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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15回原文「红楼幻梦 13-15 回 (清)花月痴人撰」

第十三回 红香圃分题花月吟 碧韵轩共议轮台会
话说紫娟、袭人、莺儿等逛了新园,同到潇湘馆来,黛玉道:“你们可都逛了?”袭人回说:“都逛了。”宝玉道:“你们爱那几处?”这个说爱幽香谷,那个说爱百花廊,又有说万字桥好。忽见琼玉来说:“南边办的各样陈设垫子、坐褥、绣帘、川帘、湘帘、灯彩等项,昨儿都已到齐了。买的丫头到了四十名,明儿一大半过来。”黛玉道:“模样材料可都去得?”琼玉道:“都是重价买的,一个差的没有,十来个顶体面的,姊姊挑几个使唤。”黛玉道:“你代我选几个就是了。”琼玉回去,即叫妈子引着一群丫头,打扮得花枝招展,俨然一班小女戏,来至潇湘馆叩见。



众人正在评论这个好,那个俊,只见个妈子跑来道:“老爷说有旨意,请二爷就去。”宝玉忙换公服出来,方知是特旨召见宝玉、琼玉。二人赶忙上朝。贾政不知何事,几趟差人探信。隔了半日,宝玉、琼玉回来,大家放心。贾政忙问何事,宝玉道:“皇上要将秦汉晋唐各名人的话,纂成一部《四朝诗选》,特派儿子同表弟综理修纂,又派了本院的副手二十位。这件事,同院诸前辈说,估摸总得五六年才能成工。今特超升儿子侍读学土,表弟侍讲学士。儿子合表弟已磕头辞过,求皇上待工程告竣再交部议,皇上不准,只得谢了思,再回来。”贾政点头道:“你们可知道,圣眷如此优隆,须得日夜悉心办理,仰副圣意才好。”宝玉、琼玉接连答应几声:“是!”再进来见贾母、王夫人等道喜。
此时哄动一家,黛玉、宝钗、舒夫人、喜鸾、李纹都来了,不移时邢夫人、尤氏等亦到了,大家彼此道喜。接着,同年、相好、亲友道喜的纷纷而至,又热闹几天。
此时甄宝玉同李绮住在京城就职,又娶了贾府四姐儿为副室;新近宝玉代周姑爷捐了郎中,将大观园指出—处与探春夫妇同住。自此探春、李绮、四姐儿同众妹妹长远相叙,甄、贾、林三玉也得时与论文。现在宝玉、琼玉得此一差,颇有余暇,常乐家园。
贾政因宝玉少年荣显,应了算命先生的话,同王夫人商量宝玉房里添人的事,寻了钗、黛二人同来计议。黛玉道:“甥女们已商量定规,因舅舅未提起,不敢告诉。”贾政问怎么样,黛玉道:“现在已有四个,再添六个就够了。宝哥哥决计不到外面买人,怕花了钱还不妥当,又保不住人家愿意不愿意。于今只要老太太屋里的鸳鸯、太太屋里的玉钏,再将麝月、秋纹、碧痕、蕙香一同收着就是了。蕙香虽已开发,打听他还没有许人家,再叫他进来也可。”王夫人道:“要鸳鸯这一层,谁上去说呢?”黛玉道:“甥女去说。”王夫人道:“必要你求老太太才安。只是玉钏给了宝玉,我又少了一只膊子。”宝钗道“太太别虑这层。若老太太给了鸳鸯,就叫鸳鸯、玉钏住到新房子里。不过二爷在他们房里歇,只用晚上伴宿,日里仍[日]鸳鸯伺候老太太,玉钏伺候太太。再收了他两个,每人添用两个丫头。算起来,老太太合太太不愁少了两个人,还多了四个人用。”王夫人道:“这么着很好。”贾政道:“先生说要十几个人,今只有十个,还该添几个。”黛玉道:“宝哥哥也计及这一层。晴雯、五儿虽共一身,要算两人;再死过的金钏也将他算上去,将来代他坟上立碑,作为妊室,还要代他继嗣,好受封赠。统共已有十二人,不必再添了。”贾政点点头,说道:“很妥当,你们告诉老太太去。”
钗、黛二人到贾母前,将此事细细告诉,只未提要讨鸳鸯的话。贾母道:“宝玉这孩子真是个好的,这件事不要外头的人,省了许多事,又抬举了家里的丫头,也不知他们是那一世修的造化。”黛玉道:“老太太这么说,给了他做房里人,都是有造化的。老太太屋里的丫头,何不就叫他们造化造化?”贾母笑道:“你这话必有原故,要我的尖子抓了去。”黛王笑道:“老太太竟猜着了。”一面指着鸳鸯道:“咱们想要抓这个尖儿。”鸳鸯脸一红,忙走开了。贾母道:“要他很好,他跟我多年,离他不得;他年纪已大,又怕误了他的终身。再者出去了,恐怕总不如他的心。今儿给了宝玉,他自然喜欢,我也放了心。但是我的事交给谁呢?”宝钗又将同玉钏一样的话回了,贾母道:“这就两全其美。”黛玉道:“老祖宗,咱们一个尖儿没有抓过去,倒将两个小尖儿送过来。”贾母哈哈大笑道:“算我得了便宜,怪道你们是来想抓尖的,倒吃了亏去。”黛玉笑道:“这是五梁不成,反输一贴。还有一件事回老祖宗:因为盖的新园并兄弟那边园子都完备了,百花俱有,请老祖宗去逛逛。薛家姨妈、云妹妹们都请过了。”贾母道:“听说这两个园子很好;比咱们的大观园强些。”黛玉道:“各有好处。”贾母问:“叫什么园?”黛玉道:“这边取名桧碧,那边取名十二楼,就叫林园。”正说着,恰好湘云到了,请安问好毕,各处走了一走,即同钗、黛到园里去了。
且说柳湘莲同宝玉、琼玉结盟,每玉赠其万金,家资日盛。武闱点了状元。妙玉时与黛玉往来,路绕不便,因林园冷香泉西首紧贴湘莲宅子,林园告竣,即开了一门,两家通连,便于来往。湘莲屋旁也有一园,因广植桃柳,即名千柳庄,亦复群芳集艳,风景宜人。这日湘云到贾府,邀同众姊妹来柳园游玩,及至柳梢月上才回。
宝玉自贾母给了鸳鸯、王夫人玉钏,即择日同鸳鸯、玉钏、麝月、秋纹、碧痕、蕙香同房。此六人夙愿已完,新情缓表。鸳鸯、玉钏、袭人、碧痕住新房中,照应衣饰一切物件;莺儿、麝月、秋纹住怡红院,伴宝钗;晴雯、紫鹃、蕙香住潇湘馆,伴黛玉。共十二妄,重复列了次第:晴雯、婉香、紫鹃、鸳鸯、袭人、金钏、玉钏、莺儿、麝月、秋纹、碧痕、蕙香。排过次序,黛玉又将买来的丫头并屋里的上等丫头也重新分派出来,归各人使唤。黛玉四名:秀筠、研菊、春纤、鹦哥;宝钗四名:文杏、秋香、银蝉、翠蝶;晴至二名:轻云、艳雪;婉香二名:风若、月梅;紫鹃二名:翠羽、青禽;鸳鸯二名:妖娇、彩凫;袭人二名:玫瑰、瑞香;玉钏二名:小佩、双环;莺儿二名:调笙、弄簧;麝月二名:蔷蔽、茉莉;秋纹二名:红叶、青萍;碧痕二名:苔衣、花萼;蕙香二名:蔼絮、芳茎。
黛玉将丫头分派已毕,吩咐柳嫂子:备办游园酒席,老太太明儿游园。同宝玉、宝钗商量如何布置。宝钗道:“人多地方大,明儿到了园子里,各人逛各处,一时难聚在一块。不管他,横竖要得几天才逛得遍。明儿逛到幽香谷已好时候了,就将饭摆到百花廊,再定摆席的地方。”黛玉道:“就这么着很好。往后赏花请客,总是这些人,照此定例,每人一桌一几的便当。”宝玉道:“好极了。”宝钗道:“好是好,只怕多费些。”黛玉道:“增亦无几。所剩虽多,好在下人不少,不糟蹋东西。”
次日早晨,只见晴雯妆得艳丽如仙,带了轻云、艳雪,拿着花篮、竹剪,向黛玉道:“我先到谷里去剪些花下来,回来大伙儿到了要花,就把剪下来的送人。怕他们生手混折混掐的,那花就糟了。”蕙香亦打扮得娉婷娟媚,带着蔼絮、芳茎,也要去。黛玉道:“你两个先去也好,吩咐他们茶水一切伺候好了。”二人答应,一路说笑,到了幽香谷,叫丫头拣僻静处的兰花剪下许多。又见一朵三并头的,蕙香道:“这朵花谁配戴他?”晴雯道:“送喜姑娘。”一面低声说了几句。



蕙香笑而欲言,忽听一片声嚷:“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大伙儿都到了。”宝玉在前引路,封夫人、薛姨妈、李婶娘、贾母向前,大众挨次随后。丫头打起帘子,大家进来入坐。茶毕,晴雯将兰花送到各人面前。大众一面闻香,一面簪髻。湘云、香菱已坐到山石边赏玩,又拣好的掐下几朵。姨妈道:“老太太真真全福,那边园子已是罕有,今儿瞧着这边园子,更难得了。”贾母正待回答,丫头忙报:“姑太太、南郡主、舅奶奶同柳二奶奶都来了。”舒夫人、妙玉、喜鸾、李纹来到,彼此请安问好归坐,妈子、丫头忙献茶点。晴雯又送上花来,早将那朵三平头的,纤纤玉手,替喜鸾贴于云鬃,低低说了句话,只见喜鸾脸微微一红,又微微一笑。
舒夫人道:“今儿系咱们姑娘的东,因为园子成工,请姨太太家诸位、李亲家诸位,同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来逛逛。明儿是我请,后儿是小媳们请,请到我们那边园里逛两天,不知可都赏脸。”贾母忙道:“你放心,这件事交给我,代你邀人。若有一个不到的,罚他照样做一天的东。”
凤姐笑道:“我明儿有事,打算不来,亏得先说了,不然又被老祖宗盘算了去,我还坐在鼓里呢!”说得众人大笑,一面又道:“听说楼上最好,上去逛逛。”贾母道:“我只怕爬不上去。”黛玉道:“备得有提机子。坐在机上,待妈子们提上去就是了。”薛姨妈道:“这倒有趣。”只见四个妈子端了机来。这机前两脚矮,后两脚长,四角四条布裹绳的软绊。楼梯又宽,提着机子好走,不能爬梯的都坐提机上去。薛姨妈道:“府上这些动用器具实在精巧。难为这制造的人,有这些好想头。”大家上楼,四方眺望,赞不绝口。黛玉拿镜子与大众看了一回,李婶娘道:“这多大多宽的地方,用这镜子瞧瞧,省走许多路。”大家四面打旋的看。
黛玉道:“回来到百花廊吃饭,请到那里逛逛。”于是众人陆续下来,先往东首的牡丹廊坐下。只见花如簇锦,香艳醺人;闹闹嚷嚷,蜂狂蝶舞;天青地碧,风日晴酣。大家又四围逛着,逛了半天,还未及半,人人争夸此处为最。贾母道:“咱们今儿不往别处,就在这里过一天。酒席就摆在这里,可好?”姨妈道:“咱们在这里,那里舍得去?”黛玉道:“今儿还是一人一桌自如些。”贾母道:“很是的。”
且说宝玉一房的人,妻妾丫头约五六十,再加各宅的主仆人等,大共两百妇女。丫鬟在这廊中穿来度去,绕转翻回。若有飞身之人在云端里低头一看,如五色丝织锦一般。那百花丛里,各色蝴蝶寻香飞舞;这回廊槛内,谙般美艳对景徘徊。人间绮罗锦绣,珠翠繁华,莫过于此。
及至入席之时,封夫人首坐,薛姨妈二坐,李婶娘三坐,妙玉四坐,再是贾母、舒夫人、李绮、湘云、宝琴、岫烟、香菱、李纹、邢夫人、王夫人、探春、惜春、四姐儿、尤氏、李纨、凤姐、宝钗、巧姐、胡氏、赵姨娘、周姨娘、嫣红、佩凤、偕鸾、平儿、晴雯、紫鹃、鸳鸯、袭人、玉钏、莺儿、麝月、秋纹、碧痕、蕙香、彩云,随弯就弯,一顺挨次而坐。喜莺、黛玉、宝玉另坐。还有琥珀、玻璃、彩霞、素云、丰儿等这干有体面的丫头,旁廊亦有坐次。又叫了女清音、女戏在对廊伺候。至于筵陈珍错,酒泛葡萄;褥设芙蓉,歌谐萧管;肴馔之美,乐兴之浓,毋庸细述。大众一直闹到薄暮才散。
次日,大众聚在林园艳阳楼为总处。酒后,宝玉、黛玉、妙玉同众姊妹并晴雯等几个知音的,舟行到冷香泉。妙玉、黛玉双琴对弹,先对了《颜回操》、《阳关三叠》,茶后再对了《平沙樵歌》两大套。琴声泉韵响遏行云,人人屏声息气,鱼鸟忘机,宝玉乐不可言。探春道:“回去罢!恐怕老太太们候着。”一行众人回到艳阳楼,复筵宴后又逛了一回,再各自散讫。
第三日在芙蓉楼为总处。两三日间,各人分头赏玩,亭歌轩奕,石坐桥行,或乘兰舫,或步花阶,这个爱这处,那个爱那处,找到此又失去彼,顾着我又忘了他。一切侍从丫头、妈子也是东一群,西一队,纷纷扰扰,碌碌忙忙。毕竟黛玉精神,帮着喜鸾、李纹张罗,将酒席分到几处,各适其适,方免紊乱。席散后,大家同聚在六曲楼品茶。
钗、黛二人早已商量,待红香圃芍药花开,在彼开社。趁此时人已齐全,预先约会。湘云一闻此言,只听他一声:“我去说。”早在这个面前唧唧哝哝,又到那个跟前咕咕囔囔,忙乱了阵。贾母笑道:“我瞧你这个样儿,好像邀会似的。与其挠锾千声,不及金钟一下。你只拣谁的钱多,邀他十股[就]是了,跑来跑去为什么呢?”凤姐道:“老祖宗放心,知道你老人家拿不出来,再不来我的。”贾母道:“多的怕我不能,些须小的我还应得起。”凤姐道:“他们邀的却是个会,可不是拿银子。应的邀的都是些春蚕,个个要抽丝呢!你老人家可有没有?”李纨、宝钗、湘云等正在发笑,忽听黛玉说道:“二嫂子,可还记得?芦亭赏雪,你的丝头先捱,我们抽出来了。这会儿可还有呢?”事是并行,晴雯在旁说道:“‘春蚕到死丝方尽’,怎的没有?”此话才终,突见湘云身子一歪,几乎栽倒,幸亏晴雯扶住。凡是那年赏雪同局之人,笑得前仰后合。贾母问道:“你们为什么这样好笑?”宝钗将细底告诉出来。贾母道:“你们只爱做诗,闲了做灯谜儿玩也好。”湘云道:“咱们已打算了,四月二哥哥大庆,要热闹做生日。那时候悬彩打灯谜,老太太多备办彩物就是了。”贾母道:“彩物现成,只要你们谜儿做的好。若像环儿那个‘床上蹲、屋上登’,就要撕了他的。”大家笑了一阵,方才各散。
