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拉索夫家的灰色小屋子,越来越引起工人们的注意。在这种注意里,包含着许多怀疑的谨慎和无心的敌意,但是,与此同时,也渐渐地生出了信赖的好奇。时常的有人跑来,很小心地朝四周望望,然后,对巴威尔说:
“喂!朋友,听说你能看书,那么你一定特别明白法律了,有这么回事,你来给讲解讲解……”
于是就对巴威尔说起警察和工厂当局的某一种不正当的处理。情形复杂的时候,巴威尔就写一个便条给这个人,叫他去找城里某个熟识的律师请教,他自己能解决的——就自己来解决。
久而久之,在人们的心目中逐渐地产生了对这个年轻而认真的人的尊敬。他总是专心致志地观察一切,听取一切,他那注意力顽强地钻进每一个纠纷里,他永远而且到处都能从千万个牢牢地束捆住人们的线结里面,找出一根共同的、没有尽头的线索,简单而大胆地谈论一切事情。
尤其是自从“沼泽的戈比”事件之后,巴威尔在人们的眼中的地位提高了。
在工厂的后面,有一个长满枞树和白桦的沼泽地,像一个腐烂的圈子似的,差不多把工厂包围住了。到了夏天,沼泽地上面蒸发出一种浓黄色的气体,大队的蚊子,从这块沼泽地飞到工人区去散播疟疾。沼泽地是属于工厂的土地,新厂主为了要从这块土地上面获得利益,所以想弄干这块沼泽地,附带着还可以从这里采挖泥炭。于是便对工人说,弄干这块沼泽地,可以整顿地形,并为大家改善生活条件,所以应该从他们工钱里面,按每卢布扣一戈比的比例扣下钱,作为弄干沼泽的费用。
工人们骚动起来,尤其是职员可以不必负担这笔费用的规定,让他们群情激愤。
礼拜六厂主宣布募集戈比的时候,正巧赶上巴威尔生病在家;他没去上工,所以不知道有这件事。第二天做过午祷后,仪表堂堂的老铸工西佐夫和个子和很高的而性子很坏的钳工玛霍廷,到他这来告诉关于沼泽地的厂主的决定。
“我们年纪再大一点的人开过会了。”西佐夫庄重地说,“商议的结果,决定派我们两个来和你商量,因为你是我们伙伴中最明白事体的人,——厂主要用我们的钱来和蚊子打仗,天下真有这种法律吗?”
“你想想!”玛霍廷眨着细眼说。“四年前,那些骗子也曾捐过一次钱来盖浴室。那时候收集了三千八百卢布。但是那些钱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盖浴室……影子都没见。”
巴威尔给他们说明了这种苛捐的不正当,以及这种办法对厂方的明显利益;他们两个皱着眉头走了。母亲送他们出门之后,带着苦笑说:
“巴沙,那样的老头子也来请教你了。”
巴威尔没有回答,他满心事地坐在桌子旁边开始写什么东西。几分钟之后他对母亲说:
“我有一件事情请你帮忙:你把这张字条送到城里去……”
“这危险不?”她问。雪国
“危险。那里在印我们的报纸。这桩戈壁事件无论如何非得在报纸上发表不可……”
“真的!”母亲说,“我这就出去……”
这是儿子托付她的第一项任务。她很高兴:儿子对她公开说明了这件事。
“巴沙,这事我也懂的!”她一边换衣服,一边说着。“他们这样干是抢夺!那个人叫什么?叶戈尔·伊凡诺维奇?”
到了夜晚时分,她才回来,她虽然疲劳,可是却心满意足。
“我看见莎馨卡了!”她对儿子说,“她问候你呢。那个伊凡诺维奇非常直爽,是个滑稽鬼!很会说笑话!”
“你能跟那些人说得来,我真高兴!”巴威尔平静地说道。
“真是些直爽的人!巴汁!人地越直爽越好!他们都敬重你……”
礼拜一巴威尔双没能去上工,因为他头痛。但是中饭时,菲佳·马琴跑来了,他的样子兴奋而且幸福,累得直喘气,他说:
“去吧!全厂都闹起来了。大家让我来叫你去!西佐夫和玛霍廷都说你最会讲理。怎么办呢!”
巴威尔一声不响地穿上了衣服。
“女工们都跑来了——七嘴八舌地在那里吵呢!”
“我也去!”母亲说。“他们打算怎样?我去看看!”
“妈妈也去吧!”巴威尔说。
他们加快了脚步一声不响地在街上走着。
母亲激动得喘着气,她心里预感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
工厂门口有一群女工在那里叫嚣张。他们三个悄悄地走进院子里,立刻被卷进了拥挤不堪的、黑压压成群地激动喧噪的人流中。
母亲看见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锻冶车间前面,在那堆烂铁堆上,在红色砖墙前面,西佐夫,玛霍廷,维亚洛夫,还有五六个德高望重的老工人,正比比画画地站在那里。
“符拉索夫来啦!”有一个叫道。
“符拉索夫?快叫他到这儿来……”
“静一静!”有几处同时这样喊。
这时候,不远处忽然发出了雷宾平缓的声音。
“不仅仅是为了一戈比钱,是为了正义!——对啦,我们看重的,不是一戈比……它并不比别的戈比更圆,可是它却比别的戈比更重,我们一戈比里面含的血汗,比厂主一卢布里面含的还多,——就是这点!我们并不看重一戈比,——
我们是看重血汗,看重真理,——就是这一点!”
他的话音未落,便引起了群众们的热烈地呐喊。
“对啦,雷宾!”
“不错,火夫人!”
“符拉索夫来了!”
这种嗡声融合成音响的旋风,压倒了一切机械的沉重的闹声,蒸气艰难的叹气声,和导管的耳语般的低音。人们急忙地从四周聚拢过来,大家都在挥动着手臂,用热烈的、带刺的话语互相燃烧着。平时那种像睡睡了一般地隐藏在疲倦了的心里的愤怒,此刻觉醒起来,在寻找着出口,它像夸耀胜利一般的在空中飞翔,更加宽大地张开它的黑翅,更加坚固牢靠地抓住了人们,使他们跟在自己后面,互相冲撞,然后变成了憎恨的火焰。在人群之上,煤烟和尘埃的乌云正摇荡着,流着汗水的面孔像是在发烧,腮上面挂着黑色的眼泪。在每一张乌黑的面孔上,眼睛在发亮,牙齿闪着白光。
巴威尔走到西佐夫和玛霍廷站着的地方,发出了他们呼喊的声音。
“朋友们!”
母亲看见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在发抖,她不由自主地推开众人,挤上前去。
人们朝她焦躁地大声问道:
“向哪儿挤呀?”
她被人流推涌着。但是这却不能阻挡住母亲;她想站到她儿子身边去,所以用手臂和肩膀拼命地在人流中挤着,望着她的儿子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
巴威尔从胸膛里喷出了他深含哲理的言语,他觉得,那种突如其来的战斗的欢喜,好像塞住他的喉咙;在他的意识里,充满了那种要把燃烧着真理之火的心抛给大家的愿望。
“同志们!”他从这句话里汲取狂喜和力量,接着往下说。
“我们是建筑教堂和工厂,制造金钱和铁锁的人!我们是从生到死维系人类命运的力量!……”
“对!”雷宾喊了出来。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劳动的时候,总是我们在前,何是享受的时候,总是我们在后。有谁关心我们?有谁希望我们幸福?有谁把我们当人看?没有任何人!”
“没有任何人!”不知是谁像回声似地重复了一句。
巴威尔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更简炼、更镇静地接着讲。人群慢慢地向他聚集,结合成一个人头攒动的整体,无数专注的眼睛盯着他,大家一字不漏地听着他的话。
“如果我们意识不到我们彼此之间都是同志,都是为着一个希望——希望为争取我们的权利而斗争——而坚牢地结合成一个朋友们的大家庭,那我们是不会获得良好的命运的!”
“快谈谈实际的问题吧!”母亲旁边有人粗暴地喊道。
:别插嘴!”有两个很响亮的声音,从不同的地方发出来。
带着烟煤的脸,阴沉地、不信任地皱着眉头;几十只眼睛,严肃地、沉思地望着巴威尔的脸。
“为愧为社会主义者,一点也不傻!。有人说。
“哟!说得好勇敢!”一个高个子独眼工人碰了碰母亲的肩膀,说道。
“同志们,现在我们应该明白,除了我们自己,谁也不能帮助我们!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如果我们要战胜敌人,那就得把这当作我们的法律!”
“弟兄们,这话说得对!”玛霍廷喊了一声。他把胳膊高高地扬起来,攥起拳头在空中挥动着。
“该把厂主叫出来!”巴威尔说。
人群像是被旋风刮了一下,开始摇动起来,同时发出了数十个唿应声:
“把厂主带过来!”
“派代表去叫他来!”
母亲终于挤到前去,充满了自豪地上上下下打量儿子:巴威尔站在了德高望重的老工人们中间,他们都听他讲的话,对他表示同意。她的儿子不像别人那样忿怒、更不像别人那样破口大骂,这使母亲觉得高兴。
如同冰雹落在铁板上,不断地洒着断断续续的感叹、谩骂和恶毒的言词。巴威尔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大家,睁大了眼睛似乎在他们中间寻找着什么。
“派代表出来!”
“西佐夫!”
“符拉索夫!”
“雷宾!他灵牙利齿的!”
在人群中,忽然发出不很响亮的叫声。
“他自己来了……”
“厂主!……”
人群左右分开,给那个长着尖尖的胡子和长条儿脸的高个子让开了一条道。
“让一让!”他一边说,一边打手势叫工人让路。但是他的手并不去碰他们。他的眼睛眯得很细,用着一种老炼的人类统治者的视线,锋利地向工人们脸上扫过去。在他面前,有些人脱了帽子,有些人给他行礼,——他不予理睬地朝前走,在人群中,散布着寂静,惶惑,狼狈的微笑,和低声的叫喊,在这种声音里面,可以捉出一种孩子意识到闯了祸的后悔。
他经过母亲身边的时候,用险恶的目光,朝她脸上望了一眼,走到铁堆前面停了下来。有人从铁堆上面伸手搀他,但他没有理会,拿出全身有力的动作,轻快地爬了上去,他站在西佐夫和巴威尔的前面,问道:
“聚在这里干什么?怎么不去做工?”
