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画面暂停了十几秒钟后，视频再次播放。Andrew看到了Giselle的身影，她站在Antonalli的大床旁边，穿着一件浅灰色开司米上衣，下面是一条洗白的牛仔长裤，黑色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脸色有些憔悴，眼睛也有点红肿，像是刚刚哭过。Antonalli闭眼躺在床上，眉头紧锁，似乎在忍受着什么痛苦的事情。Giselle轻轻为Antonalli掖了掖被角，便转身走到镜头前，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双手捂住脸颊，静默了片刻，抬起头来面对镜头，美丽清亮的橄榄色眼眸里藏着痛楚，藏着悲愤，但更多的是肃穆决绝的气场。她张口说道：
“Leonard Bianchi，我的生身父亲，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您面前，您不会觉得意外吧？我叫吉劼，您也可以叫我Giselle。今天是2019年9月5日，距离我26岁的生日还有20天，本来我打算等到生日那天，出现在您面前，给您一个‘惊喜’的，不过11月就是Andrew和Silvia大婚的好日子，让无关的人牵涉进陈年往事的破败不堪里，不是我的本意，何况这个人还是Andrew，他身上也流着一半和我同样的血脉。还有Silvia，一个善解人意的聪明姑娘，我希望她和Andrew能够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所以我拒绝了Antonalli爸爸的建议，下周我就会回中国，去继续好好地过我自己的人生。
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您的中国情人，我的母亲Gillian，她9年前已经离开人世，她的遗愿是希望有一天您能与我父女相认。中国人喜欢用缘份来形容人们之间的关系，母亲和您的缘份始于1992年秋，她在米兰留学时，和您相遇、相识、热恋，可她并不知道，当时您不仅已经结婚了，而且您太太已经因为流产陷入严重的抑郁。 1992年平安夜的那场聚会之后，您与母亲在一起，于是有了我。从母亲后来偶尔提到的关于您的故事，从段叔口里听到的版本，还有Antonalli爸爸对往事的回忆里，我逐渐了解到您那时确实非常迷恋我的母亲，可能她让你感受到了男性的强大，也激发了他对女性真正的保护欲吧。可是谁曾想，您对婚姻早已失去了忠诚，却不敢以成熟的态度来正视自己的婚姻关系，也不敢真实地面对自己内心的欲望，您要和情人保持情爱关系的方式是如此异想天开、自以为是，竟然会想到让Antonalli爸爸去娶我的母亲！您以为这样就可以一劳永逸，既保全了您官家贵婿的身份，又可以让两个爱您的人用这样惊世骇俗的方式，供您调遣和占有？您可曾知道，当Antonalli爸爸得知他只是被你利用来占有情人的棋子时，是多么的悲痛欲绝？他了解到在你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始终是你自己，包括你的欲望、名利、地位、金钱……
妈妈的中文名字叫吉莲，人如其名，她活得好像一朵吉祥的白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她是那么单纯而深刻地爱着你，爱到奋不顾身，爱到身败名裂，爱到吃尽苦头，她的前半生——38年的生命旅程里，就是为了要让你们的骨肉、她心目中爱的结晶来到人世，长大成人，这是她对爱的承诺，也是她内心无私的天然流露。我是如此幸运，能够拥有她这样的母亲，从她那里，我深深地感受到了，爱至成伤而伤至极致时，伤痛全部都会转化为爱的能量。母亲用爱为我撑起了一片天，也为我、还有她教过的那些学生们，传递着对生活无条件的接纳和永不言弃的希望。
