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利用疫情被封控在家里的机会,重新刷了《教父》电影三部曲,看完感触良多。乘着这个热乎劲儿,又把《教父三部曲》的书看了一遍。
总的感受是,电影的剧情要比书的情节更耐看,格局更大,主题更深邃。 先从电影说起,电影的第一部的主要情节是展现堂.科里昂家族在如日中天的状态下,突然遇到危机的故事。堂因为不愿出来参与毒品生意而遭到其它家族的刺杀。堂的三个儿子,老大桑尼性格火爆,行动鲁莽,有勇无谋终为外人陷害。老二弗雷多性格懦弱,难挑大梁。老三迈克尔是战争英雄,为人正派,已经是一个更加美国化的意大利裔,尽管他认为他的父亲和其他掌握权力的人并无二致,但他无意成为他父亲那样的黑手党教父。在堂遭到刺杀后,家族陷入混乱,桑尼暴躁易怒,汤姆.黑根作为家族的军师没有应对危机时刻的经验。迈克尔挺身而出,先是在医院里保护了因为无人看护差点再次被刺杀的昏迷中的父亲。又进一步提议由他出面刺杀敌对的黑手党头目洛伦佐和一个黑化的纽约警长。 在当时的纽约,敢于枪杀警察,会引起警方疯狂的报复,即使对黑手党来说,也是惊世骇俗的大手笔。迈克尔也因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不得不和当时的未婚妻凯不辞而别去了西西里岛避难。 堂.科里昂恢复之后,面临一个儿子死去,另外两个儿子一个托付给拉斯维加斯的另一家族照看,另一个儿子藏身西西岛的局面,主动出面和其他五大家族妥协,寻求和平。堂同意在一定条件下为其它家族的毒品生意提供其掌握的政治资源,条件是要求其它家族放过他的小儿子。 电影里这一段非常精彩,堂在和其他家族谈判,提议和平的时候,有一段非常精彩的讲话。最后他同意放弃为他已经死去的长子桑尼复仇,但为了小儿子迈克尔的安全发出了一个冷静、平和但掷地有声的富有堂.科里昂特色的威胁:
我是个迷信的人,这个毛病多么可笑,但我不得不说,要是什么倒霉的变故落在我的小儿子头上,要是某个警察不小心开枪打死他,要是他在牢房里上吊自杀,要是什么新证人冒出来证明他有罪,那迷信就会让我觉得这是因为在座还有人对我心怀恶意。再进一步说,假如我的儿子被雷劈了,我都会怪罪在座的某些人。……
在此之前,迈克尔在西西里岛因为爱上当地的一个美女并和其结婚而暴露了行踪。婚后不久,迈克尔遭到刺杀而大难不死,而他的新婚妻子却被一颗炸弹炸死。堂.科里昂和其它家族的讲和,以妥协换来和平,显示了堂审时度势的眼光,使他的家族能够在厄运中免于进一步的损失。迈克尔最后得以安全回到美国,挑起了家族的大梁。 逐步成为新一代的教父,接过了堂.科里昂的权力,并执掌家族事务。
这就是电影第一部的主要内容。和书中的情节及无二致。不同点是,电影中的迈克尔是属于不得已而接过父亲的衣钵,他在家族罹难之时,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而不得不挺身而出。属于逼上梁山。而书中的这一倾向却并不十分清晰,书中的迈克尓在其父亲遇刺时的表现更加主动,其在西西里的避难生活中也更加认同黑手党的逻辑,其走上黑手党教父的道路,作者在书中的表达更像是说迈克尔与生俱来的西西里岛人的血液所起的作用:他是一个西西里人,生来就是教父一样的人物。
有了这一区别,电影和书在第二部开始分道扬镳。电影的剧本继续迈克尔这条线,在第一部里被逼上梁山的迈克尔到了第二部已经是一个冷静、理性并完完全全黑手党化了。尽管其认识到过去靠暴力和非法的生意壮大起来的家族已经难以在战后的美国社会立足了,他一心将家族推向合法的道路。然而敌人的枪声在他的家里响起,子弹打碎了他的卧室的窗户,使他怀孕的妻子和儿子受到严重的惊吓。这让迈克尔完全无法容忍,他要将敌人进一步赶尽杀绝,以保护自己的妻儿。通过了冷静的观察和果断出击,迈克尔查明了凶手,“亲近你的朋友,但是要离你的敌人更近”他遵循了父亲的教导,接近并迷惑了敌人,并最终将敌人杀死。