寂静了几秒钟。
人们的脑袋像稻穗一般的摇动着。西佐夫把帽子朝空中一挥,耸耸肩膀,垂下头来。
“我在问你们呀!”厂主厉声质问。
巴威尔站在他的旁边,指着西佐夫和雷宾高声回答说:
“我们三个,是弟兄们推举的全权代表,要求你取消扣除一戈比的决定……”
“为什么?”那厂主并不拿眼瞅巴威尔。
“我们认为给我们这种负担,是不应该的?巴威尔响亮地陈述。
“你们认为为干燥沼泽地计划只是想榨取工人,而不是关心并改善生活吗?是不是?”
“是的!”巴威尔果断地回答。
“您也是这样想?”厂主问雷宾。
“这样想!”雷宾回答。
“那么,您老人家呢?”厂主望着西佐夫。
“是的,我也要向你请求:请你让我们留下一点钱吧。”
西佐夫重新垂下了头,似乎不好意思地微笑着。
厂主慢慢地把人群望了一遍,耸了耸肩膀,然后尖刻地盯着巴威尔,对他说:
“你好像是个很有知识的人,真的不懂得这种办法的好处吗?”
巴威尔高声作答:
“如果厂里出钱来弄干沼泽地,——那是谁都懂得的。”
“工厂不是做北善事业的!”厂主冷冷地说。“我命令大家即刻去工作!”
他用脚小心地踏着铁块,谁也不瞧,就向下面走去。
在人群里,响起了不满的唿声。
“什么?”厂主站定了问。源氏物语
谁都不响,只有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在喊:
“你自己工作去吧!……”
“如果十五分钟之内不去上工,我就下令全体罚金!”厂主冷淡而果决地说。
他重新在人群里穿行,但是这一次在他后面掀起了很大的声浪,他越前走,叫喊的声浪就越高。
“跟他谈个屁!”
“什么权利不权利!唉,命苦……”
人们望着巴威尔,朝他喊道:
“喂,大律师,现在怎么办?”
“你说了许许多多,但是他这一来,——什么都没有了!”
“喂,符拉索夫,怎么办?”
“当唿声渐渐高涨的时候,巴威尔向大家说:
“同志们,我现在提议,我们要停止工作,一直到他放弃扣除一戈比的时候为止……”
轰的一声,人群嘈杂起来,
“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傻子!”
“罢工吗?”
“为了个把戈比?”
“怎么?罢工就罢工!”
“这样一来,大伙的饭碗都砸光了!”
“那谁去做工呢?”
“自然会有人呀!”
“那不是叛徒吗?”
巴威尔走了下来,和母亲站在一起。周围的人都相互争论着,激动着,叫喊着,——人声沸腾了。
“不要罢工吧!”雷宾走到巴威尔身边说。“群众虽是心疼钱,但是到底胆小。赞成这个主意的,最多有三百个。光是一个叉杆,无论如何也叉不起这一大堆肥料来!……”
巴威尔沉默着。在他面前,群众的巨大的黑脸在晃动,恳求地望着他的眼睛。心脏不安地跳动着。符拦索夫觉得,他方才听说的话,好比是有限几滴雨水落在久的干土上面,在人群里面,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他忧郁疲倦地走回家。在他后面,跟着他的母亲和西佐夫,雷宾与他并排,对着他的耳朵说:
“你说得很好,但是——没有说到心里,就是这一点!非说到他们心里不可,非将火花一直投掷到他们心里去不可!用理性去说服人,那样的鞋袜是不合脚的,——又窄又小!”
西佐夫对母亲说:
“我们老年人,已经是到坟墓里去的时候了!尼洛夫娜!新的人物出来了。我们过去的生活怎么样呢?跪着在地上爬,老是鞠躬到地。如今的人,——不知不觉醒了,还是变得更糟了,总而言之,已经和我们不同了。就比如今天,年轻的人都能够和厂主平等地讲话了。——再见!巴威尔·米哈依洛夫!你特别乐意替弟兄们帮忙,这很好!托上帝的福,是啊!也许能有些什么结果的,——托上帝的福!”
他走了。我是猫
“对,你们还是死了的好!”雷宾愤愤不平地说。“你们现在已经不是人了,你们是油灰,只好把你们拿去塞塞裂缝儿。巴威尔,你可看清呀,是谁推举选你作代表的?——就是那些说你是社会主义者和暴徒的家伙呀!的确是那些家伙!说是你一定会被赶走的——赶走了倒好。”
他们也有他们的道理。”巴威尔说。
“豺狼把同伴吃了,也有自己的道理……”
雷宾的脸色忧郁,声音特别颤抖。
“空白说白话,人们是不信的,——非吃点苦头不可,非得把话用血来洗洗不可。”
整整一天,巴威尔都是阴沉沉的,疲倦的,并且非常焦躁。他的眼睛在燃烧,好像老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母亲看到他这个样子,小心地问他:
“你怎么了?巴沙,嗳?
“头痛,”他沉沉地回答。
“躺一躺吧,——我给你去请医生去……”
他望着母亲,急忙回答:
“不,不要!”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低声说:
“我还年轻,没有力量——就是这么回事!他们不信任我,不跟着我的真理走,——这就是说,我还不会说明真理!……
我觉得难过,——生自己的气!”
她看着他忧郁的样子,想安慰他,于是轻轻地说:
“你得等一等!他们今天不懂——明天一定会懂……”
“他们应当懂!”他喊了起来。
“是的,连我都懂得的真理了……”
巴威尔走近她的身边。
“妈妈,你是一个好人……”
他这样说着,背转过身去。
母亲好像被这句话烧燎了一般,身子抖了一下,用手按住自己的心房,珍惜地领受了他亲切的赞赏,然后走开了。
半夜时分,母亲已经睡了,巴威尔躺在床上看书,这时宪兵进来了,怒气冲冲地搜遍了他们的阁楼和院子。黄脸的军官,和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他嘲笑地、令人可恨地在欺辱别人中取乐,极力地叫人家心疼。
母亲一眼不眨地望着儿子,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军官放声大笑的时候,巴威尔的手指奇怪地颤动起来,她觉得他已经很不容易控制自己不回嘴了,已经受不住他的玩笑了。现在,她不像第一回搜查好样恐慌,她对于这些夜半三更前来的带着马刺的灰色的不速之客,感到无比的憎恶,——这种憎恶吞没了她的恐惧。
当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巴威尔轻轻地对母亲说:
“他们是来抓我的……”
她低下头,静静地回答:
“我知道……”
他知道,他被捕是因为今天他对工人们讲了话。但是,大家都赞成他所说的话,所以大家一定会帮助他的,也就是说——不致于长时间地监禁他……”
她想拥抱着他哭一声,但是军管站在旁边,正眯着眼睛打量着她。他的嘴辱发颤,胡子抖,——符拉索女士觉得这个人在等着她的哀求和眼泪。她鼓起全身的力量,努力少说些话,握住儿子的手,屏住唿吸,慢慢地低声说道:
“再见,巴沙,要用的东西全拿了?”
“全拿了,不要烦闷……”
“基督保佑你……”
他被带走之后,母亲坐在凳子上,闭着眼睛,低声地哭泣。她像丈夫活着的时候时常把背靠住墙壁那样地坐着,深深地被忧愁、被对于自身无力无能的屈辱感笼罩着,她仰着头,长久地、单调地恸哭着——在这种哭声里面,流出了受伤的心灵的哀痛。在她眼前,那个长着几根辱髭的黄色嘴脸,好像不能移动的斑点似的停上那里,那双眯起的细眼,似乎在心满意足地在观察人。在她的心里,对于那些从她身边把她儿子抓走了的家伙们的愤恨和憎恶,变成了漆黑的一团在那纷扰!”
天儿很冷,雨点打在窗子上,黑夜里,在房子周围,好像有些没有眼睛的宽阔红脸和长长手臂的灰色的身影在那里潜行,他们一边走着,一边发出了差不多听不见的马刺声响。
“他们连我也抓了去,倒也好,”她想。
汽笛吼叫着,要求人们去上工。今天的汽笛声似乎低沉而且犹豫不决。
门打开了,雷宾走了进来。他站在她面前,用手抹着胡子上的雨滴,问道:
“被抓去了?”
“被那些该死的东西给抓去了!”母亲叹着气回答。
“真不像话!”雷宾苦笑着说。“我也被搜查了,家里处处都翻了个遍,搅得一塌煳涂。挨了一顿骂……还好——没有侮辱我。巴威尔是被捕了!厂主挤挤眼,宪兵把头点,——人就没有了。他们两方勾结得很好呢。一个挤人们的奶,一个抓住角……”
“你们应该去营救巴沙呀!”母亲站起来高声说。“他不是为着大伙,才被抓了去的吗?”
“要谁去营救?”雷宾问。失乐园
“要大家伙!”
“看你说的!不,这是办不到的。”
他一边苦笑,一边迈开沉重的脚步走出走。他的严峻而无望的言语增加了母亲的痛苦。
“说不定——要挨打,得受拷问?……”
她想像着被打得血肉模煳的她儿子的样子,于是,恐惧的念头变成一块冰冷的东西,塞住了她的胸口,压近她。眼睛觉得疼痛。
她没有生炉子,没有煮饭,也没有喝茶,到了晚上,她才吃了一片面包。当她躺下睡觉的时候——她觉得有生以来从没有这样孤独而单调过。最近几年来,她已经习惯经常期等着一件特大的好事。那些青年男女们喧哗、精力充沛地在她周围转来转去,她眼前总是呈现着儿子的来肃面庞,——是他安排下这种令人惶恐、然而却是良好的生活的。现在呢,他已经不在这儿了,所以——一切都没有了。
一天的时光慢慢地过去,经过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过得更慢了。
她在等人,但是谁也没有来。到了傍晚,又到了夜间。冷雨叹息着,沙沙地从墙上扫过。烟囱发出低声的鸣叫,地板下面似乎有某种东西在蠕动。雨点从屋顶上落下来,它那种凄凉的声音,和挂钟的声响奇怪地融在一起。整个房子,好像在静静地摇动着,周围的一切全是不必要的,在忧愁里面变得毫无生气……
有人在轻声地敲着窗子,——一下,两下……她已经听惯了这种声音,她已经不觉得害怕,但是现在却有一种欢喜的针刺在扎她的心,使她颤抖了一下,她怀着漠然的希望,很快地站起来,把巾放在肩引,打开了门……
萨莫依洛夫走了进来,在他后面,跟着一个把帽子戴得盖到眉毛上、把脸包在大衣领子里的人。
“我们把你叫醒了?”萨莫依洛夫没有寒喧一声,就这样直截了当地询问,他的神情忧虑而且阴沉,跟平时截然不同。
“我还没睡呢!。母亲回答,她用一种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萨莫依洛夫的同伴重重地沙哑地吐了口气,脱掉帽子,向母亲伸出手指短短的宽大的手来,如同一个老朋友似的友爱地对她说:
“您好,妈妈,不认识了吗?”
