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求求你,不要死!”
漆黑的夜,暴雨如注,惶然无助的少女跪倒在地,哭得撕心裂肺。
“别哭,”少年用染着血迹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脸:“好好的,活下去。”
他噙着浅笑,黑曜石般的狭长眼眸逐渐空洞无神,而后彻底阖上。“轰隆隆!”
闪电如一道利剑划破夜空,银色光芒照亮天地万物,睡在昏暗牢房中的青禾被生生吓醒过来。
又梦到了过往。
那时,陆随为了保护她,被一剑穿胸,血尽而亡。
青禾抬手抱住自己瑟瑟发抖的瘦弱身体,身上沉重的锁链“哐当”作响,遮住门口传来的脚步声。直到一双修长的手抚上她的身体,轻车熟路地解开她的衣裳。
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清冷檀香,寒凉的空气侵袭肌肤,青禾抖得更厉害了。
“将军,等一下。”
她哀声祈求,陆随没理,温热的手指沿着她的肌肤往上攀爬。
待确定位置,他扬起手中匕首,毫不犹豫地插入她的胸口。
血汨汨涌现出来,落到瓷碗中。
青禾闷哼一声,见挣扎不脱,不再浪费体力,咬牙强忍着难以言喻的剧痛。
她爱这个曾经为了她,甘愿舍弃自己性命的男人,爱了足足三年。
却也,被关了三年。
这三年里,每隔七天,他就会来取一次血。每次取血,都要亲手往她身上扎一刀。足足一千多个日夜,她承受了一百六十八刀,血还没有流尽,可她的心空了。
她撑不住了。
只是,临到头,仍旧觉得不甘心。
“将军,”青禾绷紧身体,哑声低问:“夫妻三年,你可曾喜欢过我?哪怕只有一时,只有一瞬……。”回应她的,是一声冷漠的低哼,陆随拔出匕首,血液喷涌四溅,终于流满整个瓷碗。
“喜欢你?”陆随声音鄙夷,嫌恶感快要凝成实质:“我是心盲,还是眼瞎?”
意料之中的答案,可青禾依旧痛入骨髓,半晌都没能找回自己的声音。
将装着上好止血药的瓷瓶往她身上一丢,陆随转身就走:“按时擦药,你若敢死,我便杀光你的族人给棠儿陪葬!”
顾西棠,是陆随青梅竹马的心上人。
她自幼体弱多病,又在青禾与陆随大婚不久后意外中毒,自此昏睡不醒。
而青禾出身神秘高贵,被世人尊为神祗的凤凰族。凤凰族擅医更擅药,她身为族长女儿,拥有最纯正的血脉,连血液都是能够救命的良药。
在陆随眼中,她的心她的爱她的付出皆一文不值,唯有她的血,是唯一的存在价值。
他从未,爱过她!
“陆随,”喉间气血翻涌,青禾心若死灰,紧紧闭上眼睛:“我们和离吧!”
陆随一僵,漆黑的眼眸落在她身上,唇畔翘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沈青禾,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他觉得,她是在耍花招?
胸口再次承受一记重击,青禾痛得蜷起身体,声音低得像是在哽咽:“我成全你们,我把将军夫人的位置还给顾西棠……。”
伴随着清晰的碎瓷声,陆随死死掐住青禾的下颚:“沈青禾,三年前是你逼迫我娶你为妻,我为顾全大局,同意了。如今你想离开?可以,躺着从将军府出去!”
只有死人,才需躺着。
青禾不敢置信地抬眼,黑暗中瞧不见他的面容,却能感受到浓厚的压迫感,此时的他,就像是一只亟待撕碎猎物的猛兽。
竟是这般恨她啊!
眼泪无声地滑过脸颊,她再忍不住,近乎恳求地道:“将军,你失忆了,忘记了自己亲口许下的承诺,可我没忘,我嫁给你是为报恩,如今恩情还完,我该走了,求求你放我走吧!”陆随冷笑,自她来到将军府,恶事做尽,处处结仇,何曾还恩?
何况他清楚记得自己的过往,在成亲前,他们分明就没有半点瓜葛!
为了稳住自己将军夫人的位置,她竟恶毒到编纂故事来欺骗他!
眼底燃起滔天怒火,陆随手指下移,狠狠地掐住她的喉咙:“将军府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当初你用尽手段爬上我的床时,就该想到,我不会轻易放过你!”
“我可以救顾西棠。”
陆随微怔。
顾西棠是他恩师的独女,与他自幼相识,他一直把她当做亲妹妹般疼爱。
直到三年前,他受命前往福州平乱,不幸遇到意外,昏睡整整两个月,是顾西棠以身伺药,又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他那时睁开眼,便发现她满脸疲惫地睡在他的床畔。
未婚男女共处一室,已然逾矩,他虽不喜欢她,但多少觉得感动,于是写好婚书,准备承担责任……可圣旨先临,他被迫迎娶沈青禾为妻。
顾西棠出身名门,但自愿为妾,只求他在她过门前,不要碰沈青禾,他虽不解,但还是答应下来。怎料沈青禾丧心病狂,不仅对他下药,还故意诱使顾西棠撞见他们缠绵的画面。
若只是如此,他也不至于将沈青禾关入地牢整整三年,偏偏顾西棠在回去顾府后突然吐血昏迷,太医说是中毒,而他在沈青禾房中发现了同样的毒药!
