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首页>学术争鸣 >

传奇铁匠铺「木匠奇遇」

1

王师牵着猴儿,沿关帝庙墙根走了不远,就拐进了木匠巷。

木匠巷是沿着关帝庙围墙的走向修建的,围墙这一边空着,没建房屋,露出高大而斑驳的青砖墙体,使木匠巷凭添几分空荡。围墙对面,是康乾盛世时修建起来的青一色青瓦白墙木结构建筑,典型的前店后院的木匠铺面,一家紧挨着一家,足见其木匠巷往昔的盛况。时下,巷里行人稀少,雨后的青石板街面,被早晨的阳光晃得湿濡濡的发亮。王师牵着猴儿在街上踽踽而行的样子,引得巷里的几个顽童尾随其后,以为他是耍猴人,便跟在王师身后发出阵阵戏猴的嘻闹声。

因为连年战乱,百业衰退,巷里的木匠铺也多半关门歇业,只有十余家铺面还开着,勉强支撑着艰难的生意;不过,也仅为客户做一点粗笨家俱或修修补补的另活罢了。是啊,盛世藏宝,乱世黄金。这年头,还有谁拿着白花花的银子,去换成一大堆精美的雕花木器摆在家里?大兵一来,谁还能背得走?难怪木匠巷显得十分寂寥了。

王师在巷里走了个来回,一边呼吸着只有木匠才倍感亲切的木头的清香气息,一边注视着在铺面里懒洋洋做活的匠人,最终经人指点,在一家高大雄势的铺面前停了下来,仰面看贴在铺面木板上的招租帖子。这是木匠巷帮主赵三爷的产业,从门两侧已经风化的石狮看,遂知道这幢宅院很有些年月了。王师心头一阵窃喜:这不正是自己要寻的一展身手的宝地吗?便掮起猴儿,踏上店铺石级,举手叩响了铜铸的虎头门环。

巧儿正在天井里晾衣服,听见门环叩响,以为又是隔壁二丫找她去绘雕花图样,头也不回喊了声,门没关,进来嘛!没听见二丫熟悉的足音和说话声,以为二丫会像往日一样,猛然从身后蒙住她的双眼嘻闹,便猛转身想吓二丫一跳;却倏地见个高大的青年汉子,正铜打铁铸般站在屋檐下盯着她瞧,肩上还蹲着只骨碌着黑眼珠的猴儿,不禁愣住了。

惊乍之间,巧儿妩楣娇憨的情态,在王师面前裸露无遗,令王师始料不及的是:这个才十六七岁的姑粮,满面稚气未脱,却长得面若桃花,透出小家碧玉的气质,露在粉红色短袖外的胳膊,像嫩白的藕段,已成熟得丰腴诱人;也不禁愣住了。

正局促之间,檐下传来声诧意的询问,找谁,有啥子事吗?

王师这才看请楚,堂屋门前站着个清癯的老人,手中捧着个紫砂壶,精神健爽地打量着自己,忙双手抱拳回老人的话,前辈可是三爷?我是为租房才来打扰,请多包涵。

赵三爷见王师三十多岁,一件蓝绸长衫洗得发白,却合身得体,一口江浙口音,肩着只猴儿,是江湖上耍猴的流浪艺人?举止间又透出一股文人气质,一时摸不清啥来头。而他的铺面和两厢房,是指定租给人做木匠活的,便说,对不起,因本人祖传细木活儿,这木匠巷的房,最好是租给木匠用,自己虽做不动木活了,只想找个同行相处,也好聊天;请别处看看,这年头,木作坊空着多呢。

王师淡淡一笑,说,三爷,后生姓王,也是祖传细木活儿,从苏州出来跑了多年单帮,就想找个地方安生下来,好好做点生意,我看这房院宽敞,满不错的,三爷又是老前辈,可以经常指点指点后生。

话说得贴切,三爷顿时对王师有了好感,满面堆笑向王师一伸手,说,那好哦!请进堂屋慢慢说;又对一旁的巧儿说,巧儿,快沏茶來。

宾主坐定。三爷掀掀茶碗盖,说,这几年生意虽萧条,但我这铺面宽敞,采光又好,搭东、西厢房,一厢住人,一厢堆料满不错的,这房价------你可拿定主意了?

