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董林(原创小说,版权所有,盗版可耻,绝不姑息)
人有钱跟着便有脾气,或称嗔气,于是猛劲显摆阔气平复头里冒出的二气。有钱人度过浅薄期,不再闲扯置气,便要置办天地了,能称得上一方天地可谓大宅。小门小户撑不起天地,只能蜗居在多姓为邻的杂八地。
通县人赚到钱,顶要紧的是起宅子,大小宽深不等,围上高墙,关上大门才是自家的天地。吃喝拉撒,赏读思悟,喜怒哀乐,皆关门自品滋味,旁人莫知。
祝六顺做盐糖粮棉生意还贩骡驴,跑马帮运输,买卖从关外做过黄河,在济南太原和金城开起祝家铺子。十几年的工夫,头脑灵透的祝六顺就成为通县首户。民国十一年,祝六顺回通县起宅。外来户祝六顺,当年挑两担子花生进通县城,是个被旁人小瞧走街蹲墙根的担子贩。他一直租老酒坊后院偏房住宿,静来悄去,无一片瓦一根梁自宅私地。
此刻,祝六顺已经不再是磨脚板的担子贩,乃本县巨商富贾,人中龙凤。祝六顺精选三匹高挑膘壮的枣红马,拖着镶金边洋布棚胶轮马车,拉回通县半车金银。他要撑起一片天地,建一座巨宅,规模为通县和周边几县之最。
祝六顺雇佣三百多工匠杂役,浩浩荡荡走过街巷,燃放摆出去半里地的脆响鞭炮。瞧热闹的通县人积极擦擦,捂上耳朵过爆竹瘾。
祝六顺请来看宅地先生,憋口气啦长声喊道:“吉宅宝地开新。”接着主家和前来贺新宅吉地的亲朋,以及本地乡绅名商,祭拜山神、土地神、宅神。先生高声颂土地,祈福平安吉祥。开工之地摆上平安果(苹果),吉果(桔子),撒米盐茶豆期盼日子丰盈。摆红烛,醇酒,四处洒下甘甜的清泉水。
然而,开工之后,通县人屏住了呼吸,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祝六顺有多大的挣养(家底子),居然平了通县东关一座山。通县忽然少了东山,随后建起前无古人的祝家巨宅,一宅比旁人十宅还阔绰,扎眼。
祝六顺的新宅建成,祝家按照老县习俗拜四角,备好酒、香烛、毛皮猪肉,四果,五色豆,糖果二十五粒。首拜西北方,再拜东南方,再拜东北方,拜西南方。男主象征性移床放稳枕头,口中说句安枕无忧。女主人煮一大锅清泉水,待水开翻滚升腾,这时候开窗通风,高声说道好风好水,意为风生水起。
祝六顺心满意足,颇有大男人的成就感,将居住外埠的高堂和家族近亲都接到通县享福,全家兴高采烈搬进新宅。祝家请来亲朋熟友热灶暖房,苕帚扫旧。旁人见识了壮观的祝家大宅,羡慕、惊诧、嫉恨、自怜、诅咒,五味杂陈。
外人毕竟是客,看过走过也便散了。祝六顺一族人住下来,如同住进一座城,空空荡荡,风起惊心,夜来不安。下人也悄悄议论:“在宅内如居野外,野地野气阴风涩水,浑身遍起红疙瘩。”
祝氏宗亲迁居通县新宅的娃们夜哭不睡,手指空墙慌说有人。大人点灯观瞧,什么也没有,问孩子看见了啥人?娃抽泣着,十分惊恐地说:“墙里都是眼睛,那些眼睛好怕。”
祝宅豪华阔气,引得全通县人议论,成了通县话头。可是外人谁能体味到,这座令人羡慕的阔宅,昼夜阴森森的,不适安稳。祝姓族人分居在几座大院落,没几天便慌忙聚拢到同一座院子,群居生发人气壮胆。然而,入夜仍闻莫名哭声,早起床铺发现血印,一条一条的瞧着瘆人。祝家人身上没有刀伤,血从何来呀?难道是传说的“地吸血”(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坐倚不该坐的石头歇脚,躺在陌生阴潮的背地睡觉)。
祝太太跟祝六顺说:“这宅子太大,野生野气的,咱们恐怕压不住,请个压宅的师傅吧。家人多日亏血,瞧着个个面无血色。”