是沈青禾下毒害了顾西棠!
那时不管他怎样威逼利诱,命沈青禾解毒救人,沈青禾始终都抵死不从,如今怎么突然改口?
难道她真的想离开他?这个念头掠过脑海,陆随心里尖刺横生,刺得他痛不堪言。
“棠儿为你所害,救她是你应做的事情,你哪来的脸跟我谈条件?”
痛到极致,青禾反而低笑出声,只是声音空荡而麻木:“我说过,对你下药的人是顾西棠,我事先压根就不知道她在将军府做客,更也没有对她下毒……。”
“够了!”她还想骗他!陆随怒不可遏地打断她的话:“我不想听你狡辩,你最好能够救醒棠儿,否则我定要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生不如死!”
声落,他再待不下去,甩袖离开。
青禾痴痴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淌下眼泪。生不如死的滋味,她不是已经体会了三年吗?
缩在地上熬过一夜,次日清晨,有婢女拿着钥匙前来牢房,解开了青禾身上的锁链。
青禾强忍痛苦,颤悠悠地站起身,扶着墙慢慢往外走。
暴雨已停,带着暖意的晨曦倾泻而下,到处都显露出一股生机勃勃的气息。青禾累极,停在门口大口喘气,并抬手遮挡眼前分外刺眼的阳光。熬过漫长的黑暗,她终于得见天日。
“傻愣着干什么?快点走,将军还在畅意阁等着,若误了事,仔细你的皮!”婢女语气恶劣地催促。
青禾瞥她一眼,没有辩驳,极为艰难地抬脚往前挪。只是她许久不曾走路,又带着伤,身体重如灌铅,动作极为缓慢。
“如果不会走路,你就爬过去!”
婢女耐心尽失,伸手在她背后一推,青禾重重摔在地上。胸口处传来一阵摧心噬骨的痛,从未彻底愈合的刀伤再度崩裂。
她眼里凝起泪珠,差点就要落下来。
陆随好狠的心,竟派个下人来这般折辱她!
“还不快点爬?”婢女伸出脚,用力往她腰侧踢了一脚。青禾痛得眼前发黑,完全看不见前路,可她没得选择,只能压住心酸,拼命凝聚力气,用双臂拖着身体,毫无尊严地往前爬着。
身下,蔓延出一条刺目血路。畅意阁,是陆随请来无数能人巧匠,特意为顾西棠建造的院落。
椒涂墙,玉做瓦,传言中的金屋藏娇,亦不过如此。
而院名畅意,谐音长忆,意为无尽的相思。
强忍苦涩,青禾努力起身,稳着身体跨过门槛。内室的珠帘晃动,视线里有一道颀长的身影慢慢走近。他穿着玄色绣暗纹的锦袍,身躯凛凛,面容绝美,一双狭长黑眸似盛着漫天星光,又似凝着万年寒冰,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
像是从话本子里走出来的男妖精。
一如初次见到他那般,青禾看呆了。
陆随瞥见她身上溢出的血迹,以及在路上沾染的灰尘,眼神寒凉若刀:“这般脏乱不堪,是想污谁的眼?快替她洗洗!”
青禾回神,颤栗着垂眼。
她自知狼狈,恨不得立刻消失,奈何身体疲软使不出力气,只能等婢女过来搀扶。怎料下一瞬,一桶带着冰块的冷水兜头浇下。
身上瞬间湿透。
原来,是这样洗?青禾猝不及防,冰水呛入喉咙,她弯起身体猛烈咳嗽,骨瘦如柴的身体好似会从中折断。
陆随亦惊了一瞬,毫不迟疑地踢出一脚,踹在婢女身上:“落水狗配出现在棠儿面前吗?带她去沐浴焚香!”
他自幼习武,力道十足,婢女的身体像落叶般飞出去,狠狠砸在墙上。可她不敢喊痛,更不敢停滞,马上低眉顺眼地扶起青禾。
青禾被“落水狗”这三个字砸得两耳轰鸣,恨不得死在这一刻。
可他说得也没错,自死皮赖脸嫁给他,她尊严全失,傲骨尽碎,真真连狗都不如!
等离开陆随的视线,青禾再忍不住,倾身吐出一口鲜血,垂首间,一缕银色碎发从耳畔滑落。
她的指尖顿时剧烈颤抖。
她活不久了。
世人尊崇凤凰族,只因凤凰族有能起死回生的秘术,却不知天道公平,要挽回一条性命,必得牺牲一条性命。
三年前她献祭自己救回陆随,身体便迅速衰竭,强撑到现在,已是极致。很快,她的黑发会化作银丝,面容亦会变得苍老……她将变成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妪,无声无息死去。
她不愿让陆随瞧见自己丑陋不堪的模样,只愿他记得自己风华正茂时的美丽。
所以,哪怕极为恶心顾西棠,青禾依然主动提出要救她。
跟瘦得脱相的青禾不同,顾西棠哪怕昏迷整整三年,容貌依旧没什么变化,肤白若玉,楚楚可人,可见被照顾得很好。
然而瞥上只一眼,青禾就发现端倪,屈指扣上顾西棠的脉搏,更是验证了刚才的想法:“既然已经醒来,为何还要装睡?”顾西棠合着眼,毫无反应。
青禾明白什么,扬唇讥笑:“宫中临时传召,将军已驱马入宫,你无需再装!”
