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帘望影珠箔冷，
残烛映月空悲秋。
晓风晚雪穿屏女，
泪染墨笺悔见君。
———《悔•恨》
大周顺德初年，国丧刚过，楚贤王唐泊亲自领兵抄了其岳父沈太医的家。
沈家满门，三十余人口，在那灯火通天的晚上，哀嚎漫天，以二房刘氏最为明显，她哭天抢地的一边喊着冤枉，一边捶胸顿足。
是的，没有人生来就是英雄，谁都怕死。
翌日，楚贤王府高挂大红，府里里里外外都贴了大红双喜，十里红妆，迎娶红颜阁名盛一时的歌姬李婉婍。
前院歌舞连连，后院沈暮雪坐在铜镜前，看着自己白如死灰的脸，呆了许久。
初阳拿了件披风过来，“小姐，风大，快披上吧，你刚小产，受凉了可是自己吃亏。”
听到小产两个字，沈墓雪死白的眼皮抬了下，嘴唇轻颤，硬生生的把眼眶里的泪水给咽了回去，“初阳，给我拿那套水蓝冰丝绸裙过来，王爷说我穿那裙子是最好看的了。”
初阳抿嘴，“小姐，我知道你是伤心，我们还是想办法救沈家，先不要跟王爷置气了。”
“置气，我配吗？”沈暮雪冷笑，想到昨天，唐泊那冷峻的眸子，身体哆嗦了一下，“去吧，王爷新喜，我若不去祝福一下，该落人口实，不识大体了。”
唐泊宴请了半个朝堂大臣，大家其乐融融，看到沈暮雪的到来，戛然无声，都看着唐泊。
满院的幽兰，在灯光下，黄白相间，散发着诱人的纷香。
沈暮雪惜兰，那年，唐泊不惜重金，从南夷国觅得名贵的兰花，种满王府，他要让沈暮雪抬目之处，皆可见兰花，他会像呵护兰花这般，细心呵护着沈暮雪的，如今，这花开得越发张扬，可沈暮雪呢？
李婉婍起身，徐徐走过来，恣意的说，“姐姐怎么来了，我还以为姐姐为了沈家落罪的事，愧不敢露脸了。”
沈暮雪深敛眉目，“妹妹大喜，我做王妃的，总该来祝贺吧，初阳，把礼物呈上来。”
初阳呈上一支钗子，白玉晶透，流苏潋滟，那是唐泊送给沈暮雪的订情信物。
唐泊接过玉钗子，喉结微微发紧，他盯着巧笑嫣然的沈暮雪，“沈暮雪，区区一支钗子，就想博取我同情么，你到底想做什么？”
“王爷纳妾，雪儿过来祝福啊！”沈暮雪怅然一笑，笑着笑着，双目噙泪，“阿泊，你抄沈家之前说过，上天虽有好生之德，却不是纵容恶人无端作恶，你以沈家三十八条人命，追悼你母妃一条性命，又何尝不是枉杀无辜？”
唐泊从鼻子里哼出一丝不屑，“所以你是来兴师问罪吗？”
“哪敢，王爷留我小命，已是格外开恩了。”沈暮雪捏过一朵开得正盛的兰花，笑意迷离，“可是王爷可想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纵有完卵，无巢何生？”
唐泊窥视着沈暮雪，嘴角挪动，半晌才缓缓的说，“幸有完卵，自当惜福。”
沈暮雪悲怆失语，她深深的看一眼唐泊，这一眼，千愁万绪，却又带着丝丝冷绝，“也对，暮雪自当惜福，感恩王爷不杀之恩，王爷大喜，且献舞一支，祝福王爷与新夫人恩爱无隙。”
沈暮雪说罢，走到舞池中间，缓缓起舞，玄袖飞扬，彩裙连叠，嘴角若隐若现的笑，有丝高冷，又有丝魅惑。
人群中忽有人感叹，“原来楚贤王妃才是那个深藏不露之人，都说红颜阁李婉婍一舞，连天上的彩云都羞愧，如今一看，哪及王妃半分，仙女食烟火，人间皆失色。”
唐泊脸色沈凝，盯着眼前这抹倩影，原来，他一点都不了解沈暮雪吗？
沈暮雪迎雪而转，像足了一个蓝精灵，那么纯洁不可亵渎，倏地，一口鲜血喷出，她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一片积雪，红白相融，触目惊心。
现场一片喧闹，初阳先跑上来，还没走到沈暮雪跟前，唐泊已经踉跄的走过来，抱着沈暮雪，他惊惶的咆哮，“大夫，快找大夫，雪儿，不怕，雪儿，不怕，我不许你做傻事。”
沈暮雪脸上的笑容慢慢延开，鲜血随着渗出，“阿泊，你终于又唤我雪儿了，不用找大夫了，鸠酒入肠，药石无灵了。”
“不，我不许你死。”唐泊喉结发硬，双目布满血丝，“为什么，为什么要寻短见？”
“一命……换一命。”沈暮雪咽着口气，艰难的说着，“阿泊，以，我之命，换你母妃，之命，求你，放了，沈家，放了大家。”
沈暮雪说罢，眼角微微抬动，看着漫天飞雪，伸手接住雪花，笑意盎然，“阿泊，你看这雪，像不像，我们相遇，那天……”
沈暮雪的话，终究没说完，她抬目看了一眼唐泊，垂下眼眉，沉睡于此，她没说完的话，唐泊是知道的。
