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瑞英
壹
那年，我才六岁，还没出正月，奶奶就颠着两只粽子脚，一趟一趟地往我家跑，一遍一遍地警告我娘，这个院子你是住不成了，你们娘几个准备搬出去吧。娘听奶奶的训斥，就像听树上的鸟叫一样，早已习以为常，并不把奶奶嘴边上那句“到时候，你搬到村西马家坟岗子三间土坯房里。”当回事，以为是奶奶拿这话撒泼置气，奶奶说的遍数多了，而且脸色越来越阴，阴得能滴答下雨来，娘夜里开始唉声叹气，悄悄抽泣。
弟弟才三岁。娘二十七岁，挺着大肚子，怀着小弟弟。
奶奶撵我们走的理由很充分：二叔要娶二婶婶。听说没过门的二婶婶发下了话：老大家不挪窝，就坚决不上轿。还说，不愿意和妯娌住在一个屋檐下，更不可能一个锅里抡马勺，还说，一群孩子狼藉的，烦人！
大西北风，中了邪一样，狂怒着，拼命撕扯着这个世界。跟奶奶一样可怕。在这样的鬼天气，爷爷赶着生产队的骡子车，顶着狂风，眯着眼睛，硬把我们拉到了荒无人烟的坟岗子里。
娘的眼睛早哭得又红又肿，大风一吹，眯缝着，像村南瞎瞎奶奶的瞎眼，她脸色苍白，头发蓬乱地披散着，像个炸窝鸡。我头发乱的时候，娘总是这么来形容我。她揽着弟弟，我使劲儿拽着她的衣襟，紧紧偎在她怀里。我的童年，从搬到坟岗子那天结束了。
前天晚上，奶奶撩起门帘，进了我家屋。奶奶一身青布衣衫，青布鞋袜，绑腿带子，也是青布的。如果她戴个青布蒙面，那就是戏文里武艺高强的玄衣女侠。如果她头上套个黑头套，挖俩窟窿眼儿，那就是江洋大盗。我奶奶很具备强人的气质，她长得立眉竖眼的，颧骨高凸，语言尖酸刻薄，每一句话前，必需先来个“嘁”或者“哼”，鼻子里时而发出瘆人的冷笑，令人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她坐在炕沿上，高声大气地对我娘说：“他大嫂，我今儿来正经八百地给你说，老二的媳妇，说合停当了，二月里过事。那媳妇说，人家不愿意和你住在一个院里，你眼看就仨孩子了，人家嫌住在一起麻烦，你得搬走，要不，人家就不过门。”
娘愣了，怯怯地问：“叫俺搬到哪住哇？”
“哼！搬哪？不是搬到村西马家坟，别处哪还有房子？”
娘一听，立刻呜呜地哭起来，低声下气地央求奶奶：“娘，你看在俺娘们儿孩子的份上，别把俺撵到坟岗子上。孩子们还这么小，哪能在坟岗上住啊？再吓出个好歹来。我身子越来越沉了，他爹又不在家，我一个女人家，带着这么小的孩子，我不敢住那里，我怕——”
“嘁，你啼哭什么！你啼哭什么！你不走，老二就成不了亲，你叫我怎么办？你叫我怎么办？”奶奶啪啪地拍打着炕沿子，厉声呵斥，尖锐的声音把弟弟惊醒了。
咕咚，娘给奶奶跪下了。
奶奶急赤白脸地使劲拽我娘，气急败坏地说：“哼！他大嫂，你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呀？好像是我欺负你娘们孩子似的，你但凡是个懂事的，就该痛痛快快地搬走。”
娘跪在地上，哀求奶奶：“娘，俺就住一间房子，其他房子都叫她婶婶住了。等俺孩子稍微长大点，俺肯定走。俺不腻歪着人家。娘，行不？”娘给奶奶磕起头来。
“嘁！不行！他大嫂，你也是俩孩子的娘了，你真得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哼！老话说，仇人转弟兄，剜眼的转妯娌。妯娌，妯娌害到头里。你见哪个妯娌住一个院，住香了？你现在搬走，你老二兄弟致谢你，我也致谢你，你非等到妯娌们弄臭了，再走？哼！早走早干净！”奶奶唾沫星子横飞。
我攥紧小拳头，真想抓她个满脸花。
弟弟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娘默默站起身来，用袖子抹抹额头的灰土，停止了抽泣，把弟弟抱在怀里，轻轻地说，俺走。
奶奶一拍巴掌，说：“哎！你还算是个明白人。明儿，我去你娘家，豁上这张老脸，求你奶奶给你娘们作伴。我造了什么孽噢，养了这么一群不省心的孽障。娘来个逼哩！”奶奶骂骂咧咧地往外走。
在娘哗哗流淌的眼泪里，在娘磕头磕得满脸的灰土里，我一下子长大了。
我握紧小拳头，瞪着奶奶，小魔兽一样，大吼一声：“你是黄世仁，你是南霸天，我再也不叫你奶奶了！”奶奶回头剜我一眼，伸出一根指头，指着我，骂道：“你个死小妮子！小犟驴子，少调失教的！我真想撕烂你的嘴！他大嫂，你明年把她送到校里，叫老师好好教调教调她。”
“哇——”我和弟弟一起大哭起来，娘也抱着我俩呜呜地哭起来。
哭声打扰了这个宁静的夜，吓得狗们也一片哀嚎，哭声和哀嚎像刀子一样，把这个世界拉得遍体鳞伤。
诗人说：孩子是春天的另一种姿势。谁不喜欢春天呢？奶奶却不喜欢。她从来就不喜欢我，因为我不喜欢她。我不喜欢她，是因为她不喜欢我娘。
奶奶不喜欢我，可娘喜欢我。娘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三岁就是娘的小帮手了，扫地，喂鸡，看弟弟，看家……可是三岁的弟弟就知道淘气，还拱娘怀里找奶吃呢。
作者近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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