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链子(12)
一条大黄狗夹着短尾巴,急匆匆跑过,哼哼唧唧,然后头也不回,不再理会他俩。朱红霞用随身带的镰刀挥舞两三下,打蜘蛛网,再看时狗就不见了。蔡涛看到一条颜色发蓝的四脚蛇,它从左边窜进了右手边草丛。那地方盛开着一小片打破碗花。细碎、花斑似阳光穿过他俩头顶树枝那些缝隙,毫无热乎劲洒落在小马路和草上。
朱红霞车过脖颈告诉他,就从这里顺小路一直朝山顶爬,中途有四五处特别陡,爬到黑石头山垭口,可以穿过国有山,那地方是原始森林。距离还好远,她从来都没有去过,他姐就在那路上点火烧山,火势漫延,把林场烧毁三分之一,到大河边才熄。她听人说那地方有条大蛇比黄桶粗。
蔡涛不相信会有那样粗的蛇。
“现在森林又重新长起来了。”
他随口回答,好像,对大蛇并不是太感兴趣。她说:“好多人走到山口就迷路。”
“哦。”他轻哼一声。
这算是对他的警告吗?换成她。换成她。和她睡觉还要再等好几年,关于这点,压根用不着担心,那时候,案子早都破了。他思忖:你也用不着警告,根本没必要。
“我不会再逃跑的。”他对她说。
“我姐就是在那条路上疯的,你已经看到现场了吧?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看的,事情过去这么久,对你打算给她治病没有任何帮助。怕是谁都帮不了她,我妈说她是心病,放火烧山,死那么多人他承受不起指责。刚发生这件事情的时候骂她的人肯定非常多,比如阿欢跟挖煤匠走了那个妈,估计当时杀她的心都有。等我长大,其实也没听到什么人再继续怪罪朱彩霞,阿欢反而对她十分不错。”朱红霞一边走路,仿佛自言自语,“这地方就应该快接近大森林了,我从前没来过,拣干柴用不着走到这里,用不着走这么远的路。况且,大家都说林子不能进去,里边闹鬼。也怪不得,毕竟有十几个人死在里头,大火把路口封住了,插翅膀也不容易逃得出来。把话说回来了,并没人亲眼见到我姐放火,都是她疯疯傻傻双脚跳啊跳,手指火焰又喊又叫,众口一词指她放火的。”
蔡涛明白,他那几次走错路,找的地方不对,方向不对。朱彩霞当年从大火包围中死里逃生,吓疯了。其势根本不能反驳。
她太有可能就是替人背锅。火把大蛇也烧出来了,朱红霞说,否则,她怎么会疯?
“有可能是吧!”蔡涛说。
又赶场买了头小白猪。
朱红霞割的是一竹背篼野猪草,蔡涛伸手抓过来,蹲下背起来。她突然说句,我妈说过,别想依靠任何人,只有自己才靠得住。那时候她经常说,别喊累,也不要叫苦连天,抹脖子上吊并不起任何作用,村里没人会帮你做点事,哪怕哭死也没人会在乎你。蔡涛也是从农村考进警校的,认识,看见大多是糯米藤、蒲公英和灰灰菜,从别人家荒地里扯的,她说可以当菜煮来醮辣子水吃,也可以炒,她家地里的菜被什么人(蔡涛问过朱欢他说不是他,当然他肯定不会亲口承认)洒了百草枯后,重新播种还没有长起来。他想,这就是喂猪的,多挖点土,只要提高警惕性,那人不敢故伎重施。“不会缺菜吃的。”
他安慰她说。朱红霞车过头望水磨坊方向半响,转身冲他笑。“又不是头一次。”
“从前有人也这样干?”他问。
蔡涛还以为让人看出破绽,还好,那就并不是专门冲他来的。毒死他并没有用处。
他心想上级还会另外再派人来。割野猪草他俩在来的路上轻轻松松就可以割满竹背篼,她何必包着全村绕一个大圈子,就是想指水磨房给他看。蔡涛看得很清楚,她就是故意带他到处走,想让他熟悉周围环境。好像她也看出来他老呆在家不习惯。
他俩走到了河边,在一块石头上坐歇气。有几只长腿的白鹭落在河中间生长杂草的狭窄滩地上,对岸,另有只和鸡差不多大小的岩鹰还是鹞子在灰白色悬崖绝壁前盘旋。太阳冷冰冰的,搁在几华里远处山肩上了。扑面吹来一股凉风。他俩沿河岸朝下游继续走,有段石砌水渠。到了田坝。
他问:“水坝前面的水磨房不用了?”