祝六顺不以为然地说:“恭敬拜了山神、土地神、宅神,这地便是咱祝家宅院,不再是野山。起宅时请来那么多人看宅,都说好着呐。”
太太温婉地说:“起宅时你高兴,出手阔绰给的钱多,人家拿了钱只说好话,不说真话。咱还是找个能说真话的人,说出门道,虚实总有因。这么下去,人人担惊受怕,可不得了”
祝六顺身上也莫名其妙起血印子,觉得再自欺欺人也不是办法,点头说:“若不给钱,都说坏话不说好话,也没真话。好吧,我派跑腿去找人,看是否能说出个究竟。”
祝六顺信不着跑腿,叫管家到外县去请,先不报主家名号,只来看宅,不看主家身价地位,压宅说真话。几天后,管家从外县请来一位压宅先生叫王金。王先生进宅无话,看过祝家宅院,又出宅观通县城,回来仔细瞧祝家前后院。观瞧了半天,也没说什么,默声走进客房,呼呼大睡。
早些年到通县跟祝六顺行商的祝姓族人,看到买地起宅的全过程,私下议论道:“买地起宅时请的那些先生,手持罗盘八卦镜,走走测测颇上心,滔滔不绝说得条条是道,总之就是大吉上好。眼下请进宅这位先生有趣,出来进去几趟了,眼珠子都快瞧进墙里去,就是木头不开腔。”
祝家长辈人说:“看宅如观人,不可只观面皮说道四六,得看长远心性。人家或许笨功夫出细活,说不定语出便惊人。”
压宅先生王金进宅五天,到点吃饭,出出进进,还是不说话。祝六顺耐不住,问王金:“新宅未住熟,凡人看不出,请先生压宅破解门道。新宅住着惊心,身上不舒服,此事先生有何指教?”
王先生吃着馒头五米粥小炒菜大炖菜,面无表情地说:“我只是个压宅先生,又不是神仙,看出啥便说,没看准不能乱说。”
祝六顺看管家一眼,管家明白老爷的意思,这是心里不满意。可是从外县请进王金,就得习惯他脾气秉性,也只能等等再说。管家将两只手交叉伸进袖筒里,低头窝脖叹气。
王先生不说话,但没闲着,连日夜观宅院。他夜里在宅子猫腰查看,躺在地上纹丝不动,细听动静。如此日复一日,进宅一住就是半月,压宅不是常住不走,而是看出漏洞破解归正。祝家人不耐烦,下人也不得意这位不说话先生,聚堆嘀咕:“别是骗吃骗喝的杂八地棒槌吧?就这么吃喝伺候,哪年哪月是个头。”
祝六顺对家里人说:“王金若能看出不妥,我养他十年也养得起,但是不能养个闷葫芦,如此一言不发可不行。”
话是这么说,见多识广的祝六顺,倒不怕其骗吃骗喝,担心的是哪路黑道探子入宅,那可是后患无穷,祸起萧墙。他悄悄派下家丁,暗中跟踪王金,白黑不离眼。
管家套车去外县找的压宅先生,住进宅子不说话,自感脸面过不去。他找到王金半红着脸说:“先生,咱主家是个精明买卖人,要是动心思谋划,全通县也没第二人能跟咱主家走上三个回合。他不是憨人,也不是粗人。先生可知俺的意思?不能总查看不言语,如此吃住下去,哪家哪户也受不了啊!”
王先生尴尬地挠挠头说:“大管家的意思我懂,此宅我也无奈,查看这些天,感觉土地不一般,得仔细瞧看再说道究竟。不过总吃住下去也不妥,恐怕会被人笑话疑心。”
管家引王金到了上房,见主家老爷祝六顺。王先生说:“刚进贵宅,便看出不妥,土地颇有异象。居宅半个月观那异象究竟,始终不能解惑。无奈吃住了这些天,我心不安。”
祝六顺问:“先生还需多久才能解惑?说出来我知,也好掂量一二。”
王先生说:“一个月或半年,也许一年两年,眼下也说不准。”
祝六顺说:“那就是说,我得请先生做祝宅常住门客,到月底拿月银?”
王金耸耸肩膀,想说什么没吱声,站在那用手直挠头。
祝六顺心里说:“还是金银惹的祸,起宅时那些先生见我有钱,不说真话,只说没用的好话。这位先生更甚,知道我是通县第一大户,难倒要在本宅养老不成?”