王师抿了口茶,说,前辈放心,我看贵地是川滇门户,又是水陆大码头,虽然连年战乱,由重庆隐退下来的官家富贾们,目前正沿江选地建宅,頤享天年,哪有不添设家俱的道理?不论何时,只要活儿做得精,莫愁没得生意做。三爷的作坊宽敞,正合我用。这样吧,我就先交一年的租金,咋样?说着,从衣袋里摸出一张银票,微笑着看三爷。

三爷属木匠世家,手艺精湛冠满全城,听王师说得这么头头是道,已先敬王师三分,但心里还真有点不服;不过,山外青山楼外楼,强中自有强中手,我倒要看看,你这苏州木匠有多大能耐?便爽快地说,那就谈定了。见巧儿正拿着个果子,笑嘻嘻地逗猴儿,说,巧儿,你立马去请陈保长来当中人,说今天我要招租立契,再把巷里几个老木匠都请到,晚上在聚仙楼吃酒,顺便为王师洗尘了。

巧儿见爹和客人三言两语就把租房的事说定,竟喜出望外,转身往外跑。

从此,王师在木匠巷立定足根。

2

开张这天,放过鞭炮后,王师就在作坊间亮出斧、锯、刨,凿,正正经经架好了马凳。十多年来,王师靠上门替大户人家做点零活为生;没活干时,便流浪在长江两岸各城镇,靠耍猴混饭吃,历尽人生辛酸,省吃俭用赚下点银两,就是想实现开铺的夙愿。如今重见铮铮闪光的家什和散发出清香的木头,雕花凿木之瘾顿发,有种老友重逢似的兴奋,便脱掉了长衫,露出粗壮的胳膊干起活儿来。

尽管一年租金稳当到手,三爷还是有些心有疑虑,几个老木匠喝茶聊天时,不免流露出对王师生意的耽忧,说,王师没有金钢钻,不揽瓷器活儿,但到底咋样,还要等他做出头件东西来,卖脱才作数。三爷知道:自古以来,全国木作,派别众多,各有所长;但以京作、苏作、广作为首,最受官宦商贾们的青睐。川作虽然也刀工深峻,多以地方戏曲故事为题材,并取各家之长补己家之短,却远不及京作的皇家气派华美,也不及苏作的俊逸和文人气;广作受西方文化影响,图案的别开生面,也是川作无法相比的。但正宗的苏工究竟是如何华美俊逸?自己还不曾亲见,便私下吩咐巧儿,要她给王师送茶水时,多留意一下王师的手艺,看与木匠巷的师傅们有啥不同的地方。

巧儿已爱上猴儿,自然乐于此事。但她成天在作坊里,东瞧西望,总看不出王师有什么特别的技艺,无非跟木匠巷任何师傅一样:选木弹线,刨平打榫而已。不过,王师的手足倒是格外利索,值得一看的:一块木方在手,王师只虽举起一瞄,卡在木凳上便推,只见刨花哗哗地纷纷从马凳两侧卷卷飘落;须臾,木方已被刨得平整、光滑,露出黄灿灿的木纹,且与所要求的厚度分毫不差;而王师胳膊上,鼓凸的疙瘩状的肌肉,随着用力的缓急,在汗湿的皮肤下蠕动着,十分健美,简直让巧儿看得傻了眼。有时,王师正在投榫,巧儿便凑过头去细看,一双大眼睛,黑宝石似的,忽闪忽闪,使王师厚实的胸脯,加快了一呼一吸节奏,心里慌慌的,说,巧儿,咋不去找二丫玩呢?巧儿嘴一翘,说,人家偏要看你做活嘛?王师就说,好,好,好,让巧儿看,让巧儿看。王师和蔼可亲的话语,让巧儿心里乐滋滋的甜。

自王师开张后,小巷竟热闹起来。特别是王师的猴儿,简直成了木匠巷大人和娃娃们的公共宠物,成天都有人站在铺面门口逗猴儿玩。那猴儿见人围观,便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会儿做双手拿鼎状,一会儿打筋斗,使尽浑身本事取悦人们;有人递给它炒花生时,它知道先剥壳后,剔出花生仁,还将花生仁放在掌里搓掉皮,鼓动嘴巴将皮渣吹净后,才塞进嘴里吃,逗得大人娃娃们捧腹大笑。但只要听见巧儿叫道,猴儿,快给王师拿烟袋去!那猴儿便向巧儿举手行礼,屁颠屁颠朝屋里跑,样儿十分惹人爱。人们说:简直是猴精。

