱着一包袱的药站住了脚步。
纪云禾瞥了他一眼:“你是让我出去接你还是怎么的?”
那人抖抖索索,犹豫半天,往前磨蹭了一步,雪三月实在看不下去了:“驭妖谷的人怕妖怪怕成这样,你们主子怎么教的?丢不丢人?”她几大步迈到那人身侧,抢了包袱,反手就丢向牢中。
包袱从栏杆间隙穿过,被纪云禾稳稳接住。纪云禾拆了包袱数了数,这人倒是老实,拿了好些药来,但都是一些外伤药,治不了鲛人的内伤。
不过想来也是,驭妖师绝对不会随随便便给受驯中的妖怪疗内伤,以免补充他们好不容易被消耗掉的妖力,这是驭妖的常识。
纪云禾问雪三月:“凝雪丸带了吗?”
凝雪丸,可是驭妖谷里炼制的上好的内伤药。
雪三月也是没想到纪云禾竟然想给这个鲛人用这般好药,她心下直觉不太妥当,但也没多问,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便丢给了纪云禾。
旁边的两人虽面色有异,但碍于方才纪云禾的威胁,都没有再多言。
而纪云禾根本就不去管牢外的人到底有什么样的心思和琢磨。她只拿着药瓶,欲要喂他服下凝雪丸,然而鲛人牙关咬得死紧,纪云禾费了好些劲儿也没弄开,她一声叹息便先将凝雪丸放在一旁。拿了外伤的药,一点点一点点的往他身上的伤口上涂抹去。
她的指腹仿似在轻点易碎的豆腐,她太仔细,甚至于没有放过每一片鳞甲之下的伤口。
那些凝着血污的,丑陋难看的伤,好像都在她的指尖下,慢慢愈合。
鲛人的伤太多,有的细且深,有的宽且大,上药很难,包扎更难,处理完这一切,纪云禾再一抬头,从外面照进地牢来的,已经变成了皎洁的月光。
雪三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而林昊青留下来的两个看着她的下属,也已经在一旁石头上背靠背的坐着打瞌睡。
专心于一件事的时候,时间总是流逝得悄无声息。纪云禾仰头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子。
最后还没处理的伤是鲛人手腕上被玄铁捆绑的印记。
玄铁磨破了他的皮,让他手腕上一片血肉翻飞,现在已经结了些痂,一块是痂一块是血,看起来更加恶心。纪云禾又帮他洗了下伤口,抹上药,正在帮他包扎的时候,忽觉有道凉凉的目光盯在了她脸上。
“哦,你醒啦。”纪云禾轻声和他打招呼。
冰蓝色的眼眸直勾勾的盯着她,纪云禾将凝雪丸放到他面前:“喏,吃了对你的伤有好处。”
鲛人没有张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纪云禾手上给他包扎的动作没有停,语气和平时与驭妖谷其他人聊天时也没什么两样,“你在想,还不如死了算了,换做是我,我大概也会这么想。不过,如果你有故乡、有还未完的事、有还想见的人……”
纪云禾说到这里,扫了眼鲛人,他的眼瞳在听到这些短句的时候,微微颤动了两下。
纪云禾知道,他是能听懂她说话的,也是有和人一样同样的感情的,甚至可以说,他是有故乡,有想做的事,有想见的人的。
并且,他通过她的话,在怀念那些过去。
“你就先好好活着吧。至少在你还没完全绝望的时候。”纪云禾拍了拍他的手背,伤已经完全包扎好了,她倒了凝雪丸出来,用食指和拇指捏住,放到了鲛人唇边。
他的唇和他眼瞳一样冰凉。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牙关微微一松,纪云禾将药丸塞进了他的嘴里。
见他吃了药,纪云禾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拿了布袋子,便往外面走了。
没有多的要求,也没有多的言语,就像是,她真的就是专门来治他的伤一样。
就像是……
她真的是来救他的一样。
纪云禾推门出去,惊醒了困觉的两人。
但见纪云禾自己锁上了地牢的门,他两人连忙站了起来:“护法要走了?”
“困了,回去睡觉。”她淡淡吩咐,“今天玄铁链上的雷击咒就暂时不用通了,他伤重,折腾不了,你们把门看好就行了。”
言罢,她迈步离开,留两人在牢里窃窃私语:“护法……对这个妖怪是不是太温柔了一些啊?”