光阴迅速,转眼间红香圃芍药大开,宝玉夫妻三人早已齐备停妥。那日众人到齐,在社的宝玉、黛玉、宝钗、晴雯、探春、惜春、喜鸾、李纨、李纹、李绮、湘云、岫烟、宝琴、香菱、妙玉,大共十五人。惜春誊录,李纨评点。每人面前一张小书几,几上放着花笺、精良笔砚,几设花栏前锦棚底下。轩里大书桌上,另有笔砚长笺,以便誊录。每人又一小方桌,桌上放着佐酒的攒盒、一只花朵式白玉杯、一双金镶赤玉箸、一把裴翠玉壶、、一副银珐琅瓢羹碟。探春道:“咱们每社的诗都是咏花,于今要别一格才好。”黛玉道:“园中一年四季,无非花前酌酒,月下吟诗,竟将‘花’、‘月’二字捻合起来,仿六如先生格,每人做两首《花月吟》,如何呢?”妙玉道:“这个题目好极了,思路又宽,只不要限韵更好。”晴雯道:“我最爱这样风雅韵致题目,况且子畏先生已经做过,咱们虽不敢云‘继响’,就步他的后尘未尝不可。”众人深服其论,宝玉跳跃异常。
湘云道:“题目极佳,到底每人做几首?”宝钗、探春忙道“这倒不拘。”黛玉道:“四首为卒,一二首皆可。我劝你不必像先前那么抢命了。”宝琴笑道:“何不如悬起彩来,先交卷的得。再看云姊姊如何抢法。但是他的必需四首才依他。”湘云道:“这也难不倒我,我便诌了四首,你可也要合我一样。”宝琴道:“这个自然,舍得自己才拼得他人。就便把这题目,咱们两人联句,又何妨呢?”香菱道:“姑娘,还不快做。你瞧晴妹妹已在那里写了。”不—会,果见晴雯道:“虽诌了几句,不知可使得。”一面送与惜春。大众争着来看,惜春折了一半,露出一半。大众看了称赞不已,把个宝玉喜得心花飞舞。湘云道:“好妹妹,都给我瞧瞧。”惜春道:“随有随看,各人倒阻了意思。总要等全了,誊写出来,才许同看。”李纨道:“很是的。”湘云说;“我才知道,晴雯姊姊的文艺又华丽又敏捷,我甘拜下风。”晴雯道:“云姑娘太言重了,我如何当得起?”说话之间,黛玉已成四首交卷。停了一刻,妙玉四首亦交了,宝琴亦成四首。湘云道:“了不得!快些写去。”四首亦完。接上喜鸾四首、香菱二首亦交了卷,随后大众都有了。
惜春问:“二哥哥,你的呢?”宝玉道:“我才有了一首。”惜春道:“就是一首罢!比交白卷强些,我要静场了。”宝玉也交了卷。惜春道:“二哥哥会试、殿试都能中魁夺元,为什么同咱们做诗会倒落后了?”宝玉道:“我也不知怎样,看见好句,心里代你们一乐,又一喜欢,弄得自己倒不知所之了。”
惜春又道:“先有的先誊。回来大嫂子评定甲乙,再又誊清。”于是大众来看。惜春又道:“且慢着!今儿新开花月社,未定外字的,左右补齐了再瞧罢!”妙玉道:“我最爱梅花,外字绿华仙史。”喜鸾道:“我是鹫峰小娥。”晴雯道:“我叫碧落飞卿。”岫烟道:“我用晴岚居土。”宝玉道:“菱姊姊同琴妹妹,我送你们两个外号。菱姊姊名莲塘诗客,琴妹妹名隐松僚。”箕玉道:“纹姊姊最爱艳阳楼,就称艳阳主人。”李纨道:“我家三姑娘代他取仙机侍者。”于是惜春写毕,再将诗与大众同看。上写道:
花月吟 碧落飞卿 晴雯
生来花月是深缘, 月地花天度岁年。
香月照花春弄影, 娇花眠月夜笼烟。
玉阶月冷花才放, 金谷花繁月正[圆]。
月色花容常不改。 古今花月景无边。
融融花月丽芳春, 花信更番月满轮。
半航月添花韵致, 一帘花得月精神。
花延月校香初足, 月待花菲色转新。
花月相伴同伴我, 邀花凭月结为邻。
花外飞霞月下梅, 且将花月共徘徊。
消愁月向花间照, 爱静花迎月底开。
花恨未能和月语, 月研宁许让花猜。
烟笼花树云笼月,花月蒙蒙漠漠苔。
酪舶花箍月二更,花月春宵泊雁横。
月影团帜花影乱, 花光净丽月光明。
月迷蝶梦交花梦,花入诗情得月情。
月魄花魂同一幻,花残月晦又重生。
花月吟 潇湘妃子 黛玉
花梢将晓月离离,花雷初零月转移。
未得月时花碍户,恰无花处月穿篱。
一园烟月笼花樟, 十亩蔬花抱月池。
为爱春江花月夜,溶溶水月漾花枝。
春老花飞岁月流,花轩月圃且消愁。
月华射彩花干树,花尊生香月一楼。
半月忽将花信换,百花不管月轮道。
举杯邀月花棚下, 月地花天乐未休。
花阴寂寂月茫茫,月送花技影上墙。
月爱花研应强绪,花愁月落正傍径。
霜花凝月溪桥白, 鉴月窥花斐几香,
月暗销魂花溅泪,为花为月亦凄凉,
月下栽花又一年,花凭造化月天然,
春阑月亦同花瘦,夜永花应带月眠,
月解花愁容易谢,花知月恨不常圆,
每逢月望春花放,月自酬刘花自研,
花月吟 绿华仙史 妙玉
由来花月起鹤蒙, 月有盈亏花不同,
掸榻拈花心月朗, 书窗闭月烛花红,
镜花水月空生色,貌月容花色悟空,
欲睹月花真色相,名花初绽月升东,
月转天心梦笔花,花笺月月纪花霞。
花亭以下月池碧,月洞之间花径斜。
三月清明花统丽,百花融治月光华。
评花咏月成幽赏,花月孤山处土家。
晚烟秋月酒盈模,春雨梨花欲断魂。
月晕笼花花浸水,花枝碍月月当门。
残花绿野飞红片,新月青空挂碧痕。
清浅月池花弄影,梅花香暗月黄昏。
春花秋月自悠悠,玩月吟花任唱酬。
水月澄清花拂影,宫花寂寞月为佯。
月池常皖拈花手,花淑闲摇泛月舟。
心性已成花月瘫,不因花月不登楼。
花月吟 隐松僚 宝琴
花正开今月正中,花残月缺很相同。
飞花带月随流水,斜月和花落碧空。
花露晓含残月白,月华宵映晚花红。
花花月月常如此,花落重开月转东。
江南花月早春时,二月杨花正挂丝。
月映帘拢花隐约,花摇池冶月参差。
描花衬月方成画,咏月无花不是诗。
月色三分花一朵, 小窗花月最相宜。
踏月寻花载酒频, 无过月夕与花晨。
一钩新月花千坞, 万树名花月半轮。
以月照花多窃宛, 乃花得月更精神。
年年花月春逾媚,莫负韶华花月春。
花肪频斟月下醒,心闲花月不惊涛。
月华未吐花将睡,花影初生月惭高。
暗月笼花云冉冉,飞花逝月水滔滔。
年来性最耽花月,花月吟成首未搔。
花月吟 枕霞旧友 湘云
月出校舍花自然, 四时花月小窃前。
月华炮灿花盈地, 花梦迷离月在天。
欲解花愁须月姊, 独怜月瘦是花仙。
一年花月谁为最? 斜月梅花分外研。
戴月寻花问酒家, 此生花月乐无涯。
半窗破月奉花补, 一钵琉花倩月遮。
幽处无花不向月, 良宵有月必须花。
年年花月年年醉, 三月飞花感物华。
春月花开把酒模, 酷顺花院月当门。
梨花淡月香入梦, 斜月梅花人断魂。
蝴蝶花飞月转树, 藤萝月挂花歌垣。
一帘花气月忽坠, 匝月之间花正繁。
一弯月沼一花楼,一簇花枝月一钩。
一月看花惟酩酊,一花经月任淹留。
一团月影迷花梦,一带花阴作月峙。
一月一花歌一曲, 一园花月一园秋。
花月吟 鹫峰小娥 喜鸾
簇簇花朝二月天,月官应调散花仙。
团网月映花容静,低亚花迎月色研。
花腹卷来良月下, 月窗开向架花前。
梁园花月传千古,月到春深花倍鲜。
独携花月乐优游,花覆榴端月满楼。
月校争如花解语,花繁轮却月当头。
花栏咏月诗怀冷,月洞催花笛韵幽。
花好无槽招月诣,月饼无咏见花差。
一庭花月足清娱,摇月花梢椅露珠。
月暗月明成朔望,花开花谢见荣枯。
穿根月色花深掩,压屋花枝月半扶。
记取花魂飞碧落, 月轮溜魄在冰壶。
月移花朵上窗纱,花发香范月吐华。
梅影摇风鸦噪月,赡光照露蝶眠花。
美人对月诗情艳,名士替花酒兴赊。
已曙花光新季月, 四时花月乐无涯。
花月吟 莲塘诗客 香菱
栽花仁月曲池东,一片花光月半弓。
子夜鹃啼花月落,悬岩泉泻月花空。
花愁三月春狼藉,月惜群花妒雨风。
蝴蝶亦知花月好,栖迟月夜恋花丛。
坐卧花亭对月歌,今年花月意如何?
花应邀月同怜我,月亦教花合伴他。
有月无花真冷淡,有花无月费吟哦。
一欧清巷供花月, 月校花研引兴多。
花月吟 蘅芜君 宝钗
东风二月放花初,月自清华花自舒。
月洞每攀花滴露,花笺常对月抄书。
栽花月课春无价, 附月花憾致有余。
半月花畦新筑圃,满园明月照花居。
花雾空蒙月影中,花技寂寂月融融。
他时月校花犹旧,此日花开月不同。
花航光凝摇月幌, 月窗香沁落花风。
月圆易缺花零落,花月由来色相空。
花月吟 蕉下客 探春
荆扉掩月举徘徊,冷月花风鸟梦惊。
月下策声花历乱,花前琴韵月凄清。
美人对月花容静,揭鼓催花月影横。
三月飞花将晓月,花棚月转听啼萤。
闲将花月独徘徊,玩月吟花酒数杯。
不掩花窗推月去,却圈月洞觅花来。
新编月课连花谱,旧蔚花苗带月栽。
春月繁花开到夏,又忙秋月筑花台。
花月吟 艳阳主人 平纹
溶溶春月照花枝,月照花梦影惭移。
几月看花劳蜡展,群花邀月荐金后。
月前对饮酿花酒,花底常吟泛月诗。
花气一帘和月卷,月光如水浸花姿。
良辰花月丽年华,裁月寻花引兴赊。
花舞红绍春月朗,月悬冰镜获花斜。
湖花香泛三坛月,腊月寒飞六出花。
月夜栽花勤课雨,且将花月作生涯。
花月吟 晴岚居士 岫烟
花扉掩处月还山,谱尽群花对月删。
月圃花飞风细细,花丛月落乌关关。
月外砚畔粘花片,花荟楼头挂月弯。
残月半墙花半架,依稀花月伴人闲。
朝来花月遣清宵,花底弹筝月下调。
花敬月容常校洁,月怜花貌式挠娇。
浪花钓月传三浙,水月流花亿六朝。
江上美蓉花上月,黄昏月冷夜萧萧。
花月吟 仙机侍者 李绮
月今花期未有涯,寄情花月共烟霞。
暮云笼月花初睡,曙色浮花月已遮。
花障半围瑶砌月,月钩斜挂紫蔽花。
采花踏月东篱外, 明月随花送到家。
葵花摊上月盈盈,落漠花畴带月耕。
十里芦花烟月白,一江寒月浪花明。
山花绕月迷深坞,诸月浮花漾远坪。
渔舍花前渔笛月,者般花月别关情。
花月吟 怡红公子 宝玉
月缺花残感岁华,醉看昏月眼生花。
月华正朗花犹颤,花梦初浓月未斜。
月窟花香生月魄,花林月上吐花霞。
溪桥曳杖梅花月,踏月携花引兴赊。
大众看毕,彼此互相赞赏。李纨道:“这回的诗,伯仲之间,各有佳句。潇湘、碧落、绿华三卷取为鼎甲,宝叔又居榜未了。”众人又纷纷评论:你的这联最佳,他的某句绝妙。
惜春道:“我从来懒于作诗,今儿偶做一首,另写出来,请教诸位。”只见写道,
看花玩月兴偏赊,月窟花巢且作家。
底事娇花摧夜雨,还凭瘦月坠朝霞。
欲知残月如新月,须解开花即落花。
月色娱人花赚我,漫因花月误年华。
众人看毕,通赞后四句警切之至,要算这首为最。宝钗道:“四妹妹原来良贾深藏,往后开社不能依他规避。”
众人吟咏之后,喝酒行今,又赏玩了一回花。黛玉向湘云道:“妹妹,今儿酒少,不用草藉花眠了。”大众一笑。
喜鸾道:“今儿一天贪玩,这红香已满足了。明儿请诸位姊姊到咱们那边碧韵轩去逛一天。还是今儿原班,不带别人,因为那里的架花正盛,所以请去逛逛。”妙玉道:“玩月赏花,原可常叙,认真的回回费事,我实在不安。”喜鸾道:“并不费事,比今儿的酒看还减些,可好?”大家齐说:“这就是了。”又逛了一会才散。



次日每人拂拭些事,来至林园的芍药栏聚齐,茶点毕,细细赏玩。芍药种类极多,内有一种紫袍金带,合曙色含光、蛋青驼绒、月白水绿这几种为最。大众看后,再到碧韵轩来。一进院门,只见周围都是白粉青砖砌的各样细式花墙,面面玲珑,爽人心目。浣宽数亩,栽着满院芭蕉,嫩绿摇风,碧筒卷玉,空处点缀些玲珑山石。屋后沿山各色香草,茂如翠屏,杂以藤萝、牵蔓,又有十几支花棚,网满各种架花,开得芬芳扑鼻,五色交缠,犹如锦幅一般。众人连声喝采,一面进轩。只见每间摆些架子、椅子,并无一桌。放着各样的几子,方的、长的、尖的、斜的、三角的、大的、小的,种种不一。湘云道:“怎么摆许多古怪几子?”喜鸾道:“这是新出七巧图的桌子,买了四十副,这里摆了几副,随人意思怎么拼斗。坐一二人的,坐三五人的,以及坐十几人的,听便拼用。要个什么样子,由人去摆,变化无穷。”宝钗道:“南人巧处,愈出愈奇。”
晴雯道:“我有个末议,不知可合奶奶们的意。结诗社总要办酒定期,不如做一个轮台会,议定一月几轮,须得数位一轮,届期风雨不移。这么着,喝酒赏花做诗都长久了。”大众笑道:“这议论很好。”只见宝玉、湘云摩拳擦掌,高兴异常。湘云道:“二哥哥,咱们两个再邀两位二嫂子,明儿从咱们起,先起个开轮局,如何?”宝钗笑道:“咱们家有个诗呆子,就有你这个酒疯子来配着他。听说诗酒会,就急了。既要长叙,也得商量该怎么样。急什么呢?”宝玉道:“这话很是的,倒要议定才好。”黛玉只是笑。李纨笑道:“你别白瞧着笑,也出个主意。”黛玉道:“文意却有……”语未了,宝玉道:“我有个上好的主意,先定了轮数,做起阄,谁拈着那一轮就入那一轮。”宝钗道:“我说你无事忙,再不露错。你且听妹妹说呀!”