三爷当然将巧儿微妙的举动看在眼里,心里乐滋滋的没吱声。

三爷的老伴几年前走了。两个儿子,老大早死;老二当了壮丁,一直没有消息,多半凶多吉少;就一个幺女巧儿在身边陪他度晚年,成了他的心肝。巧儿还不到十六岁,就有媒人登门说亲,都被三爷惋言谢绝了。三爷真实的想法是:找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上门入赘,才能善待巧儿,自己老来才有依靠,也可将他的手艺传承下去。可巧,不是来了个王师么?真是女大十八变,自王师來后,女儿出落得水灵灵的,桃红的面颊楚楚动人,很像她母亲刚过门來时的样子,同王师真是天生一对。但就不知王师能否将铺子的生意支撑下去?见王师做的是一堂鸡翅木太师椅,白天刨木打榫,晚上把木件拿到厢房,挑灯绘图雕刻,因未完工,看不出椅子的卖相;但三爷心里沉甸甸的,为王师耽忧,暗里思忖:开头就做这挡精品货,一时卖不脱,岂不压了本钱又费工时?不过快了,很快就会知道王师的手艺到底咋样。

3

这天一早,王师卸下铺板,就将一堂四把鸡翅木雕花太师椅,搬到对面砖墙下的空地上展示,然后退到门口,不动声色地抚摸着猴儿,喝茶小憩。木匠巷的一帮木匠,见苏州匠人的头件活儿搬出来亮相了,都先后围了上来争相观看,并用手轻轻抚摸着椅背上的精妙雕花,一致啧啧惊叹:看喽,这雕工神了!

如果不细看,这堂苏作太师椅就同川工太师椅差不多,无非是由头枕、靠背雕板、两扶手和四条腿组成。但只要走近细瞧,就会愈看愈惊奇。光椅背枕头就有深浅四层钱镂空雕:一对蝙蝠飞翔于祥云之中、有山川、树木呈于祥云之下,其云纹行若流水,蝙栩栩如生,镂空雕的地子呈什锦纹空花,精妙得使人难以置信。再看椅背的主题纹饰:一只猴儿飞身去摘挂在树上的金印包袱,一只猴儿在地上抓耳搔腮,几粒蜜峰在空中飞绕,活灵活现,仿佛能闻蜜锋嗡嗡之声;图案谐音,即封候挂印之意。一堂四把椅,主题各异。看下去是弧形的虎腿,其足为龙爪抓宝珠,这最后的点缀颇具张力,使无繁复雕刻的四足与椅对称,不显单薄而呈现出霸气,足见匠人之精巧构思。一时间,人们在一堂雕花椅四周围成一圈,外行人惊叹其图案的繁复,内行人叫绝其超凡的构思和鬼斧神工。

忽然,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胖子,分开人群挤了进来。

众人一看,是本市众所周知的少城美丝绸公司的大东家周荣生,便纷纷恭敬礼让,挪开地方让他看椅。原来,周荣生在关帝庙烧完香,随便转到木匠巷走走,他新添的书房正缺一堂椅子呢。从他刚看到这一堂做工精湛、打磨光滑如漆、闪现着紫红色鸡翅花纹的太师椅后,目光便没离开过椅身,像是被椅子勾了魂似的。他痴痴的看,慢慢的摸,大热天竟忘了摇扇,连薄绸上衣也被汗濡湿了一大片。最后,朝着坐在铺面门口的王师说,这堂雕花椅要多少银子?

王师不卑不亢,起身报了个价:四十两。周荣生二话不说,摸出张银票塞进王师手中,说,这样精贵的东西,四十两,算是承让。然后抱拳施礼,说,请师付亲自将椅子送过去,这木匠巷的师傅,都晓得我公馆地点,我还要订一大全套桌、椅、床,柜,案,给幺女做嫁奁,须当面清教图案呢。说完摇着画扇扬长而去。

周荣生如何看椅、如何同王师交涉生意,如何四十两天价还算承让,又如何订全套嫁奁的情形,巧儿也在场。还没等人散开,巧儿便转身连跑带纵进院,莺声燕语般的喊,爹!爹!身上穿件紫地白花衣裳,一晃一晃的,艳得像只梅花鹿。

三爷听完巧儿一五一十的叙说后,激动得双手颤抖,摇晃得手中的茶壶也溢出茶水来,连忙吩咐巧儿,快!去叫人帮王师找板车装货,记着!到杭州茶庄买一两上等龙井回來,给王师沏上一壶,不要忘记啰!然后放下茶碗,出门去为王师贺喜。

自从家周荣生订做了满堂红木嫁妆后,让城里的官家富户们大开眼界,都纷纷效攀比,认为家里没有一套苏工雕花家俱,就脸上无光似的,先后来找王师订货。这样一来,王师作坊顾客盈门,为赶订货,索性连请了七八个手艺较高的木匠师傅,來帮忙做下手活,忙得屁股不粘凳;就是木匠巷其它作坊,也纷纷效访起苏作雕刻来,甚而上门请教王师授艺;王师也毫不惜艺,乐于指教。