顾西棠悄悄睁眼,见陆随果然不在,倏然起身,拉住青禾的手用力一拽,轻轻松松地将她压在床褥间。
青禾惊骇不已,正欲挣扎,顾西棠抽过旁边的枕头,死死堵住她的口鼻。其动作迅猛利落,哪里有半分虚弱之态?
“沈青禾,你怎还敢出现在我面前?一只出身在蛮族的野,鸡,也敢妄想成为凤凰,甚至爬到他的床上……今日若不杀你,我心怎甘!”顾西棠早就动过杀念。
身为天之娇女,从来只有她抢别人东西的份,何曾被人抢过东西?何况陆随乃京都第一美男,她早认定他是自己的所有物,怎能容忍沈青禾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
只不过因为她一直在陆随面前装得善良柔弱,不想让他发现自己恶毒的一面,这才按捺住杀念,一直耐心等待机会罢了!
“对了,你可知我为何会陷入昏迷?”认定她会死在自己手中,顾西棠言语间毫无忌惮。
“我自幼病弱,相士断言我活不过十六岁,我不信命,到处搜寻长生之法,终于得到一卷古籍。古籍中说凤凰族受天道眷顾,虽是肉身凡胎,却能助人洗髓重生……我原不信,直到费尽心思,抓到一个凤凰族的小姑娘。”青禾瞪大眼睛,忽地剧烈挣扎起来。
凤凰族避世而居,甚少与外界接触,只偶尔会在世间动荡时出山救人。三年前福州爆发瘟疫,死伤无数,凤凰族全族出动,前往救援,历经一个月,终于稳定疫情。
在他们准备功成身退的时候,父亲发现有个族人失踪了,便命他们满城寻找。
青禾便是在寻人的过程中遇到危险,然后被意外路过的陆随救下。
若族人是落在顾西棠手中,那她那时候遇险,是不是也是出自顾西棠的精心谋划?
“我那时候,其实更想把你掳回来,毕竟你是族长女儿,身份远比其他人尊贵,”像是猜到她心中所想,顾西棠神情狰狞地说道:“谁知你命这么好,竟遇到了二哥哥。不过现在也不晚,等你咽气,我也把你熬成一碗补汤喝下,让你跟你的族人在我腹中团圆!”
陆随,在家中行二。
青禾曾亲昵地唤他“二郎”,并为这独一无二的称呼而沾沾自喜。直到此刻,她方知自己那时有多愚钝!
若她能再仔细些,若她没有沉浸在自己的小女儿情怀中,她或许能救回族人,能让族人免受被人拆吃入腹的痛苦!
“说起来那小姑娘实在是比不得你,她整日哭哭啼啼闹个没完,我只好拔掉她的舌头,让她再也发不出声音,方得清净。可惜没过两天,她就撑不住了,我依照古籍记载,在她将要咽气时生挖出她的心……。”
后面她还说了些什么,青禾再听不到了。
凤凰族人丁稀少,因此彼此间的关系格外亲厚,顾西棠口中那个脆弱爱哭的小姑娘,是被她当妹妹疼爱着长大。
但顾西棠虐杀了她,她剥夺了她的未来!
明眸被巨大的仇恨淹没,青禾抬起手,将指缝中的毒药弹出。
她早知顾西棠心术不正,当然不会毫无防备地前来见她,只奈何仓促间找不到无害的迷药,只能藏起毒药带过来。
直到刚才,她都还在犹豫着不想伤害她,可顾西棠早已不是人了啊!
用无辜者的鲜血,来逆她自己的命,她是个畜生!
顾西棠没想到她还能反抗,在毫无防备下吸入不少药粉,整个人都变得僵直,愣愣栽倒在床褥间。
青禾想也不想,拔下顾西棠发髻间的珠钗,就想刺穿她的喉咙。
可手腕刚刚抬起,斜侧里忽地传来一股霸道的力量,她被迫转了个弯,珠钗不仅没有伤及顾西棠分毫,反而割伤她的手臂。
“沈青禾!你在做什么?谁借你的狗胆伤害棠儿?”
看着陆随满脸怜惜地揽住顾西棠,青禾只觉身体各处绵绵密密的痛,痛得她想放声大笑:“陆随,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否则我终有一日会把顾西棠千刀万剐!”“沈姐姐,”顾西棠瞬间凝泪,满脸楚楚可怜:“我发誓,绝不会跟你抢夺二哥哥的宠爱,也不会主动出现在你面前惹你心烦……求求你别赶我走,哪怕只做个侍婢陪伴在二哥哥身旁,我也心满意足。”
对着她时盛气凌人,在陆随面前却伏低做小,顾西棠这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本事可真是炉火纯青!
青禾直接气笑了。
“棠儿莫慌,”垂眸看向顾西棠时,陆随眼中的坚冰融化,温柔似水:“这里是我的地盘,还轮不到她做主,你只管安心住着!”
没名没分,她怎么安心?顾西棠脸色难看,想到自己装昏时听到陆随在床畔说,等她痊愈就送她回顾家,他替她另择良婿,送她风光出嫁,她就满心烦躁。
是她先瞧上的陆随,她凭什么要退让?占据她位置的沈青禾必须得死!
“可是二哥哥,棠儿又中毒了,好难受……。”
陆随闻言,仔细打量顾西棠,终于发现她身体僵着动弹不得,脸色也苍白如纸,像是随时都会倒下。他想也不想,眸光犀利地看向青禾:“把解药拿出来!”
