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林艾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察哈尔省是一个村落稀疏、人口稀少的地方。集宁通往张家口的大道没有多少车辆和行人,偶尔驶过比步行快不了多少的牛车马车,呈现出一派宁静祥和的气氛。刘睿大步前行,他准备去兴和学徒。东山上的启明星眨着神秘莫测的眼睛,窥视这个不知深浅的毛头小伙。刘睿深深吸了口清爽湿冷的空气,立刻就像喝了杯糖水般的心旷神怡。初升太阳像一个大火球般的滚了出来,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田野里小麦金黄,莜麦碧绿,葫麻花紫如繁星,山药花白似棉絮。
繁花似锦的庄稼地夹杂着大片杂草丛生的荒地,这些都是当地的老百姓故意留着得压青地。那个年代地多人少,让多余的土地歇着,来年再耕种。这些长满青草、野蒿的闲地牛羊不时出没,察哈尔自古以来就是水草肥美的好地方。
刘睿脚蹬一双母亲一针一线缝制的千层底布鞋,加快了行走的频率,照这样的速度天黑之前可以赶到兴和。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被人爱慕也是幸福的。此刻,李芳菲的影子又出现在了刘睿的眼前。她那像熟透了苹果般的脸庞,启明星般亮晶晶的眼睛,还有那红润嘴唇吐出的芬芳,都让刘睿想念万分。刚离家一天就这样,真没出息,刘睿抬起脚把路边的一块儿石头踢向了远处。田野里的山雀“叽叽喳喳”的唱歌;草丛中不时蹦起野兔,大自然的静与动让人的心情倍感舒畅。刘睿憧憬着未来的美好幸福生活,他一点都没想到这看似宁静的大自然,危险正在一步步地向他袭来……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人得寸进尺,他们的胃口不仅仅是东三省,而是灭亡全中国。日寇在察哈尔地区屡挑事端,逼迫中国军队一退再退。华北危机,全中国危机。察哈尔东部由冯玉祥将军所控制,西部归属傅作义将军。他们岂能容忍日寇横行霸道,当蒋介石忙于调兵遣将围剿苏区的红军时,冯玉祥和傅作义的部队已经和日军开了火。长城抗战先于七七事变在察哈尔的部分地区展开。
刘睿走到黄茂营村附近迎面碰上了从前线溃退下来的国民党军队。这些残兵败将一路上招兵买马,补充战场损失的士兵。他们每到一处除了张贴广告,还给百姓们演讲抗战的重要性,大多数人并不积极响应。连年军阀混战,谁都说自己的军队是革命的军队,但谁也没给老百姓带来好处。人们只知道枪炮一响便要死人,你就是天鹅说成板嘴,我也不当兵卖命。
民国二十五年《兵役法》规定,年满二十岁至二十五岁的男子充军服役三年,服役期满退伍为正役。正役平时在乡里参加规定的操练,战时应召回营。应招期满转为续役。续役至四十岁转为国民兵,四十五岁以后退役。国民政府制定的兵役法增强了“三平原则,”即“平等,”“平均,”“平充。”所谓平等就是人人都有服兵役的义务,无贫穷贵贱之分;平均就是按当地的人口比例摊配;平充是该征的征,不该征的不征。
执行起来却成了舞弊弄权的手段,变成了三不公平。办兵役的贪污腐败成风,有钱有势的应征却不征,广大人民群众却被强行充军,从而造成了大量的逃兵。于是,兵役机关成了抓兵机构。那时买卖壮丁也成了一个行业,一个壮丁可卖十几个银元,那些没钱没势的劳苦百姓,凡是属于应征范畴,被迫抛妻撇子,背井离乡去为国民党充当炮灰。
国民党部队靠说服征不上兵,就在统治区强行征兵,到了一九四六年四月国民党为了准备内战,仅在集宁地区就强行招兵一千二百多人。家有弟兄两人其中一人必须为国效力,要是在路上碰上青壮年,那就不客气啦,用枪逼着就范,要是逃跑,小心挨枪子。
刘睿遇上这支需要补充兵源的部队,他能走脱吗?就在他好奇地闪开身子,让这支七零八落的队伍通过时,被一个年龄大些,像个当官的挡在了面前。这个胡子拉茬的军人问道:“小伙子,上哪儿去?”
刘睿说:“去兴和学徒。”
当官的说:“跟我们部队走吧,每天除了吃香的喝辣的,还给发军饷。”
刘睿说:“我不当兵,我要去学手艺。”
当官的指着刘睿对手下的两个士兵说:“这个小家伙像是日本人的奸细,给我带走!”两个士兵上前便把刘睿强行推进行走的队伍里。
刘睿发愣地辩解着:“我们这里哪有什么日本人啊,我咋会是日本人的奸细呢?”