木匠巷又活了,虽赶不上康乾盛世的繁荣,但家家户户的作坊里,从早到晚,斧锯之声彼此起优,也常有远近的木料贩子,来木匠巷洽谈木料生意,使木匠巷的生意大有转机。

三爷脸上常挂笑容,原来黄黄的堆满皱纹的瘦脸,竟日渐丰腴,泛起红光。特别是木匠巷的匠人们,见三爷捧着把紫砂壶在巷里溜达,都善意地话有余意地说,三爷,可要把王师留住哦!三爷心里暖烘烘的舒服,也明白同行们的意思:是希望王师不但在此地落地生根,还应尽快的开花结果,做自己的上门女婿,以让兴旺起来的木匠巷,一直风光下去。连连说,那是,那是。一张老脸,在阳光的抚照下,笑得像朵迟开的花。但就不知像王师这样手艺超群的人,是否愿意“入赘”?他不能再等了。

这天,他特别多弄了几个菜,还亲自去聚仙楼,订了几个王师爱吃的江浙菜,刚到黄昏,便叫巧儿去请王师吃晚饭,他要亲口探探王师的心思,打消隐藏在心底的耽忧。

王师进了堂屋,见桌上酒菜超常的丰盛,三爷手捋稀疏的胡须,望着自己慈笑如年画上的寿星,巧儿也笑眯眯地往杯里斟酒,心中自然明白三爷父女的心思,竟站在堂屋中间,一时不知所惜。

三爷慈眉善目,想,这小子真实在,巧儿这般好看,入赘后又会继承这份祖业,换了别人,早就主动提出求亲的事了。嘴里却说,都自家人喽,累了一天,快坐下吃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三爷满脸红光亲切地看着王师说,你看,巧儿已经十七岁了,要在老一辈,怕都该抱孙喽;你和巧儿相处这么久,木匠巷的匠人们,都看到眼里,我当爹的,也觉得你俩是合适的一对,要是你打算在这里安家,反正是迟早的事,不如择个期会------然后,笑眼不改等王师说话。

巧儿听到爹的话,乐得心里怦怦直跳,利索地摆好酒菜后,便站在厨房门侧去聆听。

听三爷把话挑明,王师满心喜悦,一连吞下几杯酒,带着酒意结结巴巴地说,三爷,我------一个流浪木匠,何德何能?能有今天这个局面,谢三爷赏识哩!但------巧儿人生得漂亮,又这样懂事,让我两手空着,光身上门------就太亏巧儿了。

三爷不解地说,那------你有话就直说嘛!

王师十分郑重地说,我要亲手替巧儿做一套红漆家俱作聘礼,做了快半辈子木活,都是替他人作嫁衣裳,你说是不?办喜事嘛-----王师屈指默算了一会儿,说,明年除夕准成!爹,你说呢。

王师的话,被耳尖的巧儿字字听得字字分明,心里乐得像装块糖似的甜。

三爷本想尽快就择个吉日办喜酒,没想到,这小子竟如此有情有义,要亲手替巧儿做套家俱作聘礼后才入赘,还张口叫起爹來,这可是打着灯笼火把,也难找的汉子啊!再说,一个人在一年多点的时间做一套嫁妆,就是鲁班神师,也不敢偷闲啊!感动得二话不说,连连点头,又亲自为王师斟满了酒杯------。

4

从此,王师白天领着匠人们在作坊忙订货大样,晚上还要在厢房为巧儿的嫁奁挑灯夜战,忙得解手都要小跑。这套家俱从下料到弹墨线、从刨平到打榫、绘图样、雕刻,每一道工序都由他一手一足干,是不会让人插手的。这是他此生呕心呖血的一套杰作,是他怀着疼爱,做的唯一的一套嫁奁。

更深夜静,厢房里不断传来刀刻凿木之声,偶尔拌随着王师的咳嗽。这咳嗽声对巧儿来说,简直是一种熬煎,震得她忐忑不安,心乱如麻,感觉夜晚实在是太漫长、太难熬了。白天,巧儿除了细心洗衣、做饭、为王师泡茶递水,也不去找二丫玩,遂在闺房里为王师做鞋。他要做几双像爹足上穿的那种元宝鞋,用青色毕基呢料做鞋面,用蓝色丝缎滚边,要做得有棱有角的,穿着出外做客,才显得出男子汉精神。

