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流雨
木心 1995年在英国
生活是一种飞行
四季是爱的衬景
肉体是一部圣经
——节选自《肉体是一部圣经》
以云为名的孩子
四月四月想起你
时时路遇樱花
从前，每日樱花下
谈几句，就散
你嬲我一宵
闪避我七天
七天后，你
若无其事地泥上来
樱花盛开即谢
你的事，总这样
四十六年游去
你若记得，也不是爱
自己太俊
不在乎别人
偏偏是你的薄情
使我回味无尽
木心 19岁
他和一个女人站起身来，缓缓移步，沿着书架，由近及远。他的手触及每一本他可以说得上几句的书，对身边的女人频频话语。我目光紧跟着他们一寸寸挪动，而他们的音量始终控制地那样小，从来不让我听清。终于，我看着他拿起《木心回忆录》。少倾，女人回到了座位。我做了片刻挣扎，决定要请他解读木心的诗。
他是一个唇边留有两抹髭须的男人，头发略卷，一副眼镜，忘了是什么框了，橙色Fred Perry POLO衫。他坦言不了解木心，也没有认真读过他的作品，只是看过一些他的报道。我问他怎么评价木心，他说，他是一个伟大的人。
我给他拿来一本店里的《我纷纷的情欲》。掌着那本自己的，我开始了和他的讨论。和一个成熟的陌生男人讨论情诗，这是什么样的感受？可是他让我感到放松，事实也证明了这点——他很诚实，诚实地我找不出任何理由疑惑他对于公开男人共性的恳挚。
这首《以云为名的孩子》，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首情诗，特别是最后四句，木心写出了自己的傲，也写出了男人的通病。他总结的非常好。
男人都是很贱的。
闪了一眼还是撅起嘴还是扬起笑意，我故意等他进一步的解释。
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得到了就不会珍惜啊。重蹈覆辙大概是通病，我现在也是这样，你也和我一样么，执迷不悟地要通过自己尝试出真理才肯罢休。我快速瞥了一眼座位上的女人，食指瞟向女人再转向他，“你们是夫妻？”
点头。
“他那时候几岁？”
“二十一。”
“他对她不是爱，他有点喜欢她。他们不是很熟。这个女的可能是受了伤或别的原因，总之，她跟他睡了一晚，然后七天都不理他。他会偶尔想起她，偶尔，不会经常。”
他去外头抽了根烟，男女男什么意思呢？他理解为发生关系。
“我刚查了一下，这个字读niao和‘鸟’同音，有骚扰的意思。”（字典里解释为戏弄、纠缠）一根烟的功夫，他学了一个字，还现学现卖了。他回到老婆那里，在对面坐下，饶有兴致地打趣道：“你什么时候也嬲我一下？”老婆殷殷地笑了。
用得最妙的字是“泥”呀，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们只顾脏呀，却还有黏的意思在。
“我在想孩子是指木心还是女人还是两者都有。”
“两者都有吧，因为年轻呀。”
“为什么叫云呢？”
“女人名字里有云？”
“不，云的特征有飘忽不定的意思……”
脚
别支撑，莫着力
全身覆熨在我胴体上
任我歆享你的重量，净重
你的津液微甘而荽馨
腋丝间燠热的启示录
胸之沟，无为而隆起的乳粒
纤薄的腰腹却是遒劲之源泉
再下是丰草长林幽森迷路了
世俗最不济的想像是美人鱼
那是愚劣的，怎可弃捐双腿
我伏在你大股上，欲海的肉筏呀
小腿鼓鼓然的弹动是一包爱
脚掌和十趾是十二种挑逗
最使我抚吻不舍的是你的脚
他毫不避讳，我就像与一位作者在讨论他的作品一样。也因为我看出了他这种特点才请他解读。一个女人在男人身上，这对男人来说是非常舒服的。“舒服”这两个字在情诗里大多“欲”念，是“性”的直接写照，看不到“爱”的情诗、小说、电影，任何只反映“欲”的生理需求的创作或真实都是可怖、惧惮的。但这首，过多的爱了。
“我看到了村上春树的感觉，《挪威的森林》。”我如是说，有一种想把书取下，翻到渡边痴痴地看着直子身上光影变幻下的美妙胴体那一页的念头。
女人身上的很多部位都能引起男人的性欲，他所描写的有可能是不同女人的不同部位，也可能是同一个女人，这个我们是不会知道的。他最爱的身体部位是一个女人的脚，他觉得她的脚是最性感的。
他经历过无数的女人啊，至少，对某个、某些女人有无限的爱啊。我对木心喜欢的女人很感兴趣，毫无疑问，他这么优秀，那他爱的女人呢？是不是也可以冠上对等的美丽、美好，一切美的代名词？这种美应该是超越肉体的，我喜欢在对视中追求一个人的美。
