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年秋天的一个黄昏,湖北光化县城西大街上,行人寥寥。夕阳已经挂在树梢,马上就要消失了,一阵风吹来,黄叶飘零落在地,又翻滚着,都卷到路旁的树根下、草丛里了。
这个时候,一个身穿长衫戴着礼帽的瘦高的男人走了过来,此人目不旁视,低头慢慢踱步,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马路对面站着一个乞丐,衣衫褴褛,一手拿个打狗棍,一手端个破碗,是准备出去找饭辙的。乞丐忽然就盯住了长衫人,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拖了棍晃悠着身子匆匆穿过马路,径直到了长衫男面前,停住,再看。
长衫男子正专心想着心事,猛然看到眼前出现一个破破烂烂的乞丐,不由得一惊,后退了一步。
乞丐先开了腔:“长宽!你是长宽吧?”
长衫男子更加吃惊,这是谁?竟能叫出自己的名字!
“你是?……”
“我是发娃啊,长宽哥!”乞丐大叫起来。
“发娃?庞发娃?”梁长宽仔细打量起面前这个乞丐来。可不是,可不是,这就是发娃啊!虽然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可面相没变啊!
“发娃,你这是咋了?”长宽一把抓住发娃的手不住地摇起来。
原来,这梁长宽和庞发娃本是老乡,都是河南南阳梁庄村的人,俩人是发小,从小就一起玩,大一点一起割草、放牛,一直到十几岁,为谋生计,方才分开,各自求生去了。两家都是穷人,发娃家可怜的更很,爹在他八九岁时就死了,妈改嫁到五里外的一个人家,本来可以带发娃过去的,发娃不喜欢后爹,后爹也没恁多余粮再养活一个人,于是,发娃就跟着爷奶,饥一顿饱一顿,混到十三四岁,就出去给地主干短工或者长工,混一口饭,总算没饿死。后来看看累死累活一年,除了饿不死,啥也落不住,干脆拉起打狗棍,要饭去。从此,四方云游,八方讨吃,除了有一年被狗把腿咬伤之外落个跛脚之外,倒也算轻松自在。这不,一晃在光华县都混了七八个年头了。
再说长宽,他家比发娃稍微强点,他爹还狠狠心卖过几石粮食,供他读了两年私塾。后来看半大小伙子实在养不起,正好邻村大地主杨八女家要养戏班子,长宽就被他爹送去学戏了。说起来这杨八女在河南可是个大财主,他爷爷那一辈起积累起了巨大的财富,南阳、鲁山、驻马店一带都有他家的地,被朝廷表彰,挂了“千顷牌”,那是赫赫有名的。遗憾的是到杨八女他爹这一代,连生七个闺女,没一个儿子,这香火眼看要断,正好就生下了这个宝贝儿子,所以叫“杨八女”,------珍贵宝贵可见一斑。这杨八女三十多岁,正是会吃会喝会玩的时候,自然是想着法儿的快活。因为他平时喜好个听戏,嫌到处跑着听不方便,干脆自己养个戏班子算了,又不缺钱不是!长宽家论起来和杨八女家是个老亲,他老爹找人家杨老爷说说情,长宽才得以进了戏班子。
话说长宽这个人,脑子灵活,人也勤快,学了两年,戏也学了两出,却被杨八女看中,不让他学戏,让他专门管理这个戏班子。别看长宽只有十八九岁,竟将个二三十人的戏班子管理得井井有条,因此很得主人赏识。后来也娶了媳妇,生了一双儿女,有了一个还算美满的家庭。
杨八女养这个戏班子除了自己看戏方便之外,还有一层打算,这一帮子人一年除了春节在家演出一段之外,过了正月,就由梁长宽带领,周游各地演出,一是节省了吃住费用,并且还有不错的收入上缴东家。如今,梁长宽正是带着戏班子在这光华县唱戏哩。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两个人握着手一个劲地摇,又急切地询问对方这些年的生活,真是又喜又悲,禁不住连连感慨感叹。梁长宽猛地醒悟过来,连忙说 “兄弟只顾激动说话里, 走,到饭馆去, 哥请你吃饭喝酒!”发娃拍拍长宽的手背,说 :“宽哥 ,你的心意我领了 ,我就是个要饭的 ,不去吃饭馆了。今天你请我,明天、后天谁请我啊! 咱弟兄难得一见说说话 ,我心里都美成啥了!”长宽见他如此说,又去兜里摸钱,又被发娃拦下:“宽哥你不用操心我了,饿不死我冻不死我就行了,我就是这命,一个要饭的,要钱有啥用。”顿了顿,发娃仰脸看着长宽,说道:“ 宽哥,不知当问不当问 ,我远远看到你,就感觉你是不是有啥心事,还是啥作难事?”
