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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站着》第四十五章「四部长篇小说」


我二爷爷手脚冰凉,牙齿急得梆梆硬,舌子急得稀稀软。问茱萸:

“给我一枝喇叭筒。”

喇叭筒是乡下泥腿汉子们,用自家种植土烟切成碎丝,卷的圆锥形的烟卷,形似喇叭筒。

茱萸不抽烟,我二爷爷不抽烟。这个时候,菖蒲不好问我二爷爷,你要喇叭筒干什么。菖蒲卷好烟,递到我二爷爷手里。我二爷爷看都不看,塞在嘴巴角上,说:

“火。”

菖蒲说:“二外婆,你的烟拿倒了。”

我二爷爷像筛米一样颤抖的手,几次想把喇叭筒烟换过头,都是到了半途,又忘记了。

菖蒲没办法,只得点上火。

山烟叶子太闹辣,呛得我二爷爷弯着腰,剧烈地咳嗽。那样子,活像是冬眠之后刚从土里钻出来的老蟾蜍。

被我二爷爷吸入肺底的辛辣烟气,此时却想占地称王,久久龙盘虎踞,不肯招安纳降。我二爷爷呛得眼泪鼻涕一齐哆嗦,人却清醒了。我二爷爷边咳嗽,边断断续续地说:

“你们看我的样子,傻里傻气,糊糊涂涂猪板油,上不得台面。我们还站着干什么呢?赶快下山去呀。”

一到家,我大奶奶慈菇,二奶奶茴香,眼泪一溅就飚出来了。我大奶奶哭着说:

“陈皮老弟,大科新边港思乐杜家的老帽子,今天来吵人命,寻死觅活,说我家瞿麦,拐走了杜鹃,叫我们怎么办哟。”

“杜鹃失踪了?”我二爷爷惊诧道:“一个从未见过世面的弱女子,搞不好,会出人命呀。”

我二奶奶有些气愤地说:“杜家的老帽子,正是这么说的。她不讲什么道理,硬要我们交出杜鹃。她没把杜鹃交到我家里,凭什么问我家要人呢?不要理睬,她是挑水找错码头。”

“正是,正是这个理。”我大奶奶又问:“陈皮,我听到血余在外面乱讲,你哥哥枳壳,被还乡团的抓走了,你实话告诉我,千万别瞒着我。”

“我刚刚听菖蒲和茱萸说过此事。这不,我急着去找血余,问清楚吗?”

我二爷爷晓得,我大爷爷若是被抓走,想要瞒住我大奶奶,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还不如实话实说。

血余赚了几个小钱钱,走到秋实中学门口,卢赖子剃头铺的旁边,刘一刀的猪肉摊位上,买了一块二斤八两重带腰排的五花肉,乱刀子剁成半两重一坨的肉丁子,一锅子煮了。妈妈呀,老子差不多七八月不晓得猪肉是什么味道了,今天不吃一餐饱的饭菜,说什么对得起五脏神呀。

血余这垃圾货,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流着三寸二分长的青色口水,一边煮,一边拣着熟的吃。到快要煮熟的时候,四周都是铁锈的菜锅子里,猪肉丁子只剩得六七坨。可能是盐放多了,肉丁子有点咸,想喝茶水。

平日里,烧茶炒菜,就只有这个锈铁锅。祖传三代的瓦罐双耳酱黄色的茶壳,不晓得是猫还是老鼠闯的大祸,拌倒在地上,摔得十七八九块。还有半个茶壳底,上面有一小撮二年前泡过的粗茶叶,长着白茸茸的霉。

没办法,只得喝生凉水。可是,水缸里的水,早就见了底,同样长满了霉斑。血余小时候得过麻痹症,右腿比左腿长一寸,左腿比右腿瘦三分,只能端一个长着缺口的菜碗,高一脚,低一脚,走到屋左边的山塘码头上,连喝了二碗生凉水。

嘴巴和喉咙的馋瘾是已过足了,但八九个月没有油水滋润的肚子和肠子,以及肠子里饿得发昏章第十一的那一把蛔虫,强烈抗议过度的宠溺,“咕咕咕”地暴响,命令血余,赶紧撬开菊花型排污口的闸板。

茅厕里,有十几只同样饥渴的绿头苍蝇,列着不规则的阴阳阵法,唱着流行歌曲,欢迎血余赏赐美味。

菖蒲在外面大喊:

“血余,血余!你这个野婊子生的货,死到哪个旮旯里去了?给老子滚出来!”