黛玉道:“于今仰赖天恩祖德,家道兴隆。咱们家三个人,每月办二次酒席,请老太太、太太在园里赏花,请诸位嫂子、姊妹作陪,家庭叙乐,定为常例,这是咱们三人应该孝敬的道理。我兄弟合两位弟媳妇,也是每月二次请姨妈,同咱们一样。每月坐定这四次,统交给柳嫂子去办。只拣空闲的时候,随便不拘,在那边,在这边,都使得,定以为例。到期这天,老太太喜欢看牌就看牌,太太们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咱们的诗社尽管出题做诗,随人兴趣,或填词,或琴棋皆可。将诗社轮台会杂于例请之间,岂不长远了?不过每月每人出银若干,统交柳嫂子附在例请账上开除。每人股法,不过名目,随多随少,不必等分。横竖咱们的公项付得宽余。计算四时八节,再加各人生日贺局,每月总有几次热闹。咱们的贺局中,亦可开社吟诗。我的主意如此,你们再斟酌就是了。”
大众俱各称善,喜鸾、睛雯齐说:“妙极!妙极!犹如叶里藏花,既不显露,又无疏漏。省得另起坛场。”湘云道:“固然如此,若叫林姊姊一人操心,如何使得?”晴雯道:“这件事专交给我合我妈妈承办,不用奶奶们操心。”李纨道:“这更好了。”李纹说:“只是咱们这边人少,出的分少,太便宜了。”黛玉道:“二姊姊怎么说起生分话来?你不说倒也罢了,今你一说,倒提醒了我。我那边人多,你这边人少,每月例请派费,若两边一样派出,我那边就便宜多了。我回来照会柳嫂子,每月两边二次例请酒席,除收各人轮项之外,公用若干,作三股派,我那边派两股,你这边派一股才公道。”李纹道:“妹妹这么说,倒小气了。”黛玉道:“不然。咱们骨肉至亲,莫说这等微末的事,再大的事谁还计较不成?长久下去。难免你们底下人说:‘咱们这边吃亏了。所以我办事,宁可克己,诸事宽厚,依着理路,不落上人褒贬,又免底下人背地里嚼舌。今儿难得你这一提,当面说开,省了无限口舌是非。”
众人听说,个个敬服。林府毕庆家的站在门外,伸了伸舌头,拉了同伴的悄悄说道:“你听听,我倒吓的舌头吐了出来,缩不进去。咱们还敢嚼吗?”
二人说话,猛抬头见琼玉来了。一面进去,见着众人问了好。黛玉道:“兄弟来必有事。”琼玉未及开言,宝玉道:“且等我说完,你们再说。”于是宝玉将黛玉要每月例请带做轮台会的话告诉了琼玉。琼玉道:“我正要想个法儿,大家时常在园里叙叙,这么着好极了。我有件事合大家商议商议。”宝玉问:“什么事?”琼玉道:“就为哥哥大庆,咱们家门客们同兄弟已备了新奇的玩意玩耍几天,比唱台戏热闹得多呢!所以要大家商议,必要请老太太高兴,才能够玩,恐怕舅舅拘执起来,那就玩不成了。”黛玉道:“你放心!老太太必高兴的。怎么玩法?你先说了,大伙儿商议去说。”
琼玉道:“南边朋友们想的方法,在池子里唱灯戏。”一语未了,只听宝玉一叠连声:“有趣!有趣!”大众齐声附和,这个说:“某处池面宽展,好搭戏台。”那个说:“某处轩窗广阔,正好瞧戏。”一片嘻杂之声,乱得琼玉不能置词。黛玉向宝钗道:“姊姊,你看他们雀儿出窝似的,兄弟的话没有说完,倒乱起来了。”探春道:“你们且静一静,等表弟告诉明白再说。”于是众人静听,琼玉说道:“这灯戏若在水里搭台,未免呆了。要将一出一出的戏在水面上走动,像行云似的。两边排设场面、曲白、关目情形,都合台上唱的一样。这一折唱完游去,那一折游来。也有在灯排上唱的,那灯排同戏台一样,即如八仙出来,拐仙的葫芦浮在水面,拐仙站在葫芦上。各色陪衬之物都是点火的,还有许多云头,簇着王母、八仙叙于鳖岛同唱。若唱到《援中楼》,扎着屡楼海排在水面上,仙子在楼中眺望。还有《水斗》—折,几丈高的山塔通是亮的,很热闹。”
宝玉听说,欣喜欲狂。李纨道:“表叔这么说,咱们从来没有过,真正巧极了。南边人道地会玩,老太大听见这话,喜欢的还了得吗?”琼玉道:“所用一切腔扎点火行头,都备办现成了。”黛玉道:“牡丹虽好,要绿叶扶持。园中通要放起灯来,与池子里的戏相映才更好看。”琼玉道:“我也这么想着。”众人齐说:“必须如此。”宝钗道:“只是过费事了。”探春道:“那也说不得了。”湘云道:“咱们就告诉老太太,定了日期好赶着办。”琼玉道:“日期定在月半才好。家里小戏子并清音孩子都演熟了,就是外雇的孩子扮侍从的,还得演习几天才妥当。”琼玉说完,和宝玉一同出来。大众吃过酒后,又到各处逛了一回再散。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灯月双辉红楼介寿 笙歌杂沓碧沼腾光

话说宝玉、黛玉等在碧韵轩计议论台诗社,琼玉来说唱灯戏。次日早饭后,众妹妹都来贾母处。贾母道:“你们做诗会好热燥呀?”湘云道:“不光做诗,还做了些灯谜,预办放灯用。”贾母笑道:“放灯还早,难为你们倒预备着了,我最喜这玩意。”湘云道:“是老祖宗最喜欢的人预备的。”贾母道:“谁备的?一定是宝玉了。”湘云道:“不是宝哥哥,是晴雯姊。”贾母道:“我本喜欢晴丫头,又代我做谜儿,更喜欢他。”湘云道:“老祖宗怎么说是宝哥哥做的?”贾母道:“我最喜欢宝玉,自然猜是他。”湘云道:“而今看起来,老祖宗不很喜欢宝哥哥了。”贾母道:“怎见得呢?”湘云道:“从前琏二嫂子、宝姊姊生日,老祖宗那么高兴,代他两个做生。现在就是宝哥哥二旬大庆,老祖宗像忘了似的。”
鸳鸯道:“云姑娘,你这话真正委屈了老太太。昨儿合太太议了半天:二爷生日要怎样做法。戏、酒、请客又玩腻了,若不唱戏,又不热闹,要变个新奇玩意才好。今儿正要请姑娘们来商议,只要有好玩意儿,就多花些银子都使得。姑娘这一说,老太太可受委屈了。”贾母笑道:“也怨不得他们着急,原该早早打算。我只愁想不出热燥的玩意儿来。”湘云亦笑道:“老祖宗放心,咱们约齐的来,就为备办了极热闹有趣、最新奇的玩意儿,必要请你老人家高兴才玩得起来。但是这玩意太热闹了,怕老爷不依,就不能玩了。”贾母道:“如果这玩意很好,你们尽管说,有我为头作兴。老爷若说话,就罚他出钱给咱们找补玩儿。我呢,也不是偏疼孙子不疼儿子,但是宝玉这个孙子比儿子还强。咱们勋臣之后,世袭爵禄,宝玉能够读书发甲,转为世族书香,最难得的;再者他们两人生生死死结成夫妇,福命好,造化高。于今家道兴隆,就借宝玉生日热闹热闹,下可以鼓励儿孙,上可以承欢老母。估量着老爷纵不肯助兴,亦断不敢阻我的兴。”
王夫人听贾母说到这几句话,连忙站起来,大众也站起来。王夫人道:“老太太这么疼爱宝玉,要怎样热闹就怎样办。谁敢阻兴?前儿晚上,老爷提起,宝玉生日要热热闹闹替他做生。北靖王说:他那里要替宝玉另做生日。同年中算算十天半月还闹不清,至亲相好有十几家都要另贺的。外人尚且如此,岂有自家反冷淡不成?再者近来老爷提起宝玉,总是笑,每逢宝玉回话,只是点头,并不驳回他的,可见老爷如今很喜欢宝玉。老太太高兴,结他热闹做生,老爷还要格外助兴呢!”
王夫人一席话,说得大家鼓舞起来。贾母道:“既这么样,我就定了。你们把玩意说给我听。”湘云道:“别的玩意都不稀罕,于今要在园中池子里唱灯戏。”贾母笑道:“果然这是新鲜的玩意。灯戏我却见过,从没见在池子里唱的,快叫人去请琏二奶奶来听他们唱灯戏。”黛玉笑道:“这戏还是孩子们唱的,咱们何能唱呢?”贾母哈哈笑道:“我竟老糊涂了,说话太急,几句话作一句说了。丫头、妈子听说唱灯戏,人人挤到门外来听。
一时凤姐来了,请安问好毕,一面说道:“你们要唱灯戏,都不告诉我—声,到底怎么唱法?”正说间,宝玉、琼玉亦来了,叙礼后归坐,门外妈子、丫头黑鸦鸦挤满一院。黛玉趁空在湘云等面前使了个眼色,各人会意,都不则声。只见凤姐问道:“你们谁是为头的?”黛玉道:“大家商议的,要在池子里唱灯戏,孝敬老太太开开心。依你该怎样办?”凤姐道:“我自有主意。你且把为首的人说出来,我要派他的不是,还要罚他。”凤姐心中拿准是黛玉为头,欲想当着众人褒贬他的不是。黛玉道:“为头的人无有不是,怎么要罚他?”凤姐道:“生日将近,既要唱灯戏,该早些打算。今儿才说这话,就从今儿办起。还恐赶不及。岂不要罚他?”湘云等俱抿着嘴笑。黛玉道:“就从明儿办起,可还赶得及?”凤姐道:“要交给我办,也只好赶见如数。”黛玉道:“咱们打点十四至十七这四天,总托嫂子办。嫂子要派人的不是。切不可自己落不是。”凤姐道:“你到底把这为首的说出来呀!”黛玉道:“这个人断不得受罚。若说他的不是。他就站在这里,嫂子也不能说他。”凤姐道:“你若说出这个人来,看我可能饶他。”黛玉道:“为首的不是别人,是我兄弟账房里南边的相公们。请他们来,你当面说他,还看你饶他不饶。”湘云忍不住“扑嗤”的一笑,众人也大笑起来。凤姐红了脸,忙哼了一口。
贾母道:“你们别闹了,说正文罢!凤丫头打算怎么办法?”凤姐道:“依我的主意,紫菱洲、蓼汀、花溆那几处,池面都宽,水中间搭戏台。但是这台倒很累赘,里面要宽大,好放箱子,后首又要搭行走的桥,池边又要搭瞧戏的大棚。棚里合台上挂灯结彩,晚上唱起戏来,连池子里的影通是亮的。这么着可好?”贾母、王夫人都笑说:“很好。”黛玉道:“到底是二嫂子想的周到,又板礼,又把稳,不像咱们想的玩意晃晃荡荡。”凤姐道:“别的东西可以晃动,若是戏台,—晃岂不倒了吗?”湘云、喜鸾等又大笑起来。凤姐知机,连忙笑道:“呵!是了。我知道了,你们都已议定,假意来逗我玩的,白说了几车子的空话。你们既已议定,如何不说给老祖宗听?”