“你来的时间短,有的事还不懂,护法能到今天,手段能比咱们少谷主少?怀柔之计罢了。”
他俩说着,转头看了看牢里的鲛人,他连呼吸都显得那么轻,好似什么都听不懂,也听不见。
纪云禾离开了地牢,边走边透了口气,地牢里太潮湿,又让人气闷,哪有外面这自由飘散的风与花香来得自在。
只可惜,这驭妖谷里的风与花香,又比外面世界的,少了几分自由。
纪云禾往驭妖谷的花海深处走去。
驭妖谷中心的这一大片花海,是最开始来到驭妖谷的驭妖师们在这里种下的,不同季节盛开不同的花朵,是以在每个季节,花海里永远有鲜花盛开。
离驭妖谷建立已有五十来年的时间,这五十年里,驭妖谷里的驭妖师们早就无闲情逸致打理这些花朵,任其生长反而在这禁闭的驭妖谷里,长出了几分野性,有些花枝甚至能长到大半人高。花枝有的带刺,有的带毒,一般不会有人轻易走进这花海深处。
对纪云禾来说,这却是个可以静静心的好地方。
她嗅着花香,一步一步走着却不想撞上了一个结界。
空气中一堵无形的气墙,挡住了她的去路。
纪云禾探手摸了摸,心里大概猜出,是谁会在这深更半夜里于这花海深处布一个结界。她轻轻扣了两下,没一会儿,结界消失,前面空无一物的花海里,倏尔出现了一颗巨大的紫藤树,紫藤花盛开之下,两人静静伫立。
纪云禾道:“我就猜到是你。”
是雪三月和……雪三月的奴隶,一只有着金发异瞳的大猫妖。
雪三月对外称这是她捡回来的猫妖,是她捉捕妖怪的得力助手,是完全臣服于她,隶属于她的奴隶,她还给猫妖取了名字,唤为离殊。
只是纪云禾知道,雪三月和离殊,远远不止如此。
纪云禾尚且记得她认识雪三月的那一天,正是她十五六岁时的一个夜里。
那时纪云禾正是与林昊青彻底撕裂后不久,她萌生出了要逃离驭妖谷的念头,她苦于自己势单力薄,困于自己孤立无援,她也如今日这般,踱步花海之中。然后……
便在毫不经意间,万花齐放里,郎朗月色下,她看见紫藤树下,一个长发翩飞,面容冷凝的女子,在铺天盖地的紫藤花下,轻轻吻了树下正在小憩的一个男子。
雪三月凌厉的眉眼在那一瞬间都变得比水更柔。
怀春少女。
纪云禾第一次在一个少女脸上那么清晰的看见这四个字。
而不可告人的是,这个少女亲吻的正是离殊。
她在吻一个妖怪,她的奴隶。
五十年前,朝廷肃清驭妖一族之后,对于人与妖之间的界限划分明确,谁也不能跃过这个界限。尤其是本来就怀有力量的驭妖师。皇族对与自己不一样的族类,充满忌惮。
他们拼尽全力的拉大驭妖一族与妖怪之间的隔阂,让两族皆能为其所用。
所以但凡与妖相恋者,只要被发现,杀无赦。
纪云禾撞见的便是这样事关生死的秘密。她选择了悄悄离开。
但在一夜辗转反侧的思量之后,纪云禾觉得自己必须打破她孤立无援的境地。
雪三月很厉害,她的武力是纪云禾现在最欠缺的东西,她必须被人保护着,然后才能发展自己的势力。
于是第二天,纪云禾主动找到了雪三月,她告诉雪三月:“昨天花海里,紫藤树下,我看见了一些东西。”
雪三月那时虽然也只是一个少女,但她的力量足以与这皇朝里最厉害的驭妖师相媲美,她唯一的不足是,只会杀,不会驯。她听闻纪云禾说出这事时,登时眉目一寒,手掌之中,杀气凝聚。
“你先别急。”纪云禾笑了笑,“我看你是个有江湖侠气,守江湖道义的人,正巧,我也是。”
雪三月冷笑:“驭妖谷里有什么道义?”