“是您啊?”符拉索娃突然说不清来由地欢喜起来,她叫了一声。“叶戈尔·伊凡诺维奇?”
“就是我。”他低垂着好像唱圣歌的助祭似的蓄着长发的头,回答道。他那肌肉丰满的脸上,带头善良的微笑,小小的灰色眼睛,亲切而明亮地望着母亲的脸。他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具茶炉,——他跟茶炉一样又圆又矮,有一个粗脖子和一双短胳膊。他的面孔润泽而发光,他很响地喘气,胸腔里老是唿噜唿噜地响……
“请到房间里去吧,我换件衣服就来!”母亲说。
“我们是有事来找你的。”萨莫依洛夫从眉毛下面盯住母亲,担忧地说。
叶戈尔走到房间里,隔着板壁对母亲说:
“今天早上,亲爱的妈妈,你所认识的尼古拉·伊凡诺维奇从牢里出来……”
“他也在牢里吗?”母亲问。十日谈
“住了两个月零十一天。他在牢里看见了霍霍尔——他向您问好,也看见了巴威尔,他也向您问好,请您不要担心,而且说,在他所选择的路上,监牢是人们休息的地方,这是我们照顾周到的长官们已经规定好了的。妈妈,现在我们谈谈正题吧。你可知道昨天在这里抓了多少人?”
“不知道,那么——巴沙之外还抓了人吗?”母亲高声地问。
“他是第四十九个!”叶戈尔镇静地打断了她的问话。“看样子官府里还要抓上十来个呢,这一位也要被抓去的……”
“对,我也要被抓去的!”萨莫依洛夫皱着眉头说。
符拉索娃觉得唿吸轻松起来……
“在那里不止他一个!”在她头脑里闪过这个念头。
穿了衣服,她起进房间来,很有精神对对客人微微一笑。
“抓了这么多人,总不致于长时间关在那里吧……”
“对!”叶戈尔说,“如果我们想办法破坏他们这场好戏,他们一定会手忙脚乱的。问题是这样:如果我们现在不把小册子送进工厂,那么宪兵们一定要抓住了这种可悲的事实,去跟巴威尔以及和他一块坐牢的其他朋友们为难的……”
“这为什么?”母亲大惊失色地叫了一声。
“很简单!”叶戈尔很温和地解释。“有时候,那些宪兵也能很正确地判断的。你想巴威尔在厂里,厂里就有人散传单和小册子,现在巴威尔不在厂里,传单和小册子也没有了!这样,传单显然是巴威尔散的,不就确定了吗?于是,牢里的人们就成为他们嘴里的吃食了,——当宪兵这些东西,最喜欢把一个人收拾得不像样子……”
“懂了,懂了!”母亲很忧愁地说。啊啊,上帝呀!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
从厨房里传来了萨莫依洛夫的声音。
“差不多全给抓了去了,——他妈的!……现在我们必须继续干,不单是为了工作本身,而是为了营救同志。”
“但是,谁去干呢!”叶戈尔带着苦笑说。“传单小册子倒是头等的,——都是我自己弄的!……但是怎样才能拿到工厂里去,真是没有法子!”
“在门口,现在搜身了!”萨莫依洛夫说。
母亲觉得他们对她有所希望预期待,于是急急忙忙地问道:
“那怎么办呢!
萨莫依洛夫站在门口说:
“彼拉盖雅·尼洛夫娜!你认识那个女商贩考尔松诺娃……”
“认识的,怎样?”
“去找她商量商量,看她肯不肯拿进去?”
母亲否定地摇摇手。
“绝对不行!她是个最爱多嘴的女人,——不行!她马上就会告诉别人,说是我交给她的,是从我家来的,——不行不行!”
忽然,她恍然想到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办法,于是压低嗓门说:
“你们交给我吧,交给我,我一定能办到,我自己可以想法子的!我去求求玛丽亚,请她把我收为助手!就说我为了吃饭,要找工作!这样,我也可以到工厂里送饭了!我就可以把那些东西带进厂去!”
她把手按在胸口处,很性急地说,我一定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情办好,最后,她胜利地喊道:
“那时候他们一定能够看到——巴威尔不在厂里,他的手也可以从监牢里伸出来,——他们一定能够看到!”
三个人都兴奋起来。叶戈尔用力地擦着手,微笑着,说道:
“妙极了,妈妈!真不知道这有多么好!简直——妙不可言。”
“如果这事办成了,我就像坐安乐椅一般地去坐牢!”萨莫依洛夫擦着手说。
“您是一个美人!。叶戈尔沙哑地喊道。
母亲微微一笑。她很清楚,如果现在工厂里出现了传单,——那么官府里就会了解,这次的传单不是她儿子散的。她深感自己有执行这个任务的能力,不觉全身都欢喜得颤动起来了。
“您去跟巴威尔会面时,”叶戈尔说,“请您告诉他,他有这样一个好母亲……”
“我希望早点看见他!”萨莫依洛夫笑着答应了。
“请你和他说:要我做的我都要做到!要他知道这件事!
……”
“如果人家不把他抓了去呢?”叶戈尔指着萨莫依洛夫问道。
“啊——那可怎么办?”
他们两个都大笑起来。她知道自己说错了,所以不好意思地、又好像自我解嘲地,也跟着他们轻声地笑了。
“只顾自己——就忘了别人!”她垂下眼睛说。“这是很自然的!”叶戈尔说。“但是关于巴沙的事,请您不要担心,不要悲伤。他从监牢里出来后会更好的。他在那里休息,用功,要是在外面,我们的弟兄们是没有这些工夫的。我也坐过三回监牢,虽然收获不大,可是每回对智力和精神都得到了补益。”
“你的唿吸很急促!”母亲很亲热地肓着他朴实的面孔,说道:
“这是有特别原因的!”他举起了一个指头,回答道。“那么就这样决定了,妈妈!明天我把材料给您送来,——我们那架锯破永恒黑暗的锯子又要活动了!自由的言论万岁!母亲的心万岁!那么,再见!”
“再见!”萨莫依洛夫紧紧地握住了母亲的手,说道。“这种事情,我连半句都不敢跟我自己的母亲提,——真的!”
“慢慢谁都会懂的!”符拉索娃想使他欢喜起来,这这样宽慰。
他们走后,她关上了门,跪在房间的正中央,在淅沥的雨声里祈祷。她无语地祈祷着,一心只念着巴威尔引进她生活里的那些人。似乎,他们是从她和圣像之间走过,他们都是些普通的、互相特别相近的、孤独的人。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到玛丽亚·考尔松诺女士那里去了。
那个女商贩像平时一样,满身油污,喋喋不休,她同情地迎接着她。
“很冷清吧?”
她伸出粘满了油腻的胖手在母亲的肩上拍了拍,问道。
“算了吧!抓了去,押走了,真倒楣!可是这并没有什么对不住良心的。从前都是因为偷东西才坐牢,可是现在是因为真理。那一天巴威尔别说那些话就得了,可是他是为了大家站起来说话——大家都理解他,你放心吧!大家尽管嘴上不说,但是在心昊,谁好谁坏非常清楚的。我老想到你家里去看看,可是你瞧,忙成这样子,脱不了身。一天到晚做点心,卖钱,临了还是像叫化子一样的死去。各种各样的男人,都到这里来鬼混,可把我给缠死了,这些无赖!这个也来吃我,那个也来吃我,好像一群蟑螂咬一块大面包似的!攒上十来个卢布,不知哪个鬼东西立刻挨上门来,——一直把铜气都舔得精光!做个女人——真是倒楣的事儿,做女人是这个世界上电讨厌的事儿了!一个人过日子困难,两个人——无聊!”
“我想到你这儿来帮忙!”符拉索娃打断了她的瞎扯八道,插上话头。
“这是为什么?”玛丽亚问道。伊利亚特
她听母亲说完后,肯定地点点头。
“好说!你大概还记得吧,从前我那死鬼打我的时候,你总帮护着我。那么现在你有困难,我也该帮助你了……大家都应该帮助你,因为你的儿子是为了公众的事才被抓起来的。大家都在说呢,你有这样一个争气的儿子!谁都同情他。我说——这样捉了去,官府里是一点好处得不到的。——你看,厂里怎样?谁都说好话,亲爱的!那些当官的,大概以为打作品腿就走不远了,可是,哼,对不起罗,打了十个,——
恼了一百个呢!”
她们谈话的结果是:明天中饭时符拉索娃挑两上盛着玛丽亚的食品的大罐子到工厂里去,玛丽亚自己到市场上去做买卖。
工人们立刻发现了这个新的女商贩。有些人走到她身边来鼓励她说:
“尼洛夫娜,你做起生意来了?”
有些人跑来安慰她,说巴威尔很快就会放出来;也有些人说些可怜的话使她悲伤的心灵骚动不已;也有些臭器材宪兵和厂主,引起了她心里的共鸣;还有些人幸灾乐祸地望着她,考勤员依萨·高尔博夫从牙缝里说:
“我要是省长,像你儿子这样的,早就把他绞死了!不让他妖言惑众!”
听到这种恶意的威吓,她全身顿时感死一般的寒冷。她对依萨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看他那满是雀斑的瘦小的面孔,叹了口气,把眼睑垂下来,望着土地。
工厂的局面非常不稳,工人们东一帮西不伙地聚胧着,都在低声谈论些什么,满腹狐疑的工头,到处乱窜,时而,发出恶骂和暴躁的笑声。
两个警察带着萨莫依洛夫从她身边走过去;他一只手塞在口袋里,一只手抚摸着红褐色的头发。
有一群工人,大约一百几十个,用叫骂和嘲笑追着警察,跟在后面给萨莫依洛夫送行。
“格利沙,你去散步!”有人向他喊道。
“我们弟兄真排场!”又有一个人在旁边助威。“带着卫兵散步……”
他接着骂得非常厉害。
“大概是他妈的抓小偷没好处了。”那个独眼工人恶狠狠地高声骂道。“所以专抓好人……”
“还是晚上来抓吧!”人群中有的接过话头。“青天白日的,——不要脸,——坏东西!”