电影第二部的高潮部分是,麦克人最终安排杀了他的同胞兄弟弗雷多,后者被查明因为性格软弱而被敌人利用并出卖了家族利益。 电影第二部还回顾了其父堂.科里昂从小在西西里岛遭到另一黑手党教父的灭门屠杀,死里逃生从意大利只身来到美国的故事,并如何从一个合法良民而慢慢被逼走上黑手党的道路,并将家族发展壮大的故事。 在第二部故事的结尾,为了维护黑手党家族的律条:永远不要和外人联手损害家族的利益。 杀了自己亲兄弟的迈克尔,慢慢陷入了另一个深渊:只有壮大家族的实力才能保护家族的利益,必须使用暴力来清除触犯家庭利益的人,不管他是敌人还是家人。越来越深陷暴力迷恋的迈克尔走到了自己的反面。彻底与自己的初心背道而驰:他杀了自己的仅剩的兄弟,他的妻子凯与之疏远并流掉了迈克尔的孩子,最终与迈克尔离婚。
迈克尔感叹自己的无力
迈克尔的个人悲剧,在电影的第三部达到了高潮。因为迈克尔不断追求将家族的生意彻底合法化,其它黑手党家族因为不愿看见他一个家族独自洗手上岸,而对其展开了围剿,杀戒又开。最后,迈克尔眼睁睁地看着其最爱的女儿,在西西里观看其哥哥的歌剧表演后,被枪杀并死在自己的怀里。 迈克尔毕生追求的通过不断攫取权力和以暴制暴的方法保护其家人的愿望,彻底失败了,一切都事与愿违。在西西里岛上,面对将有可能成为教皇的大主教的劝导,一向看起来强大无比的迈克尔,刚刚遭遇了低血糖的侵袭,展现出一副软弱无力的样子。他第一次对牧师忏悔了自己的罪过,包括对妻子的背叛和杀害自己的兄弟。面对自己的妹妹也第一次敞开了心扉:为了我们的家庭,我的一生都在想方设法往上爬。因为上面意味着合法和正派,可是我爬得越高,遇到的人就越狡诈,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电影三部曲通过迈克尔的一生一以贯之。本不愿参与家族事务的他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以保护自己的家人,刺杀了警察和敌人后,他先是失去了哥哥。在西西里避难的时候,他失去了新婚不久的妻子。回到美国执掌家族权力后,他安排处决了自己妹妹的丈夫。到了第二季,他安排处决了自己唯一活着的兄弟,从而使自己陷入无涯的罪恶深渊。以暴易暴,得胜归来的他,面对的是流掉了他的 孩子和已经决意离开他的妻子。到了第三季,他失去了自己挚爱的女儿,并最后孤独地死去。 迈克尔的一生,是一个不断遭到背叛,不断遭到陷害,不断地失去挚爱的一生。而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他接受了黑手党“正义只能通过暴力达成,只有消灭了敌人,才能保全自己的家人”的西西里逻辑。可以说,电影里的迈克尔是一个具有深层的悲剧意义的人物,他看起来无所不能,却无法保护自己的最爱的亲人。 因此,电影里的迈克尔.科里昂是一个失败者的形象。这真是给了把这部电影奉为“《教父》是男人的圣经,是智慧的总和,是一切问题的答案”的人 一记响亮的耳光。
然而《教父》电影之所以成为隽永的作品,也确实得益于抓住了迈克尓这条线,通过其悲剧性的一生,展现出来一个更加深邃的主题,那就是反对暴力。 然而不论是电影和书,从《圣经》中借鉴了很多情节倒是真的。
首先是教父强大的形象,简直就是《圣经》里面的上帝的化身。《圣经》里面充满了上帝的信徒们违背了上帝的训诫后,惨遭灭顶之灾的故事。而听从上帝教导的人,则无往而不胜。在电影里,堂.科里昂的第一个训诫就是:永远不要让外人知道你心里的真正所想。家族第一次遭到危机的缘由,正是性急的桑尼在参与堂和敌人谈判的时候,违背了这一训诫,失口说出了自己的心里所想,让敌人看出来桑尼和他的父亲的观点有裂隙。从而让敌人产生了刺杀不愿合作的堂.科里昂,而让有可能同意的桑尼出来执掌家庭并与之合作的打算。由此掀起了第一部电影中的惊涛骇浪。 另一点和圣经里面上帝的形象一样的是,黑手党教父们几乎是全知的,他们对任何阴谋、陷害和背叛都洞若观火。没有人能隐瞒他们。对挑战他们的敌人一定会追杀到底,不管中间是否有暂时的妥协,最后一定是除之而后快,绝不姑息,不论是电影里还是书里,这一点是一样的。圣经里的上帝也是如此,上帝对于背弃他的信徒们所犯下的种种罪恶都是悉知的,上帝也常常降下洪水或命令天使纵火焚烧,将罪恶的人类城市整个地抹掉。