“能说出这样的话,我更欣赏你了。诚如你所言,驭妖谷里却是没什么道义,但是,我有。”她靠近雪三月一步,过于清澈的眼眸却让雪三月微微眯起了眼睛,“我是个公平的人,我现如今知道了你的秘密,那我便也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作为交换,如何?”
“谷主义女,你有什么秘密,值得换你这条命?”
“林沧澜不是个好东西,他用药控制我,为了让我刺激他软弱的儿子,还让我给他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纪云禾说这话时,满目冰冷,令她自己至今都记忆尤深。
“什么勾当?”雪三月问。
“驯妖,表面送给皇室,实际上,利用驭妖术,让这些妖怪始终忠于驭妖谷,把皇家的秘密,传回来。”
雪三月大惊。
纪云禾笑了笑,“这个秘密,够不够换我一条命?”
这个秘密,何止够换她一条命,这个秘密若是让皇室得知,整个驭妖谷上下,包括谷主,无一能活命。驭妖谷谷主林沧澜背地里,竟然在做这样的事,而竟然真的有驭妖师……能完成林沧澜的这个要求。
雪三月静默了很久,打量着纪云禾,似乎在审视她话的真实性,最后她问纪云禾:“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个朋友。”她笑眯眯的抓了雪三月长长的头发,在指尖玩似的绕了绕,“我一个永不背叛的朋友。”
建立在见过彼此不为人知的秘密基础上,这样的友谊,便格外的坚不可摧。
“我还想要一个,能和我一起逃出驭妖谷的朋友。”
雪三月一怔。
纪云禾不笨,她见到雪三月亲吻离殊的那一刻,便明了在雪三月心中,最想要的是什么。她和她一样,想要离开驭妖谷,想要自由,想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所以这一句话,让她留住了性命,也换来了一个朋友。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纪云禾就开始为自己布局了,她拉帮结派,以利益,以情谊,在这驭妖谷中,建造属于自己的势力。
值得庆幸的是,一开始充满利益牵扯,以秘密交换回来的朋友,最后竟然当真成为了朋友。
可能这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人吧,天生就臭味相投,也可能因为,她们是那么的相像,那骨子里都长着一根叛逆的筋,任是风吹雨打,都没能扯断。
回忆起了长长的一段往事,纪云禾有些感慨。
“你又在这儿瞎转悠什么?”雪三月的声音将她拉了回来,“那鲛人的伤治好了?”
纪云禾摆摆手,算是给她和离殊打了个招呼:“那伤那是说治就治好的。”纪云禾瞥了离殊一眼,“你自己好好注意一点。现在不比以前。”
雪三月点头,离殊站在她身边,垂头看了她一眼,一只红色一只蓝色的眼瞳之中,闪烁的是同样温柔的目光。
纪云禾看那处紫藤花翻飞落下,树下立的两人在透洒下来的月光下如画般美好。
他们那么登对,明明是一段好姻缘却偏偏因为这世俗的规矩弄得像在做贼,纪云禾有些叹息,她拍衣袍,转身离去:“不打扰了,我先回了。”
回去的路上她仰头望月,只希望快一点吧,快一点离开驭妖谷,快一点结束这些算计与小心翼翼,快一点让她在乎的这些人,过上自由的生活。
第九章 感同身受
翌日,天未亮,林昊青便又去了地牢。
得见鲛人身上的伤已经被纪云禾治疗过了,他也并未多言,只是淡淡的吩咐再将鲛人吊起来,他问一句话,得不到回答便用雷击处罚他一次。
这是驭妖谷常用的手段,一直处罚妖怪,直到攻破妖怪的心理防线,开始配合驭妖师做出他们想要的行为举动。而只要配合一次,驭妖师就会对妖怪进行奖励,长此以往,妖怪们便会习惯性的顺从驭妖师,以配合他们做出的所有指令。
当然,也不是没有倔强的妖怪,有的妖怪直到死也不愿意配合驭妖师,但却从来没见过如这鲛人一般的……冷漠。
每一次雷击,得不到他任何的反应,他像是能控制自己的生理反应一样,垂着头,闭着眼,不言不语,以至于让人连观察他的弱点都不知道。
不知道雷击打在他身上哪个地方更痛,所以没办法给他更具有针对性的伤害。
林昊青在他身上耗掉了大半天时间,还是与昨日一般,将近午时,纪云禾才姗姗来迟。
有了昨天的那番折腾,今天来看戏的人已经少了许多,纪云禾打着哈欠走进地牢,林昊青的助手们注意到了她,便与她打招呼:“护法。”
纪云禾点了点头,又走到旁边的石头上坐着,并没打算急着与林昊青争抢。
但在她坐下来的那一刻,鲛人却睁开了眼睛,看了纪云禾一眼,冰蓝色的眼瞳里没有丝毫感情波动,随即又闭上了去。
“云禾。”
纪云禾有点愣神,许多年没听到林昊青这般呼唤她的名字,她站起身来:“少谷主?”