菖蒲本来是个客气坨子,辈份又小,当面碰到昔阳塅里的族人,哪怕还是在堂客们怀里吃奶的小孩子,基本上都得恭恭敬敬叫上一声叔叔,或者爷爷。昔日塅里流行这么一句话:辈分小就小过菖蒲,辈分大就大过青蒿老倌子。

实际上,菖蒲与青蒿,是同一辈。青蒿这人,无论是什么样的大辈子,无论大辈子的多大的年纪,在他的嘴巴里,统统变成了大伢子,二伢,小伢子,满伢子,甚至是侮辱性的外号。青蒿唯一的大辈子,就是我大爷爷,直接的原因,是害怕我大爷爷的三个爆栗子,将他的野藠子脑壳,敲得稀巴烂。

但菖蒲也有不值得尊敬的人呀,这人便是血余。三年前重阳节夜里,血余这货,潜到菖蒲家的杂房里,想偷走菖蒲唯一的那只黑鸡婆,不料,菖蒲的堂客们起床来小解,一脚踩着软软的物体,以为是一条大大乌梢蛇,吓得三魂少了二魂,七魄少了五魄,从此疯疯癫癫,生活不能自理。

这个软体动物,便是血余。

血余听得菖蒲的叫声,吓得差点掉进茅坑中,与他的绿头苍蝇朋友,亲密接触。

血余只得提着裤头来见老冤家菖蒲,菖蒲的身边,还站有二外婆陈皮,剪秋家的大公子茱萸。看他们三人面色不善,血余心里就虚了。

“我问你,血余,你要讲老实话,你是怎么知道,我哥哥枳壳,在什么地方,被还乡团捉走的?还抓走哪几个人?”

血余扎紧裤头,吱吱唔唔,不想吐露真情。哪晓得客气坨子菖蒲,顺手一个耳光,结结实实,打在血余的长脸上。

“你这个瘟血块子,提不起的锡夜壶,不讲实话,我打死你这未变全扁毛畜牲!”

肚子又“咕噜咕噜”地响,某个菊花型的排污口,随时有自动开闸的危险,血余只得又往茅坑里疾跑。

菖蒲以为血余是想逃跑,捡了一根搭蔬菜架子的青冈木条子,追上去。手中那根青冈木条,可能是血余死去的爷老倌用过,有些年头了,完全脆了,随便一晃,立刻碎成粉末。

一柱香时间,血余提着裤子出来,边扎紧裤头,扎听菖蒲的训斥,自己来不及分辨几句,又只得往茅厕里跑。

如此反反复复,搞了五六个来回,搞得菖蒲气也消了大半,血余更没有半点力气,叉开双腿,一屁股坐在烂门槛上,喘着粗气,白眼往天上翻。

我二爷爷晓得血余这个货,肯定是吃坏了肚子。待他稳定下来,才说:

“血余,把你见到的情况,讲给我听听。”

“我讲老实话,二爷爷。我跟着大爷爷、剪秋他们,去水府庙的大财主曾家,原本上,只想混几餐饭吃,趁着他们混乱,偷几样东西。”

血余的话,我二爷爷认为,似乎是实话。我二爷爷之所以被人称为二外婆,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显示和蔼可亲的样子。

“血余,你继续说。”

“我们过了跳石塘,前面是夹山坳。哪里晓得,龙城县还乡团的人,早就埋伏在两旁的树林里,专等我们自投罗网。”

“你们是哪个人带的路?”我二爷爷问血余:“去水府庙,杏子铺,谷水街上,历来是走兵马大道,为什么走跳石塘,夹山坳呢?”

“剪秋带的路。”血余的眼中,显出一丝短暂的惊慌。血余说:“走跳石塘,夹山坳,不容易暴露。”

“你这话,我不信。”我二爷爷说:“剪秋做事,向来谨慎,这中间,肯定有人唆使。即使我哥枳壳那样的猛张飞,也会事先惦量。”

旁边的茱萸问血余:

“我父亲他们那帮人,去了哪里?”