迈克尔.科里昂的形象则是《圣经》中大卫王的化身。大卫,在希伯来语中是“蒙爱者”的意思,他赤手空拳与狮子和熊搏斗,以智谋击毙非利士人的勇士歌利亚,是一个智勇双全的人物。和《教父》中迈克尔的人设非常像,迈克尔原本性格温和,受到教父和家中人包括教父追随者们的喜爱。 和大卫的经历相似的是,迈克尔也是通过杀死勇敢的敌人(一个黑警长和凶残的黑帮头目索罗佐)而登上科里昂家族的权力阶梯的。大卫后来受到扫罗的追杀并成功多次躲过而成为以色列人的王,迈克尔也躲过敌人的多次明枪暗箭,成为科里昂家族的第二代教父。甚至连迈克尔的女儿和其堂兄弟的恋情以及迈克尔最终失去女儿的情节,也是从大卫王的遭遇中改变过来的。
迈克尓失去自己的女儿
《圣经》里记载的人类的第一个罪犯该隐,他的罪行就是杀了自己的兄弟。该隐的后人收到上帝的责罚。这一情节也被用到了迈克尔身上,他为了维护家族的铁律杀了自己的兄弟,最后付出的代价同样是惨重的。这和《圣经》里情节几乎是完全一致的。 到了电影第三部,迈克尔对主教说: “对于一个不打算悔改的人,忏悔有什么用?” 主教笑着回答道:“迈克尔,你是一个务实的人,你想想看,不管你是否打算悔改,忏悔一下对你能有什么坏处呢?” 迈克尔为了进一步取得主教的信任,借机卸下了心头最沉重的石头,使自己流下了真诚的泪水,他说:“我安排杀害了自己的兄弟,我杀害了我父母的孩子。”而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他已经安排好的另一场注定要到来的杀戮,另一场主教本人也将深陷其中的杀戮,他选择了只字不提。
圣母塑像被抛掷在街上,因为抬像的人正忙着杀人
除了对《圣经》情节的改编,电影里面更是充满了宗教意味。很多著名的杀人场面,都选择在意大利人的宗教节日里面,人们在街上抬着圣母和复活的耶稣基督的偶像出来游行的时候。堂.科里昂第一次杀人,他杀了街头恶霸法努奇,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到了第三部,迈克尔的侄子文森特击杀祖沙沙的背景也是如此。 另外,在影片的结尾,迈克尔的儿子表演的歌曲里面,是一出意大利悲剧。剧情是一对青年男女相爱后,男孩被应征入伍,当他队伍回乡后,发现自己的爱人已经被家乡的一个豪绅据为己有。小伙子愤而拿起了枪,要用暴力夺回自己的爱人,最后血流成河,小伙子应该是死了。剧中人们也抬出了圣母和耶稣基督的像,舞台上的演员们声嘶力竭的歌唱着。不外乎是呼唤着爱,谴责着暴力。 然后这一幕有如莎士比亚的戏剧《仲夏夜之梦》一样,剧中人在看一出剧,剧中人不知道自己是剧中人,对自己观看的舞台指指点点,不时鼓掌。然而就在那时,舞台下的人们,杀戮正在进行,黑暗中的狙杀、下了毒药的蛋糕正在夺取人们的生命。编剧显然借此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个世界舞台上的一名演员,被迫扮演着自己可悲的角色,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就像电影里观看迈克尔之子安东尼出演的戏剧的那群人一样,一边看着谴责暴力呼唤上帝降临的歌剧,一边在舞台下安排着血流成河的杀戮。我们在银幕前,观看《教父》这部电影的观众和电影里的人,毫无二致,不会因为看了这部谴责暴力的影片就会变成虔诚的信徒,放下手中的屠刀。一切仍会照常进行。对于这一点作者或者说编剧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未来的教皇从水池中拿出一块被水浸泡了很久的石头,在迈克尔面前敲碎,指着石头的内部说:“看到没有,这块在水中浸泡了很久的石头,内部是完全干燥的”。连被欧洲人信奉了五百年的天主教都无法让人们放弃杀戮,戏剧或者电影又如何可以呢?