“下午我要去一趟戒律堂,这鲛人便先交由你来驯服了。”
纪云禾又是一怔:“戒律堂?”她心里打鼓,“是哪个驭妖师犯了事吗?劳少谷主走动?”
林昊青正色点头:“今日早些时候,谷主在厉风堂时收到一封告密信,称谷里驭妖师雪三月与其奴隶离殊有私,谷主命我今日去审审雪三月。”
林昊青说这话时,语气平淡,但却听得纪云禾浑身冰凉。
她仰头静静的望着林昊青,努力不让自己有任何表情,就像他所说的雪三月是和自己完全没有关系的人一样。
但怎么可能没关系,在这个驭妖谷里,谁人不知那雪三月就是纪云禾的左膀右臂,也正是因为有雪三月的存在,纪云禾也才能那么快的从谷主义女的身份,变成驭妖谷里公认的最强驭妖师。
林昊青是说给她听的,他这张客套,温和的脸背后,藏着的是一个讥诮嘲讽的笑,有着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愉悦。
虚伪。
可纪云禾却没办法这般叱骂他,因为她也必须虚伪。
她佯装困惑惊奇:“哦?雪三月怎会做出这般糊涂事?少谷主还请一定要审个明白。”
“这是自然。这鲛人嘴硬,下午就劳烦护法了。”林昊青言罢,转身离去。
纪云禾目送他离去,看他带走了尾随着他的那一堆助手,和昨天不一样,今日他一个人都没有留下,看起来像是纪云禾就算今天让鲛人开口说话,他也对这胜负无所谓的模样。
而离开之际,林昊青微微一回头,看见的却是纪云禾垂头握拳的模样。
他了解纪云禾,一如纪云禾了解他。
他和纪云禾一样,一眼就能看透对方那虚假的面具之下,最真实的那一张嘴脸。
谁让他们是那么亲密的一起长大的“兄妹”呢……
林昊青微微勾起了唇角,鼻腔里冷冷一哼,分不清是笑是嘲。
旁边的助手对林昊青的做法万分不解:“少谷主,你就这般留护法一人在里面?昨日我等见护法的模样,似乎……使的是怀柔之计,她若今天使手段让鲛人开口说话了……”
“无妨,攻心计既是攻心,便来不快。今日她当是也没有耍手段的心思。而且……”他顿了顿,目光放长,望向戒律堂的方向,“就算这第一局她赢了,也无甚所谓。”
没有雪三月的纪云禾,不过是被拔掉爪牙的猫,能翻起来什么浪。
林昊青这想法却并不是偏见。
如果失去雪三月,纪云禾无异于遭受重创。
雪三月到底有多厉害驭妖谷已经没人知道了,众人只见雪三月在满了十六岁之后,与妖怪的对战便从来没有输过,更别论期间四大驭妖地的驭妖师们前来讨教交流,快十年的时间,无数场对战,雪三月未尽全力,便能稳妥制敌。
是以虽则雪三月脾性暴烈,但驭妖谷中,却无人赶对她口出不逊,甚至连谷主也有意无意的放纵着她。
她像是从五十年前走过来的驭妖师之魂,那自由,热烈,任性且无比强大、不可战胜。这些特征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而正是因为她的不逊,所以她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爱上一个妖怪。
驭妖谷中,到底有多少人是因为雪三月的原因才支持纪云禾即位,没人知道,但可以肯定,若是雪三月出事,纪云禾的地位必定一落千丈。
而此时此刻,纪云禾拳紧握,眉紧皱却并不全是因为未来将牵扯的利益,而是因为身为她朋友的雪三月,此时此刻,不知在那黑暗的戒律堂中,遭受怎样的审讯。
驭妖谷驭妖,刑罚手段太多种多样了,他们不止把这些手段用在对付妖怪身上,同样也用在与自己不一样的驭妖师身上。
