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跑上山坡,朝着后面呼喊:“快点,快点。”
那个流着鼻涕,见人永远憨笑着,左脸上有横竖三道疤痕的男孩,就是傻子六。
一片毛竹林中有一条小路,小路尽头有一颗年长的核桃树,牛圈在核桃树的叶子下,猪圈旁有几颗新长起来的竹子,牛是黄牛,三大一小,猪是未下过仔的母猪。屋子里常年黑沉沉,如顶上被雨水阳光日夜侵袭的瓦一般,街檐下有一台风谷机,一块发黄的磨刀石,一把镰刀,院坝宽敞,种着一颗小桃树,三朵野兰草开了白色的花。妹妹在灶房,父亲上山去了,一股灰白的炊烟从灶房房梁处钻向天空,一声牛鸣从竹林的尽头传来,傻子六跑向院坝边缘,看见了自家的牛,他向父亲挥手,同时吆喝,尽头并无回应,他又朝着灶房喊:“爸爸回来了。回来了,饭还没弄好。”
他是哥哥,理应责怪妹妹。
“去坎下扯两把葱来。”妹妹并未理他,却叫他去扯两把葱,他一下毛了。“你国人不去,晓得要弄饭回来还不扯两把葱,背时的。”他省去了“砍老壳的”四字。
“刘文勇。”妹妹不叫哥哥,却喊大名,且语气中隐有一丝温怒。
“砍老壳的。”他小声嘀咕着,朝坎下走去。
葱扯回来了,路上,同村的刘三斜在门槛边,问他:“文勇,你是不是哈xx。”他先是转头四处看了一眼,无大人在,憨笑着点点头,也不说话,绕过刘三走了。
爸爸在后阳沟卸下一担柴,坐在街檐上,点燃一支烟,让他去打瓢水,他打来一瓢水,扔在爸爸面前,然后朝牛圈跑去,打开牛圈门歪着头便走了进去。
“大黄,今天吃饱没得。”
“二黄,你狗日的今天没去踩别个包谷塞。”
……
他像抚摸猫儿一样抚摸着自己的牛,三头大牛茫然的大眼瞪着他,把头转向一边,小牛用鼻子拱着他的裤脚。爸爸走到拐角,瞥他一眼,皱皱眉走开了。
“刘文勇,吃饭了。”妹妹喊他一声。“背时砍老壳的。”他又嘀咕道。
一盘洋芋丝,一盘青椒炒肉,一碗青菜豆腐汤,他坐下来,看向妹妹。妹妹未搭理他,吃着自己的饭。
“你不去给我遙饭安,扯把葱累死了,还差点摔带坎角去。”
爸爸放下筷子,横了他一眼,他立马嘿嘿笑着,起身盛饭。
吃完饭,洗过碗,天色暗沉,妹妹跑去大娘家看电视,爸爸往矿山打牌。妹妹喊他一起,他说不去,两人走后,他走向灶房,揭开锅盖。
“背时砍脑壳的,水也不烧斗跑去看电视,卵看场。”他大声骂着,跟着又骂骂咧咧跑向后洋沟,抱来一堆柴火,开始烧水,他不会做饭,只会烧火。
洗完脸,泡过脚,穿起一双绿色的棉拖鞋,朝山下走去,敲响大孃家的门,里面有人问:“那个?”