那年，建京城漫天风雪，沈暮雪倚雪而站，寒风冷凛，唐泊手折红梅，踏雪而来，他温文尔雅，笑容可掬，“暮雪天山来，原是为卿倾，在下唐泊，漂泊半生，仰慕姑娘已久，姑娘可否与吾执手，共度良生？”
良辰好景，佳偶天成，她居然信了！
唐泊抱起沈暮雪，她的袖口落出一封信笺，唐泊捡起来，上面飘着几行字：
带罪之身，生不应入王府，死不配葬王墓，万望王爷垂怜，放过沈家，暮雪愿以己之身，挫骨扬灰，望君珍重。
李婉婍扭动身肢走过来，瞄了一眼没了气息的沈暮雪，“王爷，沈青云罪大恶极，有其父必有其女，王妃她竟然想用死来威胁你，还挑在我们的大喜日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是要给王爷难堪吗？”
初阳跪着上前，她已然哭成泪人儿，她抹一把泪，“我小姐生而坦荡，死也痛快，用得着像你们这样算计吗，小姐都是给你们给逼死的。”
“放肆。”奉夫人狠辣辣的给初阳一个耳光，“主子没问话， 哪里轮到你一个丫头说话了，还真是沈府调教出来的，小门小户，一点规矩都没有。”
“乳娘，这里交给你了。”唐泊木然的说着，抱着沈暮雪，一脚深一脚浅的踏入雪地，徒留大伙面面相觑，黯然无语。
“王爷……”李婉婍刚想追上去，被奉夫人拉了回来，她娇嗔，“娘，今夜是我的大喜日子，你怎么能让你独守空房。”
奉夫人白了她一眼，“婉婍，这来日方长，王府没了女主人，你还急在一时吗？”
“不是，我……”李婉婍忽的笑了，挽上奉夫人的手，笑意可掬，“也是，有娘在，我一点都不着急。”
李婉婍所说不假，奉夫人是唐泊的乳娘，唐泊对他向来依赖信任，就连她给沈暮雪送的落子汤，沈暮雪就从来没怀疑过，唐泊会不知道。
沈暮雪闭着的眼睛，微微睁出条缝，映入眼帘的是粉色帷帐，来来去去的人，嘈杂声不断，耳边隐隐听见一些讥笑的话。
“同人不同命，你瞧那李婉婍，一朝得势，嫁入王府，还逼死楚贤王妃，像我们这种蒲柳之姿，柳巷花女，这是何等的福份。”
“你也得遇上楚贤王这种专情的人，要是换作李仁，婳姝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了，天真的为了男人私奔，还被抛弃，呵，学人家闺阁姑娘，殉情，人家那是清清白白的身子，我们这算什么，人尽 可夫，活着与死了，有什么区别，真够傻的。”
房内一阵嘻笑，沈暮雪又沉沉的闭上了双目。
待沈暮雪醒来，夜半星寂，微微的寒风吹进来，她哆嗦了一下，忽的清醒了，看着眼前这一切，香草薰烟，满房垂帘，她眉心紧皱，“这是哪？”
沈暮雪下床打量眼前这一切，无意间瞟见铜镜里的自己，惊惶的后退两步，这哪是自己，分明变了一个人，不但清减了，还多了几分冷艳，重点是，自己怎就变了样？
一小丫头端着热茶进来，看到沈暮雪坐起来，惊喜的叫起来，“姑娘，你终于醒了，谢天谢地了，睡了三天三夜夜，你终于醒了。”
“你是谁？”
“姑娘，我是南乔啊，你别吓我。”南乔放下茶壶，走过去，摸下沈暮雪的额头，睁着大眼瞳看着沈暮雪，“姑娘，你不会忘了吧？”
“忘了？”
“忘了也好，那李公子摆明是薄情寡恩的人。”
沈暮雪越听越糊涂，她权当听故事一样，却慢慢同情南乔口中这个叫做婳姝的姑娘。
十二岁被卖入红颜阁，倚着一些琴艺，卖艺不卖身，却在前段时间，把自己守了十八年的身子给了李相的儿子李仁，李府高门难入，李仁答应跟她私奔的，谁料第二天，在后山的河里，发现了婳姝的尸体，是的，当时小厮在河里把她打捞起来的时候，她整个身体都浮肿，没想到风一吹，她才又有了点气息。
莫不是，自己就是这点气息吗？
沈暮雪这么想着，忽的挪动了一下嘴角，笑意深晦，是她死不瞑目，想借婳姝的身体，重活一世，还是婳姝死不咽气，想借她来寻个答复？
那李仁，沈暮雪是见过的，翩翩公子，温文如玉，不像狂徒。
“只是姑娘，你一直教导南乔，做人，歹活总比死了好，但凡有一口气，也不要寻死，这次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了。”
“是么？”沈暮雪喃喃，一个风尘女子尚且明白，蝼蚁偷生，她却贪死怕生，实则可笑。
沈暮雪忽然想到什么，倏地坐正身板，“南乔，你可听说过沈太医家的事？”
“那北城沈太医家吗，前几天楚贤王带人抄了沈家满门，那天夜里，姑娘还从沈家门前经过，你忘了？”南乔思量一下，才又说，“据说是沈太医得罪了权贵，糟了满门落罪，那天夜里，沈家女眷被押出来的时候，你还感叹命世飘泊，一朝荣一夕罪，挨着权贵的女人，一个比一个命苦，无一幸免的。”