她想得出神,是以在一抬头间,看见一双冰蓝色的眼眸正盯着自己,她竟有片刻的怔愣。
四目相接,两相无言的对视了许久,这妖怪也依旧没有说话,却是纪云禾苦苦一笑:“你身上的伤昨天才抹了药,今天又撕扯出血了,想要在地牢愈合,再这样下去,你怕是要死在这地牢……”
鲛人看着她,即便听懂她的话,但眼神中并无任何畏惧。
她沉默了一会儿:“如果有机会,我真想放你走。”
这不是违心的话,纪云禾打心里欣赏这个鲛人骨子里的坚韧,也对他的处境感同身受,宛如是同情这世上的另一个自己。
地牢中一人一妖隔着牢笼静静对视,沉默无言间,却又相处得益,难得的并不尴尬。
没过多久,瞿晓星便找了过来。
“护法。哎哟,我的护法哎。”他来得急,让牢里的鲛人看向了他。触及鲛人的目光,瞿晓星下意识的胆寒了一瞬,心下又是惊又是怕,只道这鲛人现在都被打成这副德行了,怎地目光里的杀气还是十分慑人。他疾步躲到纪云禾身边,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边道:“雪姑娘被抓了!”
“我知道。”纪云禾答得冷静。
瞿晓星一怔:“您老知道还老神叨叨的站在这儿干啥,不想想办法救人呀。”
纪云禾唇角一紧:“谷主下的令,让林昊青去审人,你让我想什么办法?”
瞿晓星一愣,反应了一会儿:“您是说……这次,是谷主的意思?这时候审了雪姑娘,岂不是证明谷主对你……”
那老东西明明从来都是针对着她的,只是其他人不知道罢了。纪云禾摆摆手:“去查查这事儿到底是谁给谷主递的密信,还有,离殊现在和雪三月是被分开关着的吗?”
“没有,戒律堂里还在审呢,都还没被关起来。”
纪云禾皱了眉头:“审这么久?”
“对呀,少谷主令雪三月与其奴隶断绝关系,再对那猫妖以作惩戒,雪姑娘不肯,那边还僵持着呢……”
妖怪与驭妖师之间缔结的主仆协议其实更像是一种诅咒,对于臣服妖怪的诅咒,成为驭妖师的奴隶,妖怪不仅会折损自己的一部分妖力,还将永远受制于主人,除非主人愿意解除这个诅咒,否则他将永生永世都臣服于主人的血脉之下。
即便主人身死,他也将永远为他的儿子孙子,子子孙孙,为奴为仆。
所以几乎没有妖怪愿意与驭妖师之间缔结这样的协议,除非战败,被迫或者当真被驭妖师完全驯服,还有像之前雪三月想的那样……
这个妖怪爱上了驭妖师。
而缔结协议的同时,妖怪也会受到驭妖师的保护,从此不会再被其他驭妖师猎杀。
这是自古以来驭妖师之间的规矩,林昊青如果想要处置离殊,自然也要遵守这样的规矩,只是,将妖怪都当做牲畜一样的驭妖谷里,大概没人会想到,雪三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吧。
关于雪三月收的这猫妖,纪云禾其实并没有多少了解,这么多年了,虽然雪三月说着离殊每次除妖的时候帮了她多少多少忙,但驭妖谷中的人真正看见离殊动手的时间却少之又少。
可纪云禾知道,这猫妖不会弱,她没有和他动过手,但是见过数千只妖怪的直觉就是这样告诉她的。
猫妖离殊,从头到尾都没有显露过自己真正的实力。
他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雪三月被抓进戒律堂里了?
纪云禾心里有些打鼓,不由想到多年以前,她在与雪三月熟悉起来之后,出于对强大妖怪的好奇,她曾在离殊离开的空隙悄悄问过雪三月:
“你不是说你不会驯妖吗?又是从哪儿逮的这么一只妖怪,一看起来就难以接近且力量强大。”她十分好奇,“怎么让他臣服的?”