警察皱着眉头,加快了肢步朝前走着,竭力对周围的一切都不看,装作听不见送给他们的叫骂声。对面有三个工人,手里拿着铁条走来。用铁条指着警察喊道:
“当心点,钓鱼的!”
萨莫依洛夫走过母亲身边的时候,淡淡地笑着,对她点点头,说道:
“抓走了!”
她一志不响地向他低低地鞠了个躬。这些正直的、头脑清醒的、满脸含笑的走进监牢的年轻人,叫她非常感动;在她心目中,引起了母亲般的怜爱。
从工厂回来,母亲整天替玛丽亚帮忙,一边听她说东道西。到了很晚的时候,才回到自己的冷清寂寞使人难过的家里。她长久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找不到一个安定的地方,想不出应当做什么。差不多就要到半夜了,叶戈尔所答应的传单还没拿来,这叫她特别心慌。
窗外纷纷地落下秋天的沉重的灰色雪片。雪片软绵地打在窗子上,无声地滑下去,融化了,在地上留下一个湿印。
她在想念儿子……百年孤独
有人很小心地敲门,母亲飞快地跑过去拔开了门栓,——莎馨卡走了进来。母亲有好久不见她了,现在使她第一件注目的,就是她就得不自然的肥胖了。
“您好啊!”母亲说,因为有人来了,今晚上有了伴,所以很高兴。“很久不见您了。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是,在监牢里呢!”姑娘微笑着回答。“和尼古拉·伊凡诺维奇一起——你还记得他吧?”
“哪里会不记得呢!”母亲喊道。“昨天叶戈尔说,他已经放出来了,但是关于您的事情,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人提起您也在那里呀……”
“我的事情有什么说头呢?……趁叶戈尔还没有到,我得换件衣服!”她看看周围说道。
“你浑身都湿透了……”
“我送传单和小册子来了……”
“给我,给我!”母亲催促。
姑娘很快地解开了大衣有纽扣,抖了抖,从她身上像叶了似的发出索索的声音,许多纸包跌在地上。母亲一边笑着,一边从地上将包拾了起来。说道:
“我看你这样胖,以为你做了新娘子,有了小宝宝呢。啊啊,拿了这么多来!——是走来的?”
“嗳!”沙馨卡说。她现在又就成从前那样苗条而瘦小,母亲见她两颊消瘦,眼睛显得格外大,眼睛下面有一片黑晕。
“放出来就干,怎么不休息几天?真是的!”母亲叹了口气,摇着头说。
“需要这样!”她一边打寒战,一边说。“请你告诉我,巴威尔·米哈依洛维奇怎样了?——还好?……他不怎么焦急吧?”
她不停地问着,眼睛没盯母亲;她歪着头整了整头发,她的手指在发抖。
“还好!”母亲回答说。他是一个不把心事露在面儿上的人。”
“他很健康?”姑娘低声询问。
“没有生过病,从来没有!”母亲说。“你浑身都在发抖。
我来给您倒杯加复盆子的茶喝一喝吧。”
“那当然好!但是不该劳动您呀,天这么晚了,让我自己来吧……”
“您已经累成这样子了!”母亲生着茶炉,带着责备的语气说。
沙馨卡也走进厨房,在那里的凳子上坐下来,她把两手拢在脑后,开口说话:
“不管怎么说,在监牢里,还是消耗体力的!令人诅咒的无聊!才是最痛苦的。明明知道外边在许许多多的工作在等着,——偏偏像野兽一样被关在笼子里……”
“受了这样的痛若,有谁来报答你们呢?”母亲问。
她叹了口气,自己回答:
“除了上帝,还能有谁呢!你大概也是不信上帝的吧?”
“不信!”姑娘摇摇头,简单地说。
“虽是这样说,可是我总是不能相信你们的话!”母亲突然兴奋地说。她很快地围裙上擦了擦被炭灰弄脏了的两手,继续坚定不移地说:“您不理解您的信仰!不相信上帝怎能过这个样的生活呢?”
在门洞里有人很响地跺着脚,喃喃地自语,母亲抖了一下,姑娘噌地跳起来,迅然地和母亲耳语了几句。
“不要开门!如果是宪兵,那么你就说不认识我吧!……就说我走错了人家,忽然晕倒了,你替我脱衣服,看见了这些东西,——懂了吗?”
“我的好孩子,您这是这什么呀?”母亲倍受感到地问。
“等一等!”莎馨卡侧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说道,“好像是叶戈尔……”
走进来的,果然是他。浑身上下都淋湿了,因为疲劳,喘得透不过气来。
“好家伙!这不是茶炉吗?”他喊道。“妈妈,这是人生中好的东西,莎馨卡,你早来了?”
小小的厨房里面,充满了他沙哑的声音。他慢慢地脱下了沉重的大衣,一古脑儿地说开了:
“嗳,妈妈,官府真拿这位姑娘没办法!管牢的家伙欺侮了她,她就对那帮人说,如果不给她道歉,就饿死在他面前,她真的在八天之中,滴水不进,饿得差不多要死了。不坏吧?
哦,我的肚子像什么样子?”
他一边说,一边用那双短手捧住难看的向下垂着的肚子。走进了另一个房间,随手带了上门,嘴里还在那里不住地说些什么。
“哎呀,真的八天没吃东西吗?”母亲吃惊不已地问。
“为着要叫他道歉,这样做是必要的!”姑娘回答着,她好像怕冷似的耸着肩膀。她那种镇静和顽强,在母亲心里唤起一种近乎责备的感情。
“呵,真厉害!……”她想着,就又问道:“如果真的饿死了呢?”
“有什么办法呢?”她静静地回答。“那家伙终于道歉了。
人是不应该让人欺侮的……”
“是啊……”母亲缓缓地应和着。“可是我的姐妹们被人家欺侮了一辈子了……”
“我脱了大衣了!”叶戈尔打开了房间门,宣布道。?茶炉生好了吗?让我来拿……”
他端起了茶炉,一面走着,一面说:
“我的亲生爸爸,一天至少喝二十多杯茶,所以才没病没灾地活了七十三岁。他体重八普特,是华司克列生斯基村的僧仆……”
“你是伊凡神父的儿子吗?”母亲喊了出来。
“对啦!你怎么知道?”
“我是华司克列生斯基的人呀?……”
“是同乡?娘家是谁家?”
“你们的邻居!我是赛列根家的人。”
“瘸腿尼尔的姑娘吗?他是我的熟人,我的耳朵不知被他拧过多少次……”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一边互相问来问去,一边欢笑着。莎馨卡微笑着望望他们,开始动手煮茶。茶具的声响使母亲从追忆里醒悟过来。
“啊呀!对不起,只顾着说话了!碰到同乡真叫人高兴……”
“我才对不起呢,我在这里竟自己动起手来。但是已经过了十一点了,我还得走很远的路……”
“到哪去?城里?”母亲吃惊地问。
“嗳嗳。”
“为什么?这样黑的天儿,又下着雪!——您已经累了!
住在这里吧!叶戈尔睡在厨房里,咱信睡这屋……”
“不,我非得走不可。”姑娘简单地说。
“是的,老乡,这位姑娘是非走不可的。这里的人都认识她,如果明天让他们看见,那就不好了!叶戈尔说。
“她怎么走?个人……”
“一个人走!”叶戈笑着说。
姑娘往自己茶碗里倒茶,拿了一块青棵面包,在上面撒了些盐,沉思地望着母亲。
“你们怎么敢走这样的路啊?你,还有娜塔莎。我可办不到,——怕得很!”符拉索娃说。
“她也害怕!”叶戈尔插嘴说。“怕吧?莎夏!”
“当然!”姑娘回答。
母亲看看她,又看着叶戈尔,低声地赞叹道:
“你们算了不起呀……”
喝完了茶,莎馨卡一声不响地握了握叶戈尔的手,向厨房走去,母亲跟在她后面送她。
在厨房里,莎馨卡说:
“见了巴威尔——请代我问候他!”
她握住房门把手的时候,忽然回转头来,低声说:
“可以亲亲您叫?”
母亲默默地拥抱了她,热烈地亲了个吻。
“谢谢!”姑娘静静地说,点点头,走出了门去。
回到房间里,母亲不安地望着窗外。黑暗之中,雪片重重地在那里降落着。
“还记得普罗佐各夫一家吗?”叶戈尔问。
他宽宽地叉开两腿坐着,很响地吹着那杯茶。他的脸色很红。流着汗,似乎一派很满足的样子。
“记得,记得!”母亲侧着身体走近桌子,满腹心事地说。她坐下来,用她悲哀的眼睛望着叶戈尔,慢慢地拖长了话音:
“哎呀呀!说起莎馨卡,不知道她能不能走到城里……”
“累是的确累了,”叶戈尔同意地说。“她本来身体还比较结实,可是牢里的生活把她折磨坏了……况且她从小矫生惯养的……大概她肺里已经有了毛病了……”
“她是什么人家出身?”母亲专心地打听。
“地主的女儿。父亲——据她说是个大坏蛋!妈妈,你知道他们想结婚吗?”
“谁想结婚?”
“她和巴威尔……但是——事情不巧的很,他自由的时候,她在坐牢,现在呢,恰恰换了一下!”
“我一点都不知道!”静默了一会儿,母亲回答,“巴沙人来不提他自己的事……”
此时,她觉得姑娘可怜,不由得露出不快的脸色向客人瞧了一眼,说道:
“你应该送送她!”……
“不成!”叶戈尔低声解释。“我这里还有许许多多事情,明天从早到晚,要奔走一天。对于我这样有喘息病的人来说,这些差使是够人呛的……”
“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想起叶戈尔告诉她的话,母亲顺口说了这么一句。这件事情不是从儿子口里而是从旁人口里听来,她觉得有点委屈,所以她紧紧抿着嘴唇,低低地垂下眉毛。
“是个好姑娘!”叶戈尔点点头。“你在可怜她,我知道。这是没用的。如果你觉得我们这些搞革命的人很可怜,即便你再多几个心也是不够的。老实说,谁过得都不安逸。譬如,我有一个朋友,最近刚从充军的地方回来。当他经过尼日尼的时候——他的妻子和小孩还在斯摩棱斯克等他,可是,当他到了斯摩棱克—— 她们都已经进了莫斯科的监牢了。这回该轮到他的妻子充军西伯利亚了!我也有老婆,是个很好的人,可是过了五年这样的生活,终于把她送进坟墓了……”
他一口气喝完了茶,又接着讲下去。他算了算监禁和弃军的岁月,讲了各种不幸的事件和西伯利亚的饥饿。
母亲望着他,听着,对于他坦然自若地讲出这种充满了迫害、苦难和对人的侮辱的生活,觉得有些吃惊……
“好了——咱们来谈谈这件事吧!”