自从与王师订婚后,巧儿长得愈发水灵,光鲜,情窦初开的魔力,使稚气未脱的巧儿,增添了一种,让男人最渴望得到的那种女人的魅力。有时,王师的目光刚碰到巧儿嫣红的脸蛋,便被那种纯情而熟透的美反弹回来,就像不该以男性特有的那种眼神去窥视观音似的,立刻收敛了目光,去忙手中的活儿。于是,王师手中的斧凿便使得更灵活,还时而吹起悠扬的口哨声,老远也能听见。

这一天,阴雨绵绵终于收敛,金灿灿的夏日阳光照亮了木匠巷。王师便叫人抬出刚漆不久的一张床,搁在铺面对门的砖墙下晾漆。这是张红艳艳金灿灿的楠木雕花描金大床,在阳光的照耀下宝光四射,一搬出来就立刻绊住了行人足步,都围了上来观看。很快,围观者愈来愈多,这种对于家俱之美引起的轰动效应,在木匠巷还是头一回。

这张三帘檐门洞式红漆描金大床,为满镂空花鸟图案:一层是百鸟朝凤,各种鸟儿金巍巍,亮闪闪,或千姿百态翩飞于花木间、或温情脉脉哺食于巢窠,可叹鸟类世界也充满人间冷暖;二层是百兽朝王,各种走兽栩栩如生,或游走于山石树丛、或呼啸于危崖深涧,无不生动猛历,活现于目;三层吊檐则是子牙伯期、东坡洗砚、渊明赏菊之类的人文作品,给人赏心悦目的享受,尤以人物开脸简洁生动、衣饰飞卷自如,具“吴带当风”之神韵,令人叫绝。看完了三层檐帘,再进入满月式门洞,又是一番别开生面的大花大叶、香几宝鼎的生活场景,可谓美不胜收。而所有图案皆刻得精湛无比,领悟了所雕刻的内容,已让人饱瞰中华文化之洋洋大观,使围观者久伫,不舍离去。

当人们围观这件大床,啧啧赞叹不休时,却冷落了猴儿。

午间,王师因喝高了酒,在厢房中小憩,不防猴儿偷吃了葫芦中的酒,醉醺醺的趴在石狮墩上看热闹时,一个穿著体面的中年女人,牵着个穿红丝裙约六七岁的女孩,闯入醉猴的眼帘。猴儿对女孩爱得心急,遂抓耳搔腮扑上去要和女孩玩耍。女孩见猴儿呲牙咧嘴,吓得尖叫起来。在旁的妇女见状,随手将提着的香烛朝猴儿头顶打去。也许,女孩身穿的红裙子挑起了猴儿的野性,又遭了人打,便嘶叫着抓住女孩不放,并将女孩脸蛋抓伤了几道血口;等惊慌的人们将猴儿撵开时,女孩已被吓懵倒地。巷里顿时哄起一片嘈杂声。

三爷和王师先后奔出,知道猴儿惹了祸。三爷看那妇人一眼,认出她是常去关帝庙烧香的,城防司令官何大麻子的女管家,吓得面如土色,慌忙上前抱起女孩。王师见状也气急败坏,随手抓起根木条,朝正手舞足蹈的猴儿劈去。猴儿惨叫一声,蹿进屋去了。王师飞身进屋,取出瓶云南白药,用水调湿后小心敷上女孩脸蛋,女孩才哇哇哭出来。

女管家双眼铃当似的鼓着,伸出手指在王师头上连戮了几下,斥骂着,你!你!!好大胆?!敢伤司令的千斤,说不定连我的饭碗已会被你砸啦!你等着-------见女孩大哭不止,赶快叫人背上女孩,奔向巷口找黄包车去了。

女管家走后,三爷并没有将何大麻子,平常如何欺霸一方的事告诉王师,独自背着双手,满面愁容,浑身直冒冷汗,在堂屋里踱来踱去;想叫王师出外躲避几天,转念又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得等祸事临头再说,若能息事宁人,多陪些银两就是。

王师已从巧儿口中知道了何大麻子的霸道,见三爷没吱声,经历过世面的王师也忧心重重,想,急也没法,天大的事,也只好刀来剑挡水来土淹了。

黄昏,铺面大门被人踢得山响,巧儿赶紧去开了门。陈保长秋风黑脸直奔堂屋,见三爷和王师还在灯下对饮,不禁火上浇油,铁秤砣般的拳头,咚咚砸在桌上,震翻了酒杯,炸雷似的朝三爷吼,你狗日的还有闲心吃酒呀?!