宝钗对琼玉道:“兄弟,还得你说,更明白了。”于是琼玉又将以前所说灯戏的话,备细加详又说了—遍,喜得贾母大乐,内外上下众人都听呆了。贾母道:“这玩意很新奇,你们南边人生成这些奇巧心思,凤丫头说的都不必了。”琼玉道:“昨儿我妈合我商议的,今儿特来请教老太太同舅舅、舅母斟酌。打算十四夜在咱们园里,我妈合外孙们替二哥哥祝寿,通园放灯,蝴蝶水厅摆席,池子里唱灯戏。十五夜是两位姊姊替哥哥祝寿,幽香谷后水廊摆席,本处通概放灯,池子里唱戏,凑着小蓬壶山势,好唱《蓬岛诸仙赴婚桃大会》,有两百多人出场,山上、水里约有万余灯火,这出大戏热闹非常。”贾母道:“班子里有这些孩子吗?”琼玉道:“除家里几班孩子。还在外面雇了几十个演习着用。”贾母道:“这就热闹极了。”凤姐道:“老祖宗福分大,有个状元学士孙子做生,就有个状元学士外孙子弄这么热闹的灯戏来贺生,还带挚咱们见识见识。”贾母道:“你别打岔,听你兄弟说。”琼玉道:“十六夜是诸位嫂子、姊妹们替二哥哥祝寿,在这边园里通共放灯,那处坐席还没有定。”贾母道:“要定了才好。”探春道:“打算在紫菱洲,那里池面宽。”琼玉又道:“十七夜待老太太、舅舅、舅母替二哥哥做生,三个园通共放灯。红楼上层摆女席,小蓬壶摆男席。这两处最高,三个园的灯景都瞧得见,这夜的大戏格外热闹。”



正说得高兴,只见门外众人一挤,一个人往里一栽,跌在地下,大家望着发笑。原来是傻大姐,爬起来嘻嘻地笑向琼玉道:“好舅大爷,把我带去,扮个戏子,在水里玩玩。”凤姐一声吆喝:“也不瞧瞧自己的嘴脸,扮起来像个什么东西!”黛玉道:“你别这么说,他扮个闹花灯的万人嫌,还不上无双谱吗?”一语刚完,哄堂大笑,湘云扶着岫烟的肩膊乱摇,喜鸾伏在宝琴身上叫道:“笑死我了。”贾母、邢、王夫人等笑得淌泪,也有[揉]肚的,握嘴的,内外一片笑声,连凤姐、鸳鸯亦笑不止。黛玉问傻大姐道:“你要扮个什么?告诉我,叫舅大爷带你去扮。”傻大姐扭着头道:“我要扮个打秋千,坐在架子上什起来才好玩呢!”贾母道:“他倒会玩。”黛玉道:“屎棋有仙着,难为他知道这么想。”忙问琼玉:“灯戏里可有这一折?”琼玉道:“因为架子不能扎亮的,所以没有。”黛玉说:“难道陪衬的文章你不会做吗?”琼玉本来天聪,黛玉一语提破,忙说道:“有方法了。横竖山石亭台都是亮的,再添几树大枝头的亮花衬看更亮了。于今各事齐全,就是等老太太—人定夺。”
贾母笑道:“你妈合你们操心,办得热闹妥当,便宜咱们赏用现成,还有什么说的?一定就是这么着,很好罢咧。但是十六夜的费用,他们自然是公派,不知可够使?”湘云道:“老太太实在顾虑周详,咱们派的分子还没收齐,已经使不完了。”贾母道:“如何有这些?”湘云道:“咱们贺分里头还夹着二哥哥的十位姨娘在内,单说晴雯姊姊,已拿出四锭元宝来了。”贾母点点头道:“我爱他就在这些事上,他很知道轻重,又大方。但不可太过。”晴雯站起来,答应几声“是”。
贾母又向琼玉道:“十四、五、六,三夜都是你总揽吗?”琼玉答道:“是外孙承办。”贾母道:“倒要辛苦几夜,咱们十七的局,交给凤丫头办才公道。”凤姐笑说:“我正想舒舒服服的玩几夜,办了这差事,又不得闲了。”琼玉道:“做兄弟的还要拜托嫂子辛苦几夜,外面戏场一切,兄弟自己照料,内里一切酒席杂事,烦嫂子帮着我两个姊姊张罗张罗。”说着连忙作揖,慌得凤姐还礼不迭。
大家又谈笑一会,各自散去。此事传开,下人个个请亲约眷来看热闹,纷纷嚷嚷,—天热闹自一天。平儿、琥珀、彩云、彩霞、素云这于有体面的丫头,亦附分在十六这夜。
光阴迅速,到了十四这日,林园各处已经预备停妥,张灯结彩,补设养花。饭后,贾母率领大众到了林园,薛姨妈、封夫人带了宝琴、岫烟、香菱,李婶娘带了李绮、四姐儿,妙玉带了丫头玉簪、翠环,同到了芙蓉楼。吃过茶点,先到各处逛了一回,再坐船来至蝴蝶水厅坐席中间。正席封太太、薛姨妈、李婶娘、贾母,后首邢、王两夫人、舒夫人一席。东边厅两席,中间宝玉首坐,黛玉二坐,琼玉、喜鸾陪坐。西边厅两席,中间宝钗首坐,探春二坐,李绮、李纹陪坐。东边东席妙玉首坐,西边西席胡云首坐,其余众姊妹依次分坐。后首两厅四席,东边中间晴雯首坐,西边中间紫鹃首坐,余者依次,平儿等一干有体面的同坐。大共五处,前后左右,丫头、妈子挤得几无隙地。
酒至数巡,肴陈几道,渐次黄昏,天暗不移时,忽听爆竹一响,万枝灯火齐明,通园彻亮。月正东升,灯月交辉,楼台倒影。忽见水面上一号船摇到水厅前,说道:“请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更坐,就开戏了。”大家起身,妈子们将酒席移近水栏。凝神静曲,只见隐隐约约,水面上堆着些山头慢慢推到池中。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觉得冰冷没趣。贾母问舒夫人道:“这算什么玩意?”舒夫人道:“他们怎样办的,我竟不懂。”凤姐忍不住,悄向湘云道:“这也叫做灯戏吗?几座黑山倒将对面的灯遮住了。”湘云抿着嘴笑,不作声。黛玉向琼玉、喜鸾低声说道:“你们瞧,凤姊姊像生气似的,只怕要发话了。”宝玉道:“难怪他,连老太太都耐不住了。”琼玉道:“也快起火了。”凤姐恰持说话,只见水面上一个排撑来,排上几个大架子,挂着无数流星,一齐点着,竖到半空,乃是九龙入海、百鸟出巢、双飞蝴蝶之类,放得满天星火流光。大家抬头观看,都说:“这个玩气倒有趣。”少顷,有几干流星余焰未熄,落在纸山之上,几点火星引着通身走线,一齐火发,十几座鳌山突然通明透亮,一派金光照彻水底。只听众人欢笑之声。如同鼎沸。贾母叫琼玉坐到身旁,问道:“果然有趣,玩得很好,难为他们,怎么制的?亮得好快,是个什么法子?说给我听。”琼玉道:“通慨烛芯上蘸着硝磺,每支烛头粘着引线,走线一到,齐齐着了。”贾母笑道:“原来这么的。”
鳖山放亮之后,摆作弯弓之形。顷刻间,大吹大擂,山凹边撑出四座灯徘,这排底下排木,中间夹竹,上铺平板三重夹成的,排筏上面两层彩棚,挂满须络琉璃联灯,四围画槛,内里鼓吹。开场吹打后,两边一分,贴近鳖山作为场面。又见撑出四号灯船,亦是悬灯结采,萧管细吹,渐近水厅,又往两边一分,作灯排衬景。
须央乐止,灯排上小锣响处,只见钟离、拐李二仙出场。钟离站在麈尾扇上,拐李站定葫芦。随后果老站着简板云筒,国舅站立檀板,洞宾足踏宝剑,湘子履于玉笛,采荷端着花篮,仙姑蹬住抓篱,都从水面游行。后首王母捧蟠桃,践祥云而来。四面云头滚滚,王母立在中央,八仙立在两旁;说毕“海上蟠桃初熟”的上场词,转到鳖山顶上站住,各物都擎在手个,通慨放亮。唱毕“寿筵开处风光好”,又转下来,各人站着彩云进场。
接着排上细吹,“当”‘当”两声,锣边敲响,一个仙童明眸皓齿,踏彩云而出,手捧“平安吉庆”,从容戏舞一回,引出—个手执爵盘的,又舞一回,引出两个,—个手擎如意,一个手提须络。联灯舞毕,前导天官出来,两对仙娥掌着雉尾孔雀领扇护后。唱过“万福来朝”,寿星、禄星、财星、喜星、送子张仙挨次而出。说完上场诗,同上鳖山,排列如花冠一般。上层站着天官,中列诸星,下面另有六十个侍从仙童,十个捧钱蝠团的,十个捧卧鹿团的,十个捧蟠桃团的,十个捧聚宝盆的,十个捧和气团的,十个捧笑榴团的,每人双手两团。唱到中间,忽听鼓边“扎”声一响,锣鼓齐鸣,六十人手里的切齐齐一脱下来。一手五个,连成一串,两手—十个,统共六百个彩扎亮团,一齐脱下,照得通场彻亮,灯光射天,再加众星手中物件亦是亮的,通场四围共有数千灯火。锣鼓声中央以歌唱,看的人目眩心摇。
贾母笑道:“果然热闹好看,再也没有了。”妈子、丫头们看痴的,看呆的,望着笑的,指着说的,种种形状不一。唱完后,众星复驾彩云进场后面。几十朵透亮云头,在水面,广轮转如飞,或高或下,只见一片火光旋绕,渐渐滚远去了。接着又有两号灯船绕场吹打,人人眼花缭乱。薛姨妈、封夫人等都说:“热闹极了。”贾母道:“瞧着热闹,忘了喝酒,诸位亲家太太宽用一杯。”
大众又喝了一回酒,只见前面又撑出四个火灯排,并拢作一个戏台,后面许多小排相接。孩子从小排上行至大排中出场,唱了一折《比寿》,一折《送金》,一折《双拜月》,两旦的妆样、关目情形,人人赞美。一折《女长亭》,车马都是亮的。进去后,场面上搭成采石矶,靠着鳖山,对面将台,各将乘着虎头战船攻打,唱一回,杀一阵,锣鼓喧天,声闻数里。胡大海败下矶头后,常遇春驾一小舟而来,离石矶两三丈远。只见遇春说完话,身子往下一跗,朝上一纵,跃进矶头,杀出城来,迎接诸人入城,收兵进场,看得人人称快。又唱了两折小丑发科的戏,再唱《三代荣团圆》。
大家纷纷说道:“这点大的孩子有这样本领,几丈多远,身子一纵就上去了,真正奇怪。”凤姐道:“这孩子比包勇还强,唱了戏白糟蹋了。不如叫他守夜很好。”宝玉笑道:“不相干,他这武艺是假的。”凤姐道:“这个如何假得来?”宝玉笑着走了。灯船报说唱找戏,贾母让客再坐,封太太等齐说:“尽够了。老太太、太太们都辛苦了。难为他们小孩子,也要让他歇了。明儿再瞧罢!今儿眼都花了。”于是大家散坐,又饮了茶,再各自散去。
十五日早间,尤氏带着胡氏、佩凤、偕鸾、丫头等众来贾母处请安,此时已到了许多人,邢夫人带着嫣红等亦到了。尤氏笑向贾母道:“人家生日热闹,唱戏常有的事,从没见过昨夜这么热闹。扮常遇春的那个孩子真好武艺头儿。”邢夫人道:“我也这么说,我最喜欢那些彩团齐齐的脱下来,亮的有趣。”尤氏道:“咱们丫头银蝶儿睡梦里还说这个聚宝盆好,又是那些云头滚的好,说了许多梦话。”王夫人亦笑道:“怨不得他们小孩子,连老爷也想瞧呢!”
不一会,大家到齐,上下一群众人都往幽香谷来。进入曲迳,蕙风、香蔼、黛玉迎着众人,一面让坐,宝钗吩咐就在这里摆饭。众人随便游玩,下午后都到谷后水榭长廊坐席。中间两席,封夫人等,贾母率领邢、王夫人陪。东边两席的首坐宝玉、湘云,西边两席的首坐妙玉、宝琴,东西两边主坐黛玉、宝钗。两边另有四席,赵、周姨娘、嫣红、佩凤、偕鸾、平儿、彩云等,以及琥珀、彩霞、素云等一干有体面的丫头坐,晴雯、紫鹃等陪坐。一时肴列珍羞,酒斟馥郁。
树林之内,楼台隐约,惭渐透出火光,顷刻间灯辉月姣。忽见两号小灯船,旁驾水轮飞滚前来,报说:“开戏了。”众人听报,睁眼往水面上望,只见池子里远远两座大灯排,灯光明亮游来,在水榭东首泊住,原来是赦、政二公,同三府门客,珍、琏、蓉、蔷等在那里看。又见对面小蓬壶亦点起灯来,疏疏落落,犹如几点残星,半明不灭。凤姐道:“对面这几支灯太微了。”探春道:“回来只怕嫌多呢!”停了一会,场面灯排已到,列在两旁。又见几座高耸鳌山撑来,将池子堆满。半壁山间的灯亦是落落晨星,半明半暗。贾政摇头道:“这鳖山太笨,灯又少,甚没意味。”贾琏道:“回来就多了,这上面通有巧意头的玩儿。”贾政点点头。
说话间,远远望见一派火光在水面上冉冉浮来,渐游渐近,直到面前。许多彩云簇拥着东华大帝上场,仙使仙仗、金童玉女执的幡幢通是亮的,唱过引子,上了鳖山,坐在中间。随后福禄寿财喜并诸仙,一班一班的出来,唱毕引子,分列于两旁岛上。众和的曲子唱完,只听仙童高声说道:“大帝敕旨,命福禄寿财喜诸星同众仙献瑞者。”说声才尽,猛听得“扎仓”一声,几处锣鼓并响,无数灯火齐明,鳖山变作琥珀山,诸仙并侍从所执之物往上矗的,往下垂的,尽皆透亮,鳖山上下四旁,无处不明。两百喉咙唱和,杂以锣鼓笙笛。火光彻天,乐音嘹亮,众人纷纷喝采。