他的声调变了,脸色也严肃起来了。他开始问母亲,她打算怎样把那些小册子带进厂去,他对一切细小的事情都很清楚,叫母亲十分惊奇。
谈完这件事情之后,他们又回忆起故乡;他的谈吐很有风趣,而她却深深地沉浸在回忆里了。她觉得,她过去的生活很像一块沼泽地,——沼泽上单调地而满了一块块草丘,丛生着纤细的、畏惧地颤抖着的白杨,矮矮枞树以及似乎在草丘之间徘徊着的白树。白桦慢慢地成长,在稀软而腐烂的土地上面站了五年,就悄悄地倒下去烂掉。她看看这幅图画,忍不住不知对什么东西可怜起来。在她眼前,站着一个面孔瘦削而刚强的姑娘,她冒着潮湿的雪片孤独而疲倦地走着。儿子呢,坐在监牢里。他大概还不曾睡,正在想什么……但是他想念的不是她,不是母亲,他已经有了比母亲更加亲近的人。沉重的思虑,像斑斑的纷扰的乌云似的向她爬来,紧紧地包住她的心……
“您疲劳了吧,妈妈,咱们休息吧!”叶戈尔微笑着说。
她和他道了安,怀着满腔辛酸悲苦的感情,侧着身子很小心地走进厨房。
早上喝茶的时候,叶戈尔对母亲说:
“但是他们抓住了你,问你这些易端的小册子里是什么地方来的,——那你怎样对付呢?”
“‘不要你管!’——我说!”她答道。
“可是,对付他们没有这么容易!”叶戈尔反驳她。“可是那些坏蛋却非常自信,认为这正是他们要管的事!他们肯定会唠唠叨叨问个没完!”
“不论怎样我总是不说!”
“把你关进牢里!”
“这算什么?连我都配坐牢,——那就谢天谢地了!”她透了口气说。“我对谁有用啊?对谁都没用。据说。还不至于拷打……”
“嗯!”叶戈尔很专心地望着她,说道。“拷打——是不至于吧。但是,一个善良的人应该保重自己……”
“这一点跟你们是学不来的!”母亲笑着回答。
叶戈尔沉默地在房间里走了一趟,然后走到她跟前,说道:
“很困难,老乡!我觉得——你是很困难的!”
“大家都困难!”她摆摆手,回答道。“大概只有明白的人比较轻快……可是善良的人们在要求些什么,我也一点一点地明白起来了……”
“您既然明白了这个道理,妈妈,您对大家就成为有用的人了——对大家!”叶戈尔认真地说。
“她凝视着他,默默地笑了。
正午,她非常镇静而且认真的将小册子塞到自己的胸脯处,她装得是如些巧妙而且方便,所以叶戈尔很满足地弹响了一下舌头称赞道:
“捷尔、古特!德国人喝干了一桶碑酒之后,常常这样说。妈妈!书籍的存在并没有使你的样子改变!你依旧是个胖胖的、高高的、善良的中年妇人!无数的神都在祝福你的工作开始!……”
半点钟之后,因为担子的沉重而压弯了背嵴的母亲,若无其事地站在了工厂门口。
被工人们的嘲笑惹火了的两个守门的,一边粗暴地搜查进厂的工人,一边跟他们对骂着。门旁边站着一个警察,和一个两脚很细、脸孔很红、一双眼珠子乱转的家伙。母亲将担子换了一只肩膀,觉得这个人就是特务,皱着眉头盯了他一眼。
一个高个鬈发的青年,将帽子戴在脑壳后面,对着搜身的守门人喊道:
“鬼东西,不要在口袋里搜!在脑袋里搜吧!”
一个守门人回嘲道:
“你的脑袋上除了虱子什么也没有!”
“我看你们这帮家伙,不要捉鱼,还是去捉虱子更合适!”
工人针锋相对地骂他。
那个特务很快地对他望了一眼,吐了一口唾沫。
“让我走吧!”母亲央求说。“你们不是看见人家挑着重担子,腰骨都压断了!……”
“走!走!”守门人生气地喊道。“她也罗罗嗦嗦……”
母亲走到指定的地方,放下大罐子,一边擦脸上的汗,一边向四处张望。
钳工古塞夫兄弟立刻走到她跟前。哥哥华西里皱着眉头,高声地问:
“有包子吗?”
“明天拿来!”她回答。
这时他们预定的暗号。兄弟两个听了容光焕发,伊凡忍不住地叫了出来:
“你真是个好妈妈……”
华西里蹲下身来望罐子,于是传单顿时塞进他的怀里。
“伊凡,”他高声地说,“不要回家去了,就在她这吃中饭吧!”他一边说,一边将传单飞快地塞进自己的长筒靴子里。
“应该帮帮新来的女商人的忙……”
“应该帮帮她!”伊凡附和着他,大声地笑了起来。
母亲小心翼翼地望着周围,嘴里叫着:
“菜汤——热面!”
这样喊着,叫人毫不察觉她把小册子一卷接一卷地塞给兄弟两个。每一个书卷从她的手里交出来的时候,她的眼前总是闪出一个像是黑暗里的磷火一般的黄色斑点的军官的脸。
这时候,她怀着一种幸灾东祸的感情,心里对他说:
“拿去!我的老总……”
将一卷书递出的时候,她又满足地补充了一句:
“拿去……”
手里拿着饭碗的工人们走近来;于是伊凡·古塞夫高声地笑起来,符拉索娃一边盛汤盛面,一边停止了递送。古塞夫兄弟和她说笑起来。
“尼洛夫娜,手段不错呢!”
“没法子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做的!”一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火夫阴郁地说。“养活她的——被抓走了!那些坏家伙!哦,给我三戈比的汤面!不要扰心,妈妈!总可以活下去的。”
“多谢你的好话!”她向他微笑着说。唐吉诃德
他一面走开,一面独自地说:
“她话算不了什么……”
符拉索娃吆喝着:
“热的——菜汤,麦煳,肉汤……”
她心里正在想着如何告诉儿子她第一次的经验,但是在她面前,老是浮现出那张既狐疑又恶毒的军官的黄脸。在他嘴上,黑色的小胡子惊惶失措地在那儿抖动,在他那暴躁的翻起来的嘴唇下面,露出了紧紧地咬着的白牙。——她心里像有一只小鸟在唱歌似的非常欢喜,两道眉毛,似乎很狡猾地在那里跳动。她很巧妙地干着自己的事情,暗自说:
“呵!再来一个!……”
傍晚时分,正当她喝茶的时候,忽然听见外面似乎有马踏踏在泥泞里的声音以及很熟的说话声。她一跃而起,跑到厨房门边。此刻,在门洞里,正有人很快地走来。她顿感眼前发黑,于是就把身子靠在了门框上,用脚踢开了门。
“晚安。妈妈!”
耳际传来熟悉的叫声。一双干枯的长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的心里,燃烧着失望的痛苦和会见安德烈的欢欣。痛苦和欢欣共同燃烧着,混合成为一种灼热的感情;它像一股热浪拥抱着她,拥抱着她,把她举起来, ——她将脸埋在安德烈的胸口上。他也同样用力地将她抱住,他的手有点抖,母亲不说一句话,低声地哭泣,他摸着母亲的头发,像唱歌似的说:
“别哭了吧,妈妈,别心痛了!我给您说实话——他很快就会被放出来的!他们并没有搞到对他不利的证据,大家都活像是煮了的鱼似的半声不吐……”
他搂着母亲的肩胛,把她让进了房间,她靠上他的身上,像松鼠一样敏捷地把眼泪擦干,用整个身心贪婪地吞食着他的话。
“巴威尔向您问好,他非常健康,非常快活。那里地方很窄!犯人一共有近百个,有我们的人,也有城里的人,每间住三四个。监狱当局,并不怎样,比较起来还算好的,宪兵这些畜生们给他们带去这么多人,弄得他们都筋疲力尽。因此监狱当局管理也就不怎么严格,时常说:‘诸位,请你们安静些,不要给我们找麻烦!’嗳!一切都很好,可以谈话,可以互换书籍,还可以分食物。这种监牢不坏!虽然房子旧了,地方很脏,但是随便而且适意。刑事犯人也都是好人,给了我们许多方便。现在,我和蒲金等一共六个被放了出来。巴威尔不久也可以出来了,这很准确。维索夫希诃夫大约要住得最长,人家都生他的气。他一天到晚尽是骂人!宪兵们不敢见他。大约得经过审判,或许要挨上一顿。巴威尔常常劝他说:‘尼古拉,不要这样!你骂了他们,他们那些东西也不会变好!’但是他还喊着:‘我要把这些坏东西像割瘤子一样地从地上割掉!’巴威尔态度很好,正常而且坚决。我可以告诉你,他很快就会被放出来……”
“很快!”镇静了的母亲亲切地微笑着,说道:“我知道,很快!”
“知道,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好,给我倒一杯茶吧,告诉我,这些天您是怎样过的?”
他满脸笑容地望着母亲,他给人的印象是那样可亲可爱,在他那滚圆的眼睛里,闪动着爱与愁的火花。
“我非常喜欢您!安德留夏!”母亲由衷地叹了口气,望着他那瘦长的、密布着灌木丛一般的黑毛发的脸,动情地说。
“我能够得到一点,就满足了。我知道你疼爱我,——你能够疼爱一切的人,你有一颗了不起的爱心!”霍霍尔在椅子上一边摇着身体,一边夸赞母亲。
“不,我特别地喜欢您!”她坚持着说,“如果您有母亲,大家都会羡慕她能有这么一个好儿子呢……”
霍霍尔摇摇头,两只手使劲地擦着自己的脸。变形记
“我也有母亲,可是不知在什么地方……”他冷静地说。
“你要知道我今天做了什么事情吗?”她喊了一声,由于感到满足,她一停一顿又急急匆匆地描述起她是如何把宣传品送进厂里去的。
起初,他惊讶地瞪起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哈哈大笑起来,动着双脚,用指头敲着脑袋,欢喜地喊道:
“啊呀呀,啊呀呀!——呵,这可不是开玩笑,这是一件大事,呀!巴威尔知道了一定很高兴,是是?这太好了——
好极了!妈妈,为着巴威尔,同时也是为着大家!”