那个长胡子当官的早已离他远去,他手下的那几个兵根本不容他解释。他们的枪口对着刘睿的胸膛,“赶快跟上队伍走,不老实枪毙了你!”
刘睿脑袋直冒金星,在要命还是当兵的时刻,他还是选择了后者。一路上这支部队像对待刘睿那样故伎重演,又抓了十几个壮丁。
黄昏时分,队伍来到了集宁东郊的哈拉沟村。哈拉沟村坐落在集宁通往玫瑰营的大道上,清末西方传教士在村里建起一座规模宏大的天主教堂,这里逐渐成为了一个几百户人家的大村落。1900年八国联军迫使清政府割地赔款,当地的教会用庚子赔款建堂买地。关内人口多,土地比较稀少,许多老百姓背井离乡出口外,租用教会的土地耕种,这样就使集宁城东的哈拉沟和玫瑰营增加了不少人口。
哈拉沟一带虽然多年没有打过仗,但对国民党军队的抓壮丁早有耳闻,年轻后生和姑娘小媳妇们都躲进了山里,村里只剩下些老弱病残者。
这支队伍衣帽不整,有穿灰土布军服的,还有穿老百姓大裆裤的。士兵们挨家挨户寻找空房,看样子要住下。他们用银元向老百姓购买粮食和土豆,看来这些军人和土匪不一样,土匪抢了便走,可他们还用察哈尔西路方言向老百姓们解释,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抗日救国人人有责。老百姓才不管那些,他们只认得银元,你把钱拿出来,我就把藏起来的粮食卖给你。早有人给躲藏的青年男女们报信,让他们到邻村躲避几天,等这支队伍走了再回家。
黄昏时分哈拉沟村上空冒起了冉冉上升的炊烟。国军弟兄们分别在老乡家里做饭,他们有擀面条的,有做莜面焖山药的,还有烙大饼的。刘睿心里却思忖着逃跑的机会,此地离集宁城不远,哈拉沟村前边的山坡就能看见集宁的老虎山,等到天黑就走。
就在刘睿边吃边思忖着逃跑线路时,只听见外边有人大声呼喊:“跑了,往南边沟渠树林跑了。”一个老兵提起枪跑出屋外,就在那个上身穿大襟袄,下身穿大裆裤的闪出树丛的一瞬间,被站在院中间的老兵举枪点射了个正着,脑袋的鲜血就像西天边的晚霞瞬间开放。刘睿好险把吃进的饭菜吐了出来。
老兵冷笑着,“他妈的,不去打日本人,想逃跑,没那么容易!”
其他人头也不抬吃着莜面焖山药,杀人就像杀只鸡似的小事一桩。战争年月人的生命如同蚂蚁一般,说没就没了,这用不着经过法律程序。建国初期村里批斗地主,本意没有想把地主打死。可人们群情振奋,情绪激动,民兵都控制不了局面,村民们拿石头就把地主给砸死了,这是后话。
这支队伍在哈拉沟村休整了一个星期。刘睿看着近在咫尺的集宁却不能回家,真是心急如焚。白天训练都是真枪实弹,根本没有逃走的机会。夜晚睡觉顺山大炕上七八个士兵“陪”着刘睿。别人可以穿条短裤,可他必须脱得干干净净,以防他在夜间跑掉。每当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脱光衣服时,有一种被士兵们强奸的感觉。他将发给他的那块儿破线毯盖在阴私处,发猴的士兵马上扔到了一边。刘睿没办法只好爬在炕上睡,捣乱的士兵们又把他翻过来,面朝天让众人欣赏。他越反抗众人的兴趣越大,寂寞无聊的军队生活,今天活着不知道明天,拿弱者取乐也是一种莫大的享受。后来刘睿干脆不再动弹,这些士兵反而失去了兴趣。但夜晚睡下,紧挨着刘睿的那个兵好像有病,一整夜用手摸挲着他的身子。刘睿把他的手拿开,但他把他抱得更紧。刘睿不敢大声嚷嚷,把众弟兄们吵醒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整个夜晚都让抱着,他能跑得了吗?刘睿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部队出发以后,并没有按照刘睿想象的往集宁方向开拔,而是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刘睿望着近在咫尺的集宁城越来越远,泪水已经模糊了眼睛。部队可能前往炮火连天的战场,今生今世恐怕再也见不到那个熟悉的小城和亲人啦!
