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香云
也许我倒下将不再回来，你是否还要永久的期待？
也许我长眠再不会醒来，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脉？
在南疆边境线上，有一处被称作“英雄山”的无名高地，他酷似一个戴着钢盔，紧握钢枪，平躺着的“战士”。在那座“英雄山”边的烈士陵园里躺着上世纪一场边境反击战中牺牲的英魂。
我的姑父，就是一名参加过那场边境反击战幸存下来的伤残军人。
“伤残军人”这个称呼，其实用在姑父身上似乎并不是很合适，因为从我最初的年幼记忆里，他高大瘦削却也行动自如，每天风雨无阻踩着他的“永久牌”自行车早出晚归忙于工作，看上去与常人无异，甚至更为勤勉、精力十足。
等我慢慢长大了一些，每每试图“窥探”他的军旅岁月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时，他也总是笑眯眯的说自己不过是一个不够过硬的“学生兵”。
一直到中学毕业的那个夏天，在那趟大家一起北上旅行的卧铺火车上，第一次跟他正儿八经的挑灯夜谈，才第一次听他提及那段战火硝烟的青春岁月，也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这是一个真真实实经历过枪林弹雨洗礼的人，不禁肃然起敬。
对于我们这些和平年代沐浴着阳光雨露长大的孩子，影视剧和书本里了解到的英模故事远不如那些真真实实经历过战争洗礼的人的亲身讲述，来得更引人入胜，更震撼人心。
时间拉回到姑父从军校毕业的那一年，他被分配到了南疆解放军某部的反坦克连。当时，南疆边境的冲突断断续续没有停止过，但是由于山地丛林地形并不适合坦克作战，姑父所在的部队一直驻扎在后方。
直到敌方突然出现了坦克，一纸命令才把他们反坦克连临时紧急调往一线。当时身为技师的姑父被安排留守并不用前往一线，不曾想，他主动打了报告，申请随队一同前往，随即获得了批准。
见过姑父年轻时略显单薄的照片，也了解他平易近人的性格，老实说，总觉得姑父身上虽然有军人的坚毅气质，却似乎总少了些霸气和血性；着实很难想象，第一次上前线竟是他自己打的报告。
我曾经极其认真的问过姑父：面对战争，你真的不怕吗？他说，作为一名军人，只要祖国一声号召，我们便义无反顾。
当本应是电视剧里的情节真真实实发生在身边时，我被深深地震撼了。
到达前线的阵地后，姑父所在的反坦克连根据上级命令驻扎在了边境线上的一处高地，除了随时待命应对坦克的出没，还要负责观察报知敌情，那是边境线上离敌人阵地最近的一个山坡，也是离死亡最近的地方。
整整一个多月，隆隆的炮声从未间断，炮弹常常就在距离他三五米的地方爆炸，周围的泥土倾泄而下。看着倒下的战友，多少次他都以为自己也要“光荣”了。他的信写了，又撕了，他在日记里淡淡的写道：如果战争难免牺牲，希望活着的人勇敢的活下去......
一个月后，由于敌情变化，他们连接到命令撤回师部农场休整。然而，兴许是心中的家国情怀难以平复，兴许是太想念那些倒在前线的战友，没过多久，姑父就打了第二次请战报告，申请再上前线，虽然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楚牵引着他的那股力量到底是什么？
两个月后，因为前线防空任务的需要，师里临时组建导弹连，上级要求选配一名有技术背景的副连长，姑父作为师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炮兵专业的技术骨干，成为了不二人选。
在经历过第一次生死考验后，重返战场的姑父显得更加坚定。
这次他所属的导弹连，主要负责的是地面防空任务。这个任务，虽然不像第一次上前线时那么惊险，但是条件却异常艰苦。守阵地、钻山沟、越战壕、住猫耳洞，用姑父的话讲，那才是他们战斗在前线最刻骨铭心的芳华。
由于轮战时间长消耗大，他们连长带着的一个排，他和指导员带着另一个排，每隔一个月就要轮流换防。这样的日子有惊无险的一直持续到了次年5月，直到他临时受领了一次运输给养任务。
在当时的南疆战区，有一个前线官兵人人皆知的“死亡三转弯”，那是一切给养补充、弹药运输、伤员转移必经的“交通生死线”。但是，由于三转弯正面直对着敌人占据的山坡，其间隔着一个大河谷，地势开阔，易于观察和瞭望，因此这条路成了敌军炮火封锁的重点，夜间车辆控灯行驶也许尚可侥幸安全，若是白天通过必然要面临生死考验。
也就是在那次临时担负的运输给养任务中，姑父遇到了炮火袭击翻车跌落了山崖。当他被救援部队找到的时候，已是身负重伤昏迷不醒。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被转移到了野战医院，医生诊断为：两节脊柱粉碎性骨折压迫脊柱神经，要做好终生瘫痪的准备。
至此，姑父的战火青春戛然而止。
前段时间在《解放军报》上，看到一篇题为《向往纯粹》的文章，是一名驻扎在戈壁的基层指导员结合自己的亲身经历，解读了“纯粹”对于当代社会和年轻个体的意义。
其实，“纯粹”这个词，也是近一年以来，我一直在思考的一个词。我常常在想，在姑父他们那个年代亦或是追溯到革命抗战时期，在面临血与火和生与死的考验时，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老一辈的中国军人义无反顾一往无前？应该就是这种叫做纯粹的东西吧！而这种纯粹，又恰恰似乎是我们这个时代极其稀缺的一种品质。