三爷赔礼不是、让坐不是,一张老脸强挤苦笑,站起身来朝陈保长鸡啄米似的直打恭作揖。

王师即忙离席,向陈保长双手一抱,说,陈伯,祸是小辈的猴儿惹起____随手摸出十多个银元塞进陈保长手中_____说,请多包涵,司令官那边,我们多陪些银两,行不?

陈保长并不消气,一把将银元甩在桌上,叮叮当当滚落了一地。陈保长又叉着腰对王师吼,你以为是尕娃之间的打闹么!多陪些医药费?亏你是见过世面跑过码头的,人家瘦死的骆驼,也比你的马肥壮!人家是吞不下这口气,才派青帮舵爷来找我的,要抓你小子,要不是我和舵爷从中周旋,你小子现在已牢了。

听陈保长话中有音,语气也稍软了一些,三爷忙进卧房,取了张十两的银票,塞进陈保长手中。又亲自捡起散落地上的银元,装进陈保长的口袋,陈保长这才勉强消气入座,将巧儿为他斟上的酒一饮而尽,说,唉!谁叫我们是哥们呢。然后故意放低声音,附三爷耳畔说,我同舵爷说了几箩筐好话,人家何大麻子松了口,说,那就灭了那只孽喉吧。要不然--------陈保长伸出筋骨毕现的手,在三爷脸面前张开五指,作抓人状--------又转念一想:要是王师不灭猴儿,哼!那就拉巧儿的嫁奁。不过,不要点穿;等拉了嫁奁去见何大麻子,还愁没重赏么?便对三爷说,你老兄也是聪明人,响鼓不用重锤,就明天来提猴头哈。然后端起满杯酒,脖子一杨,倾进大嘴中。

不等三爷答话,陈保长一扬手便走出堂屋,人走到天井时又丢下句,明天哟!到时候不見猴尸,可别怨我翻脸哈!

陈保长走后,谁都没心思说话,气氛紧张,只有挂在墙上的一口老吊钟,还咔咔地摇着摆锤,为明天将发生的事作倒计时。

三爷歪坐在太师椅上,眉头紧锁,捧着白铜烟袋吧嗒吧嗒吸烟,半天不吭声。

巧儿坐在矮凳上,一声不响搂着猴儿。见猴儿耷拉着脑袋依偎在自己怀中,浑身在微微颤抖,偶尔骨碌一下眼珠,求助地看着自己,嘴一抿,媚眼里慢慢蓄满泪水。巧儿想,猴儿可是王师的命根,他能亲手杀死它么?倒不如同王师一道,带着猴儿远走高飞,但爹爹咋办?一时芳心大乱,抚着猴儿也不吭声。

王师是何等汉子,见三爷和巧儿没吭声,便从巧儿怀中抱起猴儿,退出堂屋,回了厢房。

5

厢房里,灯光如豆。夜很静,天井石缝里的蟋蟀的嘶叫得令人心烦。王师没法入睡,找出云南白药重新为猴儿敷了腿伤,见猴儿还在微微打颤,便将猴儿放在席上养歇,自己坐在椅上思考对策,不由思潮起伏。

王师是个流浪儿,八岁被一个手艺高强的老木匠收养,从小对木匠活儿耳濡目染,学得一身上乘雕花功夫。十多年前,王师和几个师兄弟进驻抗州市长家做嫁奁,晚上同师兄弟几个在木工房里睹酒,吃得酩酊大醉,都倒在刨花堆上和衣而睡。突然,猴儿又蹿又跳,唧唧叫着将王师推醒时,工房内已浓烟弥漫,刚漆好的家俱燃起熊熊大火,火苗已蹿上了房顶。王师连忙喊醒几个师兄弟,说,救火已晚,就算救灭火灾,这大全套朱砂漆描金家俱和房子咱们也陪不起,只有坐班房的命喽,咋办?!谁都没办法,都被愈来愈凶的火势吓懵了。突然,大院内梆声猛响,一阵杂乱的跫音由远而近,王师大喊一声,还不跑?各人分散逃命呐!!