她一颗真心他置若罔闻、肆意践踏,顾西棠表里不一、矫揉造作,他却视如珍宝?
他果真眼盲心瞎!
青禾竭力挺直背脊,强忍心痛,静静看着他们郎情妾意的恩爱模样:“我不会救她!”
陆随眸底怒气翻涌。他道沈青禾怎么突然好心救人,怕是见棠儿没死,特意前来杀她吧……刚刚若是他再回来晚些,此时顾西棠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沈青禾,你当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这三年凤凰族的人确实藏得很好,可要找到他们也绝非难事。在福州往东,有一座名为西洲的海岛,原本荒无人烟,近来却时常有海民上岛求医,那正是你的族人罢?”
青禾像被掐住七寸的蛇,周身气焰顿消,不得不低头解释:“顾西棠该死!她……。”
她没能把话说完,因为顾西棠突然呕血,然后晕倒在陆随怀中。
“滚开!”知道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拿出解药,陆随失了耐心,抱着顾西棠就往外冲。
他坚硬如铁的身躯,狠狠撞上青禾,青禾踉跄着摔了个屁股墩。
她的身体已极其虚弱,普通人这么一摔,顶多疼上一会儿,可她清楚地听到“喀嚓”一声,是身体里的某根骨头断了。
痛彻心扉。
青禾又被关入了地牢。
隔着厚实的墙壁,她听到外边有人碎嘴,说陆随抱着顾西棠强闯太医院,用了无数名贵药材,终于把顾西棠从鬼门关拉回。
还说顾西棠的父亲顾怀,那位手握天下兵马的大将军得知爱女再次中毒,异常震怒,拦住陆随让他把自己交出去。
且不说陆随压根就不在意她的死活,便是在意,他也不会为了她去得罪顶头上峰……她必须得尽快做出抉择,是要惨死在顾怀手中,还是逃离将军府,死在无拘无束的蓝天之下。
这个决定,并不难做。
青禾掏出之前梳洗时从婢女身上顺来的钥匙,解开锁链、打开牢门。本想立刻远逃,却担心在有追兵的情况下,自己一个人跑不了多远,想了想,她迈步前往药房。
天色已黑,药房上了锁,好在旁边的窗户没有关严,青禾悄悄翻身进去,不敢点灯,只闻着药味,迅速调配出好几种迷药。
正待原路离开,外边传来响动,伴随着锁扣被打开的声音,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是陆随。青禾紧张地藏在桌下,屏住呼吸,看着陆随关上门,一步步靠近。
“出来吧。”陆随冷冷说道。
陆随耳聪目明,武艺高强,青禾也没想着能瞒过他,低垂着眉眼慢慢起身。
朦胧的月光下,陆随脸色微变,像是没料到她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沈青禾,你躲在这儿偷偷摸摸地做什么?”惊愕过后,陆随含怒上前,伸手抓向青禾的肩膀。
青禾抬眼,趁他不备,用力挥出手中扣着的药粉。
隔得太近,饶是陆随迅速闪身躲避,也依然吸入了一些迷药,身上的力气在一点点流失,他站立不稳,半跪在地。
青禾咬唇,不敢看他神情,抬脚就跑。
“沈青禾,你若敢跑,他日我必踏平凤凰族!”
“凤凰族,”青禾停在门边,艰涩出声:“于你有恩。”
凤凰族的献祭秘术,并非一定会成功,也有一半的可能会失败。而秘术一旦失败,献祭者与被献祭者都会死。青禾不怕死,却不希望陆随死,所以那时她偷偷窃出凤凰族的镇族之宝凤凰血,喂他吃下。
次日她才知道,凤凰血是凤凰族的立身根本,失去凤凰血,凤凰族便失去了庇佑。父亲宠她,不忍心罚她,族人们敬她,也不忍心责怪她,最终决定举族搬迁,彻底与世隔绝。她的族人,从未想过要把凤凰血从陆随的身体里取出,陆随不感恩则罢,怎么能反过来伤害他们?
青禾忍着泪,想把这些事情告诉陆随,可抬眼对上他厌恶至极的眼神,一颗心渐渐沉入冰窟。
她在他心中,自私又恶毒,谎话连篇,哪怕她说的都是事实,可他又怎会相信?他从来不曾怜爱过她啊!