部队经过长途跋涉来到了北方重镇张家口。刘睿被分配到了三团一营二排当战士。整编后的军队一切都朝着正规方面发展,每天早晨六点钟起床,五公里越野长跑全副武装,还好刘睿没有掉队。打靶射击的第一枪,刘睿闭着眼睛打了出去。排长狠狠地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眼瞎了,往天上打鸟呀!到了战场上你打不死他,他就要打死你。再来一枪,我不要求你上靶,只要不闭眼就算合格。”
排长就在旁边站着,有了第一枪的经验,心情也平静了许多。刘睿瞄准靶心,轻轻地扣动了手中的步枪,子弹出膛飞向百米外的靶子,六环的位置绽放出木梢。刘睿兴奋地回过头望着排长,排长没言声走到了别处。
到了月底,部队给每个战士发放两个银元。刘睿捧着银元手心全是汗水。当时一个银元可以买一斗小米,刘睿为自己挣下的第一份军饷而激动不已。
一个老兵在刘睿的身后嚷嚷:“小刘,别傻冒了。干我们这行今天活着不知道明天。攒钱没用!命都没了,要钱还有啥用?”
刘睿憨憨地笑着说:“部队给发衣服,还给白吃饭,这钱真不知道怎么花?”
老兵说:“小伙子还没开荤吧,去外边开开眼界去。”
刘睿说:“一个星期吃一顿猪肉,怎么叫没开荤呢?”
老兵发出淫荡的笑声,“我说你个秋瓜蛋,不是猪肉荤,是那个荤!你没看见街上旅馆门前挂着春花、桂花、杜鹃的招牌吗,那些女人白白的屁股,软软的奶头,脱光了衣服爬上去……这还用我教你吗?”
众人哈哈大笑,刘睿的脸早已红到了耳朵根,他尴尬地走了出去。
随着对军营生活的日渐适应和与其他士兵们的和睦相处,刘睿觉得当兵不再是件恐怖的事情。一日三餐比家里好多了,起码再不用看婶子的脸色吃饭了。部队的弟兄们看似粗鲁的背后,也有同情善良的一面。在多伦和日本鬼子干的那一仗,只听见山炮声呼啸而来。第一次上战场的刘睿吓得抱头鼠窜,就是那个教唆他“开荤”的老兵把他摁在地上说:“炮弹还远着呢,你瞎跑什么呢?”
刘睿爬在战壕里回过神来,可不,日本人的炮弹一个也没落在他们跟前。就在日本兵冲锋的时刻,刘睿的确领教了老兵的厉害,老兵手中的重机枪吐着复仇的火焰,把日本鬼子打得掉头鼠窜。重机枪子弹打光了,他又举起冲锋枪扫射。老兵打几枪换个地方,他边打边喊着刘睿:“你妈的木头人啊,不会打枪,扔手榴弹呀!”
刘睿在老兵的示意下把一枚枚手榴弹扔向敌群,当日军的增援部队上来,他们早已安全转移。人们把老兵们叫做兵油子,说他们能听懂枪炮远近的声音。要是枪子远,子弹飞行轨迹有弧度,就像门缝挤了股风似的“嗡嗡”发响。子弹飞行速度快,听起来“吱扭,吱扭”的声音,敌人就快到跟前了。
弟兄们整天在一块儿厮守,时间长了就像养只猫狗一般的感情。别看平时因为一些小事大动肝火,要是战场上牺牲了谁,弟兄们玩命地替他报仇。像刘睿这样平时不惹是非、人缘不错的“新兵蛋子,”战场上老兵们会主动照顾他们,当枪炮密集的时候,他们把他按在战壕里。民族的本性就是这样,当遭受外族侵略和欺辱乃至流血牺牲的时刻,他们之间再大的矛盾也不是矛盾,赶走侵略者才是他们共同的目标。
战火暂时停顿的日子,部队会给军人们放一天假,由他们自由玩乐去。那时不像现在的军人或者警察休息出外换便装,士兵们一年四季一张皮,这身土灰军装穿在身上还挺受人尊重。就连春花楼、桂花楼的窑姐们也为傍上军人而以此为荣。有桂花楼门前的对联为证,上联是:军哥哥在前线奋勇杀敌;下联是:小妹妹在后方为国献身。横联是:曲线救国。当然,出去寻花问柳需要付钱,不容许胡作非为,傅作义治军手段还比较严格。
刘睿充军后一直没有和家人联系过,趁着一天休息时间,前去连队的文秘处借笔和纸给家写封信。搞文秘的小张就让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写,那个年代钢笔就像手表一样值钱,弄丢了可不是好玩的。
刘睿坐在桌前把自己被抓壮丁的情况向母亲和叔叔倾诉着,他已经写满了五页纸,还觉得有许多话要讲。正当他聚精会神的写信,背后突然传来洪亮的话音:“写得不错。”
刘睿回过头看见身后夸奖他的正是抓壮丁堵在路上的大胡子团长。刘睿听过首长的两次讲话 ,第一次恨死了他,第二次不但不恨,还有些感激他。刘睿马上站了起来给团长敬了个礼。
大胡子团长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你是哪里人,啥时候当兵的?”