从此,王师流落江湖,那时他刚二十一岁。在流落江湖的十年间,他与猴儿相依为命;十冬腊月,大雪纷纷,他还和猴儿在江边码头耍猴戏,挣几个铜板来买烧饼充饥,可谓历尽了人间辛酸,这猴儿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和哥们呐。

巷里传来两声梆响。蓦然间,厢房的幽暗处,巧儿光着洁白的身子,对着他站着,不觉大吃一惊。原来,这又是幻觉。

去年夏天的一个夜晚,王师想到浴室墙上的灯台座子已朽坏,便在作坊做了个简便木座,拿起榔头和钉子朝浴室走去。当他猛地推开门后,即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仅几步之遥,巧儿正一丝不挂,面对他站着冲凉,一只油灯放在浴室一角,柔和的光线将巧儿的胴体抚照得雪白如玉,丰腴的腹部曲线和饱满的奶子诱人心魄,让从未接触过女人的王师心儿狂跳,几乎窒息。直到巧儿惊叫一声,蹲到地上后,王师才从迷惑中回过神来,慌忙掩上了房门。走到天井时,王师才明白:一定是自己用力太猛,将原本受潮变软的门别子冲断了。为此,他不知有多么悔恨自己的鲁莽,一连几天,都不便直视巧儿脸。但从此后,王师在梦里总常见到巧儿的裸体,巧儿的美已经渗透进他的骨髓,他不能没有这么美丽、善良、又懂事的巧儿呀!眼下,嫁奁只差半年即做完,要不是猴儿惹了祸,不久便可以每天夜里同巧儿在一起了,可是------唉!

想到这里,王师嚯地起身,顺手在身旁的木案上抓起把凿子走到床边,用锋利的凿口对准猴儿的咽喉,。猴儿不会知道,它的主人此刻要断它的性命,还乖乖地蜷缩成一团。蓦然,十年前那场大火灾又重现王师的脑海,猴儿唧唧嘶叫着推醒他的情景,历历在目,他在心里痛楚地吼了声,恩将仇报的小人!我还是条汉子吗?钢凿叮当一声落到石地板上-------。

这时,巧儿正悄然地站在王师门外。

这一夜,巧儿也反转复侧不能安睡,半夜刚朦胧入睡,便陷进一场噩梦:陈保长带着两个保丁冲进了院,不容分说,就将王师五花大梆起来。然后,两个保丁抓住猴儿用力甩在天井里,一连朝猴儿开了几枪,猴儿脑袋顿时被打开了花,躺在血泊中,腿还在猛烈颤抖。巧儿悲痛欲绝冲向保丁,却被陈保长拦腰抱住,说,跟大爷走吧,何大麻子看中了你呢,做三姨太去吧!嘻嘻嘻!巧儿拚力挣扎,陈保长双臂却铁箍似的紧抱着她,使她快窒息了------巧儿大喊几声,爹!爹呀!醒来时已浑身冷汗,听见两声梆响。

离天亮不远了,巧儿想到,天一亮,陈保长就会上门,还不知王师作何打算呢?巧儿梦游似的走出闺房,要去找王师问个究竟;举手欲叩门时,才感觉到心里突突的跳,脸颊火燎般发烫,不由在门外伫立凝思。

当巧儿头一次看见王师,铜打铁铸般站在檐下,瞧着她发呆时,巧儿的芳心遂被王师的汉子气质磁吸住了。一年多来,巧儿渴求爱的心愿,已熟得如五月的樱桃,颗粒硕大,红艳欲滴。但王师成天忙于活计,连玩笑也没有跟她开过一次,更别说触摸她身上任何地方;由此,巧儿反倒增添了对王师的敬重和爱慕。在王师为她赶做家俱这漫长的一年里,巧儿的心,已被王师呕心沥血为她做嫁奁的行为感动得想哭,特别当王师把红漆描金雕花大床搬到门外凉漆时,巧儿听到那么多人的赞美,感觉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就为这种幸福,若让她为王师赴死,她也会毫不迟疑。自王师撞见她在浴室冲凉后,她不但没有抱怨王师的莽撞,反倒激起她对王师的痴心苦恋;按巧儿的伦理,王师既已亲见自己的身体,她就是王师的人了。此刻,巧儿多么想叩开门,扑进王师宽大的怀抱动情地哭泣啊!哪怕同王师带着猴儿马上私奔------但巧儿想,那爹爹呢?既然自己已是王师的人,就听从他的安排吧。

良久,巧儿才悄然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6

早晨,天色灰暗。作坊里照旧斧凿声声。

但一直没见王师打开厢房门起来吃饭,三爷和巧儿都觉蹊跷,不约而同推开了厢房门。厢房空空荡荡,不见王师和猴儿,连同王师的藤编衣箱已不翼而飞,但床上的枕、被和雕案上的各式雕刀却排列整齐,才猛然醒悟:王师带着猴儿离开了本城。巧儿忽然发觉案头中央有一只玉镯,玉镯下压着张纸片,巧儿以为是王师留下的信,立马将纸片拿起来看,原是租房契,不禁怅惘。

三爷将玉镯举起对着光瞧,这镯子玻璃般晶莹剔透,且一截翠绿,一截翡红,艳丽夺目,灿若朝霞,珠宝行称之谓二龙抢宝,是翡翠中的稀罕宝贝;三爷的一位亲戚是挡铺的掌柜,自己对珠宝的贵贱也略知一二,他心里明白:这只玉镯身价不菲,说不定买下这套院子还绰绰有余呢。沉吟了半响,说,巧儿,这是王师留跟你的信物,也是给我们留下的话,咱们慢慢等他的消息吧,他是决不会撒下我们的。那猴,也是条性命,王师是忍不下这口窝囊气才走的,不愧为一条好汉子呐!