“我有这么说过吗？”沈暮雪喃喃，目光飘忽，思绪飘回几天前。
那天夜里，忽降大雪，沈暮雪盼着唐泊早些从宫里归来，把怀孕的消息告诉他。
她依稀记得，那天她的心里有点忐忑，也说不上什么感觉，恍惚间，唐泊已经出现在她眼前了，他在门口伫立了一下，眉目轻轻皱了一下，平日里那温和的双目，竟掠过一丝凌厉。
沈暮雪高兴的走过去拉着唐泊的手，“阿泊，你回来了，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唐泊勾起眼帘，盯着沈暮雪，不紧不慢的说。
沈暮雪嗔笑，“阿泊，你今天怎么了，这么看着人家。”
“我……”
“小姐，小姐，不好了。”初阳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打断唐泊的话，她跑过来，握着沈暮雪的手，急得双目灼红，“小姐，不好了，沈家满门抄斩了。”
“什，什么？”沈暮雪一时缓不过口气，挽起裙脚刚要往外跑，忽的搁住脚步，扭头看向唐泊，才发现，往日里对她温言细语呵护的男子，如今嘴角轻笑，透着一股冷漠的快感，她抿嘴，“阿泊，告诉我，为什么？”
唐泊双手一摊，捋了下衣衫，缓缓的坐下，恣意的看着沈暮雪，“沈暮雪，你知道吗，沈青云平时那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面对满院子的军兵，也吓得两腿发软了，看到他那样子，真解气。”
“所以，是你带兵抄沈家的？”沈暮雪不可置信的看着唐泊，她竟不知道，一往情深的唐泊，竟然也是冷面寡情的人，“阿泊，我爹向来待你和善，你也说过，他是你的半个父亲，你为何要如此待他？”
“沈青云他罪大恶极，死不足惜，就算把你们沈家满门抄斩，也不冤枉。”唐泊狠戾的说着，忽而仰天长笑，他的笑声在空荡荡的空气中回荡，让人发怵，“十天后，沈家斩首示众，念在你是本王王妃，就免了你的死罪，正好，让沈青云看看，他的掌上明珠如何在我手底下苟延残喘。”
唐泊说完，径直起身，往外走，连多一眼都不愿意看沈暮雪。
沈暮雪倏地跪倒在地，身体瑟瑟发抖，她扯着唐泊的衫脚，泪目串珠，“王爷，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沈家，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我爹那么好的人，救死扶伤，怎么会害人犯罪？”
唐泊赤目如炬，他挑起沈暮雪的下巴，“你也别怨了，要怪就怪你是沈青云的女儿，当年沈青云罔顾生命，让我母妃难产而死，如今又私通太妃，死不足惜。”
“不，不可能……”沈暮雪扯着唐泊衣衫的手，不禁多用了几分力气，惶惶的看着他，“王爷，你说过爱我的， 你说过要跟我共度良生的，你娶我，不就是爱我吗？”
“我若不娶你，沈青云如何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爱女在仇人手底下苟且偷生，还日日贪欢？”唐泊巧笑，那轮廓分明的脸，煞是好看。
的确，这张脸是沈暮雪往日里想与其日夜贪欢，缠绵无度的人。想到这里，沈暮雪忽觉一阵恶心，她大口换了口气，强压着咽喉的恶心，近似哀求的说，“王爷，就当是为我们未出世的孩儿积福，你救救沈家吧。”
“你有喜了？”唐泊冷峻的眸子闪过一丝惊讶，忽而轻笑，“不可能，我明明一直都有给你喝避子……”
“所以那避子汤是你给的。”沈暮雪咯咯的笑，笑着笑着，泪目潸然，她扶着门槛，吃力的站起来，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初阳眼疾手快的扶了她一把。
唐泊所不知道的是，沈家世代从医，沈暮雪更是师从爷爷，精通医术，只是，沈青云从来就不允许女儿在外露脸冒医，区区避子汤，又怎么逃得过她的法眼。
南乔握着沈暮雪的手，关切的问，“姑娘，你没事吧？”
沈暮雪思绪缓回，她执意的摇着头，早前听爷爷说过，人之将死，心愿未了，求生意念甚强的人，会凭着一口气，哪怕是借着一具尸体，也要活过来，这么说来，自己是借尸还魂了，在唐泊娶歌姬当天，她居然成了红颜阁的歌姬婳姝，着实可笑……
本文摘自小说《重生医妃：王爷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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