“现在用电,所以就废了。”她告诉他,“你别动不动到水磨房去。”
“为啥?”他车过头来。
“那屋里吊死个人。”她说。
蔡涛哈哈大笑,他说大白天怕鬼。
“就是闹过鬼!”她说。
有一年从上游冲下来一具煤洞里打死的尸体,泡涨了,被卡在水磨底下木头轮板中间。有人说还听到他哭,她说这肯定是真的一件事,走夜路连她都听到哭过。没人来认领尸体,后来就把他埋在河边了。也是奇了怪,那家伙勾魂,后来又有人在水磨房自己上吊死了。蔡涛忍不住朝那个方向多看了两眼,确实是,感觉风带哭腔。
他俩顺长满铁箭草、蒲公英的小马路朝村子方向走。朱红霞抬手指着两块细长的田和一块四方型的田告诉蔡涛,那就是她家的田,栽大秧每年都是找人帮忙犁,当然得花钱。栽秧用不着,她帮别人家栽秧,栽包谷,慢慢地还活路,农村都兴这样。
“哥,在你老家忙月也跟别人换活吧!”
“当然换。”他说。
“我每年要连插大半个月秧,”她对他说,“双手打起血泡,磨烂。”
蔡涛笑着说:“明年就不会了。”
可以养一头牛,他能够犁田。
他突然笑起来,莫非真的是打算在桃花寨这样上门一辈子。他车过头凝望她,腮边飞起红晕,差点告诉她,要么死在这穷乡僻壤,要么等案子一破他尽早离开。
她突然停止了继续朝前走路,他俩站在割过草的田埂上,看到对门半山腰有辆车,蔡涛觉得就是皮卡车。他问道:“从那条路上好像可以绕道去你们说那个林场。”
“从这边去近。”她说,“早都废了。”
“那还会有车跑?”蔡涛问。
“我怎么知道,路再朝前走听说根本通不了车,坑坑洼洼,而且滑坡路也断了。”
开蓝花的鱼秋串和带锯齿的丝茅草撩拨着他的小腿肚子,痒酥酥的,过小半响才发现,不经意划破好几条细麻线血痕。朱红霞每一次叫蔡涛哥,他心里就会咚咚咚乱跳。他有几分伤感,她的年龄确实太小,却还要在不知情的时候被人利用。也别说什么不忍心那种话,把案子破了,还桃花寨村民清白,恐怕比其他的事情重要。蔡涛觉得奇怪,刚才那辆皮卡车从什么地方可以抵达那个荒废已久林场。首先是从哪里过河,小公路确实在十年前就不通了,也就是那次兵分两路捣毁他们在林场种植那种东西后不久。他转身问朱红霞上游还有桥吗,她说不知道,帮忙犁田的三公可能知道,他农闲就瞒着所有人顺大河朝上游走进国有林场打猎。他有一次打死头野猪,分两次才扛了回来,派出所知道了,当然就把他的枪收缴了。她听他喝醉酒后说是从一个地下河钻进去,走大约两里路到的林场,那么问题就有答案了,那辆皮卡车过不过河并不要紧,人能去的话,除了从桃花寨走,还有第二条路。朱红霞的父亲从前在林场打工,连他都从来没有讲过有这个暗河。蔡涛想找到那个猎人问清楚,朱红霞告诉他问不了,他被上游冲下来那个鬼找当替身,在水磨房上吊死了。
“就是说,去林场除了走山顶上你姐放过火这条路外,谁都找不到上游的暗河。”
“这边也同样去不了,听人说,那年我姐放火,把大峡谷上那个吊桥烧断了。”
“烧死的都是些什么人?”
“大部分是割松油的。也有派去林场抓人的,吊桥断了,然后从峡谷底上去。”
“结果想抓的人没有找到。”
“抓到十把个当地在那里干活的工人。”
“其中包括你父亲?”
“我父亲和枫香窝舅舅割松油,我妈说他们割松油肯定是幌子。这种话不敢到处乱讲。阿欢他爸是不是当真割松油难说。”
“你妈知不知道上游那条暗河?”
“知道的话,我姐就不会翻山越岭穿过森林去了。有人告,连打工的一块儿抓,他们肯定要坐牢。我妈怕我爸抓住坐牢。”
“放火就是想通知他们离开林场。”
蔡涛觉得有人想烧断吊桥可能才是真正目的,拖延时间,好让那个团伙主要成员从上游那个暗河逃走才是真相。她父亲们经过吊桥,穿越森林走路就是为了明修栈道,结果森林里恰好有不少割松油那些人,全搞错了。
那个疯了的朱彩霞有可能是替罪羊,她放火没必要把包括父亲在内所有人堵死在里面,果然他们都烧死了。割松油的冒充了事先调查清楚的人数。抓住的都是还没来得及过吊桥的,说不定放完火又从吊桥返回去,在剿穴想藏起来几个人不难,何况他们都是本地人,想等风头过去再出来。
“进了监狱当然不会这样承认。”
他们害怕被判死刑,毕竟烧死十多人。
“我们都不懂,”老崔说,“就是在林场打工。干力气活,那种事不可能粘边。”
他意思是老板不会允许外人碰。
“你们老板呢?”
“估计逃走时烧死了。”
那些尸体大部分变成焦炭。到晚上当然不会这样想,蔡涛细思极恐。等那些树重新长起来以后,老板又带人潜回了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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