贾母叫鸳鸯坐在身旁,细细问道:“你瞧这一片亮光,把眼珠子都映花了。那穿亮马褂的是谁?”鸳鸯道:“我也看花糊了。”宝玉见贾母追问鸳鸯,忙赶过来回道:“那是牛郎穿着一件银针牧童蓑。”贾母又问:“那匹高大白马是谁骑着?”宝玉道:“不是马,是梓潼帝君骑着白马。”贾母又问:“今儿没有八仙吗?”鸳鸯道:“堆在那第二层上。”贾母又问:“八仙怎样出来?”宝玉道:“合列仙驾云出来的,今儿比昨夜不同。”
漫表此处问答。再说探春向凤姐道:“二嫂子,这会儿的灯可系太多了?”凤姐道:“小蓬壶到底还是黑的。”探春道:“再瞧罢咧!”这边黛玉、喜鸾、惜春靠近脸,低低说话。惜春笑道:“我也是这么猜他,但他的心眼都被你看穿了。他比周瑜,你比孔明先生,总跳不过你的掌中。”须臾大戏进场,鳖山等件俱已散开,池中顿觉寂然。凤姐道:“等会儿池子里倒黑了。”探春道:“要或明或暗才显得出妙处来,横竖东西南三面通是亮的,”
不移时,一带长排衔尾而至,排上扎成十几间楼廊,上下两层;满结灯彩。下层一字儿灯屏,对着水榭排定,相离甚近,便于听曲。两边四个结彩的欢门出入,中间一个大方棚,也是上下两层灯彩。人从排廊后首走出,至中间棚内再唱,俨如平地戏台一般,唱的都是生旦净丑小戏,赏鉴情形、关目、曲词、并华丽行头。十余出后,棚廊又复散开,池子里又黑暗了。少停,一号小船摇来报道:“放烟火了。”只见几座大筏上设走架,横拦于小蓬壶面前。忽听远远喊道:“放大炮了,胆小的都闭着耳朵。”只听“轰”的—声响,数十架烟火齐放,无非人物故事,后面锦屏风、剪牡丹,两旁垂丝柳、大梨花一齐放着。又有两百架流星赛月明、连升三级、九龙入海、蝴蝶双飞布散,满天彻亮。人人抬头仰视,也有望着水里的。
一时放毕,人人眼前只觉一团黑晕。突然看见对面一件东西,不禁喝采叫绝,顷刻沸腾起来。贾母拉着鸳鸯道:“刚才一片亮光,把眼映花了,这会儿眼前一团昏黑,你瞧对面可又是放起大烟火来了?”鸳鸯笑道:“不是大烟火,是山上放的灯。”贾母道:“很奇怪,先前山上只有几支灯。怎么一会儿有许多灯都亮起来了?你瞧那宝塔有多高?”鸳鸯道:“有几丈高。”封夫人、薛姨妈、宝琴、李婶娘母女、岫烟同见过金山,都说道:“这不是俨然一座金山摆在面前吗?真正巧妙极了。”探春向凤姐道:“二嫂子,你再瞧瞧如何?”凤姐道:“三姑娘,我先前褒贬他们总有疏漏之处,这会儿才服了他们。难为他,这座高大宝塔怎么能够一刻儿竖起来?塔上许多灯又都点着了,一座黑山窒时雪亮,这不是有神仙的方法吗?回来细问宝兄弟就知道了。”探春道:“只怕二哥哥还不能十分详细,要问表弟才知道。”再说东边灯排上,贾政等也在那里议论,纷纷夸奇赞妙,大众的人无不纳罕。
且说小蓬壶灯景,其宝塔、大寺、僧房、楼台、院子,仿照金山的式样扎成。预先安排停妥,趁着放烟火的空子,霎时佛界光明。虽是空中楼阁,瞥眼灯辉。亦是玩意中的幻景。只见一座亮山倒影水中,山上塔顶至水底塔顶有两十丈长,水面风来,波纹一动,池子里四面灯光荡漾,如万道金蛇婉游水际。
沉静了一晌,各席上用过茶点。凤姐还要盘诘无休,又对探春说:“为什么将小蓬壶装做金山?”探春道:“自然是唱《雷峰塔》的戏文。”一面忙用手指着道:“你没瞧见那是许仙来了吗?”又见场面灯排列于两边,许仙到池中转了一转,上山去了。山上另有场面,法海出来坐定,然后白娘子、青儿摇船出来,到水榭前绕了一转,直到对面上山,一切关目,俱如台戏一般唱法。赖妈在贾母跟前小杌上坐着,向贾母道:“前见舅大爷送了许多千里镜过来,我也得了一筒,陪老太太打起来瞧瞧。”贾母道:“难为这些孩子,倒还认真。”赖妈道:“怎么这些孩子,只见他张开嘴来动,又不听见声音,难道都是些哑巴?不然就是我耳聋了。”众人听说,哄笑不止。鸳鸯道:“因为对着镜子才瞧得清,离这么远,只听得见锣鼓,听不着人的口音。”顷刻间法海祭起青龙禅杖,又祭风火蒲团,在山上战斗。后首白蛇下山,同小青上船,喊声:“水卒们走上!”只见远远的白浪银涛,汹汹涌涌,滚近前来。内中车轮大的蟹鳖,丈长的鱼虾,缸大的螺,榻长的蚌,摇头摆尾,扑向山前。水浪银涛都是纸扎的,通概点火,高高下下,犹如流云一般,数十亩大的池塘登时塞满。渐见水浪高拱,漫上山来。小沙弥将袈裟一掩,水浪顿平,渐惭落下。白蛇、青儿在山上同韦驮等战斗,山上、池内,两处锣鼓喧天。只见哪吒抢下山来,提着火尖枪,踏着风火轮,轮下两朵彩云托住,滚至池中,左冲右突,战有多时,杀得那鱼虾蟹鳖缩尾藏头,东躲西钻,没命的逃散,一片声喧,人人看出了神。及至波浪收回,白蛇见钵盂一罩已遁去了,许仙随法海进去收科。这场热闹看得人人揉眼,李婶娘、薛姨妈等道:“够了,够了!”宝琴道:“这座宝塔如何竖得这么快?那些水浪高拱起来,又低矮下去,生动得有趣。”
各人正在谈论,妍菊过来说道:“咱们奶奶请奶奶、姑娘们都到那边去坐坐。”于是群钗过来。凤姐道:“请咱们过来,还有什么热闹的给咱们瞧瞧。”黛玉道:“今儿的大戏和刚才的《水斗》还不热燥吗?”凤姐道:“暖唷唷!我的脑子都闹疼了。”黛玉道:“我有一折玩意儿,唱完就散。连日辛苦,大家早些安歇。”凤姐道:“这话很是的。你瞧赖妈已伏在丫头肩背上睡着了,有戏就接着唱罢咧,为什么又歇了?”喜鸾道:“谈何容易!刚才这折《水斗》,费了许多事才能唱,你瞧水底下还在那里动呢!”凤姐觑眼一望,果见水里挣得乱动。喜鸾道:“水底安着许多西洋机括、砭码、转轴、辘轳、车轮之类,那些东西才能活动。待收检完了,上面再唱。”
停了一会,远远的无数灯排悠扬而来,排上方亭、圆亭、长亭、六角亭、卷棚亭、连环方胜亭,都是上下两层,悬灯结彩。中间一个大厂厅,后面灯屏,两旁画槛,又有曲折回廊、花墙、篱笆、假山、雪洞、石凳、盆景、鹤鹿之类,排成一所花园,贴近水榭。贾母一见,喜欢的了不得,说道:“这小花园很有趣。”一时筵歌盈耳,高怀德夫妻携手出场,一群小鬟随侍,唱毕,坐在旁边连环亭上。庭前设着六座彩漆秋千大架,每架坐六人,许多青衣扶定,只见三十六个美艳小鬟,红红绿绿,花彩缤纷,一个一个上了架子。场上轻轻地打起小走马锣鼓来,唱一回,打一阵。秋千数轮之后,渐唱渐急,惭送惭快。六轮或顺或反,或慢或快,到了吃紧之际,三顺三反,转轮如飞,鼓如散豆,锣若奔涛,只见六个大彩圈,耀得人人眼花,个个喝采,须臾歇下进场。
贾母道:“这所花园,明儿还要照样摆起来,多唱几折才好。”黛玉道:“点了十几折戏,都用这园子就是了。”贾母道:“这是谁想的玩意?一定是你。”黛玉笑了一笑。贾母道:“你的心机都比人强。这折打秋千,我很喜欢,富丽热闹。明后儿都要重唱两折。”黛玉连连答应。贾母向封太太等道:“他们的小玩意,倒累诸位亲家太太看辛苦了。”封氏等套语几句,各自散归。赦、政二公等秋千一完,即回去了。宝玉、钗、黛送过贾母等,回到潇湘馆,卸妆、盥沐、更衣、品茶,是夜三人同寝,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起来,赶忙梳洗,差发些事件。黛玉同晴雯说了好一会,再和宝钗同到贾母、王夫人处请过安,即回园中安排各事。凤姐同众姊妹早已到了,接着晴雯等也来了。说话之间,突见晴雯一笑。凤姐道:“你这一笑,又闹故事了。”晴雯道:“这两天热闹也算登峰造极,可惜小有缺陷。为什么不把个母蝗虫叫来,大伙儿开开心?”凤姐道:“这件事容易。”随命人传话出去:套了车子,叫个小厮同去,不问他有事无事,硬将他拉了来。丫头自去传话。这里又商量别事,叫人去请琼玉,走至半路,遇着琼玉、李纹、喜鸾同来,彼此间好。
凤姐忙向琼玉道:“灯里那些机括,要细细请教。”琼玉道:“一言难尽,过了这几天,闲时,我来说与嫂子和诸位妹妹听。”凤姐道:“今儿且问一件东西:那宝塔是个什么法儿竖得这么快?”琼玉笑而不言。凤姐道:“好兄弟!告诉我。”琼玉道:“说破不值什么。那是塔后竖着一根大桅杆,梢上系着横担,挂上走溜,穿着一条粗绳,系住塔顶。此塔是七层软折的,底下用人拉着绳子一扯就上去了。里面烛芯蘸过硝磺,又搭上西洋火信,迎风即着。所以往上一拉,呼着风,顷刻通身亮了。”众人才恍然大悟。凤姐又问:“那山上呢?”黛玉道:“再说就要罚了。”琼玉连忙止住。
探春道:“咱们商议今夜的事要紧,接连闹了两天,明儿又要大热闹,今儿要清静些才好。”大家齐说:“很是的。”晴雯摇摇头道:“今儿不得清静。”探春道:“为什么呢?”黛玉道:“早晨他和我商议了好一会,明儿一晚,就闹到天亮都玩不遍。三个园通概放灯,又夹着累赘的灯戏,三处的佣人也就够忙了。今夜只可随便看两折戏,要将这边园里各处逛逛。我已吩咐侍候游船看灯,不近水的所在上去瞧瞧。今儿看遍了灯,明儿坐船来游,一过而已。再明儿上半夜只够在那两边园里逛,下半夜看戏,万无工夫在这边细逛。今儿本园的灯若不趁空瞧瞧,岂不白放了?”大家深以为然。凤姐道:“我真正服了你们两个人,你两个的心有八九个窍。
再说大众逛的,说笑的,在园里吃过饭。李纨、凤姐、晴雯、紫鹃、鸳鸯、玉钏、麝月、平儿等各处张罗,安插侍候人手;晴雯笑向平儿道:“姊姊,不要尽管跑了。你的身子累赘,看仔细,歇歇罢。”平儿道:“不相干,那一天不是东跑西走的?”晴雯的丫头轻云走来道:“云姑娘问,灯谜挂屏可曾预备?”晴雯道:“早已齐全,只等老太太提着就挂起来。”
忽听小丫头道:“老太太同诸位太太们都来了。”晴雯的丫头艳雪道:“刘老老也来了。”大家相见,请安问好,都叙在蓼风轩,只不见刘老老。黛玉道:“听说老老来了,怎么不见他?”有个小丫头道:“他在头里走,不知逛到那里去了。”晴雯道:“你们快些找着他,别又迷住了。”
正说间,老老已到。黛玉问:“你往那里去了?”老老道:“我看见草地里两个兔子,我只当是活的,赶去促他,那知是个纸糊的。回过头来,石洞里一只大鹿,唬我一下,吆喝着又不动,原来也是纸的。还有树上挂着大桃子、石榴各样果子,又有大枝的花,石山上又有个套子,还有石凳、石鼓,我因为乏了,坐上去歇歇。那知道一坐上去就坏了,原来这些东西都是纸的。”又指着对面山石边两只白鹤说道:“这两只鹅又不是假的吗?可惜两腿合颈脖子长了,不很像。”众人听说,不禁大笑。
丫头一面回道:“下午拿来了。”黛玉问是什么,丫头回道:“松瓤冰糖百合糕、玫瑰芝麻糖酥饺、火腿笋融盒子、冬菜鸡松碧糯饼。”说时已摆下来,众人吃毕。黛玉吩咐妈子:“你们吃了,即去传驾娘们伺候。”凤姐道:“这会子就上船吗?”黛玉道:“此刻上船,缓缓摇到东头,那里各处灯已点齐,就从那里顺游上来。若待灯点齐才游下去,再游上来,岂不耽误了工夫。”李纨笑道:“赛卧龙先生算无下策。”大家笑语喧哗,游到上灯时候,只见楼台亭院、廊榭轩斋、山间树上、石洞池沿,数万灯火,明光照耀,如同白昼,花鸟鱼虫,无物不备。船游至宽处,又有几号吹唱灯船衬景,当上坡的地方,大家上去,屋内逛一回。又游别处。通园游遍,再到紫菱洲。岸上已塔成一座结彩大灯棚,铺摆如式。
贾母邀众人入坐开场。池子里,鳌山预先排定,场面灯排分列两旁,中间戏厅。吹打后,仙童、仙仗引着上中下三元大帝冲场,随后列仙以及十二月花神依次而出。只听刘老老“阿弥陀佛”念的不歇,又听他说:“阿呀呀!又是一大阵子来了。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倒有一百几十个了。呵唷唷!后面还有来的。”少顷,列仙堆满鳌山。每一花神四个侍者,每人捧着各样花篮,忽然对半分为两个,四十八个并的,四十八个联的,横直相间。牡丹花篮另有十六个,夹在中间,细唱—回。各样花篮总摆成一个大花篮,摆在厅前。万花炫目,吐焰腾辉。黛玉等诸姊妹并晴雯等众人,最爱这花篮灯华丽雅致,赞不绝口。刘老老笑向贾母道:“我活了八十岁,这么热闹,别说瞧见过,连听都没有听过。”贾母道:“你多住两天,明儿比这个更热闹的还有呢!”老老又不住地念佛。湘云道:“今日算得一场大功德的万佛忏。”宝琴道:“这是怎么说?”湘云道:“待戏唱完,老老念的佛怕没有几万吗?”喜鸾等“嗤”的一笑。
