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链子(5)
蔡涛站在后地坝堡坎下一块垫脚石上,灰白色的石头经年累月被人踩得非常光滑。石头也就是随随便便搁在那儿的,那只角被耗子掏出来一堆泥土,兴许在地底打了一个长长的洞,可以通到地坝旁边的猪圈里去。他们这地方猪圈就是怪,蔡涛正在想,会有个填不满大坑。他割草挑回来,刚才又忙不迭抱到猪圈里给猪垫上。
她家养着两头白猪,也是瘦得跟个猴子差不多。你非说是白猪,身上从头至脚,黑一块,花一块,开头就以为是花猪。只有嘴筒子还算是干净,带着点嫰嫩粉红色。
他从木栅栏望了进去,光线本身就暗。坑里有两三级敷满半干粪块的石头台阶,蔡涛双脚刚踩到粪草上,连鞋帮都让粪水浸透了。两头猪吃一惊,跳起来,乱窜,退到大坑角落,挤在一块儿,发红的眼睛瞪着他。第二抱草蔡涛就站在台阶朝里丢。
他刚丢下一捆草,两头猪小心翼翼试探着,走近,用嘴拱草堆。他总算掌握到了点决窍。她家没有喂牛马,要不是穷,丈母娘也不会当机立断作主招他上门。这个人胶鞋上沾着草渣,让露水原本就打湿了。蔡涛听到屋里有咳嗽声音,是自己老婆彩霞她妈,当然就是他丈母娘。她坐在房门背后的一张木头旧沙发上。听大家说她已中风了好多年,只能从早到晚坐火炉边。估计她特别怕冷。夏天,铁炉子也没有烧火。蔡涛抬起脚,先是左脚后是右脚,中规中矩,在石头边沿刮干净鞋底和鞋帮上的那些粪泥。然后他找水洗手。
一条红鼻子白毛狗从竹林边跑了过来,抬起头谨慎打量他。包着两座不知道啥年代的旧坟绕了一个圈,又从猪圈那边跳上坎,沿着石头砌墙脚,从柴房旁边一个专跑屋檐水的洞,钻到隔壁人家去了。
不是彩霞家养的狗,它想冲他咆哮。他思忖还是互不招惹为好。不料想,狗又一次出现了。它经过房背后一大笼竹林,在土墙烘房门对面站半响。紧接着,又走了。
因为丈母娘没栽烤烟或辣椒,烘房现在用来堆柴灰,原先是在门口,日晒雨淋会失去肥效,他都铲了进去。从灶房打开后门出去也十分方便。磨盘移不动,找人抬进新房。别人告诉过蔡涛,老婆朱彩霞从前就被锁在那地方玩耍。他不想像锁一条狗那样继续吊着她,保证可以管她不乱来。
蔡涛车过头,凝望遥远的群山,有一抹淡红。正对门的山梁,峡谷,雾朦朦的。房背后有条上山的小路,两座像朱彩霞乳头的山尖被锁在浓雾里。他听妹妹朱红霞说,从一个小地名叫黑石头的山垭口进去穿过大片乱石峰丛,经原始森林再接着走三个钟头,是国有农场。他本来准备去打工,在农场找活干,阴差阳错却当了上门女婿。红霞妹妹说山上好像迷宫,有人,也有牛马进山会从此消失,也有好几个天坑,到处是望天洞。老婆朱彩霞任何话都不肯告诉他,比较而言,他更信老婆这个妺妹。“你从哪来,怎么想起非得穿过大森林,在和谁捉迷藏。其实外人根本就走不进去,穿过原始森林就是悬崖绝壁。”
她说朱彩霞就是在大森林里疯的。
“她那时候看到了什么?”蔡涛问。
“是听我妈说的。”她说,“鬼知道!”
朱欢问蔡涛:“现在你把她锁床上?”
想起来,朱欢递给她一个白面馒头。朱彩霞高高兴兴坐在一截树桩上,背靠土墙,张嘴啃了起来。石灰墙皮经过这么多年风吹雨打,大半白灰掉光了。现在,烘房有点歪斜,估计是地基开始下沉了。阿欢甚至想,烘房哪一天就要整个儿坍塌了,都不需要再亲自动手,房子垮打死她。
“所有人获得解放。”
只有那笼蜘蛛香,每年都还会不声不响长出来,甚至发展更宽。朱彩霞怕是偷偷扯蜘蛛香在嘴巴嚼,居然毒不死她,也确实比十年前要好得多了。她不那样冲动。就连正常人闻到了蜘蛛香气味,也神清气爽,他亲自勾下头凑鼻子上前闻过。朱欢甚至从一本书上看到,巫师用此草驱邪。
从前,如果全寨的人要找蜘蛛香做药的话,会直接过来,象征性问她一声,连锄头都不用扯一把走。有次天都黑尽了,朱欢来打算找点用。他钻进烘房,坐在朱彩霞那个用松木板和空心砖搭成的床档头,正好扒下她裤子。也就是那个邻居朱保安在外面打工带回来的云南女人,她一路尖叫着说读小学的儿子放学回来就发痧呕吐,打着一把手电筒站石砌堡坎上叫喊:“朱红霞快替我拿把锄头。”她那张脸粗糙得就像麻布口袋一样。她在厢房门口说:“烘房有。”他只好钻到床底下。
听人说,她还把老家的三个女孩和吸毒的丈夫都抛弃了。她那个瘦弱的丈夫倒也跑桃花寨来找过,说话大家听不懂。只不过,云南女人坚决没有跟着他走。他当时坐地上哭了,却也拿她毫无办法。朱欢多年后想起朱保安默不作声蹲在皂角树下。
也就是那次,阿欢连帮她提裤子都来不及了差点被堵住。幸亏朱保安没跟进烘房。
他也曾经堵在烘房档头路中间问过蔡涛:
“你从哪来?是什么人?”