雪三月看着精,然而关于他人的心思却从来不会揣摩,所以她也没办法成为纪云禾这样的驭妖师,她只能靠她引以为傲的力量去征服。
当年的雪三月面对纪云禾的问题只是挠挠脑袋:
“不知道,就是……遇见他的时候我正在抓另一只妖怪呢,好像不小心闯进他的地盘里了。当时我受了点伤,撞见他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他还救了我。”
得到这样的回答,纪云禾其实是有点懵的:“他?救了你?”
虽然纪云禾与离殊的接触不多,但她能很敏锐的察觉到,这个猫妖其实是不喜欢驭妖师的,甚至可以说,他并不喜欢人。
“他为什么救你?”
“我也不知道,后来也问过,他只说了一句恰似故人归。”雪三月答得有几分漫不经心,“大概我像他以前认识的什么人吧。”
“哦?就凭这点,他就甘愿与你回驭妖谷,做你的奴隶?他有自己的地盘,想来不会是什么小妖怪吧,气质也这般高贵凛冽,以前的身份必定不简单……”
“嗯,你这问题我也问过。”雪三月抢了纪云禾的话。
直到现在,纪云禾也记得当日风和日丽,暖风和煦,向来冷脸的雪三月在说这话时那一脸温柔的模样。
她说:
“离殊说他喜欢我。”
是个完完全全坠入了爱河的小女孩的模样。
而或许正是因为当局者迷吧,雪三月追问到这一步就没有再继续追问过离殊,而站在一旁的纪云禾却至今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个猫妖,会喜欢雪三月,喜欢到甘愿放弃自己的过往一切,来做她的奴隶呢?
也是因为“恰似故人归”吗?
如果只是因为雪三月像他的故人,他就救了她,爱上她,甚至甘愿成为她的奴隶,那离殊爱的,恐怕,只是那个故人吧。
而这些话,她没办法再对雪三月询问出口。
直至今日,雪三月被押入戒律堂,而那陪伴她多年的猫妖,竟然没有做任何阻拦?连这地牢里关押的奄奄一息的鲛人昨日拼死一搏都能将地牢给折腾得动摇,那毫发无损的猫妖却一定动静也没闹出来?
纪云禾正想着,却倏尔觉得大地猛地一抖。
她一愣。
“雪三月疯了!”
地牢之外倏尔传来一人大呼之声:“传谷主令,护法立即前往戒律堂!”呼喝声越来越大,一直往地牢里传来,直至来人气喘吁吁的跑到纪云禾面前,单膝跪下,抱拳传令:“传谷主令!护法立即前往戒律堂!”
纪云禾双眼一眯,迈步便向地牢之外而去。
然而随报信人走到一半,纪云禾回头看了鲛人一眼,只见地牢之内,那鲛人孤零零的被吊在其中。
仿似永远冰冻的表情依旧毫无波澜,只是那眼神静静的追随着纪云禾。
纪云禾:“把那锁链放下,让他在地上躺会儿。”
纪云禾对瞿晓星留下这句话,便匆匆而去了。
鲛人在牢中看着纪云禾身影离开,也不再管留下来的瞿晓星如何纠结,他闭上眼睛,不再关心这周遭,甚至是自己分毫,他宛如入定老僧,沉寂无言。
第十章 血祭十方
纪云禾赶到戒律堂前的时候,平日里看来威严无比的大殿此时已经塌了大半,雪三月两只手上带着手铐,然而中间相连的玄铁链已经被她扯断。
她被离殊揽在怀里,她似乎肩上受了伤,表情有些痛苦。
在他们面前一个驭妖师横尸于地。
纪云禾心道不妙。
“雪三月。”在雪三月与离殊对面的林昊青开了口,“你的猫妖杀了我谷中驭妖师,你若是再包庇他,便是我驭妖谷的叛徒,也是驭妖师中的异类,我可以剥夺你驭妖师的身份,你和这猫妖,今日,谁都别想活了。”林昊青抬剑,直指雪三月: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呵。”雪三月一声冷笑。“这机会,我不要。”
雪三月虽然虚弱,但她这话说得却十分清晰,她目带寒芒,毫无退却之意。
离殊看着雪三月,揽住她肩头的手,又紧了一瞬。
林昊青听闻此言,嘴角勾起了一抹微笑。他自然是欢喜的,有了雪三月这句话,他就可以明目张胆的砍掉纪云禾这只左膀右臂。
“好,那今日,你便休怪我不顾往日同僚情义……”
“少谷主!”纪云禾眼看林昊青要动手,一声高呼,唤住了他。
眼见纪云禾前来,林昊青眉目微沉:“护法今日,莫不是要护着这叛徒和妖怪吧?”