青禾自制的药,药性素来猛烈,这短短的时间里,陆随已无法动弹。她深吸口气,折回他的身边,伸出小手在他身上摸索起来。
陆随说要踏平凤凰族,绝非是在威胁她,他向来说到做到,只怕她前脚离开,后脚就得替族人收尸。
为今之计,只能先窃走他随身携带的虎符。虎符是调动兵力的唯一信物,失去虎符,他孤掌难鸣,便奈何凤凰族不得。
软甜的馨香萦绕在鼻端,柔嫩的小手到处煽风点火,陆随血气方刚,又被药物控制,失了大半理智,于是身体不可抑制地起了反应,呼吸也愈渐粗重。
等青禾发现时,他已经快忍不住,她藏好刚刚找到的虎符,稍微犹豫,便抬手脱了他身上的衣裳。
虽然夫妻三年,可他们同房的次数屈指可数,明明她生得比顾西棠更美,可他的视线从来没有落在她的身上……她不甘心,也想好好地向他告别。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
是她留给自己的最后回忆。“滚开!”陆随用残存的理智低喝。
“二郎,我喜欢你,喜欢的心都碎了,”诸多情绪,化作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青禾偎在他身上,声音委屈又绝望:“我知道你恨不得杀了我,你放心,往后我不会再纠缠着你……你若喜欢顾西棠,尽管娶她为妻,恩爱到老。”
“可是那样的话,我会恨你,我也恨顾西棠,我要日日诅咒你们……。”
诅咒他们什么呢?青禾说不下去了,她可以咒顾西棠,却舍不得咒他。
青禾闭上眼,颤巍巍地捧住他的脸,轻轻吻在他的唇上。在天亮之前,青禾离开了京都。
乔装打扮一番,她雇了马车,沿着官道一路南下,前往福州。
她既生于凤凰族,也当死于凤凰族,再用己身残躯,重塑凤凰血,庇佑族人。
这是她最后的心愿。前路漫漫,后有追兵,青禾数日里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气力不济,整个人便迅速地衰老下来。
某日清晨,她揽镜自照,发现满头青丝已白了大半,往常冶丽的眉眼间也爬上许多褶皱,像是眨眼间就到了不惑之龄。
意料之中的结果,青禾并没有多难受,走出客栈准备继续赶路,却差点跟一个戴着斗笠,行色匆匆的旅人撞在一起。
“阿婆,你没事吧?”
低沉好听的声音响在耳畔,青禾震惊抬眸,恰撞上陆随那双像带着小勾子的多情桃花眼。
她身体顿僵,慌慌张张地转身要跑,陆随拽住她的胳膊:“等等。”他直勾勾地打量她,桃花眼中带着疑惑,视线落在她的银发上,呼吸微停,随即哂笑一声:“阿婆慢些走,小心再摔着。”
青禾呆呆点头,在他若有所思的注视中,僵硬离去。
待车帘落下,青禾抱住膝盖,倏地埋头痛哭。
任她再淡然,听陆随亲口唤她“阿婆”,也依然痛不欲生。她明明比他还要小两岁,却在他依然眉目如画、风光霁月的年纪,垂垂老去。
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青禾到了福州。
可她没能入城,海寇不知为何选择在凛凛寒冬进犯,满城戒严,严查来路不明之人。她逃得仓促,身上没有路引,只能停在城外。
心里隐隐不安。尽管在逃出京都时,她怕连累族人,早早就鸿雁传书给父亲示警,让他带着族人离开西洲岛,另寻落脚地,可万一父亲没有收到那封信,此时他们就必定身处在刀尖浪口。
思及此处,青禾没办法再坐以待毙。幸而城内混乱,人人皆想往外逃,她用医术救人,换来一个路引,顺利混入城中。硝烟四起,战鼓声声。满城噪杂声中,不知是谁在嘶声大喊:“快跑啊!卫将军中箭坠海,生死不知,官兵们守不住啦!”
青禾愣住。
卫将军,指的是陆随。
陆随落海了!
他不会游水啊!
她拔腿就往海边跑,想也不想地跳入被血渍染成玫红色的海水之中。
天气严寒,海水冷得彻骨,海浪挤压在青禾身上,像要把她撕碎。她的身体很快就被冻僵,继而麻木,可她带着一腔孤勇,不管不顾地往前游。
海面上嘶声震天,这场战役不知何时才能停止,海里边除了她,竟无其他人来寻陆随。
他守着满城百姓,却无人守护他。
青禾心中难受,瞪大眼睛到处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直到将要力竭,才终于找到他。她抱住他冰冷的身体,拼命往回游。
海水不断拍打过来,等到上岸,她才发现偏离了方向,他们已不在福州城,而是到了一处荒郊。
陆随失血过多,已然昏迷,好在还留有一口气,青禾忍着寒冷,找到一处避风的山洞。
她燃起篝火,使出吃奶的力把陆随背进去,又强撑意识在附近摘了些草药,替他简单地处理好伤口,这才放任自己陷入黑暗。青禾再醒来时,山洞里已不见陆随的身影。
怔然起身,她发现身上盖着陆随的玄色外袍,怀中也多出一块通体碧绿、水头十足的玉佩。
想必,是陆随醒来时看见她躺在旁边,知道自己是被她所救,于是留下贴身玉佩作为报答。他没有认出她。
青禾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却也不敢多想,只拖着病体艰难地往外走。
她得去西洲岛,亲眼看看族人们还在不在岛上。
跌跌撞撞地行了大半天,青禾终于在海岸边寻到一艘木船。船主人大抵是避难而逃,不见踪迹,她留下一块碎银,摇船入海。海面无边无际,难辨方向,任她心急如焚,却依旧陷入不知前路的困境……细嫩的手掌被船橹磨出血丝,身体更是翻山倒海般痛,青禾倾身吐出一口血,认命地倒在船板上。
昨日在冰冷的海水中浸泡太久,她发起高烧,眼下再使不出半分力气。
罢了,族人们若逃了自然是好,若是没能逃走,她陪他们一起去往黄泉。
海浪翻涌,裹挟着木船驶向深处。青禾自昏迷中苏醒,只见夕阳铺洒在眼前,往海面落下一圈碎金,而正前方有一座树木葱郁,被无数礁石环绕的海岛。
西洲岛。
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她终究来到了这里。青禾眼睛一亮,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气,支撑着她把木船划向西洲岛的边缘。
她曾与陆随在西洲岛住过一段时间,故即便夜幕降临,她也能循着记忆,摸索前行,很快瞧见火光。
岛上真的还有其他人,会是父亲他们吗?青禾既激动又紧张,不免加快脚步,直到前方响起一声厉喝:“站住!”