大戏进场,接着灯排撑来,围成花园,照昨夜一样。贾母向老老道:“你瞧瞧这园子如何?”老老道:“人家做戏上的戏,这是园里的园。”黛玉对岫烟低低说道:“难为他,不知喝了几辈子的墨汁,才说出这两句趣话来。”岫烟抿着嘴一笑。场上《赏荷》进去,接上《梳妆》、《掷戟》、《惊艳》、《寄柬》、《游园看状》、《游园惊梦》、《拾画》、《打秋千》、《亭会》、《三代荣团圆》,夜已更深,大家各散。
次日十七这天,宁、荣、林三府的家人、小厮、杂役忙到极处,连清客相公们都帮着点火插蜡,丫头们忙乱打扮,妈子们忙乱各处使唤,预备茶点,又要邀亲带眷来看热闹。三处园门,十几个小厮查察,进出的人不止两千,盘问了这一队,又来了那一群。焙若、锄药带了几个精明小厮派在幽香谷总门照看。偏是此处看的人太多,挨挨挤挤,焙若等喊得喉干声咽。却是为何?因红楼乃是三园中第一胜处,三层上下四旁挂的各种须络细巧华丽花灯,梁柱檐楣尽行结彩,四面花木山石、鸟兽草虫无不精致、所以看的人多,格外拥挤。荣府家园放灯,外人原不得入,因为十四夜灯戏罕见罕闻,传扬开来,人人羡慕,所有勋戚、相好、同年各家的下人,都是平日往来认识的,要来看灯,不能回却。内中女人更多。因此一带两、三搭四,牵连着无数的人来拥挤,内中有至相好的还要应酬茶水点心,这且不表。
到了下午,贾母同黛玉诸人先到林园西首一带,所在傍晚灯已点齐,从各处游赏,顺路折到百花廊,吃了点心,上灯船游到大观园,自西至东,暂且按下。却说赦、政二公,珍、琏、环、综、蓉、蔷、会、芹、兰等并众门客,先从大观园上船逛了一回,再到这边两园各处游览,自东至西,回来到小蓬壶坐席,一切礼仪不赘。众人俯仰观瞻,天上一轮皓魄,池如瑶镜,风月双清,无数楼台灯火倒映波中,一派鼓吹歌声飘扬耳畔。贾政笑道:“实在壮观有趣,只是太过了。”贾赦道:“人生行乐耳,这是他们承欢的道理,老太太很乐。常玩固不可,每年两次也还使得。”
再说贾母众人看过大观园的灯,来到林园周游一回,又从幽香谷各处赏玩了,再到红楼上层,四面凭栏眺望。东视大观园全在目中,飞楼峭阁、水榭风轩、回廊曲径、山石桥亭,通园雪亮;西看林园十二座高楼联灯络绎,掩映着山亭水馆、曲院长桥,或暗或明,或高或下,到处光辉;后面小蓬壶现出云阶仙阙、紫府珠宫,闪烁金光,氤氲瑞气;再到正面一看,只见百花廊楹栏满彩,檐前挂着各色明角连灯。院里排列着细绢扎的百花,石凳花盆、湖山芝草、树底燕莺、花间蜂蝶,可谓群芳吐焰,万象争辉。檐灯飘带系着金铃,和着檐马,风来动响,一片叮当之声,异于管[弦],类于环佩,令人心旷神怡。看后,大家入席,一切礼仪不述。



黛玉向贾母道:“原打算这里上了席,对面山上老爷们也上了席,即开戏。只这两处离戏场太远,等吃过正菜点心,还移到水廊,每人面前设着桌几,摆了碟子,慢慢的喝酒看戏。好么?”贾母连忙点头道:“很好,我的儿,这几天很难为你们操心。”于是正菜毕后,大众都往水廊坐下。赦、政二公等亦是吃完正菜,移坐万字桥亭,各几摆碟饮酒。
但见灯排上设着云门,又有瑶岛并在小蓬壶前。少顷,仙童、仙仗足踏卿云,引紫微大帝临场,唱完引子,上了瑶岛正中坐定。接着五岳四渎神祗、五星七耀出来唱过,又上了瑶岛。又是二十四诸天、二十八宿出场,又见白鹤童随着南极仙翁,带领商山九老上场,唱毕亦上了瑶岛。仙翁将拐杖一摇,忽见杖头上、站着个白猴。几阵烟火一烘,大伙白猴出来,翻了一阵筋斗,少于地下,每一猴捧着—个朱红大蟠桃。仙童报道:“大帝放旨,命诸位星官、众仙庆寿者。”只听“扎”的—声响,锣鼓齐鸣,歌曲并作,众猴捧的挑一分两半调转,反面—个大金字,一个猴子二字,六十猴子一百二十字,乃是干支甲子,通是亮的。猴子将字围作一个大圆圈,甲子二字在上慢慢右旋转动,名曰推甲子。转到两轮上首,白鹤童子手里捧着太极图,登时垂下翠亮光明的“花甲重周”四个大字。再加瑶岛、鳖山众神仙所执之物无—不亮,当其时,只觉曲韵喧哗,乐声嘹亮,灯辉月皎,物富人欢,此乃红楼幻梦中第一繁华乐境。曲终,大帝、众仙进场。六十个猴子在排上乒乒乓乓一阵筋斗,顺的、反的、左的、右的、斜的、倒的、一点油的、云里翻的,翻得烟雾尘天。落后一个猴子一百个车轮筋斗,旋转如纺纱一般,打完进场。
接着又是几折吉庆戏出来。唱到《采莲小舟》,莲花都是亮的。又唱《妙常追舟》,荡湖船即用灯船点景进去。后唐僧出场,过火云洞,孙悟空、红孩儿大战,又是锣鼓喧天。红孩儿蹬着火轮转动如飞,口内喷火,许多小妖围住悟空,亦是口内吐火。悟空变出许多猴子,围住红孩儿,直至观音来收伏进场。接上《借扇》,因有《玉面狐思春》一出,又搭起花园来。后首悟空赚了扇去,交与八戒,被牛魔王将假扇换回。场上又设—座大山,火光隐约,尚未透明,八戒不知腠里,将假扇对着山头乱扇,突见山上登时火发,烈焰飞腾。大家惊怕,老老吓得念佛不迭。贾母着急道:“怎么好?认真烧起来了。”琼玉忙道:“老太太别怕,一会儿就灭了。”果见火焰霎时顿息,大家方才放心,人人张目吐舌,说道:“险的了不得。”唱到牛魔已伏,悟空得了真扇来到山前,只见余焰犹燃,悟空拿扇,连扇几扇,火星尽灭,煞尾笏圆收场。
接连十几号灯船灯排满张灯彩,打锣鼓的,大吹大擂的,细吹细弹的,热闹唱的,清静唱的,一箫一板唱时曲的,弹琵琶小唱的,唱滩簧的,唱梨簧的,唱弦词的,唱道情的,说大书的。说猴子书的,总在三个园池中游来游去、笙歌贯院,灯火连天。
刘老老伏在几上磕睡,—个丫头叫道:“老老、你睁开眼瞧瞧。”老老道:“猴子的眼被妖怪的火烧坏了,那里能睁的开严?”丫头道:“你在这里做梦。”老老道:“我清清白白看人唱戏,做什么梦?你说我做梦。只怕你们大伙儿都在这里做梦呢!”好容易将老老推醒。
天已渐明,灯船灯排,直待大家散后再放回去。黛玉等细细叮嘱众人:“小心照应收检。”再各散归。欲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淑平儿欣麒麟兆 慧晴雯补题花月吟

话说黛玉等看完灯戏,各自散回。连日自北静王起,相好、亲戚、同年另代宝玉做寿,酬应甚烦。生辰正日,黎明起来,参拜天地,香火祖先,再到贾母、贾政、王夫人前磕头,又到诸长辈处行礼,再同兄弟姊妹拜寿,又受草字辈、巧姐等拜祝后,再是男女下人等一起一起来磕头,闹了半日才回潇湘馆。黛玉、宝钗迎着说话,晴雯、紫鹃等十人齐来称庆。双妻群妄正同嬉笑,忽听平儿进来说道:“我找寿星磕头。”宝玉慌忙来扶,不防在平儿身上一碰,只见平儿眉一蹙,拜了下去,宝玉只得同拜。钗黛随即邀平儿同到嘉荫堂,众姊妹都到了,原来约在此处总叙。岫烟、宝琴、平儿、宝玉四人重复公同拜祝。宝玉陪众姊妹吃过面,再出厅来。同年中有要进园面贺黛玉、宝钗,又闹了一会。晌午,荣禧堂内设女宴,外没男宴,彩觞行酒,无非吉庆戏文。
筵终后,宝玉、黛玉、宝钗、众姊妹、平儿、岫烟、宝琴又聚在嘉荫堂。夜宴四席,琼玉亦在其内。推之至再,宝玉因大庆坐了首席,宝琴二席,岫烟三席。众人推平儿四席,因凤姐在坐,平儿如何肯依?禁不住大伙儿死活的拉,凤姐道:“恭敬不如从命,权坐一回不妨。”平儿没奈何,只得在凤姐前磕了头再入坐。宝玉这席,黛玉、宝钗、喜鸾、琼玉同坐,余俱叙次坐定。
凤姐道:“回来再抡寿拳,喝寿酒,行寿今,这会儿请教表弟将灯戏的许多巧处说给咱们听听。”琼玉道:“也没有什么巧。”凤姐道:“宝塔的巧处已知道了,山上的灯火如何亮得那么快?”琼玉道:“山上灯火早已点齐,南首预先竖着许多屏架,扯起篮布围,里面又衬着黑筒子,将灯火都遮住了。竖宝塔的时候,将布围篾狮往下一落,使现出一座亮山来了。”大家听说,才得明白。凤姐又问:“扮常遇春的孩子怎么纵得那么远?”琼玉道:“这也是掩眼法儿。常遇春将身往下一蹲,这孩子的真身已躲入船底,往上纵的是个纸扎草人。黑暗里,有人提着长竿钩住这草人,向石矶上一扦,远望着可像纵上去的。所以这玩意儿日间不能做。”凤姐道:“难为他想头很好。”湘云问道:“那座火焰山微微有点火星,怎么几扇就全个儿烧着了?”琼玉道:“那座纸山通身用重帆水刷透晾干,火烧不着。再又多用硝磺、樟脑拌烧酒洒在上面,那扇里又装满硝磺,扇头许多细孔,用力几扇,硝磺惹火,所以通身着了。烧酒性过,霎时寂灭。后首孙大圣将火扇息,那把扇里多灌着水,头上无数的眼像喷壶一般,洒在火上自然易息。暗里又有人洒水扑灭。所以火发的也快,息的也快。”宝琴问道:“那些水浪或高或下,云头滚来滚去,火轮旋转如飞,又是什么法子?”
正在说得高兴,只听平儿叫声:“呵唷!我实在支不住了。”黛玉向凤姐道:“你快些同平姊姊回去,只怕是时候了。”忽见宝玉把足一跺,叫声:“不好了!”宝钗瞪了宝玉一眼,低低说道:“你为什么这样失惊打怪的?”黛玉道:“有个原故,回来告诉你。”凤姐问平儿道:“你到底怎么样?”平儿一面摇头道:“疼的受不得了。”黛玉忙叫妈子用椅轿抬了平儿回去,凤姐也带丫头走了。
黛玉又叫人随去,有了喜信即来告诉。鸳鸯道:“一定大喜。”李纨道:“你怎么未卜先知?”鸳鸯道:“十四那夜已得预兆了,他告诉我:那夜瞧戏,回去睡了,还像在园里看戏。大戏进场,福禄寿诸星各自散了,有到老太太屋里去的,有到太太屋里去的,有咱们二爷屋里去的。他瞧的清白,那送子张仙竞往琏二爷屋里了。他连忙赶到,不见张仙。到他自己房里一瞧,见个戴紫金冠、穿红蟒箭衣的孩子,像宝二爷从小儿一样,在炕上跳下来,叫声‘妈妈’,往他怀里一扑,就惊醒了。这梦可不是大喜吗?”大众齐说:“但愿应梦,他这个人一定要得个好孩子的。”
席间上了几道菜,斟过几巡酒,又说些戏文故事。众人复问琼玉灯戏的各种巧处,琼玉一一细说。忽见随平儿去的那妈子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说道:“我来报喜:平姑娘到了屋里,衣服都换不及,接生的快将他扶上炕,一会儿孩子已下来了,竟是个体体面面的哥儿。老太太喜欢的了不得,叫我先来报信。”众人听说,无不喜欢,独有宝玉呆呆的出神,这是他生来的脾气如此。黛玉、探春等商议要公贺,湘云道:“又要唱灯戏了。”黛玉道:“罢呀!几夜灯,池子里糟蹋了许多荷花,天气也热了,待秋天荷花卸后再唱才好。”探春道:“只怕老太太要高兴。”黛玉道:“明儿就回明老太太,在花溆的池子里唱。那里地场亦宽,荷花又少,该挂的灯也不多。将那园里园斗起来,拣用花园的戏唱。再玩两三天也就够了。”
此时众人酒兴将阑,射了一回时眼。晴雯道:“这个月因为闹生日,把例请搁住了。”宝钗道:“明儿贺琏二奶奶,又有几天闹。过几天请老太太百花廊赏栀子花、玉楼春、珠兰、茉莉,才好开社了。”晴雯道:“还要补咏《花月吟》,这题目实在有趣。后首我将春夏秋冬按景诌了四首,再诌四首,凑成阑干之数。”黛玉道:“我凑足花信风之数。”喜鸾道:“我另做上下平三十韵。”湘云道:“统共有上百首了。”宝钗道:“你为什么不补几十首,同他们比一比呢?”湘云道:“心无二用。这些时新学了曲子,一心只想哼曲。”宝钗道:“晴妹妹倒也唱曲、吹萧、弄笛,又何尝把诗丢了?”湘云道:“他诗曲兼好,所以都撇不下。”宝钗道:“你此时:‘诗味争如曲韵雅,酒怀不及戏情浓。”黛玉道:“他当日可称诗颠,此日竟成曲蛊了。”说得众人大笑。