“我就是这家的,”蔡涛指指前面丈把远木楼,他毫不示弱怼回去,“你谁呀!”
阿欢接着问:“谁允许你跑来的?”
这个矮小但结实、手脚粗大的家伙怔了一下。阿欢发现他鼻头十分大,鼻梁挺直。
“有人带着我来的,说这家招女婿。”
他脸颊当场红透了,出气有点粗。
“告诉我是谁?”
“当保安那个。”
“你说朱保安。你跟他老婆一个地方。”
“不是。”他脸红齐脖颈了。“我老家那地方没有这样大的山。我想找个婆娘。”
“从来没听人说会这种找法!”
“你是谁?”这个初来乍到的人重复问。
“噢,我和你是亲戚。”
“亲戚好!”他老打老实说。
“我叫朱欢。”
蔡涛听懂了脸上有点高兴。彼此对视,令人想起斗架的小公鸡。阿欢没有再盘问。
他可并没有像新郎那样高兴,压低声音:
“要是换了我,就不会轻信人言。”
“你指她吗?我不在乎。”
“但我在乎,他们说你来路不正。”
“怎么又不正了。”
“好像是在那个农场长大的。”
“我觉得好像不关你什么事。”
“最好还是别来。”
“怎么会弄成这样?”蔡涛困惑。
最后他俩决定变成朋友。
来大河边桃花寨快有一个月了。蔡涛回忆起那天早上8点多钟,工厂正忙着开工干活。五年前,蔡涛跟着堂叔、伯、哥好几个人出门打工,在盘水镇一个胶鞋厂做鞋底。他又闻到了那股浓烈臭胶味。
老工人告诉他说这种气体对人有害,不如那边农场,挣钱少点,但不容易成半条命。有从对他说这厂从前归一个监狱管,想到就来气,跳来跳去还是没出得了马房街那种迷宫。他们都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来历,所以少说话多做事。从前干这种活的都是劳改犯,农场上最脏、最苦那种活还不是一个样。工厂现在被老板承包了。
在车间,有个当地人,是个秃顶,酒糟鼻子,人家叫他大老崔。崔井昌五十岁左右干的是管事。他对蔡涛好像特别照顾。
有次吃中午饭的时候,姓崔的走到工人中间,笑嘻嘻对他叔说:“我想给你家小伙提一桩天大的好事。若成了,他得谢我,给我当干儿子。我不贪心,也不叫他养老送终,每年只需要请我喝瓶便宜酒。”
原来老崔是在这个监狱服刑,后强制留场的职工。他至今仍打单身,无儿无女。
堂叔立即用讨好的口气对老崔说:“那真的是得好好谢谢你。崔叔,这孩子可怜,父母早过世了。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
老崔平时够招人恨,从他狗嘴里吐出来,还能够有啥好事?这老鬼每天骂大家,比骂他儿子还顺嘴,人缺德了,难怪会断子绝孙。“在车间人累得连腰都快断了,我才不相信会有好事,天上掉陷饼。”蔡涛说,伸粉红舌尖舔舔皲裂的嘴唇。他个头不算高,但人长得非常结实,也挺精神,只是他命不好。他搁谁家都是好劳力。任哪个看在眼里也都是老实人,浓眉大眼,宽阔额头,下巴光滑,显得圆圆的。崔管工平时看得非常清楚,人老实本份,虽说家里穷,但干活手脚并不笨。他告诉大家也是受人之托,有个亲戚是河边桃花寨的,家里缺劳力想招个脚踏实地的上门。
“蔡涛在老家还没婆娘吧,可别骗人。”
“当然,他没这个能力。”
“你们不准骗我。”
“这种事情哪个敢呢。”
“小伙,你愿不愿意上门。姑娘傻点。”
“只要能生孩子,将来儿子不笨就好。”
老崔说对方也是这种意思。他亲戚就是朱保安。实际上朱保安也是别人托他,那个人不方便露面。老崔当然认得背后的人。
“我长期观察,觉得蔡涛人不错。”
他们讲完这些话额头上已经挂满了汗珠。
“去别人家干活嘛,”叔说,“肯定不差劲。像我们农场那种地方,大叔清楚。”
这样彼此交了底,把一切事搁明处。本以为崔管事想安排他什么重要岗位,却不料当真是天上掉馅饼。居然给蔡涛介绍女朋友,拣个老婆。岁数比他大点没关系。
“哦哟,这小子哪辈子修来的福。”
“出门踩着一坨狗屎了。”
“老蔡,我和你们都是认真说的。”
“当然,以后就成亲戚了。”
“我这个侄儿时来运转。”
“从前,任何好事从没砸在他头上过。”
“这边更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把舌头刮干净,姑娘脑子坏了,其他没问题。”
“生儿子聪明就行。”
“但必须在桃花寨上门。”
“上门好。蔡涛原就没有家,至少他有了个属于自己的窝。这事还是要问本人。”
于是把他亲戚朱保安喊来三头对六面。
“是要先讲清楚的。”朱保安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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