梁长宽满腹惆怅一腔心事正无处倾诉,此刻发娃一问,长宽拉了发娃到路边地上坐下,一五一十向发娃讲述起来。
原来这些年长宽带着戏班子,走南闯北,一直比较顺利,不但见了世面,顾住一班人吃喝费用之外,还给老东家杨八女挣了不少钱,也算是顺风顺水,春风得意。谁承想,这次来光华县演出,出岔子了!那个时代跑江湖唱戏的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演出时候都要打出自己的招牌,既是招摇炫耀之意,也有做广告宣传的意思吧。比如梁长宽带这班戏,舞台上方悬挂的就是“南阳杨八女戏班”的牌子,岔子就出在这招牌上了。
光华县也有一个大户,便是城北住着的雷虎傲,当地人称“雷老虎”的。这雷老虎的祖上曾在江西、湖北做过几任道台,自然是积下了金山银山,银钱无数,地广千倾,家业不在杨八女之下。更为要紧的是,这雷老虎的弟弟如今在湖北督府衙门督办军务,官运正盛。所以雷老虎在家乡气焰嚣张跋扈,不要说普通百姓,就是县里的太爷,他也不放在眼里的。
且说这一天,长宽的戏班子紧锣密鼓,家伙点敲得急如爆豆一般,戏马上就要开演。正在此时,只见五六个短打扮的汉子气势汹汹冲了过来,也不与人搭话,上得舞台上,一人攀着梯子,上去一把扯掉原来的“南阳杨八女戏班”招牌,跟来其他人立即递上一块新招牌挂上,只见牌子上大书几个金字:光华县雷虎傲戏班。
这一下子人们都傻眼了,锣也不敲了,鼓也不响了,台下的观众也看呆了,立即“嗡嗡”议论开来,像开了锅一样。长宽早已来到台上向这帮人拱手作揖,一个汉子指指刚挂上的牌子,问:“知道雷老爷不知道?”
长宽赶紧说:“知道知道,本来就要去拜访的!”
“知道就好,雷老爷说了,戏班子他养了,你们就在这儿好好唱吧!”一甩手,几个人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这下子梁长宽傻眼了,眨眼之间,戏班子就归了别人了,这……?雷老虎的名声那谁不知晓,这走肯定走不了,戏还得唱,咋给老东家交代?咋能脱身?梁长宽也曾去登门拜访,奈何人家雷老爷根本就不见他。这两天长宽愁眉不展,茶饭不思,此刻郁闷极了,才趁着黄昏出来散散步,解解惆怅。
“哦……”发娃认真听完,长吁了一声,低了头想了想,又顿一顿,开了口:
“宽哥是这,你明天这时候,日头落山咱俩还在这见,我想想办法,到时见话。”
“你?……”长宽有些诧异,瞪着发娃。
“咱先分手,明天见话。”发娃也不多说,站起来拎着打狗棍转身就走。
长宽也赶紧起身,喊道“发娃!”
发娃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一歪一歪地径自去了。
光华县城北坐落着一座巨大的宅院,是三进院落,红漆大门,两旁各有一个小门,门前两尊石狮子,高大威猛,高大的树木笼罩着院内院外,打远一望,雾气昭昭,气派威严,一般小老百姓经过,都要绕着路走。这里便是雷虎傲“雷老虎”的庄院。
这一日,将近中午时分,雷老虎正在榻上吸烟养神,忽然家人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老爷!老爷!不得了了!”
“嗯!”雷老虎睁开眯缝的双眼,狠狠瞪了家人一眼, “有啥事?慌成这样!”
“老爷,门口有叫花子!”
“混账!”雷老虎一翻身坐了起来,气呼呼的呵斥道,“来叫花子给我说干啥?!”
“不是,老爷,你听我说,来的叫花子多啊!”
“多?多了又咋?有多少?”
“有一两百号人吧,四面八方还在往咱家门口涌哩,老爷,你去看看吧!”家人哭丧着脸说。
“哦!”雷老虎一听,心里不由“格登”一声,满心疑惑,急忙穿鞋下炕,“这是闹的哪一出呢?”
在家人的带领下,雷老虎来到大门,并未开门,而是从旁边攀着梯子爬上墙头,他探头往外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啊呀!怎么哪来的这么多叫花子啊!”但见雷家大门之外,黑压压地满是衣衫褴褛的乞丐,有的站有的坐,有的说有的唱,有敲锣的有拉弦的,闹哄哄的,像起了庙会。再看远处,一溜一行,拖儿带女的还有许多乞丐在往这里赶。雷老虎一下子从梯子上出溜下来,头上可冒了汗。
这是啥事惹了丐帮了啊!
古代的时候,叫花子们身份卑微、地位低贱,但是他们组成的丐帮势力可不能小觑,他们平时安分守己,要饭保命,一旦有维护群体利益的大事,一呼百应,聚集起来,几百上千号人,连官府轻易也不敢招惹的。这雷老虎虽然家大势大,连县里官府也不放在眼里,但面对丐帮啸聚,他也心里不由阵阵发毛。
转身回到正房,雷老虎吩咐家人:“去,请他们的领头的进来说话。”
家人慌忙出去,把侧门打开,站在台阶上,抱腕向众乞丐一揖,朗声道:“各位各位!多有得罪,大家稍安勿躁,我们老爷有请头领谈话。哪位?”