他兴高采烈地弹响了指头,吹着口哨,摇着身体,由于欢喜而红光满面得意洋洋。这在她心中引起了有力而彻底的共鸣。
“安德留夏,您是我亲爱的!”母亲激动地说,她的心仿佛绽开了,从里面像溪水一般地澎湃而出的是和悦的话语。
“我也曾经思谋过我的一生。——耶稣基督啊!我活到现在,究竟是为了什么?挨打……干活……除了丈夫之外,什么都没见过,除了恐怖之外,什么都不知道,巴沙是怎样长大的——也没看见,丈夫活着的时候,我是不是爱我的儿子,我也不知道!整个心思只用在一件事上——千方百计想尽办法让我那死鬼吃得有滋有味儿,吃得饱,一到时候就得端出饭来伺候,别叫他生气,希望他不要打我,多少地可怜我一下。我不记得他有哪一回可怜过我。他打我,好像不是在打老婆,而是在打他所痛恨的仇人。这样的日子过了二十年,结婚之前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回想回想,但是像瞎子一样,什么都看不见。叶戈尔·伊凡诺维奇到这儿来过——他和我同村,他谈起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可是,我只记得自己的家,记得那里的人,但是大伙怎么生活,说过哪些话,谁出了什么事儿——全忘了!我只记得失火,闹过两次火灾。好像一切都从我心里打掉了,心灵的门窗好像被钉得严严实实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她叹息了一会儿,好似到在岸上的鱼儿一般拼命地吸气。
她向前俯着身子,放低了声音,继续说道:
“丈夫死了,我指望儿子,——但他走上了这条道路。这可叫我为难啊,心疼他……一旦他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叫我怎么活下去?我不知道也说不清经历了多少的不安和恐惧,每逢相到他的命运,心啊,好像就要炸裂了……”
她沉默着,静静地摇着头,语重心长地说:
“我们女人的爱,不是无私而高尚的!……我们只爱自己所需要的!经如你,——你也在想念自己的母亲,——但是她对你有什么用呢?你们这些人都是为了大家伙,去受苦受难,去坐牢,去西伯利亚,去送死……年轻的姑娘们,半夜三更的独自一个人,在泥路上,冒着雨雪,走七俄里路,从城里到这儿来。有谁催她们?有谁逼她们?这是因为她们爱人民啊!像她们那样才是纯洁高尚的爱!纯洁的信仰!安德留夏,可是我,却办不到!我只爱我自己的,爱我亲近的!”
“你办得到的!”霍霍尔接住话茬儿说,眼不看着她,照例用手使劲地擦着脑袋、腮帮和眼睛。“不论那个人,谁都是爱自己亲近的,但是——在了不起的心里,远的也会变成的宾。你能够做许多事情的,你的母爱是伟大的……”
“但愿能应了你的话!”她沉静地说。“我已经感觉到这样的生活是对的!——真的,我喜欢您;——或许比喜欢巴沙还喜欢!他是不论什么都藏在肚子里……比如,他明明要和沙馨卡结婚,但是一个字也不跟我这当妈的提……”
“不,”霍霍尔表示反对。“这件事我知道。不是你说的那样。他爱她,她也爱他,那是真的。但是结婚——是不会的,不会的!即使她愿意,他也不愿意……”
“原来是这样!”母亲沉静而恍然地说,她的眼睛悲伤地注视着霍霍尔的脸。“是啊。原来是这样!人们牺牲了自己的私生活……”
“巴威尔是一个世上少有的人!”霍霍尔低声说。“他是一个铁打的人……”
“如今——他坐在牢里!”母亲深思熟虑地接着说。“这种事情叫人担惊受怕,——可是,现在并不觉得怎么样!活了一辈子都不曾是这样的,恐惧也不曾是这样的,——现在是替大家担心。心也变了,——灵魂睁眼一看:又悲伤又欢喜。有许多事情,我眼下还不懂。你们不信上帝,这件事使我很难受,很生气,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可是,我明白你们个个都是好人,的确是好人!你们为大伙受艰苦,为真理受责难——这是你们为自己选定的道路啊。”
“你们的真理,我也了解:世界上有了有钱的人,大家伙就什么也得不到了,不论是真理,还是欢乐,什么也得不到!我这样的人在你们中间生活,有时夜里也想起从前的事情,想起被糟尽了的我那股子力量,想起磨碎了的年轻的心——一想起这些,我就可怜我自己,苦啊!如今呢,日子总算比过去好过些了。我对自己呢,渐渐地更了解了……”
霍霍尔站起身,慢慢地踱着,极力使地板不发出声音来,他看上去又高又瘦,在那儿陷入沉思之中。
“你说得对!”他郑重地赞叹道。“很好。在克尔契那地方,有个年轻的犹太人,他写诗,有一次他写了这样的诗句:
连那没有罪而被杀了的,牛虻
真理的力量也能使他复活!……
“他本人就是被克尔契那地方的警察当局杀害的。但是,这并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知道了真理,在人间更多地撒播了真理。譬如您——也是没有罪而被杀了的人……”
“我现在说这些话,”母亲接着说,“我自己说,自己听着,连自己也不敢相信。我一辈子只想着一件事,就是怎么能够躲过一天算一天,怎么活得使人们都不知道,使人家不要碰我。可是现在我却想着大家,也许,我还不很了解你们的事情,可是我觉得你们都很让人亲近,对谁我都疼爱,希望你们成功。安德留夏,特别对您是这样!……”
他走到她身边说:
“多谢!”
他用两只大手拿起她的手,紧紧地握了握,又抖了抖,很快地向一旁走去。兴奋得有点疲倦了的母亲,慢慢地洗着茶碗,一声不出了。有一种饱满而令她安妥的心灵的情感,在他的胸怀里暖烘烘地发着热。
霍霍尔一边走,一边对她说:
“妈妈,也请你可怜可怜维索夫希诃夫吧,哪怕是一次也成!他父亲也在监牢里。——那是个龌龊的老年人。尼古拉隔着窗子,常常骂他,这多不好啊!尼古拉是个好人,——他爱惜老鼠和狗之类的动物,但是,他却不爱人类!嗳嗳,一个人竟被毁成这个样子!”
“他的母亲失踪了,父亲喝酒,当贼,”她沉思地说。
安德烈去睡的时候,她悄悄地替他画了十字。等他睡了半点钟之后,母亲压低声音问:
“安德留夏,没睡着?”
“嗳,——什么?”
“睡吧!”
“谢谢,妈妈!谢谢您!”他十分感激地回答。
第二天,当尼洛夫娜挑着担子走到工厂门口的时候,守门人很凶暴地把她叫住,叫她将罐子放在地上,对她仔仔细细地搜查起来。
“你把我送来的饭都弄凉了!”他们粗暴地搜查她衣服的时候,她镇定自若地说。
“住口!”一个守门人很不高兴地说。
另外一个在她户膀轻轻地推了一下,很有自信地说:
“我说过嘛——那是从墙外面丢进来的!”
第一个走近她身边的人,是西佐夫老人。他先朝周围看了一下,然后低声说:
“听见了吗,妈妈?”
“什么?”
“传单呀!昨天又出来了!真是——好像面包上撒盐一样地在什么地方都撒到了。叫他们又抓人又搜查吧!我的侄儿马琴也让他们给抓去了,——但是,事情怎么样呢?你儿子也抓去了,——现在总算明白了吧,这事不是他们干的!”
他捋着满把的胡子,朝她说着。临走的时候,他又说:
“怎么不到我那儿去坐坐?一个人肯定闷得慌吧……”
她谢了谢他。一边喊叫着饭菜的名字,一边用眼睛锐利地观察着工厂里那种从来没有的极其活跃的气氛。
工人们都很兴奋,一会儿聚拢,一会儿又散开,从这个车间跑到那个车间。在充满了煤烟的空气里面,好像弥漫着一种勇敢而且朝气蓬勃的精神。时而在这里,时而在那里,发出激励的唿声,嚷出嘲笑的叫喊。上了年纪的工人,谨慎地微笑着。厂方的人员心事重重的走来走去,警察更是东奔西跑。工人们看见他们过来,立时就漫不经心地散开,或者停止说话,仍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那凶狠而暴躁的面孔。
工人们的脸仿佛洗得干干净净。名著阅读
古塞夫高大的身体,在她眼前闪过,他弟弟伊凡,像小鸭一般地走着,哈哈哈地笑着。
木工车间的工头华维洛夫和考勤员依萨不慌不忙地从母亲身边走过。身材矮小而瘦弱的依萨,抬起了头,把脖颈侧向左边,望着华维洛夫的一动也不动的浮肿的脸,摇着短短的颚须很快地说:
“伊凡·伊凡诺维奇,他们都在笑呢,——他们都很愉快,不管厂主先生怎样说这是涉及危害国家的案子。伊凡·伊凡诺维奇,我看仅仅斩草还不行,非得用锄头来锄根不可……”
华维洛夫反背着两手走着,把手指捏得紧紧的……“你们尽管印你们的,狗崽子,”他高声地骂着,“要是说我的坏话——那可不行!”
华西里·古塞夫走近母亲的身边,说:
“我又到您这儿来吃中饭来了,好吃得很啊!”
于是他放低了声音,眯着眼睛,补充说:
“正打在节骨眼上了!……嗳,妈妈,好极了!”
母亲亲切地向他点点头,这个工人区最调皮的小伙子对她称“您”,秘密地跟她谈话,使她很高兴,整个工厂的空气都很紧张,也使她高兴。她心里想道:
“如果不是我——也许不会这样……”
在不远的地方,站着三个小工,其中一个很遗憾地低声说:
“什么地方都没找到……”
“要听别人念念!我不认识字,但是我也明白,正好打中他们的要害!……”另外一个说。
第三个向周围瞅了瞅,提议说:
“咱们到锅炉室里去吧……”
“发生作用了!”古塞夫挤了挤眼睛,低声地说。
尼洛夫娜很愉快地回到了家里。
“在厂里,有人抱怨自己不识字呢!”她对安德裂说。“我年轻的时候也认得些,但是现在都忘记了。”
“不妨用点功!”霍霍尔向她提议。
“像我这么大岁数?白叫人家笑话……”
安德烈从搁板上面拿下一本书来,用小刀的尖端指着封面上的字母,问她:
“这个念什么?”
“P!”她笑着回答。
“那么这个呢?”