“我。”他答道。
“我是那个。”里面又问。
“我是你脑壳摆摆。”他骂道。
门开了,里面没开灯,一屋子人围在电视前,上面正放着《隋唐英雄传》。还未等他看清屋子里有哪些人,妹妹便开口嘲问他:“你不是不来慢。”他顿时脸色一变,摔门走了。
“背时砍老壳的。”他又骂道。他朝着矿山走去,刚转上岔路口,天完全黑了。一条危险的小路,宽五十公分,旁边是竹林,竹林下是悬崖,他径直走去,没有下雨,他便没有危险。到了矿山,他走进最近的亮着灯的板房,扫视一圈,没有。在第三个板房他找到了正站着看别人打牌的爸爸,他走到爸爸身边,父子俩站在一起,两人也未搭话,只是挨在一起看人打牌,直到九点,两人走上那条危险的小路,爸爸也没有带电筒,但是星子已经在眨眼了。
“你明天撵牛哈,我去乡里赶场。”爸爸说道。他立马来了精神,跑在爸爸面前去,咧着嘴说:“那我要吃苹果。”
“要的。”爸爸借着月光又瞅见了他嘴角的口水,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毛巾,替他擦了擦,两人这才回家。
他的呼噜声已在月光下沉浮了,妹妹推开了门。他一下醒了,骂道:“背时的勒些才回来。”
“关你卵事。”妹妹说完径直走向里屋。
蛙声渐渐小了,直至消失在黑夜里,蛙的消失与它的叫声一样,一样安静,安静的夜。
一颗树有它的故事。
“刘文勇,你是不是哈xx。”笑声从一棵沙树下传至山谷另一边的沙树下,他和他的牛在一颗沙树下乘凉,对面山路上有五个人,有他的哥哥,有他的弟弟。
“我日你妈刘三。”他回骂了,声音清楚而响亮。
“我日死你妈。刘文勇。”
“你个杂种,背时仔仔。”
“刘文勇,傻子六,生不出娃儿,生娃儿没得屁眼。”
……
另外几人加入进来,他的声音被盖住,几轮之后,骂战结束。
“老子过来整死你。”
这话把他镇住了,他一边嘀咕,一边不停用竹丫鞭打着牛,竹竿似的双腿忍不住颤抖起来,他从树丫中间望去,看见小路上狂奔的人影。“噗呲。”他吓尿了。
当五人的围殴结束,正准备把他往沙树丛里推的时候,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从远处飞了过来,落在五人身边,转身一看,小路上赫然出现一个手拿镰刀的女孩,那女娃儿正向着他们狂奔。
“刘三,老子今天不砍死你老子不姓刘。”
孩童间的战争是一场纯粹气势的比拼,刘三毫不思量眼前正狂奔着的女娃儿会不会砍他,敢不敢砍他的问题,他相信她敢,甚至是砍向他的头也是敢的,于是他跑了。
跑到近前,他看着手提镰刀的妹妹,一下站了起来,从身后抽出镰刀,作势要追上去,嘴里也发狠地说了一句:“老子今天不砍死他老子不姓刘。”
妹妹白了他一眼,连忙作势拉住他,伸出手拍打着他身上的烂叶泥巴,见他脸上又划了一道口子,她又气从心来,骂道:“老子今天要走他屋头去找他算账。”
他附和道:“去找他,走他屋头去找他。”抹一下脸,手上全是血,两人又匆忙往溪沟去,妹妹在路边扯一把草药,吐一口水揉了揉一下敷在他的脸上,太阳高照,汗水血水草汁一齐从他的脸上流下。
夜饭后,妹妹拉着他就要去找刘三,他从门后抽出一把镰刀往身后一撇,雄赳赳地跟在妹妹屁股后面。
“刘三,滚出来。你个背时砍脑壳的。”
“幺妹,你要做啥子。”一个妇人从左边灶房走了出来,一脸不解地看着妹妹。
“满孃,你看你刘三帮我哥打成啥子样子了。”妹妹对那妇人说,又转过身去寻他,只见他正躲在猪圈拐角处,竟怯怯不敢走上院坝。
“刘文勇,过来,让他们看哈。”此时周围的邻里也尽都围了过来,手里都尽端着碗,纷纷上前问是怎样一回事。妹妹把事讲了之后,就要去拉他过来,让人看他脸上的伤口。
转过拐角,却发现人已没了踪影,她顿时气急,又向人说了那五个人,直至刘三被那满孃从屋子里揪出来,抽过风谷机上的牛刷条,打的满院坝乱窜,这才罢休。
妹妹回到家,看到他正蹲在街檐上啃苹果,父亲从屋里走出,问她脸上的伤怎么弄的,她忙说被沙树丫挂到的,又走到他身旁,瞪他一眼,踹了他屁股一脚,也进屋拿苹果吃去了。
一夜的雨后,屋旁多了一条小溪流,他挽起裤脚,踏水而行,核桃树下的一个小小东西吸住他的目光,走到边上,定睛一瞧,是一只鸟,那鸟蜷缩在树干旁,正嘎嘎叫着。他不顾泥泞,一下跳了下去,抓了那鸟,便喜笑颜开地往家中去了。高兴的拿给父亲看,又问那是什么鸟,父亲只说见过但不晓得名字,他找了个笼子,把鸟一下盖在里面,说道:“我去给它找点吃的,给它养起来。”说完便往灶房钻。
“你外孙来了不去看哈安。”父亲忙对他讲道。
“七老来了?”他一下停住脚步,转过身问道。
“嗯,妹刚才下去。”
他立马不去管那鸟,直奔着山下去了。
七老喊他舅舅,是他一个表姐家的孩子,在城里上学,只暑假时光回到刘家坳来,他是极欢喜这外孙的。
“文勇舅舅。”只这一声舅舅,便是成为他欢喜的最大理由。院坝中,一群人正围着,七老一眼望见他,便喊道。
“七老,又来耍来了安,走明天上山看牛。”他走上前,满脸高兴地看着七老。“明天斗和我们去啊,三月泡开了哦。”妹妹也搭话道。
七老则是看向自己的外婆,老人笑了笑,说道:“去嘛去嘛,不光耍哈,弄点柴回来。”
“那要的。”七老开心的说道。
他见人多,悄无声地走了。走到半路,他想起自己的鸟,又想到该叫七老来看一下是啥子鸟,七老该是晓得。回到家,父亲说猪还未喂,他又把鸟抛至脑后,上山割猪草去了。
第二天,他与妹妹早早敲响了七老的门,拉上睡眼朦胧的七老,赶出圈里的牛,浩浩荡荡往山里去了。
“文勇舅舅,有三月泡塞。”七老惦记着他的三月泡,不停地问他。他一直走在最前面,不停地吆喝着后面两人走快些。
“就要到了,就要到了。”他回答到。
“七老,今天考了好多分回来安。”
“两课一百七,哎孃孃,河头有螃蟹没得现在。”
“有,等哈喊你文勇舅舅翻点回去吃。你妈没回来安?”