在林昊青身后,所有的驭妖师都看着纪云禾,谁人不知纪云禾与雪三月的关系,林昊青的人都睁着眼睛,等着抓她的把柄。
纪云禾看了雪三月一眼,两人眉眼相触,纪云禾没有与她多说一言,回过头盯着林昊青,到林昊青耳边轻声言道:“少谷主,雪三月与这猫妖功法如何你我都心中有数,与她相斗,必定损失严重,驭妖谷正是用人之际,不如……”
林昊青嘴角微微勾起,他微微侧过脸庞,唇瓣在纪云禾的耳边用极轻的声音说:“不如,不要装了。”
纪云禾一怔,抬头看林昊青,林昊青用口型说着:“今天,她一定得死。”
纪云禾双目微瞠,雪三月在那方也看到了林昊青的口型,她冷笑一声:“少谷主,你这是等了多少年了。”雪三月握着剑,在离殊的支撑下,站稳身子,她抬剑直指林昊青,“那便别废话了。纪云禾,今日你敢拦我,我便连你也杀。”
纪云禾望向雪三月。
她怎么会不懂雪三月的心思。雪三月知道今天自己多半是离不开这驭妖谷了,所以她这话,是说给大家听的,她在撇清自己与纪云禾的关系,未免她死之后,驭妖谷再追究纪云禾的过错。
纪云禾攥紧拳头。她咬牙沉思解救之法,一定要有解救之法,雪三月不能死在这里……
便是这生死之际,忽然之间,一直沉默不言的猫妖离殊忽然眉眼一抬,异色的眼瞳之中,光华流转,他周身妖气蔓延,令戒律堂四周的温度登时骤减三分。
春日暖风徐来,过了离殊身侧,却似自腊月吹来一般冷冽。
纪云禾怔然看着离殊,她一直都知道,猫妖离殊不会弱,但今日,离殊散出来的这铺天盖地的妖气,还是超过了纪云禾的想象。
所有驭妖师都躁动了起来,连林昊青也有些震惊。
在妖怪与驭妖师缔结主仆协议的时候,妖怪是会将自己的一部分力量渡给驭妖师的,既是送“主人”的礼物,也是象征自己的臣服……在割让自己的妖力之后,还会有这般气息的妖怪,纪云禾从没见过。
离殊的话很少,纪云禾很少见到离殊对雪三月以外的人多说一句话,即便是纪云禾。
但现在,离殊却微微张开了唇:“三月,你一直想离开驭妖谷,今日,便离开吧。”
雪三月转头看着离殊,神情也是有几分猝不及防。
离殊定定看着雪三月,眸中坚定似早笃定到了会有今日。
他说:“我帮你,毁了驭妖谷。”
林昊青闻言冷哼一声:“驭妖谷百年根基,岂是你这妖怪,说毁就毁?”