祝六顺看着王金一副吃定大户宅门的样子,差点气乐,强忍愤怒说:“王先生从外县来一趟通县,看出多少说多少吧。”
王金知道这话是不留客了,犹犹豫豫地说:“祝老爷起宅时不该动那座山,山不高却是真山。是真山便是万物万生家园,为起一座私宅毁万物之宅,破坏根本啊,引发怨气冲天。于是便昼难稳夜难宁,人心不安,生宅不熟。”
祝六顺满脸不悦地说道:“就算那座山是真山,我出真金白银买下了,归为私产,我难道动不得?怎么动土地只看我愿意。”
王先生说:“那座山是通县之鼻,紫气东来呼吸天地之气,县城东山自自然然呵护着通县。祝老爷平了东山,乃毁通县自然,如割通县之鼻,东来气息混乱了,新宅能舒坦吗?”
祝六顺猛拍桌子气愤地说:“我赚到的金银,旁人几辈子也赚不到,我能把这座通县买下来。祝家出钱修路赈灾,动一座小山之德也没攒下?”
王先生说:“祝老爷割通县之鼻,就算修一条路,只是在鼻子眼插根空心草梗,能勉强喘气而已。”
祝六顺气得伸手摸后腰,想拔出大男人的底气(手枪),不过还是压住动枪的火气,起手摔碎一只茶盏。
管家赶紧说:“先生别再多言了,就此走吧。”
王先生说:“本行当不说半截话,既然说道了,就不能说半句藏半句,主家喜欢听否,我也得说出来。”
祝六顺叫住大管家:“就让他说,管家勿阻拦。”
王先生说:“此宅还有救,并不是没法。祝老爷起宅毁东山,好在还留一点余山,可惜做了后花园。自古宅内假山假水,祝宅竟把真山圈进宅院,此为大忌。真山圈不住,强围生异事。老爷该弃新宅,重新垒起东山,通县之鼻复得,万物原态恢复,祝家便可心安。”
祝六顺冷笑道:“咱不说东山,宅内‘地吸血’是怎么回事?”
王先生说:“正是这一宗,我始终没找到异象之源,只感到这片土地巨气暗中腾起,遮天蔽日。地吸血或许是心病,新宅不熟心生阴冷,祝老爷将家人搬回老宅,弃掉新宅才是上策。”
祝六顺再也按耐不住心中怒火,拔出贵气的马牌撸子,咣当拍在桌案上,亮出底牌。
王金看见主家掏出手枪,不再言语,站在门旁不停地挠头。祝六顺说:“你这压宅师是谁,以为我不知道?出本宅就溜进史宅,史大账本乃通县原来的首户,我发家之后恨不得咬死我吞进肚子里。原来你是史宅的人,史大账本派你来毁我祝家新宅!”
王金一句话也不说,转身收拾东西,朝祝宅外走去。院子里的人皆冷眼看着他离开,嘁嘁喳喳低声嘀咕。祝太太快走几步赶上去,拿出银元给先生做压宅费。
王先生说:“我进祝宅吃住多日,压宅费早吃进肚子了。太太心善,我名声都这般了,还拿我当先生。就听我一句劝,速速放弃新宅,搬回老宅去。”说完,王先生转身推门离去。
半年后,这天大雨滂沱,祝家新宅“轰隆”一声巨响,消失得无影无踪。民国省府派人勘察,发现此地曾经是古战场,战争的数万兵马葬于东山下巨坑。祝家起宅,平掉东山,巨坑松动,雨季到来山崩地裂。
祝六顺望着消失的新宅,全身瑟瑟发抖。他忽然明白,史大账本早知道王先生非等闲之辈,确有实学,怕其拯救祝家之难。故意频频请先生进史宅问事情,造成假象,误导自己怀疑王先生。没想到果然中了计,疑先生为史大账本的奸细,没听其劝。倒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太太,知人信理,苦劝搬家,自己仍不听劝。
真乃万幸啊,太太跪求祝六顺,他才不情愿地搬了家,结果救下全家族人的性命!
祝六顺又起了新宅,院子雅静,房舍朴素。他让管家再去请王先生前来压宅。管家赶到外县,王金的邻居说:“先生被祝宅人奚落,哪还有人请其压宅熟宅,早就浪迹天涯去了。”
管家回通县禀报主家老爷。祝六顺得知因为自己一时糊涂,使得先生流浪去了,深为自责,后悔不已。他拿出家私,在通县设施粥堂,常年为流浪乞讨的乞丐施粥加咸菜。
祝六顺起的新宅,没有压宅师傅看过,心里不安稳。某日看见一人从门前走过,很是眼熟,追出去却不见了影子。
祝六顺让管家再去外县王先生住处,看看先生回家否,务必请来。管家套车去到外县,果然见王先生在家中,诚请其到祝家压宅。王先生笑着说:“祝老爷知道悔悟,在通县设粥堂,这便是压宅,还请我去做什么?”