巧儿接过爹递跟她的玉镯,用手指摩挲着,睹物如见人,想到王师又从此孤身一人流落江湖,心一酸,嘴一抿,泪珠就成串涌出眼眶来。

这时,陈保长带了十多个人,已乱糟糟走进天井,三爷立刻示意巧儿收好玉镯,忙走出厢房。陈保长看了三爷一眼,已料定王师已走,内心一阵窃喜,却徉装盛怒,暴跳如雷对三爷喊叫,妈的X!真不知抬举,老子好不容易才和舵爷把事摆平,嘿嘿!他龟儿倒一拍屁股溜了!能溜得掉吗?然后,对手下人一挥手,说,还傻站着干啥?没有猴尸去交差,去厢房搬嫁奁哦!又不阴不阳地对三爷说,三爷,我昨晚有话在先,怨不得兄弟啰!

三爷没料到这样的结局,眼见十多个人急切地挤进陈放家俱的厢房,顿感挖心般的痛,想,龟儿子想得到美呀!做一件朱砂漆雕花床是件简单的事么?行内人都知道,朱砂是种名贵的中药材,虽研磨成粉末,和漆一块熬制成大红,要上多少道朱漆,才能让家俱光滑如镜,照得见人影?描金用的是纯金粉,还得等朱砂漆干了,才一笔笔描绘上去;至于精妙的雕刻,往往几个人做一年也未必能做完,王师做这套嫁妆,说不定也花光了他一生的积蓄呢。想着想着,气往上涌,指着陈保长的脸说,你狗日的,好毒的心呀!一口鲜血就喷出嘴来,脚下已站不稳了。

爹!爹!巧儿见状,已顾不得眼睁睁看着人将自己心爱的家俱搬出厢房,赶忙上前扶住三爷,腾出只手为他捶背抒气,扶着气晕的三爷进了卧房。

这时,许多人已黒压压一群,站在作坊门口围覌。行人则被这样精美的家俱,惊得瞠目结舌;匠人則为巧儿失去这样呕心历血做成的嫁奁,感到割心般疼痛;老人则感叹苍天无眼,世道苦难;妇人们则为拆散了一对美满姻缘而伤感落泪。一时间,人群嗡嗡私语,却不便大声斥骂。

自从搬走了巧儿红艳艳、金灿灿的家俱后,尽管其它木作坊仍在干活,但木匠巷仿佛突然空荡了许多。不过,王师的苏州雕刻技艺,却从此驻留于木匠巷匠人们的心中,使后来的川作雕刻技艺,有了新的拓展,为今天的许多木器收藏者,留下了精美的艺术品。

半年后,三爷对木匠巷的几个老木匠说,他儿子在武汉安了家,叫他去武汉住一阵子。几天后,三爷匆匆找来乡下的亲侄儿,为他看守老宅,带上巧儿去了重庆,说是去重庆朝天门码头,搭民生轮船公司的船去武汉。

不过,几个老木匠聚在一起喝酒时说,王师肯定又在什么地方东山再起了,当今,像王师这种汉子不多哟!一个老木匠却说,听说,解放军很快就要打进川了,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又能同三爷一块喝酒聊天呢。

几个老木匠沧桑的脸上,泛起了一阵潮红。

.............................................................................................................

(图片来自网络,与本文内容无关)

————————————————————————

作者 四川老顽童

责编 林晓

————————————————————————

用心推荐的优秀作品,关注我,每天就来读一读,中国文学网欢迊您投稿。

http://www.zgwxbbs.org/

◎◎(中国文学网推荐)

郑重声明:本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转载文章仅为传播更多信息之目的,如有侵权行为,请第一时间联系我们修改或删除,多谢。
版权声明

推荐文学网部分新闻资讯、展示的图片素材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部分报媒/平媒内容转载自网络合作媒体),仅供学习交流。本文的知识产权归属用户或原始著作权人所有。如有侵犯您的版权,请联系我们 一经核实,立即删除。并对发布账号进行封禁。


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不拥有所有权,不承担相关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