众乞丐见有人出来,早安静下来,此刻听如此说,便有一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你道是谁?此人正是那庞发娃!
“请!”家人打个手势,发娃拖着打狗棍一歪一歪率先进了院子。
家人关门,快走几步,前头领着带发娃进了上房正屋。
太师椅上坐着的雷老虎见发娃进门,站起来,在原地拱了拱手,说了声:“请!”让发娃到右手的太师椅上就坐。发娃站定向雷老虎拱手还礼,连说“不敢”,去下手的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
雷老虎微微笑了下,再让道:“兄弟可吸烟?”并示意家人端烟枪来。发娃连忙站起:“不劳老爷费神,小人不会。”
雷老虎伸手示意发娃坐下,沉吟一会儿,问道:“我这平时事务繁多,顾住这顾不住那,敢问老弟,我府上可有什么于众弟兄不妥当的地方吗?”
发娃站起身,向着雷老虎深施一礼,说道:“大老爷乐善好施,四方百姓都知道,我们讨饭的也都常常感念老爷的恩典哩!不过今天确实有一事还要求老爷开恩的。”
“哦,你说来听听。”
发娃:“是这样个事。小人本是河南南阳县人,因家境破败,无奈出来流浪讨饭,恰巧昨天偶遇我的老乡至亲流落困顿在这里,就是那杨八女戏班的带班。”发娃顿了一下,看看雷老虎,继续说道:“我这至亲靠着给杨八女带戏班勉强混碗饭吃,不想扰了老爷,还求老爷开恩。”
“哦!”雷老虎一下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可他并不表态,自顾沉吟着。
“老爷,你家大业大,又世代官宦,声名远扬,谁人不知。如果老爷喜欢听戏,咱家自己养个班子多简单的事,何必……”
雷老虎此刻心里正在盘算,要不答应他,这几百号叫花子围住宅院,传说出去,好说不好听啊!况且他是乞丐,我是老爷,和他们闹将起来岂不让人笑话!不如顺坡下驴,落个人情也罢。
想到这里,雷老虎不由得哈哈一笑,说: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不知道哩,前天吃饭偶然说起喜欢这河南戏班子,估计是下边不懂事的家人们干的什么好事,待我问清,必不为难老弟的至亲就是了!”
“谢谢老爷,那就还让他们挂自己的招牌了!老爷的恩德小的们都会永记在心里的。”
发娃起身深施一礼,道:“多谢老爷恩典!”便告辞出门,只不一会儿,原来那黑压压的叫花子便散的空无一人。雷老虎站在大门口看着空荡荡的地面,不由一阵阵脊背发凉。
冷清的大街上,长宽不住伸头焦急地张望,太阳已经落下去了,他在等发娃到来。终于,发娃一歪一歪的身影出现在远处,又一点点走近。长宽激动地几步跑过去,拉住了发娃的手:
“兄弟,多亏你了!……”一时语咽,说不下去。
发娃轻松地说:“宽哥,看你说的!没事了吧?”
“没事了,没事了!晌午那雷家人就过去找我了,告诉我还挂咱的牌子,想唱到啥时候就唱到啥时候,想啥时候走就啥时候走。”
“那就好,那就好。”
长宽一把扯住发娃的胳膊:“兄弟,走!”硬把发娃捞进旁边的一个小饭铺里。只见桌上早已摆上了四碗蒸菜,边上还放着一壶酒。
“兄弟啊,哥今儿个非得敬你一杯不可,你坐!”
发娃站着并不坐下,开口道:“哥啊,你心意我领了。咱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在这儿,能给你帮个忙我心甘情愿,心里美!别的忙估计我也就帮不了了,这事你也别太在心。我知道我是干啥的,咱就是要饭的命。这酒我也不喝这席我也不吃,给哥帮个小忙,我心里比啥都美。”
说了转身就要走,长宽一把抱住了发娃:“兄弟,你让哥心里难受啊!”几乎要哭出来了。
发娃停下脚步,看看无比难心的长宽,折回身走到桌前,说:“哥,我吃你两碗菜。”取下肩上的破褡裢,端起两碗菜,倒了进去,将褡裢背上肩头,道一声:“哥,我走了!”要走。
长宽大叫一声:“兄弟且慢!”只见长宽迅速掂起酒壶,倒上两杯酒,递给发娃一杯,自己也端起一杯:“兄弟,哥敬你,喝了这一杯!”
二人“当啷”一碰,一饮而尽,便要分手。长宽犹不甘心,问发娃:“兄弟晚上住哪里啊?”
“哈哈”,发娃大笑起来,“哥啊,天做被来地当床,我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家,哥哥放心吧。如果咱弟兄有缘,此生或者还能相见吧。”朗笑一声,转身就出了门。待长宽撵到门外时,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三晃两晃很快就消失了。
夜幕深沉,梁长宽久久呆立在饭铺门口,他瘦俏身影显得无限的落寞、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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