还记得26年前，出现在你们平安夜聚会的另一个中国朋友段林吗？从某个角度看，他算是你的半个情敌。也许是和妈妈无缘吧，当他得知妈妈怀上我以后，他心痛不已，因为那个时代出国留学的人，不管从经济还是心理，都面临着巨大的挑战，他认为母亲为了爱情，生下一个没有任何身份的混血孩子而放弃留学和大好前途，是不明智的。作为一名传统的中国男子，他想用他的方式为心爱的女人提供他所能够给出的保护，就是让妈妈打胎，然后和自己成婚，当然这个提议是被妈妈一口拒绝了。也因为周遭这些朋友的反应，让妈妈下定决心，选择了决绝地离开你，离开意大利。但她始终相信，如果你对她的爱是真挚的，那么在有生之年，您一定会与我相认，所以她临终时把您送给她的爱情信物交给我，作为和您相认的证据，就是您以母亲“吉莲”的名字定制的这枚莲花造型的古董祖母绿翡翠胸针，是Buccellati高级限量定制款。可是妈妈从来没有佩戴过，只是偶尔会在夜晚偷偷拿出来端详一会儿，再藏回贴身的口袋里。“
说到这里，Giselle起身拿过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黑丝绒首饰袋，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枚美伦美奂的翡翠饰品，那是一朵盛开的莲花，花瓣是由冰种白玉雕琢而成，花蕊由黄钻镶嵌，每一个莲花瓣的尖端采用粉钻和白钻堆嵌的方式，做出栩栩如生的粉红色花瓣，荷叶则是两块成色极高的满绿翡翠精心细雕，荷叶上还各镶了两颗晶莹剔透的黄钻，营造出朝露风荷的东方神韵，这枚胸针，可以说不仅仅是高级珠宝，更是一件顶级艺术品。
Giselle接着说道：
“母亲回到中国后，承受着不解的注目礼和鄙夷的窃窃私语，但是她没有过一丝动摇，她的坚持和镇定影响了外公外婆，也震撼了关注她和同情她的朋友们，后来母亲遇到经济压力和困难重重的境地，都不曾动过一念要将这件昂贵不菲的爱情信物变卖来维持家用，她咬紧牙关坚持着，用她的努力、她的才华和她对生活的感恩，开了外语学校，不光教孩子们学会一门语言，更是鼓励每个少年能够自信自强，活出属于自己的真实力量。她告诉我，这枚饰物是联结我们一家三口的信证。母亲去世后，我就一直随身携带着这枚信物，把寄托了母亲半生爱恋和自强不息的生命见证还给您！“
说到这里，Giselle哽咽了，泪光在绿色的眼眸深处闪烁着。停了片刻，她继续说道：
“不过自从那次在米兰与您相遇后，目睹您逃之夭夭的样子，我在强烈的失望和哀痛中，忽然明白了，原来男女之间的忠贞誓言和你侬我侬的爱恋，是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付之东流的。你的怯懦和逃避，反衬出母亲的勇敢和承担，也让我更加清晰地照见了自己要走的路，绝不能依赖虚幻不实的感官享乐、情感系缚或为钱权名利所绑架。我也不会像您太太Gemma女士那样，用宗教化的自我暗示和自我安慰来麻醉自己。面对婚姻里的背叛、欺骗、冷漠、掩饰，她选择把自己放在自命不凡的救赎者的位置，把你放在受辱卑下的被救赎者的位置，这样的婚姻关系，也许正是让您倍感压抑而想要逃离的。一个凌驾于你人格之上的精神权威，以神的虔诚信徒甚至代言人的身份，在本应彼此尊重、平等相待的婚姻关系里，拉出了尊卑高下的不平等，而你们却打着为了孩子的名义，维持着貌合神离的婚姻长达二十多年，里面隐含的深层原因，我无从理解；也许这样会让你们沾沾自喜于自我的高尚？又或者是让你们觉得心安？她在婚姻里的恐惧和掌控，你看到了吗？你在婚姻里的脆弱和逃避，她又感受到了吗？为了爱一个完美的幻象而失去自我，把天赋才华和心智成长，都依附在物欲横流的重重诱惑中，依附于形式化的宗教修行中。而你们内心感受着的隐忍、痛苦和自怨自艾，都被自我诠释成精明、进取或救赎、净化的意义，可是这样盲目的结果，是让你们错过了与神性真正合一的时刻。”
说到这里，视频再次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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