而今驭妖师虽然被朝廷分别控制在东南西北四处隐秘之地,但和其他三个地方不同,驭妖谷建立起来,并不是因为朝廷的意愿。
百年前,巨妖鸾鸟横空出世,鸾鸟妖力强大,扰得天下苍生不得安宁。
一名大驭妖师联合九名天下闻名的驭妖师,将鸾鸟诱入此谷,与鸾鸟相斗十日,终以十人之血,成十方阵法,以命相抵,封印鸾鸟。
世人称巨妖鸾鸟出世为青羽之乱,在青羽之乱后,人世再无妖怪能横行世间。而后驭妖师们建驭妖谷以祭奠十位驭妖师,且固守十方阵,以防他日鸾鸟逃出。
而后大国师研制出了“寒霜”之毒,掌控了驭妖师,从而将驭妖谷变为朝廷掌控驭妖师们的工具。后皇家又效仿驭妖谷的模式,建了北方的驭妖台,东方的驭妖岛以及西方的驭妖山。但凡有人诞下拥有驭妖能力的孩子,通通都会被送到这四个地方来,与父母分隔,方便朝廷看管。
直至今日,几乎已经没有人记得驭妖谷最开始是怎么来的,大家都只知道这四个地方,是“关押”驭妖师们的场所。
林昊青口中,驭妖谷的百年根基,便是那传说中的“十方阵”,这阵法能压制进入谷中的妖怪们的妖气,使整个驭妖谷犹如那被大国师贴满符咒的囚笼一样,入谷之妖,皆受束缚。
是以,在驭妖谷中得见离殊今日的妖气,不得不令人震惊。
那日鲛人在地牢之中的垂死一击已让纪云禾感慨他乃大海之魂,而今日这猫妖离殊……
未让纪云禾思考更多,离殊周身妖气越发浓烈,寒风似刃,刮过驭妖师们耳边,修为稍弱的驭妖师已经被这风刃切破了皮肉,身上血流如注。
纪云禾身后驭妖师们的惨叫不绝。
林昊青目光一凛,未再犹豫,手中运功,在剑中注入法力,向着离殊狠狠一挥。
剑气化刃,破开寒风,直直砍向离殊。
雪三月一惊,刚要抬剑来挡,便被离殊按住。只见离殊立于原处,宛如山峰,巍然不动,那剑气之刃砍到他的面前,便如撞上一堵透明的墙,只听“轰”的一声,剑气之刃轰然碎裂,气息荡出,横扫驭妖谷,所到之处,摧枯拉朽,令花草树木尽数摧折。
纪云禾再是一惊,却不是为离殊,而是惊讶于林昊青……
这少谷主,几时修得功法如此高深……
“离殊?你要做什么?”雪三月仰头问离殊。
离殊为做其他回答,只沉默片刻之后,道了两字:
“抱歉。”
雪三月怔然。
只见离殊一手化气为刃,在自己心口倏尔捅下一刀。
众人震诧之际,离殊手离开心口,他心头血猛然喷洒而出,离殊推开雪三月,以血为墨,以指为笔,画血阵于地,他周身妖气翻涌,由无色化为红色,在血色之中,他衣袂翻飞,发丝随妖气狂舞不止。
宛如地狱阎罗。
“青羽鸾鸟,吾以吾身,血祭十方,助你破阵!”
所有人听闻此言皆是大惊失色。这猫妖离殊竟然要用自己的命祭阵!要复苏巨妖鸾鸟!
“离殊!”
雪三月的声音,此时似乎已经无法传入离殊的耳中。
离殊心口血流入注,被阵中狂风撕碎在空中,众人脚下大地倏尔颤抖起来,宛如一场地震,在离殊阵法前方,大地陡然裂开一条幽深的缝隙,缝隙之中的风声好似阵阵厉鬼恶嚎,又好似地底之下,那巨妖被压抑百年的愤怒嘶吼,令人胆战心惊。
“众人听令!列阵!”林昊青在风声之中大声呼喊,“今日便是拼上性命,也绝不能让巨妖鸾鸟从驭妖谷中逃出!”
势态发展至此,雪三月的背叛,纪云禾与林昊青的谷主之争都已经不再是重点,对于百年前十位驭妖师与鸾鸟的恶战,在场的人未曾目睹,但巨妖鸾鸟所造成的生灵涂炭,在场之人皆有耳闻……
所有驭妖谷的弟子皆祭出法器列阵以待,而便在这时,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离殊阵法前的那道裂缝,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扩大!
大地震动,几乎让纪云禾也站不稳脚跟。裂缝往前延伸,犹如盘古开天辟地的一斧子,将整个驭妖谷一分为二!连带着天上素来透明的阵法,被一瞬击碎,阵法破裂,如下了一场细碎的雪,在驭妖谷中漫天飞舞。
不少驭妖师一时不查,掉入深渊,有人想要御剑而起,但却被深渊之中的狂风刮得不知所踪。
纪云禾御剑而起,她顺着裂缝延伸的方向望去,如果她没想错,这应该裂到了囚禁那鲛人的地方,如此大的动静,必然能使那地牢四分五裂,甚至坍陷,但那鲛人……
应该是跑不掉的,他现在,根本没有力气。
未等纪云禾多想,鲛人囚笼那方歪歪倒倒御剑而来一人,是瞿晓星,他隔了老远就开始喊:“护法!护法!”
待得近了,纪云禾却是一把将他推开:“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啊……这……”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直入长空的凤鸣自深渊之中传出。
青羽鸾鸟……被唤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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