你看过洪晃的文章么？他随即问我。我大概知道他将要表达的内容，随便应和几句。世界始终压迫着大多数不独立的女性，这大多数女性（包括我在内）从来没有将这种意识上升为一个实际的、严重的问题。所以则天大帝，永远是一个传奇。
木心画作
醍醐
你在爱了
我怎会不知
这点点爱
只能逗引我
不足饱饫我
先得将尔乳之
将尔酪，将尓酥
生酥而熟酥
熟酥而至醍醐
我才甘心由你灌顶
如果你止于酪
即使你至酥而止于酥
请回去吧
这里肃静无事
这首诗非常有趣，题目就有趣了一大半。我们自然会想到“醍醐灌顶”这个成语，百度解释为“佛教指灌输智慧，使人彻底觉悟。比喻听了高明的意见使人受到很大启发。”醍醐，在新华字典第11版中查到的释义为奶酪，木心把男女性爱比喻为一种食品的烹调制作过程。
男人会说我想把你吃掉，这句话未免听得过烂，激不起半点忧伤。我是十三岁时在漫画书上第一次了解到这种说法的。这首诗传递出的感情很直白，如果不够激情干脆不要做。而他的理解比我更深入——不爱我就请离开。男人更习惯用性的投入程度来表达和获得爱，假如他真的在乎你的话。
“可以看得出，男的很爱女的，但女的没有这么爱他。”
我把他说的这句话牢牢记住了，于是重复说给L老师听。L老师很含蓄，没有那么直接跟我讨论，反而时不时把话题引向别处。 比如他说道之前看过的贾平凹的小说《废都》，当时一度被党列为禁书，原因是书中有大量直截了当、不含糊的性爱描写，有损社会风气的人物形象云云。
我给L老师看了一些木心其他的诗，他表示匪夷所思，“木心写这些诗的时候已经年近古稀了，可是诗展现出一种年轻人才有的风貌。他遭遇过文革，但文革所有的痛苦，他根本没有写。”L老师没想明白的是木心像一个老外一样地写诗，非常随意——他写作的态度似乎不在乎读者是否喜欢，他本人是否能出名，他的创作是无压力的。书的扉页有一张木心95年在英国的照片，时年68岁。L老师看了后说他长得不像中国人，连雨红姐看了也说像混血，目光深邃。
木心遗物
中国的床帐Ⅰ
从前中国人家的内房
檀木床柜，皮革箱笼
纱锦帘幔，绣满花蝶的枕被
脂粉瓜果香料药品
氤氲不散的窒人的气息
有一张长而阔的矮凳，叫春凳
明说是为白昼交欢之所备
孩子们在春凳上吹斗纸马
厅堂，书斋，挂满峭刻的格言
澹静的字画，供陌生客瞻赏
熟人在内房，暗沉沉，门咿呀响
那忧郁的床帐是很淫荡的
罗的，夏布的，帐门可以钩起放下
即使没人，帐子已很淫荡了
初读此诗，以为妙，是因为感受到了“欲盖弥彰”的效果。他没有直接写床很淫荡，因为床的意象太浅显，大家都懂。而帐子，风一吹，是会盈盈晃的啊；气息，鼻一吸，是会轻轻撩的啊！即使没人，帐子已很淫荡了。顿时想到甄嬛传或任何清宫戏里小小窄窄的床，如果是皇帝的床，总是有龙袍颜色的帐子，可是厚重呀，厚重的一点也不淫荡了。
木心画作
歌词
你就像天空笼罩大地
我在你怀中甜蜜呼吸
你给予我第二次青春
使我把忧愁忘记
我是曾被天使宠爱过来的人
世上一切花朵视同尘灰
自从我遇见你
万丈火焰重又升起
看取你以忠诚为主，美丽其次
可你真是美丽无比
你燃烧我，我燃烧你
无限信任你
时刻怀疑你
我是这样爱你
木心画作
凡没有肉体描写的诗都没有给他看，当然，除了那首我爱的《以云为名的孩子》。几首情诗看下来，他说这些诗确切来讲应该是“情欲”，于是我才悟到，情诗和情欲诗的差别。《歌词》，是为数不多的我认为完全找不到木心风格的一首诗。这首诗确实可以用来谱曲，就像徐志摩那首《偶然》一样，但是意境比不上《偶然》。这一首让我想起了朦胧派，可它又够不着朦胧的边。舒婷的《致橡树》倒跟它有点像——各种比喻来无限赞美，又完全不像——就像舒婷他们是“高大上”，而木心从不迎合，为所欲为。如果不是后四句，我真以为是出自哪个三流枪手之笔。
木心很傲骨，他是被天使宠爱过来的人呐，这两句和“自己太俊，不在乎别人”异曲同工。在这首诗中，他爱的人呢美且忠，这是难得的。两个俊俏的人儿啊，彼此吸引，这是令人艳羡的。而这样一个完美的人，叫人爱了怎能不担心？信任是无限的，无理由地相信她的忠贞。偶尔伴有的担忧是正常的，怕呀，这样一个完美的人呀，并不是真正的怀疑。这就是千万个爱的其中一种呀，嘴上说着相信你信任你实际上也是真的相信你信任你，而你，如此完美的你，却时时刻刻让我忧心忡忡地体会幸福满满、患得患失的感觉。
21:26 2016.5.18
14:24 2016.5.23
注：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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