她浑身一僵,立刻屏气藏在树干后边。
冤家路窄,没遇上族人,倒撞见了陆随。
陆随出现在西洲岛,是为灭她的族而来?眼眶中浮起泪意,青禾攥紧手指,鼓足勇气探头看过去。
漫天火光中,陆随负手而立,神情漠然地看着站在他身前的中年男子。“沈族长,交出凤凰血,我饶你不死。”视线落在那面容慈和的中年男子身上,青禾瞳仁剧缩,下意识就要挺身而出,身后忽地伸来一只手,死死按住了她。
“沈青禾,你若还记得自己是凤凰族人,就莫辜负父亲的心意,咬紧牙关,不要出声。”
低哑含恨的声音响在耳畔,青禾回头,借着远处的火光,瞧见一张与从前的自己有六七分相似的英俊面容。
是她的孪生哥哥,沈恪。
他竟认出了她!眼泪汹涌而落,青禾轻声道:“哥,我们得救父亲。”
沈恪没有回话,唯独扣着她肩膀的手,用力收紧。
“陆将军,凤凰族内,已经没有凤凰血,”父亲轻咳着,凝眉看向陆随,语调卑微:“你若是想救人,把我的心挖去,只求你放过我儿青禾,她年少无知,将痴心错付,已然受到惩罚,求你将她送回凤凰族!”
她的父亲,伟岸如山、铮铮有声的父亲,为了她低头哀求,甚至想献出自己的命!青禾再难隐忍,带着满心想要跟陆随拼命的念头,埋头就要往外冲。
可后颈忽地一疼,沈恪抬手为掌,将她劈晕。在失去意识前,青禾隐约听到几声压抑的呜咽……沈恪哭了。
她拼命扭转脑袋,余光瞧见一只尖利的铁爪,刺穿了父亲的胸膛。
利爪收拢,带出一片血光。
天地皆失色。青禾从未这样恨过一个人,恨到即便身在梦中,也想推翻曾真正发生过的过往。
她梦到自己在福州城的街头初遇陆随,却拒绝他出手相救,也没有因为他那张过分妖孽的脸,自此对他念念不忘。
梦见自己顺利救回族人,提前离开福州,再没有遇到刺客袭击陆随,也没有跟他一起飘落到西洲岛,更没有跟他在岛上单独相处。
梦见刺客没有追到岛上,陆随没有为保护她,被刺客一剑贯穿胸膛,她没有献祭自己,更没有窃出凤凰血……一切一切的悲剧,都没有发生。
可梦醒之后,眼前只有沈恪好不容易夺回来的,父亲的尸身。
不完整的,没了心脏的尸身。
青禾怔怔跪着,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眼中凝泪,却不敢让它们掉落。
像是只要她不哭,父亲就只是在睡觉,下一瞬就会睁开眼,对着她既宠溺又无可奈何地摇头。
她自幼顽皮,没少招惹是非,最严重的一次,不小心损毁了族里的祭坛,族老们要罚她跪祠堂,父亲以“养不教,父之过”为由,自己去祠堂里跪了一夜。
若是父亲不在,还有谁能做她的靠山?
“父亲是被你害死的,”沈恪冷漠的声音响在耳畔:“凤凰族的灾难,也是因你招致,你有什么资格哭?”
一字一字,犹如利刃扎心,青禾浑身发冷,哑声泣道:“哥哥,你想办法送我回京都吧!”
她最重要的人死了,陆随他们凭什么还快快乐乐地活着?反正她这条命也不值钱,便跟他们拼了!
她要带着仇人的血下地狱!
沈恪脸色一变,顿时大发雷霆:“沈青禾,你有没有心?三年前,知道你命不久矣,父亲苦口劝你留在族中安享余生,莫要去那个狗杂种身边受罪,你不听,而今父亲被他害死,你竟还想跟他在一起?”
青禾下意识想辩驳,可沈恪眼中藏着对她的关切,哪怕知道她命在旦夕,他也不会答应让她铤而走险……倒不如,就让他误会着吧!
闭了闭眼,她状似无措地辩驳:“不是他杀的父亲,是顾怀突然偷袭……。”
“够了!若他没有拦住父亲,父亲会死吗?”沈恪忍无可忍,扬手甩了她一记耳光:“沈青禾,你若还在惦念陆随,便滚出凤凰族,从今往后,你与我们再无瓜葛!”
脸颊火辣辣的疼,喉间亦涌起一股腥甜,青禾死死咬牙咽下,俯身对着棺椁行了个大礼,颤悠悠地起身往外走。都是她的错。
若她没有救陆随,哪怕只狠心一次,任由他葬身在大海,父亲都不会死!