“A……”
她有点不好意思,而且有点懊恼。她觉得安德烈的眼睛用着一种隐匿的微笑在那里笑她,所以努力避开了他的眼光。
但是他的声音听来却温和而平静,只是面孔上非常严肃。
“安德留夏,你真的想要教我吗?”母亲不由得苦笑着问。
“这有什么假的?”他回答。“你既是认过的,那么记起来是很容易的。即使没有奇迹,——也不会有坏处。如果有了奇迹,那不是很好嘛!”
“可是俗语说得好:‘看了圣像,不是就能够在为圣人的。’”
“嗳嗳!”霍霍尔摇着头说。“俗语多得很。知道的少一点,睡得熟一点,这不是很对吗?心里想着俗语,就是要它结好一根鞭子,来管好自己的灵魂的。这个是什么字母?”
“π!”母亲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对!你看这个字母伸胳膊撑腿的。好,这个呢?”
她集中了她的视力,吃劲儿地动着她的眉毛,拼命地回想那已经忘记了字母。在不知不觉之间,只顾着努力,反倒把一切都忘记了。但是,不大一会儿工夫,她的眼睛就疲倦起来了。起初滴下的是疲惫的眼泪,后来却扑簌簌地流下了悲伤的泪水。
“我还认字呢!”她抽咽了一下,说道。“四十岁的人了,才刚刚开始认字……”
“不必哭!”霍霍尔亲热地低声解劝。“在以前,你是不能过别的生活的,——现在,您总算明白了您过得不好,成千上万的人,他们可以过比你更好的日子,——可是他们却像家畜一样地生活着,而且还在那里夸耀,说他们过的生活很好!有什么好呢?一个人,今天是做工、吃饭,明天也是做工、吃饭,难道就这样一生一世就是做工、吃饭吗?
“在这样做工、吃饭的时候,生了孩子,起初还凑和着抚养他们,后来逐渐地他们也得吃很多的饭了,于是就对他生起气来,大声地骂他们:饭桶!快点长大!到了可以做工的年龄了,于是,又使他们的儿子变成家畜,而他们的儿子又是为着填饱自己的肚子去做工,——结果,还是这一套生活,像驴拉磨似的!——只有从理性上打断了锁链的人,才是真正的人。譬如现在您,正在用尽自己的力量开始做着这件事。”
“哪里呀,我算什么?”她唏嘘着。“我还能有什么用处?”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这是和那雨一样的,每一滴都能滋养种子。你已经开始读书识字了呀……”
他笑起来,站起身在房间里走着。
“对,您学习吧!……等巴威尔出来,一看您,——嘿,怎么啦?”
“呀呀!安德留夏!”母亲说,“年轻人,什么都是简单的。但是上了年纪——悲伤多起来了,力量却越来越少,头脑就完全不好使唤了……”
傍晚,霍霍尔出去了。
母亲点上灯,坐在桌子前面织袜子。
但是,没过多大一会儿就又站起身来,犹犹豫豫地在屋里走了一趟,迈进厨房,上好了门栓,又紧紧地皱着眉毛回到屋里。她主下了窗帷,从隔板上面拿下一本书来,重新坐在桌子前面,向周围望了望,把身体伏在书上,她的嘴唇开始翕动了。每当街上有点声响,她就跟着颤动一下,耸起耳朵,把手掌掩在书面上面……眼睛有时闭上,有时睁开,又轻声地念道:
“生活,大地,我们……”
有人敲门,母亲跳起身来,把书赶紧放到隔板上,不安地问:
“是谁?”
“我……”
雷宾走了进来,他威严地捋着胡子,说道:
“从前,一声不问,就让人进来。你一个人在家吗?嗳,我以为霍霍尔在这里呢。我今天看见他了……监牢是不可能把好人变坏的。”
他坐下来,对母亲说:
“咱们谈谈吧……”
他意味深长地、秘密地望着她,使母亲感到一种模煳的不安。
“什么都得用钱!”他用沉重的声音说他的看法。“不管生还是死,都离不了钱,——对吧。不论传单和小册子,都得用钱!你知道弄传单和小册的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不知道,”母亲似乎感到了什么危险,低声回答。西游记
“对,我也不知道。还有,你知道小册子是谁做的?”
“有学问的人……”
“那是大人先生们!”雷宾说,长满了胡子的脸紧张起来,泛着红光。“就是说,大人先生们做了书,分给大家。但是,那些小册子里写的却是要反对大人先生们,你倒说说看,——花了钱而叫人们反对自己,对他们到底有什么好处呢?——嗳?”
母亲眨着眼睛,很胆怯地说:
“你在想些什么呀?”
“哦!”雷宾像狗熊似的在椅子上面转动着身子,说道:
“对啦。我一想到这里,就凉了半截。”
“你知道了些什么吗?”
“这是在骗人!”雷宾回答。“我觉得,这是骗人。我都么都不知道,可是我知道这是在骗人。对啦。大人先生们说了许多难懂的事情,可是我们所要的,只是真理。我也知道真理了。我是不会上他们的当的。在必要的时候,他们会将我推在最前面,——他们要踏着我的尸首,像过桥似的向前进……”
他把那种阴森森的话,牢牢地缠在母亲的心上。
“上帝呀!”母亲悒郁地说。“巴沙真的不知道吗?所有干这种事的人们……”
在她脑海里,闪过了叶戈尔、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和莎馨卡的严肃而正直的容貌。于是他的心颤动起来。
“不,不!”她否定地摇着头说。“我不能相信。那些人都是真心实意的!”
“你说谁?”雷宾深沉地反问。
“大家……我所知道的一切的人!”
“不要只看这些地方,妈妈,你要看更远的地方!”雷宾垂下了头说。“和我们接触的这些人,他们也许连自己也什么都不知道。他们相信非这样干不行,但是,在他们后面,一定有人在那里享受好处。人是不会去做那些对自己有损害的事情的……”
这样说完,他又用农民的执拗的信念,添加了一句:
“大人先生们永远不会做出什么好事来的!”
“你想出了些个什么怪念头啊?”母亲又怀疑起来,这样不解地问道:
“我吗?”雷宾朝她望了一眼,停顿了片刻,重复:“要离得这些先生们远一些,对啦!”
他又沉默起来,阴沉着脸。
“我本来想和青年们接近,和他们在一起。对这种工作我是有用处的,——我知道非对大家宣传不行。可是,现在我要离开了。我实在是不能相信他们,所以我非离开不可。”
他低着头,想了想。
“我一个人要走遍大小村庄。我要唤起老百姓。让他们自己起来。只要他们理解,他们是能够给自己寻找出路的。所以,我努力让他们理解——他们除了自身之外,是没有希望的,除了自己的智慧之外,是没有别的智慧的。就是这样!”
她可怜起他来,觉得替他害怕。常常让她不愉快的雷宾,不知怎的,现在忽然觉得可亲可近;她缓缓地说:
“人家会抓你的……”
雷宾望着她,静静地回答:
“抓了,——放了。于是我再去……”
“农民会亲自把你绑起来,这样,你就非坐牢不可……”
“坐牢,出牢,于是再去,至于农民,他们绑我一次、两次,但是到了后来,一定会明白没有绑我的必要,那时——就会听我的话了!我对他们说:‘你们不相信也不要紧,——只请你们就听是了,’只要他们肯听,慢慢就会相信的!”
他说得很慢,好像在没有说出口之前,每一个字都抚摸一遍似的。
“我近来遇到了各种事情,懂得了一点道理……”
“你要被毁掉的!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她悲哀地摇着头说。
他用那双黑色的深深的眼睛,仿佛疑问和期待地对她望着。他那结实的身体向前屈着,两手按住椅子的靠背,黑胡须的轮廓里面,淡黑色的脸似乎苍白了。
“你知道基督对于种子所说的话吗?不死亡——就不能从新的穗里再新生。我还不至于就会死呢。我很机警的!”
他在椅子上待了一会儿,慢慢地站起来。
“我到酒店里去,在那里跟大家混一会儿。霍霍尔为什么不来呢?又在开始奔忙吗?”
“是吧!”母亲微笑着说。
“应该那样干!请你把我的话告诉他……”
他们并肩走进厨房,谁也不看谁地简短地谈了几句。
“那么,再见吧!”
“再见,几时拿工钱去?……”
“已经拿了。”
“几时动身?”
“明天一早,再见!”
雷宾弯着腰,不悦地、笨拙地走到门洞里。
母亲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无言以对地听着他沉重的脚步声,意识到自己心里的疑惑。然后,缓缓地回转身来,走进房间,把窗帷掀起一点来,向穿外眺望。玻璃之外,一丝不动地笼罩着墨黑的夜色。
“我过的真是黑夜的日子!”她这样想。
她对于这个农民,觉得可怜——他是如此一个魁梧而强壮的汉子。
安德烈回来了,他还是活泼而兴奋。
当她把雷宾的话告诉他的时候,他说:
“就让他敲着他真理的钟声,到各村庄去唤醒人们吧。他很难跟我们搞到一起。在他的头脑里,有一种独特的农民思想根深蒂固,容不了我们的思想。”
“喔,他说了些关于大人先生们的话,似乎有道理!”母亲慎重地说。“他们总不至于会骗人吧!”
“动了您的心了?”霍霍尔带着笑喊道。“嗳,妈妈,钱哪!要是我们自己有钱就好了!我们现在还是靠别人的钱过日子。譬如说,尼古拉·伊凡诺维奇每月收入七十五卢布——给我们五十。还有别的人也是这样。有时候,穷苦的学生们每人凑几戈丝给我们寄一点来。大人先生们当然各有不同。有的骗人,有的后退,但是和我们一起工作的,都是最好的人……”
他把手一拍,很有力地接着往下说……
“到我们成功的日子,——还远得很!但不论怎样,我们开一个小小的五一节纪念会!一定很愉快!”