舞台上的耶稣像被抬出来时,舞台下的人们仍在继续行凶
有了这样一个主题,电影的境界就完全不一样了。明显是小说《教父》三部曲不具备的。小说三部曲里面,只有第一部和电影一致,从第二部到第三部,和堂.科里昂家族就没有了关系。 小说里面一以贯之的主题则是,教父是上帝的化身,他们在自己的势力范围里,无所不知,无往而不胜。从第二部的堂.克罗切到第三部的堂.克莱里库奇奥都是如此。
小说的第二部《西西里人》将目光投到了黑手党的发源地意大利西西里岛,故事里描述了黑手党在西西里道存在的并发展的原因,这是一个单线条的故事: 一个老实温顺的农家之子,吉里安诺,如何被迫起来发抗腐朽黑暗的罗马政府并最终和当地最有势力的黑手党头领堂.克罗切发生冲突,从而遭到黑手党和政府军联合围剿,并在自己的核心助手背叛下,最后惨遭杀害的故事。吉里安诺如同希腊神话里的赫拉克勒斯,神勇无比,完成了十二项伟业。不同的是,赫拉克勒斯取得了最后的胜利,而吉里安诺则遭到覆灭的命运。这个悲惨的命运,正是因为堂.克罗切的安排。
而小说第三部《最后的教父》则是基于莎士比亚的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发展而来,两个来自敌对家庭的儿女冲破家族的仇恨走到一起。不同的是莎士比亚的剧里,男女主角都死了,而两个家族则最终因此而和解的故事。而在黑手党的故事里,和解则被证明是不可能的一种结局。在这部乔装改编过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里,“朱丽叶”的父亲堂.克莱里库奇奥利用女儿的婚礼屠杀了对手一家,包括女儿“朱丽叶”的丈夫,导致已经怀孕的女儿因受到无法承受的打击而陷入疯癫。已经怀孕并疯掉的女儿,最后生下了带有敌人桑塔迪奥家族血脉的遗腹子丹特。丹特被陷入间歇性发疯的母亲告知了全部的真相,从小继承并养成了残暴嗜血的性格。老谋深算的堂.克莱里库奇奥,最后为了家族的彻底洗白,纵容并利用了自己的外孙丹特的残暴的性格,安排了其复仇并导致自我毁灭的命运,最终使自己家族的生意全部合法化的故事。
小说第三部里线索繁多而杂乱,其中揭示了拉斯维加斯的纸醉金迷的赌场以及好莱坞电影圈里骄奢淫逸尔虞我诈的群像。特别有意思的是,小说里面有一个叫厄内斯特.维尔的角色,他是一个小说家,同时给好莱坞的电影公司撰写剧本。这个倒霉鬼应该就是《教父三部曲》小说的作者马里奥.普佐自己的化身,他在小说里抱怨电影是一门肤浅的艺术,而小说则深刻得多。但是写小说则几乎一分钱赚不到,而写剧本则动不动能卖得朋满钵满。这个倒霉的兼职编剧,因为受不了电影公司的盘剥而情愿利用自己的死亡来为自己的家人争取更多的金钱利益。作者安排这位编剧用牙医的麻醉用的‘笑气’自杀了,来反映电影业对以自己为代表的编剧们的不公。他把好莱坞的电影从业人员,从电影公司老板,到制片人,到演员,全部描写成唯利是图、尔虞我诈并把彼此性交看成点头打招呼那样的日常行为的一群人。难怪,小说没有全部被搬上银幕。我是好莱坞的人,我也不会高兴这样干。然而不知道会不会令马里奥.普佐哭笑不得,尽管他认为电影是一门肤浅得一文不值的艺术,他的小说《教父三部曲》要不是因为同名电影的巨大影响,恐怕早就湮没无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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