她得赎罪。
拿命赎罪。
沈恪气得全身发抖,猩红着眼把面前的祭品悉数挥落。“沈青禾,你莫后悔!他日若是死无葬身之地,我绝不会帮你收尸!”嘴上说得凶狠,可沈恪依然安排了马车。
青禾强忍着泪,躺在柔软的毛毯中,任母亲在外边凄声呼喊她的名字,她始终没有回头。
三年前,她在福州遇到陆随,在福州爱上他,也在福州恨极了他。
既然所有的悲剧,是她一手铸就,那么也该由她终结。
陆随,顾怀,顾西棠,她要亲手杀了他们!京都中盛传着两个消息。
一是卫将军陆随平乱有功,荣升为骠骑将军,地位仅次于大将军顾怀;二是陆随亲自入宫求旨赐婚,得今上应允,即将迎娶顾怀的独女顾西棠为妻。
是的,为妻。
青禾就像是一滴被蒸发的水,留下的痕迹都被抹消,再无人记得她。
不,应该说世人压根就不曾知道她的存在。
她付出全部真心,最终只落了一场空。
多么可笑!
腊月二十六,宜赴任、宜祈福、宜嫁娶。
天尚未亮,鞭炮丝竹声已响彻云霄,十里红妆绵延往前,士兵们披盔戴甲,严阵以待,容貌清秀的婢女们提着花篮,将新鲜的花瓣洒满道路。
婚礼盛大得令人咂舌。
青禾站在围观的百姓们中间,抬手抚向怀中的玉佩。它紧紧贴住她的肌肤,却始终捂不热,一如陆随的心。
取出玉佩握在手中,她眸光逐渐冷厉。捂不热,就挖出来!
日渐西沉,伴随着喜庆的笙箫鼓乐声,迎亲的队伍回到将军府,身穿大红色喜服的陆随,牵住新嫁娘的手,在满堂恭贺声中行三拜之礼。
青禾藏在暗处,静静看着他们拜堂,眼眸红得似要滴血。
“咯嚓”一声轻响,在她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礼成之后,新娘被送入新房,趁着陆随在前院待客,青禾悄悄靠近过去……以她眼下的能力,同时杀害三个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她打算先从最弱的顾西棠下手。
今日来往的宾客很多,守卫上难免有所疏漏,青禾拿着陆随的玉佩做掩饰,顺利抵达目的地。
隔着墙,她听到婢女轻声说道:“小姐,这是最后一碗补心汤,您趁热喝。”
补心汤。
父亲的,心!
像是被惊雷劈在头顶,青禾好一阵晕眩,待回过神,她扬手挥出一把迷药,将侯在外边的仆从放倒,然后推门而入。
新房里,只有顾西棠主仆两人,瞧见青禾,婢女扬眉怒喝:“什么人?胆敢擅闯新房,不要命了吗?”
倒是顾西棠打量青禾几眼,迟疑着问:“你是沈青禾的什么人?”
“我是来索命的人!”
青禾冷笑,毫不迟疑地将身上见血封喉的毒粉全部洒出,婢女应声而倒,顾西棠却不受影响,甚至站起身,匪夷所思地重新盯住她。“这声音……你莫不是沈青禾?你怎么变成这副鬼模样?哈哈哈,你也太天真,同样的当我怎会上第二次?说起来,你父亲的心真真是个好东西,吃了它,能佑我百毒不侵呢!”
青禾眼中杀意弥漫,哪怕身体已虚弱至极,她依然勇猛上前,欲豁出去跟顾西棠同归于尽。
顾西棠眨眨眼,不仅没躲,反而拉着她扑向自己……青禾直觉不对劲,可尚未做出反应,背后已传来一股力道,在将她拎起的同时,狠狠甩向墙壁。
“嘭”地一声闷响,青禾痛得眼前发黑,五脏六腑好似被撞碎,视野里只余下大片大片的血色。
清冷的檀香靠近,那双曾往她胸口扎过无数刀的修长手指,掐住她的喉咙。“你到底是什么人?三番五次接近我,有什么目的?”
她的目的?杀人、报仇!
可惜失败了!
原来仅凭她一人之力,连杀了顾西棠都做不到。与其落在他们手中,被取血挖心,倒不如她自己了断!
果断咬碎齿缝中的剧毒,青禾用最后的力气抬眼:“陆随,哪怕你日后前程似锦,重权在握,却……再无人真心相伴!”
“你,”陆随的手,忽地剧烈颤抖:“你是沈青禾?不,不要闭眼……沈青禾!”剧毒封心,眨眼间,青禾的呼吸就变得轻不可闻。
陆随从未这般慌乱害怕,抱住她瘦弱得像是没有重量的身体,他踉踉跄跄地往外冲:“来人呐,快传太医!”
“夫君,”眼见陆随头也不回地离开,顾西棠不甘心地喊道:“今夜,是我们的大喜之日!”陆随顿足,眼前一阵恍惚。
三年前,在龙凤喜烛的映照下,青禾端着一张明媚的笑脸,在他掀起盖头时,难掩羞涩地说道:“二郎,打今儿起,我便把自己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待我啊。”
胸腔里泛起钝痛,陆随没有回头,只寒声道:“我已应诺,以平妻之礼娶你过门,她是我的正妻,身份地位皆在你之上,你恪记!”
言外之意是让顾西棠认清自己现在的处境,不要妄图跟沈青禾争抢……可是,凭什么?她哪里不如沈青禾?沈青禾都变得又老又丑,他怎么还是这般在意她?