琼玉道:“二哥哥同两位寿仙宽用一杯。”黛玉道:“今儿酒不多。”宝琴、岫烟道:“咱们已足领了,干过这杯恭候。”宝玉道:“我也喝够了,姊姊们请便罢。”于是群钗各散。
再说宝玉同黛玉、宝钗并晴雯等十人到幽香谷安歇,来到谷中,晴雯吩咐妈子、丫头关好门,备了茶水,各自回避。宝、黛等上了红楼,只见中间放着一张大圆桌,铺着几十碟新奇珍品。上首三把椅子,两旁并下面围着十个杌子。宝钗笑道:“这是谁抄的墨卷?”晴雯道:“思来想去,只有这么着才好,就像照前例似的,其实情形今昔迥别。”宝玉道:“这话丝毫不错,但是你们十二人奉我的酒,都是要喝的,每人数杯,如何喝的下去?”晴雯道:“二爷放心,咱们不过都要敬到,听爷的便就是了。何苦来喝醉了不舒服呢?”宝玉道:“这就很好,咱们且坐了。”
宝玉居中,右钗左黛。晴、紫两旁对面,余依次坐定。妍菊捧着碧玉双桃卮,翠蝶执着紫金百蝠壶,晴雯道:“请二位奶奶亲自斟个满后,咱们共斟个满卮,算合家公敬。待二爷喝了,大家宽了衣,舒舒服服的喝几杯,可好?”宝玉道:“很好。”于是群钗斟满酒,宝玉一气干了。黛玉只是微笑。宝钗道:“你别笑,你们早商量定了,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可要罚你一杯。”黛玉道:“若告诉你,你必假道学的不凑趣。”宝钗道:“什么话!彼一时,此一时。你就量定我不凑趣吗?今夜偏要大伙儿喝个烂醉才罢。”
黛玉道:“且脱衣服。”于是十二钗卸妆、盥沐、更衣,重复入坐,每人头上只簪一股钗。黛玉、宝钗穿着翠绿绣花夹纱短袄、红绣花夹纱裤。晴雯、紫鹃等十人穿着玉色绣花夹纱短袄、桃绣花夹纱裤。十二人容貌美艳呐妍,娉婷娟婉,俊俏娇娆,固各尽其妙,而相形之下,黛玉、晴雯更丽。宝玉穿件朱墨夹纱短袄、玉色夹纱裤。各各衔杯,闺帏叙乐。此正是群钗叙于红楼、灵玉沉于粉队的时候,丫头等将茶水一切安置现成,都已退去,只有宝玉合妻妄十三人开怀畅饮,闺阁中儿女欢娱,至极至甚。
鸳鸯道:“还是行今还是怎的?”黛玉道:“行今、批拳、猜枚、射覆都没趣。”袭人道:“拿花筹来罢!”晴雯道:“这是那年玩过的,今儿又玩,道地抄墨卷了,如何使得?”黛玉道:“要想个新奇的喝法才好。”宝玉道:“咱们先吃个双合欢如何?”黛玉问:“怎么说?”宝玉道:“你们十二人,每人斟一杯酒,各人自喝一半,都拿来给我喝了。又将我的杯子斟一杯酒,我喝一半,姊姊干一半;再斟一杯,我喝一半,妹妹干一半。他们十人都照此例。”宝钗道:“我知道你要闹刁钻古怪的故事了。这是妹妹一句话招出来的,喝酒罢咧,你要什么新奇的喝法,果然新出奇样来了。”
宝玉道:“这又何妨?咱们在外头喝酒,闹孩子,还时常吃皮杯呢!”黛玉笑道:“你在家里也合他们喝个样儿瞧瞧。”宝钗笑道:“好呀!你们那个先来?”玉钏笑道:“二位奶奶我不敢说。要敬二爷的皮杯,咱们十人都要一例施行。”袭人道:“你别是疯了。”玉钏道:“敢则你害燥?那也顾不得你。”晴雯道:“这一层且撂开,把二爷的双合欢合了再说。”于是自黛玉、宝钗起,各人自斟一杯,自喝一半,递与宝玉干了。宝玉再将自己的杯斟满酒,喝了一半,递与黛玉。黛玉不接,一面说笑道:“我不行这令,也不能喝。你代我干了。”宝玉无法,只得自己干了,又斟一杯,自己喝一半,忙送致宝钗唇边。宝钗把头一扭,说道:“我合妹妹一样,还是你代干。”宝玉只得又干了。晴雯等依令喝完。宝钗面上犹然红晕,鸳鸯望着笑道:“奶奶怎么还像做新娘吃交杯似的?”黛玉“嗤”的一笑。宝钗道:“都是你闹的,还要笑人。”黛玉道:“出乎尔,反乎尔。”宝钗道:“这怎么说?”黛玉道:“你要高兴大家烂醉才罢,不如此何能烂醉呢?而况这双合欢非我的令。”
鸳鸯道:“爷的令已行了,奶奶的令可也要行了。”宝钗道:“什么令?”鸳鸯道:“叫咱们玩涎脸的把戏、敬爷的皮杯。”宝钗一面笑,一面站起来说:“我坐开了,让你们好敬。倒要瞧瞧怎么闹法,谁敢打头阵?”玉钏道:“估量着冲风破浪我还跑的掉吗?”黛玉道:“不如各人拈阎才公道,我去做来。”于是做了十阎,盛在盖碗内一播,各人拈取。玉钏恰好第一,蕙香第二,鸳鸯第三,袭人第四,晴雯第五,再是紫鹃、麝月、碧痕、莺儿、秋纹。
玉钏去倒杯温茶漱了口,一面说笑道:“我做个开山祖师,你们都算我的徒弟。”满斟上一杯酒,一口吸尽,忙走过来要敬。慌得宝玉乱摇手道:“慢些,慢些,你来得凶猛,待我招架。”急找手帕。黛玉笑得气喘,忙将自己的手帕递与宝玉放在胸前。玉钏凑到宝玉脸上,鼻尖对着鼻尖,正待喂过去,忽听鸳鸯道:“开山,开山,原来这么开的。这不是开山,倒是碰钉子。”一语未了,玉钏忍不住笑,只听得“噼哺”一声,将噙的酒喷得宝玉满面。宝玉道:“如何?我就怕你来得太猛,必有岔误。《西厢》曲道:‘末饮心先醉。’我这是末喝面先糟了。”黛玉笑得伏在椅背上,宝钗叫:“莺儿,你替我揉一揉心口,笑疼了。”袭人抱住秋纹乱抖,一面说道:“我活活笑死了。”晴雯走过来,拉着蕙香,笑的说不出话来。紫鹃忙替黛玉捶背。麝月、碧痕,一人弯腰,一人握嘴。玉钏也笑作一团。鸳鸯道:“好个开山祖师!还要人做徒弟。又没见你捻诀书符,倒先喷起法水来了。”众人听见这话,又笑得前仰后台。晴雯叫蕙香:“快打手巾把子,替爷揩脸。”宝玉道:“要洗洗才好。”晴雯道:“回来再洗罢!只怕还有同样的。”众人又笑了一阵。玉钏道:“这算不了,还要好生重来。”宝玉道:“你等他们敬过,依着样儿,后首再补。”玉钏道:“我原是开头,倒弄得煞尾了。”
蕙香本来乖巧,轮到他,谅不能推,也用茶漱净口,喝了半杯酒,走至宝玉面前,两人合着嘴,从容吐入,徐徐吞了。宝玉道:“你敬的很好。”玉钏笑道:“徒弟下山来,师父不如你了。”
轮到鸳鸯,玉钏道:“我这个徒弟更是个惯家。”鸳鸯道:“我几曾惯的?”玉钏道:“你嘴上胭脂,二爷吃过许多。你们嘴合嘴,还是对惯的了?”鸳鸯道:“若论这个,咱们十个人都是二爷吃过,所以今儿奉酒也只算吃胭脂,不为稀罕。怎么你合二爷也是愤的,这会儿反不会对了?”玉钏道:“不用说了,且干你的,看你会不会。”鸳鸯也漱净口,斟酒一浅杯,走至宝玉身边,一手挽着宝玉的脸,一手拿着酒杯,像灌小儿吃药一般。宝玉道:“我要嘴送,手灌算不了。”鸳鸯道:“你别慌,把嘴张开来。”宝玉依言,鸳鸯含了酒,觑得清切,对着宝玉口里一吐,只听“咕噜”一声吞了下去。宝玉笑道:“一个高自一个。”
挨到袭人,颇有难色,再三央告道:“好姊姊、妹妹,饶恕我罢!”晴雯道:“敬不敬由你,咱们不问。”玉钏道:“我可不依。原说过一列施行,先前为什么笑我呢?”袭人无法,央告黛玉、宝钗道:“二位奶奶,替我方便一声,这把戏我实在干不来。”黛玉笑道:“且干一遭又何妨。”晴雯道:“待二爷反回你一杯如何呢?”众人齐说:“这是倒过来凑,你再也没得说了。”宝玉道:“就这么着很好,我要来了。”袭人发急道:“我的爷!别慌,待我漱了口再来呀。”宝玉道:“我倒忘了,快些倒茶来。”蕙香忙去取茶,又拿着漱盂,宝玉也漱了口,喝着酒来奉袭人。袭人游游移移,宝玉凑来,袭人将脸又扭了过去。宝玉合着酒不能言,只得自己吞了,对袭人道:“你老实些罢!快些喝了,好让人,横竖躲不了的。告诉你,一遭生,二遭就熟了。”黛玉道:“你们听听二爷的生意经,头一趟的交易还没妥,倒又揽下趟的主顾了。”宝钗合众人笑个不止。宝玉道:“好姊姊,等我的交易完了再笑。”晴雯斟杯酒,送到宝玉唇边。宝玉含了酒,双手沿着袭人的脸,嘴合嘴送了下咽。黛玉拍手笑道:“有趣有趣!”忙问袭人:“这味儿可好?”袭人脸一红,笑道:“都是奶奶闹的,我不知道什么味儿。”
晴雯一面笑着,走去漱净口,拈了两片香水梨,细细一嚼,吞了。又拈了几粒松子仁,嚼嚼吞了。再又漱漱口,满斟一杯酒,笑盈盈的走到宝玉椅后,叫宝玉将头靠在他左腕上,左手托着宝玉的腮,右手拿杯,喝了三股之一,斜对着宝玉的口徐徐吐入,宝玉缓缓的吞下去。一杯酒分三周敬下。宝玉道:“妙极妙极,又香又甜。再敬一杯。”晴雯又如前敬过。宝钗道:“晴妹妹实在是个可人,他奉这两杯酒,我就很爱。”黛玉向宝钗耳语,宝钗一面点头,只是笑。
再挨到紫鹃、麝月、碧痕、莺儿、秋纹这五人,都摹仿晴雯之法,大同小异,敬过之后,玉钏亦照法格外从容补敬了一杯。宝玉笑道:“祖师还得徒弟传授。”玉钏亦笑道:“我先前说过师父不如徒弟了。但这徒弟,估量他同爷干过这玩儿的。”宝玉道:“实在没有,别委屈他。”晴雯道:“几遇未经过的事,无非想当然的道理,该怎么样好使怎么样,心里放明白了,别要胡乱,都不错的。我代二爷补雀金呢,难道我到过俄罗斯国,学过织呢匠的?又代谁补过这呢的吗?你这蹄子不怨自己冒失,还要混编派人。”
宝玉道:“今儿实在乐极的了,姊姊、妹妹再喝两杯。”宝钗道:“我从来没有今儿的酒多。”宝玉道:“今儿喝的很畅快。”宝钗道:“这么不像样的闹法,只可一,不可再。”黛玉道:“姊姊必要说句道学话儿才甘心。咱们都是房帏中人,关了房门放荡点儿也使得,何必拘的不自在呢?凡事都要彼此体贴。我再世重生,姊姊再世重逢,恰好他们同侍衾枕,又很和气,咱们十三人都各秉良心,天长地久,一家和睦,岂不好吗?咱们外面名分系大小,其实一般的姊姊,何妨共乐同欢。只要大节大段儿不差,嬉喝玩笑亦闺阁中常情。”宝玉道:“你这话很是的。我自小儿就在你们这干人身上用心做工夫,费无限心机,受无限苦恼。徼天之幸,今日如心如意。若拘执避忌起来,觉着生分似的,岂不是当亲而反疏了?”黛玉道:“我也是这么说。你本性知足,此后断无外慕之心。他们十人都合你的脾气,而且模样、性格、心地都是好的。闺房中若禁止他们嬉笑玩闹,叫他们谁处乐呢?”
鸳鸯道:“奶奶这话透彻极了,咱们心眼里都是服的。我爽性说个畅快:今儿吃皮杯似乎不像样,”一面笑道,“还有那不成人样的样子,奶奶也知道,我也知道,他们也都知道,谁还瞒得谁吗?”说到这里,各人只是笑。玉钏道:“我要问问爷,这个不成人样的样儿是谁?倒得说说。”宝玉望着袭人笑。只见袭人两颊飞红,指着玉钏骂道:“烂了舌根的!少混吣些。”鸳鸯笑道:“这又奇了。他没有说是你,何必贼人心虚。难道不成人样的就是你吗?”袭人道:“回来要不撕你们这油嘴,誓不姓花了。”玉钏道:“不姓花就姓草。”鸳鸯道:“这个好花样,草草的可惜了。”众人又大笑一阵。
黛玉道:“别闹了,我还有话说。”宝钗道:“你刚才一席话,说得他们闹样子。又有什么说的?”黛玉道:“今夜这一闹未免放荡些,别漏泄了。把丫头、妈子们知道,背地里嚼舌,传扬开去还了得!各人稳重的名儿要紧。”鸳鸯道:“奶奶放心!咱们这十人断不敢漏泄的。”黛玉道:“还有些话,恰好你们都在这里。二爷心里待咱们不用说了,咱们天天事多,二爷一切将就随便,咱们大伙儿要时刻经心照应才好。俗说猫多不逼鼠,你靠他,他靠你,就不好了;要大伙儿齐心。至于一切家务,你们每日也要经心。将来各人生男育女,通是一般骨肉,不可彼此存心,要一样看待。告诉你们,若有未生孩子的将来总要办到一样的封典。”说到这句话,晴雯、紫鹃、鸳鸯、玉钏、袭人、莺儿、麝月、秋纹、碧痕、蕙香都站了起来。黛玉又说:“咱们三人待你们十人,一般爱恤,吃的穿的并无偏袒。惟有我合晴妹、紫妹两人,生死交结,与别个不同,那是各人的位分,横竖你们知道。”鸳鸯等忙回说:“咱们也不知几世修来的造化,遇着爷合奶奶三位恩主,宽厚仁慈的了不得。若不掏出良心来孝敬,那还成个人吗?”