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给了我们太多的空间和遐想，相当一部分人，为了一己私欲，甚至贬斥集体主义，解构牺牲奉献，甚至有时连我自己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初心，陷入迷茫。
以至于前段时间，当我和一个优秀士兵提干却面临超龄问题的战友谈起将来何去何从时，他的回答深深的感动到了我。他说：如果我放弃了，那些即将保送入学的优秀士兵就看不到希望了；只要部队还需要我，我想在部队多奉献几年。
“思念若不百转千回，浪漫便失却灵韵；理想若不厚重高远，精神便无处坚守；成长若不经历坎坷，人格便难以顶天立地。这个时代最珍贵难得的品质，乃是纯粹。”
“你们今天抵制了诱惑，放下了私心，明辨了是非之后做的每一个选择、每一次使自己变得纯粹高尚的过程，都使你们拥有了更健全的人格、更精彩的人生、更宝贵的灵魂。年轻的生命就应当在纯粹中逐步生长、扩张和沉淀。”
记得去年6月，前往中国传媒大学看望正在读研究生的同年兵战友，路上偶遇她的马哲课老师，一个40多岁的中年男子，当他得知我是现役军人时，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说：没有什么是人民军队解决不了的。
那种眼神里流露出的敬仰，那双手传递过来的温度，让我内心久久不能平复。我想，这不就是一代一代中国军人前赴后继用抛头颅洒热血的纯粹换来的最好褒奖吗？
那么，后来呢？很多人一定会问，姑父受伤后的后续故事呢？就像我一开始提到的，他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伤残军人”，后来是一个被我解读为跟姑妈有关的“爱情创造了奇迹”的很美的故事。
姑父和姑妈，是小学同桌，像那个年代所有因为“三八线”吵过架的同桌一样，互相嫌弃；是高中同学，可能是没有办法，因为小镇上只有这一所高中，据说就是很纯洁的同学关系。
高考后，一个考上了军校，一个考上了医学院，各奔东西，本无交集；直到有一天，姑妈突然收到了一封昔日同学请她帮忙购买英文书的信，于是不知不觉开始了与姑父从军校到前线长达数年的书信往来。
我曾经问过姑父，那时候你是真的要买书吗？姑父只是在一旁笑而不语。是不是反正我是不知道的，但是，翻开那上百封泛黄的书信，可以肯定的是，在那短暂而漫长的军旅岁月里，姑妈的文字一定给了他巨大的力量，心和心的距离也慢慢拉近。
虽然，据姑妈自述，一直到姑父负伤回来，他们也只是很好很好的“笔友”关系。
战火硝烟的岁月，书信远没有想像的那么便捷，事实上，姑父在前线的很多消息，姑妈是并不知晓的，有的是因为客观原因，有的是为了免于担心。
当姑父在野战医院醒来，得知自己也许会瘫痪的事实，他仅仅迟疑了几秒钟，就坦然的接受了这个现实，因为，跟前线尚未停歇的战事和医院里从不间断的伤员相比，他的伤又何值一提？
随后便是返回驻地治疗，并且于同年11月，由部队派人送回了老家休养。而姑妈也是直到去上海接站，看到姑父穿着钢背心拄着拐杖，在一个战士的搀扶下，从火车上艰难的走下来的时候，才得知姑父的伤情。也就是看到姑父下站的那个瞬间，姑妈心里做了一个孤勇的决定，这就是她一辈子要守护的那个人。
随后的两年，姑妈想尽一切办法，一路陪着姑父手术、理疗、复健；在那段看不见希望的日子里，成为了姑父最坚强的后盾和港湾。和所有担忧着女儿未来的母亲一样，奶奶坚决反对这桩婚事，姑妈却毅然坚持和姑父登记结了婚。
我想，一定是姑妈的坚持和善良感动了上天，终于，姑父奇迹般的站了起来。
随后，姑父返回驻地办理了转业手续。
去年4月，在姑妈的陪伴下，姑父重返了那片魂牵梦萦的昔日战场。
对于姑父来说，这是一场寻根圆梦之旅；对于姑妈来说，这是一场精神洗礼之旅；对于我来说，这本是一场心心念念蓄谋已久想要全程鉴证的擦亮初心之旅，终于还是因为种种原因未能成行，只能在姑妈全程的微信图文视频直播中，感动、震撼、深思。
看到那些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抱在一起大唱“战友战友”，无比动容，那是穿越硝烟的战友情深；看到他们的孙辈穿着迷彩军装敬着稚嫩的军礼，让人感动，那是穿越时空的血脉传承。
在南疆的那座烈士陵园里，还躺着一位荣立一等功的江苏籍烈士王仁先，刘亚洲将军曾经以他为原型写过一篇文章《烟坟》；姑父专门在他的坟前，点了一整包烟。
姑父说，那是他第一次上前线时，结识的一名最孤独也是最出色的狙击手，解放军某部的一名作训参谋，就是凭着他在一道绝壁的隙缝里，连续观察敌人情况40多天，及时指挥炮火炮击敌军，才摧毁了敌指挥所和敌军阵地。然而，就在随后的敌军大反扑中，他永远留在了那里，那年，他才25岁。
从前，我不大明白，为什么每次姑父提及那段战火硝烟的岁月总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现在，我明白了，比起那些惊天动地的英雄事迹，他的故事确实再平凡不过了；然而，比起那些已经化作山脉的战友，他却又再幸运不过了。在反复看了姑妈拍的视频图片后，我惊奇的发现，姑父全程都没有佩戴他的军功章。他说，今天他只是一个看望战友的老兵，荣誉属于化作山脉的他们。
“他们走后，再也没有回来。从此，看花看草看太阳，我们总要多看一会儿，替自己更替他们。”
你们一定已经化作了山脉。那时的你，那时的我，那时的花开在高高的山上，后来编织成了一个个美丽的花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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