刘睿挺直身体说:“绥远集宁人,今年夏天当的兵。”
大胡子团长说:“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在兴和路上让我逮住的那个兵。你还恨我吗?”
刘睿声音洪亮地回答:“不恨!”
大胡子团长说:“恐怕嘴上不恨心里恨吧。”
刘睿大声回答:“是!”
大胡子团长说:“我不怕你恨,你明天就去团部报到。”
刘睿还是一个字,“是!”
连长啥时候进来,刘睿不知道。屋外虽然数九寒天,刘睿却窘迫得满头大汗。连长还专门拿他开心,“你还恨团长吗?”
刘睿说:“不!”这回刘睿没说错,连长一行笑了,“你不是上街寄信吗,快去快回,到了团长身边就不由你啦!”
刘睿说:“是!”他给众首长敬了个礼,跑出了连部。
暂时没被日寇占领的张家口呈现出一片安宁祥和的气氛,中药铺门前的仁丹、狗皮膏药旗帜迎风招展;一家塞外涮羊肉店两层小楼人声鼎沸,老远就能闻见羊膻味;人力车上坐着带狐皮帽的阔佬和围狐狸围脖的小姐,与衣着破烂、步履蹒跚的乞丐形成鲜明的对比。刘睿走进一家百货小五金商店,里边花花绿绿商品摆满了货架,不买东西看看也过眼瘾。人们给这个小兵让路让他瞅个够,满城老百姓听说他们在多伦打了胜仗,抵抗日本鬼子的重任就落在他们的肩上。刘睿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不买东西就别在这儿凑热闹了。
刘睿从百货商店出来,去邮政局寄了信,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他抬头望见大境门上镌刻着“大好河山”字样,一种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只要我们四万万同胞共同抗击日寇,就一定能够打垮小日本。刘睿不知不觉中来到了旅馆一条街,房檐地上全是积雪,给灰黄的冬日增加了一些色彩。刘睿不时地搓搓手和脸,还没到三九寒天,怎么这么冷呢?
刘睿左顾右盼的神情早已引起了窑姐们的注意。胡同口闪出一红一绿身着绸缎旗袍的女子,她们拽住刘睿不放手。刘睿问:“干什么,干什么?”
那个涂着血红嘴唇的女子说:“小兄弟,多冷的天呀,进屋暖和暖和嘛?”
刘睿脸红了,他想起了这些女人就是老兵们说的什么妓女。
两个女子缠住刘睿不放手:“小兄弟,进屋吧!没你们在战场杀日本鬼子,哪有我们的安宁生意。我们给你按摩按摩,舒筋活血,保你痛快舒服不想家。”
刘睿恼怒地说:“我公务在身,你们放手。”
穿绿旗袍的女子说:“战场上枪子儿不长眼,小兄弟在我身上开回荤,有个三长两短,也算没白来这个世界一趟。”
“你们怎么越说越不像话了,再不放手我喊警察了。”刘睿费了好大的劲,才从两个女子身边逃走。在他离开胡同口的瞬间,二楼一个女子手摆手绢大声叫喊:“小弟,想什么时候想来就来,白送!”说完以后,还扬起手朝刘睿来了个飞吻,整个胡同传出女人们响亮地尖叫声。
刘睿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如果碰上老兵们,你就是千张嘴也说不清。你不干这个,那你上这儿干嘛来了。刘睿四下瞅瞅没他们当兵的,这时他突然想起了李芳菲,他想着自己身体的任何部分都属于她,可不能因为一念之差给了别人。
刘睿在返回营房的路上心情特别舒畅,是啊!明天就要去团部报到了,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条铺满金子的阳光大道。他的思绪美妙和甜蜜,当他回到了家乡,或许已经当上了军官。妈妈和叔叔肯定乐得合不上嘴,还有那个李芳菲,成亲的那天晚上不理她,好好气气她。刘睿哼起了军歌,他恨不得插上一双翅膀飞回家乡,与亲人们共享幸福和快乐。
人生漫长的路有很多变数,有时候看着是一条光明大道,当你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或许就是一条死亡之路。因为刘睿参加国军部队的污点,他的一生远不如他想象的那样一帆风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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