宝钗向黛玉道:“你说我道学,你这篇道学文可短不短?”宝玉道:“我最厌听讲道学。妹妹这段话至情至理,乃是经济之文,断不可少。”宝钗道:“少不少,钟已打过两下了。妹妹这些话,我很敬服。”于是各人浣洗吃茶,收拾安歇,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宝玉等到贾母、贾赦、贾琏处道喜。贾赦得孙,十分喜悦,向宝玉道:“但愿这孩子像你一样,又与你同辰,我给他乳名炸寿。”宝玉道:“才在老太太那里,老太太很喜欢,要唱灯戏,请客,侄儿已吩咐备办去了。”贾赦道:“老太太请后,我也趁灯戏的玩意请请人。”宝玉答应着回来。一连又闹了几天灯戏,众姊妹又贺凤姐、平儿,无非绣户欢情、香闺乐趣。
一日稍闲,黛玉办了例请酒席,在百花廊赏栀子花。贾母、封太太、薛姨妈、舒夫人看点子牌,晴雯同社侣在红楼下补题《花月吟》,妙玉、惜春对奕。李纨道:“今次《花月吟》补后,下次再另出题。今儿不知谁的卷先交?”晴雯道:“我的快交了。”黛玉道:“你的写完,我也有了。”喜鸾道:“我的昨儿就齐了,今儿来写。”探春道:“这几十首诗,倒得写上一天。”湘云道:“你合琴妹妹、菱姊姊代他们誊录,我要去哼曲子了。”宝钗道:“你竞不与他们角胜吗?”湘云道:“有两个初生之犊在这里,我只好退避三舍。”说得众人大笑。李纹、李绮、岫烟在廊前采花纫佩装囊,湘云跌坐石上哼曲。诗写成,一同来看。只见写道:
花月吟 碧落飞卿晴雯
三月桃花灿若霞,花繁月皎兴须赊。
供花酌酒宜邀月,踏月敲诗为赏花。
月影团冈花影颤,花光浓艳月光华。
常将花月为生计,弄月评花未有涯。
花合纤月映银塘,纹扇摇花月亦香。
月射池亭花倒影,花迎水阁月浮光。
花丛月底频承露, 月夕花晨静纳凉。
淡月花阴无脖暑,碧筒酌月泛花脑。
满径黄花助月饼,宾鸿映月过花田。
参差月影移花动,软款花枝趁月眠。
闭月芳卿花比艳,差花侍女月同娟。
一轮香月花招展,若个攀花到月边。
雪花飞片月初昏, 月送花枝影到门。
欲种梅花锄月地,应教冷月葬花魂。
花间月印香无迹, 月下花眠玉有痕。
记取题花兼咏月,孤山对月执花槽。
揭鼓催花二月天,花团锦簇月增研。
云迷瘦月花凝露,雨酿娇花月锁烟。
花气袭人和月醉,月华笼树护花眠。
烟花三月扬州路,夹岸花迎载月船。
篱畔花疏月色新,芦花似雪月如银。
瞻生月窟花为友,人近花丛月作邻。
踏月行来花碍路,担花归去月随身。
翠帐樟月迷花梦, 月隐花阴谈一轮。
弯环月撤诧花居,花片貉衣月透根。
花影一帘和月卷,月光半亩带花锄。
停琴仁月花开后,抱瓮浇花月上初。
月地联吟花底醉,餐云执月卧花墟。
瘐岭探花月地行,花经斜月一枝横。
梅花伴月影逾瘦,雪月笼花色倍清。
携斗花前邀月饮,寨襟月下对花盟。
休言性癖耽花月,月是知心花有情。
花月吟 诵湘绍子篱立
春宵花月逼人馨,酌酒评花月一庭。
花落美人寨月慢,月明小犬吠花铃。
花凝月色迷香径,月送花枝度碧根。
无限春愁花月夜,月阑花雨点星星。
花月欢场能几何? 月中花树影婆姿。
春花秋月何时了? 落月飞花一瞬过。
月地栽花期月咬,花林仁月党花多。
月池花辩游鱼淡,新谱花词对月歌。
数花计月不知炎,月射花齐燕掠格。
蒲月阶庭花照眼,荷花池馆月穿帘。
花浓月晕云端现,月暗花香雨后添。
水月漾池红草满,云花开处涌水娘。
花娥月妹意相投,月语花言絮不休。
花问月闲谁作伴,月教花闹我为持。
花宫月咬云霄净,月殿花香挂树秋。
花月同盟成铁事,名花邀月上梢头。
二月花飞紫陌尘,花花月月总宜人。
花朝月望催花阵,月桂花香满月轮。
今月照残千古根,天花散遍四时春。
一年看到当头月,又见梅花香隔邻。
月满蓬壶花满天,桃花洞口月华圆。
一轮皓月封花额,无数蹬花艺月边。
的踢花延眉月场,飞流月挂杏花泉。
此花此月皆仙境,校月西沉花欲然。
月中花雨点轻衫,无数花诗月一缄。
香国月词花垫赋,上林花谱月添衔。
花泉圭月浮红涧, 月屿飞花落碧岩。
花信风过春月暮,满船花月助归帆。
花月争研未肯降,名花无价月无双。
百花香月春多媚,五月梅花笛有腔。
月落余寒花入梦,花飞人静月当窗。
拈花泛酒邀明月,花月吟余剔辙I:。
可人月色映花霞,花月楼台在水涯。
一朵琼花隋苑月, 二分明月广陵花。
花篱月影穿疏竹,月洞花香透碧纱。
讣四桥头花月好,烟花满目月钩斜。
忆昔吴宫花月场,花阶赋冷月痕香。
亭皋月上花沉涧,户棉花眠月在房。
月自笼花腾碧落,花曾效月满江乡。
人如月瘦兼花瘦,花月秋情入恨长。
花技低亚月初弯,寂寂花阴月夜间。
谈饰裳花吟月貌,浅钧眉月衬花鬃。
花窗弹月轮纤指,月镜蓉花动玉颜。
月转花墙春梦断,花梢落月鸟关关。
花月生涯引兴赊,寻花踏月过山家。
梦迷纸帐梅花月, 诗压长春闰月花。
花近月台香历乱,月临花沼影横斜。
杏花坛外团栾月,共酌花觥对月华。
半楼花气月钩悬,花月联吟日复年。
点额梅花妍月镜,定情宫月秘花钿。
鹃啼夜月花惊落,人惜飞花月减圆。
爱月眠迟花作伴,性耽花月自天然。
香闺花静月生寒,月射花帏欲睡难。
人去花飞圆月缺,春深月老百花残。
供花月下钱偷卜,拜月花期泪暗弹。
鸟宿杜鹃花上月, 啼花叫月舌应干。
月下箫声花外听,美人踏月上花亭。
绣花入月裁纨扇,带月描花列锦屏。
绕径寻花栽月舫,开帘迎月照花棂。
蒙蒙花雾溶溶月,月皎三更花梦醒。
月上花垣薜荔墙,一丛花月映方塘。
花林月晕增花晕,月窟花光接月光。
掬月水浮花影乱,弄花衣惹月痕香。
年年三月花如绣,素月梨花浅淡妆。
花月襟期遇合乖,心花情月感侬怀。
花廊待月垂银蒜,月鉴簪花压玉钗。
眉川日描花晕屠,时花新绣月弓鞋。
断肠花草楼头月,几见飞花月地埋。
梅花凝雪月沉辉,花月生涯静掩扉。
桑日酌花愁月淡,今年锄月得花肥。
月娥露浇花衣褪,花梦香迷月魄归。
月缺花残千古根,江花潭月吊湘把。
越月吴花忆旧游,飞花三月逝东流。
花拎月媚因花媚, 月感花愁替月愁。
底事寻花双月坞? 何年泛月百花洲?
沾泥花片藏云月,月暗花残春尽头。
花月园林一举船,花研月洁异寻常。
朱楼得月花容静,碧汉腾花月魄香。
半月之间花荡郁,百花以外月辉场。
人生花月常如此,咏月题花乐末央。
湘云道:“喜妹妹补了三十韵,很难为他。”又看写道:
花月吟 鹫峰小娥喜鸾
坐花对月小楼东,花月迎眸景不同。
花气芬芳愁月冷,月光校洁胜花红。
空明月影筛花影,烂慢花宫赛月官。
自有花时频步月,转因花月张春风。
花朝月夕且从容,伴月攀花性未塘。
月上珠帘花影乱,花迎绣幕月光浓。
借花仁月应怜我,爱月寻花莫负依。
花月休教轻易过,月明花放豁心胸。
花香月色两无双,月下看花弃短队。
花放月中藏宿鸟,月明花径吠村龙。
月环彩壁花迎户,花覆朱栏月到窃。
皓月奇花同赏识,品评花月未相降。
花魂月魄订相知,爱月看花绕竹篱。
夜静花光同月朗,更阑月影逐花移。
恨无月窟攀花手,幸有花阶得月时。
莫负花阴遮月地,花枝须待月中窥。
花开月上启书柿,玩月移花对翠微。
因放月钧花碍袖,为锄花径月侵衣。
花笼月下留芳气,月到花梢漾素辉。
收拾花枝清月朗,花篮担得月明归。
花疑蜀锦月疑梳,新月东升花放初。
月姊有情花作慢,花神得地月为居。
花香伴月清芬绕,月晕生花丽彩舒。
为赋花词兼咏月,不烦花月一行书。
花栽帘外月当炉,花月萤情月慰吾。
容宛花容推月姐,肺研月貌逊花姑。
平铺月镜菱花比,高列花屏皓月扶。
奔月应逢花下客,二分明月照花衡。
纷纷花月待标题,映月猜花步柳堤。
月隐暮云花待雨,花含晓露月沉西。
月痕莫比花痕滞,花影何如月影齐。
花月年年浑不改,莫磋花缺月光低。
瞻瓶花插月明斋,花事年年二月佳。
因折花枝停月扇,为捞月影堕花钗。
闲过月观花留客,冗坐花阶月入怀。
花月风情题不尽,谱成花月曲音谐。
花红月白两无猜, 二月东风花信催。
月木仙乎花避俗,花称使者月为媒。
因谋月饮花朝约,为步花阴月夜来。
自是花香堪伴月,花开雅映月华开。
月下花开不染尘,好将花月乐天真。
奇花得月花偏秀,皓月临花月更新。
有月无花空校洁,有花无月不精神。
虚斋花月常如此,月色花香尽可人。
花间玉露月旁云,花月相需灿锦纹。
花得月光添丽彩,月移花影散清芬。
小斋月色花梢射,厌径花香月底分。
为爱花芳圆月朗,联吟花月乐同群。
亭前花外月黄昏,花吐请香月淡痕。
皓月迎花同现色,落花对月两忘言。
莫嫌月上花笼雷,最好花开月度垣。
花月有情传雅韵,却教月夜梦花魂。
花开馥郁月中看,分外花娇月影团。
月白笼花花约素,花红映月月涂丹。
一轮月上藏花坞,干朵花舒拜月坛。
月霸花光归韵府,惜花爱月倚栏干。
弄花玩月即身闲,花月联吟一解额。
低亚春花笼月下,蝉娟新月照花间。
月移易度花干叠,花缺难藏月一弯。
惟爱花朝兼月夕,天教花月护云关。
花摇烛影月侵签,花月轩窗小洞天。
莫道扫花推月府,须知锄月赖花田。
花逢月上花添色, 月到花繁月倍圆。
几度花飞斜月里,梅花香月是前缘。
闲吟花月破孤寥,月晕花香未许描。
无限香花因月媚, 有情明月助花娇。
杯邀月饮花前醉,铃护花翻月下摇。
花事年年三月好,休抛月夜与花朝。
生来花月订深交,咏月吟花句细敲。
鲜艳繁花弥月隙,零星碎月隐花梢。
花枝月下牵蛛网,月彩花前映鹊巢。
月月好花花事促,栽花须趁月梭抛。
簪花月更绘于袍,花簇金阶月渐高。
流水漾花沉月印,斜峰挂月甩花毫。
花台月谢添诗兴,月观花亭助酒豪。
花月湘江常买掉,浪花月下涌金鳖。
风花雪月谱笙歌,花月欢场能几何?
月窟花如金乍炼,花街月比镜新磨。
花池月影连云影,月筋花魔共酒魔。
帘内花香帘外月, 今宵花下月明多。
花开月又上窗纱,花惹蜂狂月叫畦。
月色何如花色丽,花光却减月光华。
更长漏永花撑月,径曲榴低月逼花。
月赛名花花赛月,美花娟月竞相夸。
年年花月促入忙,花卸花开月转廊。
逸趣自摹花月淡,欢情终槐月花强。
花争月艳舒官渡,月妒花香过女墙。
记取花飞春二月,伴花眠月百花场。
篱栽花树月常迎,月照花枝到眼明。
花倩月光舒校洁,月须花影弄纵横。
拈花供月虔心诵,踏月寻花妙手擎。
花月从来尘不染,空灵月地傍花行。
春来花放月盈庭,花够纤纤月透根。
月拟冰悬花润露,花如锦簇月随星。
月明风动花添韵,花落云开月露形。
遥指月光花际白, 闲吟花月玉杯停。
优昙花外月华增,最好担花月下憎。
四大空如花月质,三生旧是月花棚。
拈来供月花千朵,拜罢窥花月一棱。
月夜天花飞队队,花山月挂杖葫藤。
攀花推向月中游? 聊伴花溪与月楼。
步月惜无花在手,栽花妙有月当头。
月轮高挂笼花帐,花烃微舒放月钧。
月有清明花有色,寄情花月是良谋。
花香月色岂相侵? 花爱初开月勺防。
侵早俗花过月洞,深宵爱月卧花阴。
芸窗月印花前槛,绣阁花停月下针。
花信几番春月报,花繁月朗总关心。
月临花榭燕呢喃,花遍山溪月满潭。
月里花香侵砚北,花间月色透宙南。
花稠月影清官蜜。月落花枝宿露合。
拾取花红和月白,幽哉花月一肩担。
花铺地下月穿帘,花月教人好句添。
得月楼前花簇锦,藏花坞里月舒奁。
花秧月夜栖青鸟,月咬花溪净玉始。
花月由来常领赂,最难香月到花尖。
山中花月本非凡,我爱花林罩月杉。
步月花前心得得,攀花月下手掺掺。
三更月上银馆吐,二月花飞玉燕衔。
记取繁华花月夜,花浓月朗兔资签。
众人旋看旋赞。李纨道:“共有多少?”晴雯道:“前后共有九十六首。”香菱道:“我还有几首。”又见写道:
花月吟 莲塘逸容香菱
笛声花月起邻家,吹落梅花月欲斜。
晓梦庄生蝴蝶月,春心望帝杜鹃花。
月华散彩增花韵,花韵分香待月华。
卧月栽花成铁事,寄情花月兴须赊。
从来花月最关情,何处花逢月下盟?
月照花林犹质施,花承月色愈倾城。
花间待月心先醉,月里攀花步便轻。
一样花丛同玩月,几人花向月前迎?
花月相辉孰肯眠,飞随酌月把花传。
花如不语香应敛,月若无情体不圆。
月照花容光辗转,花迎月魄影缠绵。
梁园花月常欣赏,花碍楼台月度天。
月沼莲花别样红,采莲舟返月.升东。
花乘月采香犹萌,月送花归色倍融。
月朗湖中花绦渺,花供肌内月膜脱。
戏从花月除烦虑,月影花香度晚风。
忍辜月夕与花晨, 最好营花二月春。
月下拈花疑月姊,花前步月认花神。
月华官里花千树,花尊楼东月一轮。
寂寂花愁惟月解, 月阂谁是咏花人?
秋月春花各有时,每因花月费沉思。
惯持珊架生花笔,常扫金闺却月眉。
拿月幕中花荡鼓,护花铃外月迟迟。
一帘花月原版影,花月吟成幼妇词。
众人看毕,纷纷评论。李纨道:“好句各尽其妙,独四姑娘的辞严意警,出乎其类。”黛玉道:“我还另有一首。”忙写道:
昨夜看花月正中,今宵无月照花丛。
开花忽现空中色,落月须知色后空。
月出仍行天及壤,花飞断送雨和风。
月圆易缺花难久,待月重生花再红。
宝玉道:“我总结一首,却不光指花月而言,爽性写了出来。”只见写道:
花月恰情日复年,三生结月与花缘。
有花无月神驰矣,有月无花兴索然。
月朗百花寒食节,花开三月艳阳天。
愿教花月常为主,静得风花雪月权。
众各称善。妙玉道:“潇湘这首比藕榭更警切,感慨恬和,含蓄不尽。不但出类,更拔萃了,此则当压卷。二爷这首恰如其分。”
宝钗向香菱道:“你的诗可删去四首,只选两首出来,共成百咏,岂不整齐?”香菱道:“我因为要凑十首,所以又做。”黛玉道:“姊姊拘于百,他泥于十,都板了。”妙玉道:“我来批酌:共计百有四首,藕榭一首为休,潇湘末首为煞,恰红两首为结撰。百韵录齐,将这四首另录于后。如何?”
众人正言间,只见翠羽慌慌张张跑来说道:“咱们院里一件奇怪东西,二爷、奶奶回去瞧瞧。”宝玉、黛玉等甚为诧异。欲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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