管家豁然大悟:“原来先生让邻居打发俺回通县,就是想让主家老爷自悟,行善也便是压宅?善可驱邪!”
王先生点头笑道:“旁人压宅一时而已,自己压宅才一辈子安心!”
祝六顺行善熟了新宅,又开始谋划新的买卖生意,大丈夫不吃老本。他想盘下赌庄,赚更多金银,不日成为周边几县第一户。太太劝阻说:“赌庄吸赌,终不是善行。吃喝嫖赌,小户可忍吃,中户可忍喝,大户或可忍嫖,就是没有哪家哪户能够忍赌。嗜赌败家害命,老爷万不可涉赌行当。”
祝六顺觉得太太言之有理,但是赌庄利厚快钱赚得烫手,大男人不能听太太说道。他心一横,拿出家底九千现大洋盘下通县最大一家赌庄子。
祝家赌庄开彩,生意果然红火,可谓日进斗金。然而,四个月后,一天有两个赌客飙起惊天巨赌,赌上了老婆孩子,房子田地,以及全部金银细软。
两个人赌到后半夜,昏天黑地摇摇欲坠,忽然拔枪相对,同时扣动扳机。两个赌客身受重伤,被抬出赌庄。
赌庄枪击伤客迅速传遍通县街巷,这俩人非同一般,一位是省府参议的公子,一位是民国通县县长亲兄弟。省府下令查赌,通县县长更是一心禁赌。祝六顺的赌庄被查封,罚没伤风败业费两千块银元,妨害治安费八百银元,地方整序费五百银元,免于司法规避费三千块银元,后续归置费一千银元。两重伤者赔偿费金条六根,银元四千块。
祝六顺这笔买卖实赔两万光洋加六根大号金条,他懊悔窝囊羞愧,大病了一场。为了赚回这笔巨大亏空,身子恢复一些后,祝六顺想做军火买卖,若顺手一年半载就可填补赌庄赔的钱。
然而,太太万万不许丈夫冒险。太太说:“这枪炮生意,可是踩着命赚钱,一旦败露,或为通匪罪,或为扰乱秩序罪,闹不好便是腰斩。”
祝六顺说:“事到如今,只能冒险,方可补上巨亏,别无它法。”
太太哭泣着说:“不可,就算卖掉几家盐糖铺子补亏空,咱也不做枪炮生意。侥幸未被官府缴获,得手又怎么样,这些东西皆为杀器,赚此钱你心可安?王先生说,行善便是压宅,善可驱邪。咱不能失了善本,就算不做通县第一户又怎么样?还不至于挨饿受冻!”
祝六顺忍着男子汉要强的性子,勉强听了太太的话,未接手枪炮买卖。忍痛卖掉一家盐糖铺和一家棉布铺,补了亏空。祝家从通县第一大户,变成中等一般富户,不再引人注目。
一年后,管家进内宅禀报祝老爷,接手枪炮买卖的富户张老爷被官府以通匪罪抓捕,戴上重枷铁锁关进底牢。张家所有商铺皆被查封,张宅被抄家清宅,一家老小流浪街头去了。
这时候,祝六顺正在吃晌午饭,三荤三素六个菜,一碗鸡汤,一碗清汤暖口。他给太太夹了一只肉丸,自己夹一只放嘴里清嚼品味。忽然觉得,这一餐一饭,一只肉丸,一个新麦馒头,一口清汤,皆可体味天地之本。
祝六顺对管家说:“你也跑饿了,一起吃晌饭。”
管家说:“老爷这可不行,俺虽是管家,也乃下人,不敢跟主家同桌共食,不和规矩。”
太太拿起新麦馒头,掰开夹上一只肉丸一块坛肉,递给管家说:“规矩是规矩,总有大小之分,吃晌饭不循旧规,吃吧。”
管家咽着口水,后退不敢接。
祝六顺笑笑说:“听太太的,晌饭不循旧规。”
管家施礼道:“俺听老爷的。”
抬手接过太太递过来的新麦馒头夹肉,蹲在地上吃得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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