“没有,我和我姨伯上来的。”
……
他极少搭话,只是时不时转过身看着两人憨笑,有时又独自一人远远跑到前方的山坡上,对着两人吆喝。
“快点,快点。”
笑声在山谷中回荡着,镰刀砍在生树上,发出有节奏的像是树的哭声,他与妹妹砍柴是极为熟练的,只七老在一个土坡下砍一颗顶大的他一人都抗不起几颗的树,不一会儿,他已弄了整整一捆柴,老在肩上试了试,似是察觉还差一分重量,又去砍下一根,找来葛藤捆好,下坡去看七老,居然还在跟那树较劲。
“七老,你莫砍啊个了,上来我跟你去砍小的,等它死了我们再来把它弄回去。”他朝着二老喊。
“都怪这刀,嘎不给我拿大镰刀。”七老抱怨着说是刀的问题,气喘喘地往山上爬去。(嘎:外婆)
两人回到山顶的一块空地,妹妹的一捆柴也弄好了,见七老还一无所获,笑他两句,又各下坡去给他弄去了。
到后弄好了,给七老抗着,七老说没问题,三人于是又绕到山岗后面,一路嬉笑着把牛撵了回来,抗着柴,往山下走去。
那知走到还未到一半下山的路,七老便一屁股坐地上了,两人已走到前面有一段距离,只得停下,朝着七老喊:“快点,七老,等哈回去没得饭吃了。”
“文勇舅舅,我老不起了,这路太难走了,我怕我哒下去。”七老坐在坡上喊。(老:抗的意思。哒:摔)
妹妹顿时气到了,对着他说道:“走,莫惯斯他,他老得起,我们去河脚等他。”(惯斯:宠溺)
他憨笑着,看看妹妹,又看向七老,放下柴,又爬回去了。
最后终于下了坡,七老又乖乖地把自己的柴接了回来,咬着牙一路抗到了家,三人先把七老家的牛撵了回去,到家七老外婆问:“你们两个没帮他塞,国人老回来的安。”
两人齐齐说是,七老得一阵夸,脸上得意极了,又帮着两人一起把牛撵回了家,又顺便看了看他的鸟。直到坡下传来七老外婆的喊声,七老才飞快奔下去。
阴雨两日,热烈的风与开怀的笑持续了两月,七老又回到县城去了,那只叫鹦鹉的鸟死了,七老说剪掉舌头它就会说话,得喂它蚯蚓。剪掉舌头没多久就死了,挖来的蚯蚓进了鸡的嘴,他盘算着,要再抓一只来,等七老回来的时候,送他一只会说话的鹦鹉。
到了第二年的夏天,七老没有回来,他跑去问七老的外婆。
“七老今年不来耍了安。”
“不来了哦。”
又过一年,他又问。
“七老咋个不来耍了勒。”
“和他妈搬城头去了。”
“哦,城头好,城头好。”
他憨笑着回家去了,这两年,村子里的人逐渐少了,刘三一家也已搬进城中去了,矿洞又打通两个,所有人家都有了电视,山坡上的梯田,已荒了一半,一切变化像突然间来的,只他一家,却是从未变过,只是父亲找人把房子刷了一道漆,由老旧的黑色转换成亮黄黄的了。
他还是每日在山间,小溪,田坎边游荡着,与从前一样,在无人处,对着牛憨笑,追着蜜蜂跑,在回家的路上舍了牛跑到小溪里翻螃蟹。日子对他来说是理应心不在焉的东西,使他异于常人的是一块藏在田里的石头,摔倒是极尽平常的事,疼痛与头上的鲜血都是他大哭的理由,这样一件小事不被人放在心上,一坨草药在头上敷了半天,他便又活蹦乱跳。他的母亲从别人的口中察觉了他的痴呆,一个平常的清晨,她的身影消失在竹林的小路尽头,此后再没有出现,没有争吵,没有哭闹,一个年轻女人的心中不能没有一丝希望的。
随后而来的是一场高烧,先是土方法治,实在严重了,他又被父亲背上,走上十几里的山路,到了十里八乡唯一一个医生的面前,微弱的呼吸,滚烫的小身子,最终,那个名叫王全的医生从阎王爷手中把他抢了回来。