血余说:“他和青蒿、功夫大坨子,杀出重围,说是要去井冈山。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你不太清楚,是什么原因呢?”我二爷爷反问血余。

“我得了小儿麻痹症,走路慢,落在后面。”

血余这话,好像合情合理。

“枳壳呢?”

“大爷爷挺身而出,掩护剪秋、青蒿、功夫大坨子等人,先逃走。他自己,却被还乡团的人捉去了。”血余说:“听说要押送到神童湾警察所,录口供。”

“为什么不是龙城县警察局呢?”我二爷爷又问血余:“毕竟,对他们来说,我哥哥是主犯。”

“我听到还乡团里的人在争吵。其中有个头目,听他的口音,好像是辰砂痞子的大儿子。”

“嗯。”我二爷爷又问道:“血余,你一个跛子,怎么逃出来的?”

“还乡团的人,主要是追捕剪秋那十八个铁汉子。我躲在后面的草丛里,没被他们发现。”

“不对!血余,你没讲老实话。”我二爷爷指着血余左腿上的伤痕,说:“你腿上的伤,分明是他们搜查时,你被狗咬伤的。”

血余好像被一记重锤,打在栾心上,慌忙分辩道:

“我回家路上,被跳石塘屋场的大黄狗咬伤的。”

“血余,老话讲,真人面前莫讲假话,你还在撒谎。”我二爷爷说:“撒谎,先要考虑,谎言怎么编得圆。

血余一下子脸红脖子粗,按老习惯,老套路,先赌咒发誓:

“二爷爷,我若是在您面前撒了谎,叫我天打雷劈,断子绝孙。”

菖蒲愤然怒道:

“血余,你一个穷得屙犁头血块子的臭跛子,懒得出油的单身汉,不务正业、偷鸡摸狗的二流子,八字已经注定你断子绝孙。至于天打不打你,雷劈不劈你,我猜着老天,估计他老人家,懒得下手。”

“茱萸,捜血余的袋子。”我二爷爷看到血余锈菜锅子里吃剩的肉丁子,晓得血余这个黑道日子生的垃圾货,近日干了一票大的。

茱萸读过孔夫子的《论语》和《春秋》,晓得一句话,叫做君子动口不动手。想起爷老倌子剪秋,被迫亡命江湖,心里气极,毫不客气,一个拐脚,将血余放倒在地上。一捜血余的裤袋子,扯出几张花花绿绿的纸票子。

“血余,你的花票子,从哪里来的?”我二爷爷不紧不慢地问。

此时的菖蒲,忽然变作凶神恶煞,提起血余的衣领,就准备动手打人。

“我偷来的…”

“你从哪里偷的?整个昔阳塅,你告诉我,哪户人家有花票子?”菖蒲捡来一个烂鞋底,作势欲打血余。

我二爷爷骂血余:

“你若不讲实话,若是被菖蒲打死,只当我没看见。”

所谓得病咳嗽起,做贼偷瓜起,贼有贼计,贼不走空。昔日塅里像血余这种原装的土贼牯子,土老百姓收拾他们,无非就是拿根杂木棒棒就开打,专打屁股,并不伤筋动骨。土贼牯子血余,无非就是偷鸡摸狗,偷菜偷鱼,籍此养身活命,并没有什么大罪。都是乡里乡亲,念血余是个残疾人,并不下重手,一只烂布鞋底,浇上人尿水,把左右两边的脸,打得高高肿起来,活像是个蒸熟了的猪头。

伤害性不可能是零,侮辱性却是无穷大。

现在,血余手中花票子,证明这个土贼牯子,由乡村级别晋升为城市级别,若是讲不清来龙去脉,那不是用棒棒打屁股、尿鞋底打嘴巴那么简单了!

偷与被偷的,追查起来,都得一底一对,讲不得假话,不然,下次挨打,必遭人家下重手。血余像个掐去翅膀的花脚蚊子,低声承认:

“别人…给我的。”

哦豁豁!昔阳塅里的泥脚汉子们,每夜里梦想中苦荞麦子清水粥,都喝不上二餐;即使是那些有几份财产的小地主,二三个月之内,都轻易不敢吃肉食。未必是赵公明菩萨,专门照顾你血余,送上我菖蒲前世都没看见过的花票子?菖蒲恶狠狠地叫道:

“谁给你的,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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