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毕业，素芳落榜。而与她一起训练的那个女生考上了高中中专，农转非了。
素芳在家中大哭，任谁都劝不住。她爹娘抱怨她：早知不中用，不如不上这三年高中，整天跑啊跑，多穿了鞋子不说，还多吃了饭，考不上，就快回家干活算了，哭个屁用！当时我已师范毕业，正式报到准备工作了。我去劝她，被她无理骂一顿。她大声吵嚷：“人家考上了！”我知道她内心难受，也似懂非懂她这句“人家考上了！”我忍着气极力安慰她，并建议她复读一年。我的这个建议素芳接受，她爹娘看当时的情形，怕她出事，也就准许了她复读。有了复读机会的素芳又变得冷静一些，她神神秘秘问我：“你说，人家考上了，穆老师会不会娶她？他说过的，谁考上就娶谁。”原来这样！但我实在不好回答她的问题，只能模模糊糊劝慰她，复读机会来得不易，要好好学习，好好锻炼，考上大学，就会有好多机会的。
素芳复读的学校，是另外一所农村高中，因那个高中的校长是我们同乡，托他关系才能去复读的，她依然是体育生。在那所高中复读了两个月，素芳竟然自己找人转到了在城里的二中复读，听到这事的人都赞她有能力，后来得知，是穆老师已经调到了二中工作。素芳就这样辗转到了穆老师身边。我曾默默祝愿她，复读一年能有成效，能考上大学，也许就好了。
第二年开春，我家修理房屋，我请假在家。突然，从素芳家窗子里传来扯着嗓子唱歌的声音：“洪湖水啊，浪呀嘛浪打浪啊……谁能与我同醉，相知年年岁岁……”词曲乱七八糟，歌声似哭非哭似笑似笑，声音沙哑撕裂。她唱了一阵儿，又“哈哈哈，哈哈哈”大笑起来，忽高忽低，声音凄厉，接着就是“哇哇哇”大哭，然后又哭着唱……我停下手中的活，竖起耳朵仔细听，这惊悚的声音的确是素芳！帮忙干活的人也都奇怪起来，他们都知道我和素芳是同学，让我赶紧过去看看。高考临近，又不是周末，她怎么在家？
我听她声音这样怪诞，自己不敢过去，就叫上五叔家的三哥一起去了素芳家。进门，她娘正在低声啜泣。见我们过来，告诉我们说是老师打发人把素芳送回来的。素芳眼神呆滞，有泪痕，却大唱，大笑……她精神失常了。看到我们，她眼睛直勾勾的，笑一阵唱一阵，颤颤抖抖地放开抱在胸前的照片：“你看，就是他。”她直着眼睛瞅着照片，指给我们看——这是她高中的毕业照。她已经用笔把穆老师的脸用圆圈画出来。又有几个人跟过来探寻，她见人就直勾勾地看着照片，哭着笑着，絮絮地说：“你看，就是他。”
她精神失常了。
大家都劝说她爹娘，赶紧和她去精神病院看看，但是她爹娘说，这是她自找的，不看！当时，她家里很穷，我们以为是他爹娘舍不得花钱为她治病，就一再劝他们。她的疯病越来越厉害，他爹娘在别人的劝说下，终于和她去了精神病科，但已无可挽回，她成了真正的疯子。她每天都抱着照片，见人就说：“你看，就是他。”全村的人甚至邻村的人都传说，素芳是淫疯的。
据说，素芳高考之后的那个暑假，穆老师调动回了城里，去了二中教书。他也没有娶那个考上中专的女生，而是和一个城里姑娘恋爱去了。素芳转去二中复读，是抱着多大的希望，这只有素芳自己知道。可转年的春天，穆老师就和那个城里姑娘结婚了，他结婚不久，素芳就精神失常——她希望的肥皂泡彻底破灭！
疯了的素芳，仍然喜欢打扮自己。她梳着长长的发辫，扎上鲜艳的头花。她脸和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脸上搽了劣质的粉，厚厚的粉像要簌簌落下来的样子，整天抱着那张渐渐褪色的毕业照在大门口唱啊等啊，见人就絮叨：“你看，就是他！”让人听了异常心酸。有几次，家里找不到她了，她竟然步行往距家四十里的城里跑，是被认识她的人强行带回来的。
有人建议，想办法让穆老师来劝劝她，说不定能解开她的心结。据说素芳的三姐给穆老师写了信，请求穆老师帮助，信是让一个在二中读书的同村孩子捎去的，也捎到了。但素芳连穆老师的影子也没有见到，连个口信都没有带回来。
素芳不再是那个芳华少女，精神病药物里的激素，让她身子像发面一般鼓起来，脸也变得虚肿，眼睛变作了一条缝，浮肿的眼皮包着一对呆滞的眼珠，整天抱着那张照片唱唱笑笑哭哭。有人说，给她找个婆家，说不定能治好她的病。可是谁愿意娶一个疯子做老婆啊。可也真巧，邻村一个人，因为家里穷，还有一个白痴的娘需要照顾，三十多岁了没娶上媳妇。有人就提亲，说素芳是受了刺激失常的，不是天生的精神病，结婚冲冲喜，再生个一男半女，说不定就好了。没想到，这事竟然撮合成了。很快，素芳就嫁给了那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刚结婚那阵儿，那男人对素芳好，给她梳头洗脸，照顾她起居。男人领素芳回娘家，家里人看到这样，也就放心了。
第二年花开时节，素芳为那男人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可是，生产之后，素芳的病又厉害起来。男人的精力用在孩子身上，对素芳不再细心照顾，无钱治病也就任由她病情发作，男人出门时，她就被锁在家里。他不再带素芳回娘家，他说，素芳犯病厉害，老想往城里跑，还哭笑着要照片，而自己不出去干活又无法养活一家人，他只能锁她在家……
我调到城里工作转眼已快二十年，素芳的事情很少听说了。又是春暖花开，我脑海中满是素芳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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