他只是傻,人只叫他傻子六,至于是脑子何处出了问题,无人知晓。傻子和癫子当有极大区别,他并不疯,只偶尔与妹妹生些小孩脾气,或是受了打骂流下几滴猫尿,个子长到与父亲高十年间,也未有伤人伤己之事发生,十里外一村子里有一癫子,有一天离了家,走到老虎岩边,竟憨笑着跳了下去。想到这癫子,妹妹与爸爸倒是为他省心不少,至少不用每日担惊受怕人竖着出去横着回来。而另一方面有关于生存的技能,他能割猪草,且是一把好手,总能找到猪草最好的地,村东头的伍孃也没他割的快,砍柴亦然,他能吃,那竹竿似的身子便有着一把好力气,只要上了山林子,是从不放空回家的,家中的柴也从未缺过,那垫到瓦边的干柴,反而成了村子里一些人家羡慕的对象,放牛,下田,背红薯过冬……
凡此一类农活他都是一把好手,性子里且没有那像秋天模样的忧郁,给人欺负了睡一觉起来也全忘了。可是他被同龄的孩子欺的流泪的样子常常回荡在父亲的脑海,八岁时父亲本有一次跟着村里一个叔叔到外打工的机会,行李业已收拾好,却见他满脸鲜血的跑回家来,头上被砸了一口子,问他也不说话,想是被那家孩子用石头砸的,当晚没走成,夜里往床上一趟,这个敦厚的庄家汉子也不免一下心软了,决定不走了。妹妹于他则是永远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其中的爱恨大抵都体现在为他出头和打骂他上了。
那片毛竹林长出第五茬冬笋的时候,妹妹嫁人了,乡里一个黑实的小伙子,在乡里有盖起一栋二层小楼,妹妹要把他与父亲接去同住,小伙子没有一点意见,妹妹自然极为欢喜这人。
父亲同意了,他却不愿去,原因是舍不得卖他的牛,三只大牛早两年都已卖人了,当年的小牛已长成了。妹妹骂他,要他跟只畜生过,他一下坐在牛圈边,伤心地哭了。
最终还是坳他不过,只得答应他把牛带去。
乡上已有了城市的雏形,水泥的二层小楼已是极普遍的了,他住进妹妹家,每日还是延续着刘家坳的生活,放牛,闲逛,只是地方变成了小河与那些弯曲的小巷,追在他屁股后面喊他“傻子六”的小孩比刘家坳的人越发多了,他又挨了几次打,脸上的憨笑渐渐少了。
一年后,一个清晨,他站在正在看电视妹妹面前,说要回刘家坳去,妹妹正大着肚子,一下站起来,骂他:“回去等死安你,回去,敢回去。”他眼眶一下红了,也不说话,默默下楼,牵出他的牛,不管不顾走了。
妹妹对父亲说:“让他回去,等他死带刘家坳。”
一人一牛再次出现在那条竹林小路上,细雨绵绵,从竹林往下看去,云雾缭绕,很多房子不见了,他回到家,把牛赶进圈,跑下坡去,房子不见了,上面已生出了杂草,满孃家门前熟悉的水井,水沟,七老家臭烘烘的茅房,一切都消失了,他家的房子如一座孤岛立在那片竹林旁。
“走了好哦,走了好哦,到城头去过好日子去,我斗带这,我不走,我那也不去。”
“我不走,我那也不去。”
…………
他不停念叨,不停走着,突然,他跑上一座山坡,向着小河的方向挥手,嘴里吆喝着:“快点,快点。”
到了夜里,天上繁星点点,他坐在牛圈里,靠在木板上,与牛说着话。
“七老这个狗仔子也不回来看我,哎呀小四,还是你最懂事。”
“小四,我们那也不走,就在勒点啊,哪点也不去,让他们去过好日子。”
……
夜了,屋檐下的燕子安静地睡着,萤火虫在竹林间盘旋着,睡梦中,他痴痴地笑着,温热的口水沾满枕头,打呼的声音扰得地板下的老鼠乱跑乱窜。乡里的那座二层小楼内,妹妹已为父亲收拾了行李。
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