顾西棠气得面容扭曲,恨不得冲过去将沈青禾生生撕碎,可见她即便陷入昏迷,也一直在吐血,知道她已活不了多久,便暂时咽下这口恶气。
陆随抱着青禾,直接冲到了太医院院判罗源面前。
罗源瞥见他怀中的老妪,眼神微变,立刻抬手探脉,而后叹息着摇头:“没救了。”
“若救不活她,”陆随眼底幽暗无垠,像是有什么东西将要翻涌而出:“你会先死!”
这熟悉的语气……罗源眼神微缩,梗着脖子怒吼回去:“你把我当什么?我是你的专属郎中吗?上次那个顾家小姐虽也是中毒,可她年轻力壮,生命力顽强,而你怀中这阿婆雪鬓霜鬟,天人早衰,已经走到尽头,再身中剧毒……神仙下凡也救不了她!”
陆随垂眼,看着青禾老态龙钟的模样,声音蓦地哽咽:“可她,才十八岁!”“你说什么?”罗源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岔子。
“救她,”陆随眼眶猩红,垂着脑袋,语含哀求:“求你救救她!”
罗源惊住。
陆随出生在公侯世家,自幼聪慧,受世人追捧称赞,后官至一品,将不少人都踩在脚底,乃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可此时的他,像遭人抛弃的小兽,卑微又孤独。
罗源有那么几丝不忍,幽幽叹了口气:“将军,我确实无法救她,不过世传凤凰族有一秘术能逆天改命……你与凤凰族关系匪浅,若想救她,可去一试。”
凤凰族!
沈青禾就是凤凰族的人啊!
若族中有法子能够救命,她怎会不用?
陆随心痛如绞,确定罗源真的没有办法救人,他转身快步离开皇宫。
死马当活马医,即便知道凤凰族的人不欢迎他,他也得去试试……何况,沈恪眼下就在京都。
驱使马车来到一处僻静小巷,陆随替青禾盖好被褥,独自上前,扣响门扉。没多会儿,木门从里打开,陆随抬眼,就见沈恪噙着冷笑,将手中端着的污水向他泼来。
他能躲,但没有躲。
带着腥臭味的水流重重砸在脸上,陆随痛苦地闭上眼。
“哥,我有一事相求。”
“你闭嘴!”沈恪暴跳如雷,只觉泼水仍不解气,索性将手中的木盆扣在他脑袋上:“我与你隔着血海深仇,我发誓,早晚有一天会将你碎尸万段,你且等着!”陆随被砸得退后一步,有温热的液体沿着额角滑落,但他顾不上擦拭:“哥,青禾中毒了,你救救她。”
沈恪脸色剧变:“你说什么?”
陆随回眸,马车边的车夫便掀起车帘,露出里边气息奄奄的青禾。她的头发已经全白,裸露在外的肌肤上甚至长着老年斑,眉梢眼角也爬满皱纹,衣襟上还染满血迹……沈恪怒而咬牙,照着陆随的脸,狠狠挥了一拳。
“陆随,你简直是个畜生不如的禽兽!她对你那么好,你不过随手帮她一把,可她三番五次救你于危难,甚至把命都给了你,结果你就这样对她?”半边脸颊像烧起来似的疼,陆随眼前浮现出那日的大海。
他不会游泳,在中箭坠海后,连喝好几口海水,浑身上下、冷彻骨髓。他不想放弃,努力挣扎,却发现自己直往下沉,很快就力竭。
在陷入黑暗前,他感觉有双柔软的手伸过来,揽住他的身体,带着他拼命往上游。在无边无际的海水中,她的身体是那般渺小,却那么的韧不可摧,无论海浪怎样冲击他们,她始终坚定不移地前行。
那一瞬的她,比阳光还要耀眼。
若早知她是沈青禾,若他能早早认出那奋不顾身救他的身影是沈青禾……那现在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陆随肝肠寸断,冲着马车,半跪在地。
“是我的错。”
“哥,我听闻凤凰族有能逆天改命的秘术……你救救她,行吗?”
“你有什么脸跟我提秘术?”沈恪像被踩到痛处,死死揪住他的衣襟,眸底红得像已癫狂:“你以为她为什么会在十八岁的年纪,变得白发苍苍?她是为了救你!”
“陆随,三年前在西洲岛上,沈青禾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用秘术救回了濒死的你,懂吗?”
“你说,”极度的骇然,让陆随脑海中“嗡嗡”作响,他满脸惶然,只觉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救他的人,不是顾西棠吗?他那时睁眼,看到的人就是顾西棠啊!
他结结巴巴,像为自己开脱般否认:“怎么可能?我与她素未交集,她怎么可能牺牲自己来救我?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哈哈哈哈,”沈恪松开他,忽地狂笑起来:“你们只知凤凰族受天道眷顾,却不知我们也被诅咒着……她以命救你,你获得新生,醒来就遗忘了与她有关的一切记忆,这是逆命带来的惩罚。”
“现在,她就快死了,想必你的记忆也很快会回来……到时候,你就对着她的灵位去谢罪吧!”
沈恪冷下脸,再不搭理陆随,走入马车,小心翼翼地抱起青禾。
她的身体,真的很轻很轻,轻到随便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跑。
可他们是血脉相连的孪生兄妹啊,哪怕话说得再狠再绝,他又怎么可能不管她呢?他的妹妹,哪怕要死,也该死在凤凰族里,享后人香火,受后人祭拜。
他不会让她做个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
“小青儿,”沈恪哑声,用小时候的名字,温柔唤她:““走,哥哥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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