他那快活的样子,驱除了雷宾所散布的忧虑。
霍霍尔用手擦着头,不住地在屋里走着,眼睛看着地板说:
“您可知道,有时啊在我们心目中有种可敬的东西!不论你走到哪里,都有我们的同志,大家都燃烧着同一的火焰,大家都很快活、善良、可爱,不必说话,大家都能了解……大家都像在合唱似的生活着,而每个人心里都在唱着不同的歌曲。一切歌曲都像溪水一样地奔流汇集,成一条江河,于是这条宽广自由的江河,流进了充满着新生活的欢乐的大海洋……”
母亲为了不至于妨碍他,不至于打断他的谈兴,所以努力地一动不动。她听他说话,总是比听别人说话专注,他的话听起来,比任何人的都容易领会,他的话,比任何人的都能更有力地感动她的心。巴威尔永远也不谈未来的预见,但是这种预见,却似乎是母亲心灵的一部分。在他的话里面,仿佛有一种普天同庆的未来的节日的童话故事。这种童话故事,向她照亮了她儿子以及一切朋友们的生活和工作的意义。
“醒悟过来,”霍霍尔把头一振,说道,“向你周围看一看……阴冷,肮脏!大家都疲劳,大家都带着杀气……”
他带着深切的悲哀,继续说:
“不相信人们,害怕人们,甚至憎恨他们!——这是令人可恼的事!人已经变成二重了。如果你只想去爱,那你怎么能办得到呢?如果别人像野兽一样向你袭来,不承认你是活着的人,在你脸上用脚来踩来踢,那你怎能原谅他呢?那一定不能原谅!不是为着自己个人而不能原谅他,——为着自己,我可以忍受一切侮辱,——但是,我不愿意纵容强暴凶残的人,我不愿意人们用我的后背练习打人的功夫。”
此时,他的眼睛里,燃起一种冷火,他顽强地侧着头,更加决断地说:
“我不能原谅任何有害的东西,即便它对我并没有害。在地球上,不只是我一个人!如果今天我容话了人家对我侮辱,我大可一笑了之,因为他并没伤害我,但是——到了明天,在我身上试过自己力量的他,难保不去活剥别人的皮呀。这样对于人,非得有不同的看法不可,非得狠着心,严格地把人们区别开来:这是自己人,那是外人。这种事情虽然正当,但是,这又何等地无情啊!”
不知怎么搞得,母亲忽然想起了军官和莎馨卡。她叹了口气说:
“没有筛过的面粉是做不成面包的!……”
“痛苦就在这里!”霍霍尔提高声音。
“是呀!”母亲说。在她脑海里,浮现出丈夫的身影,那是一个生了苔藓的岩石一般阴郁而沉重的身影。她又想象着已经做了娜塔莎的丈夫的霍霍尔,和已跟莎馨卡结了婚的自己的儿子。
“这是什么原故呢?”霍霍尔热烈地问道。“这是显而易见的,甚至是好笑的。这就是因为人世间不平等!让我们使一切人都站在平等的地位!我们要把头脑和双手所产生的一切都平均分配!让我们使人与人之间不再互相恐吓和嫉妒,不再贪婪和愚蠢!……”
他们常常谈起这样的问题。名著
安德烈又进工厂做工了,他将自己全部的工钱,完全交给母亲。母亲也好像从巴威尔手里接到工钱一样,毫不介意地收下了他的钱。
有时,安德烈眼睛里满含微笑地向母亲提议。
“咱们读书吧,妈妈,嗳?”
她用玩笑的口气,固执地拒绝了他。他那种微笑使她觉得难堪,她感到有点受屈。她想:
“如果你是在笑,——那又何必呢?”
此后,她常常问他书里她所不懂的字眼。她问他的时候,眼睛总是朝着一边望着,装出一带漫不经心的样子。
安德烈猜出她在偷偷地自学,理解她的害羞心理,于是不再提议和她一起读书。
不久之后,母亲对安德烈说:
眼睛不行了,安德留夏。配副眼镜才好。”
“对啦!”他答应着。“那么礼拜日咱们一同到城里去,叫医生给您配一副眼镜……”
她已经去过三次了,请求和她儿子见面,但是,每次都被宪兵队的那个将军——在紫色脸膛上面长着一个大鼻子的白头发小老头,很不客气地拒绝了。
“大婶子,再过一个礼拜,提前是不行的!再过一个礼拜——我们给你想想法子,——但是现在,是不行的……”
他又圆又胖,使她联想起了熟透的、放了许多日子的、外皮上已经生了霉菌的李子。他总是用一根很尖的黄色牙签剔着那口细碎的白牙。小小的碧色眼睛,很殷勤地微笑着,他怕声音,也是和蔼可亲的。
“挺客气的!”母亲一边想着,一边对霍霍尔说。“老是笑容满面的……”
“是啊!”霍霍尔尔说。“他们——样子还不错,很客气,总是带着微笑。假使有人命令他:‘喂,这个聪明而正直的人对于我们是危险的,快给我保拿去绞死!’那么,他们也会带着笑容拿去绞死的,——绞了之后,他们还是依旧带着微笑吧!”
“比起上回来搜查的那个,他厚道些,”母亲比较了一下。
“那个一看就知道是狗腿子……”
“他们都不是人。他们是用来打人的铁锤。是一种工具。使用他们来收拾我们弟兄,叫我们变得服服贴贴的,他们本身就是统治我们的人们手中的服服贴贴的工具——人家叫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既不想也不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终于得到允许可以会见儿子了。三国演义
礼拜天,她规规矩矩地坐在监狱办公室的角落里。在那间矮小污秽的房间里面,除了她之外还有几个等待会见的人们。他们大概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互相都认识;在他们之间,倦怠地、慢慢地开始了像蛛网一般牵牵扯扯地谈话。
“您听说吗?”一个胖胖的、筋肉肥驰的、在膝头上放着一个皮包的女人说。“今天早上做弥撒的时候,教堂里的领唱撕破唱歌班的孩子的一只耳朵……”
一个穿着退伍军人制服的中年男人,很响地咳嗽着说:
“唱歌班都是些顽皮的小家伙!”
一个矮小、秃顶、下颚骨凸出、两脚很短而两手却很长的男子,似乎很忙地在办公室里来回地走动着。用不安的轧轧的声音一刻不停地说着话。
“生活程度渐渐提高,人们也渐渐凶狠起来!次等牛肉,一斤十四戈比,面包又要两戈比半了……”
有时候,囚犯走了进来,他们都是形容枯藁,穿着笨重的皮鞋。他们走进了幽暗的屋子,眼睛立刻眨动起来。有一个,脚上发出了脚镣的声音。
周围非常寂静,是不愉快的单调。好像大家早已弄熟了,对自己的处境习惯了;有的静静地坐着,有的懒散地巴望着,还有的在有条不紊地、懒洋洋地和被监禁的人谈话。因为等待得有些不耐烦,母亲感到心在颤动,她茫然地望着周围的一切,那种沉重的单调令她深感惊异。
在她旁边,坐着一个矮小的老妇人,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但是她的眼睛却充满年轻的活力。她扭转着很细的脖子,倾听着别人的谈话,同时格外热诚地看着大家。
“在里在的是你什么人?”符拉索娃悄悄地问她。
“儿子,是个大学生,”老妇人马上高声回答。“你呢?”
“也是儿子,是个工人。”
“姓什么?”
“符拉索夫。”
“没听说过。进来很久了吗?”
“第七个礼拜了……”
“我儿子是第十个月了!”老妇人说。在他的声音里面,母亲感到有一种宛若自豪的奇妙的东西。
“是啊!”秃头老人很快地说。“耐不住了……大家都在焦急,大家都在吵闹,一切都在涨价。而人的价格,却反比例地降低了。安安稳稳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
“一点不错!”军人说。“不成样子了,最后呀,应该来一个坚决的命令:‘不准说话!’应当这么办。坚决的命令……”
谈话变成了共同的、活跃的。每个人都想赶快陈述出自己对生活的意见,但是大家都是放低了声音在谈话,在他们身上,母亲感到一种陌生的东西。平常在家里,谈话不是这要!总是比较容易了解,简单,响亮。
一个留着西方的红胡子的胖看守,叫出了母亲的姓名,从头到脚把她看了一遍,对她说:
“跟我来!”然后他一拐一拐地带她进去。
她一步一步地跟着走,很想往看守背上推一下,使他走得快些。巴威尔站在一间小屋里面,微笑地将手伸出来。母亲握住了他的手笑着,频繁地眨着眼睛,因为找不出适当的话,只是低声地说:
“你好……你好……”
“妈妈,你静一静心!”巴威尔握着她的手说。
“没有什么。”
“母亲!”看守叹了口气说,“也得分开一点,——你们中间应该拉开一些距离……”
看守这样说着,很响地打了一个哈欠。巴威尔问问她的健康情况,打听家里的事……母亲在期望着别的什么问题,所以在她儿子眼里寻找着,可是却没有找到。他和平常一样的平静,不过脸色稍稍有点发青,而且眼睛好像大了一点。
“莎夏向你问好呢!”她说。
巴威尔的眼睑颤动了一下。表情变得温和了,微微地一笑。一股刺骨的悲痛,刺疼了母亲的心。
“你很快就能出来了。”带着一种屈辱和焦躁的表情,她说了出来。“为什么叫你坐牢呢?那些传单不是照样又出来了吗?……”
巴威匀眼睛里放出了欢乐的光芒。
“又散出来了?”他很快地问。
“不准说这些话!”看守懒洋洋地命令。“只许谈谈家常的事情……”
“难道这不是家常的事情吗?”母亲反问。
“我不知道,不过这是禁止的。”看守心不在焉地坚持说。
“妈妈,谈谈家常的事情吧,”巴威尔说。“妈你在做什么?”
她自己身上感到一种青年人的热情,回答说:”我拿这些东西到工厂里去……”
她停顿了一下,带着微笑接着说:
“菜汤,麦煳,玛丽亚店里所做的东西,和其它的食物……”
巴威尔领会了。他的面孔由于抑制着内心的笑而颤动起来,他搔着头发,亲切地、用一种母亲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调说:
“妈妈有了职业,真是太好了,——你不闷得慌了!”
“那些传单又散了的时候,我也被搜了一次呢!”母亲似乎很自负地说道。
“又说这些了!”看守生气地说。“我不是和你说过不准说吗?剥夺了自由的人,就是让他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你还要信口胡说!——你得明白什么话是不准说的。”
“啊,妈妈,不要说吧!”巴威尔说。“马特维·伊凡诺维奇是好人,不要使他生气。他和我们处得很好。他今天是偶然来监视一下——平常总是副监狱长来看守着的。”
“时间到了!”看守看着表,朝他们宣告。
“那么,谢谢妈妈!”巴威尔说。“谢谢,好妈妈。不要担心,我不久就能出去了……”
他用力抱住她,亲了一下,感动了的母亲,觉得很幸福地哭了起来。
“走吧!”看守说。他一边领着母亲出去,一边嘀咕着说:
“不要哭!会放的,都要放的……这里住不下了……”
回到家里,她满脸笑意,高兴地耸动看眉毛,对霍霍尔说:
“我很巧妙地和他说了,——他懂得了!”
接着她又伤感地叹了口气。红楼梦
“一定是懂得了!不然,不会那样的和我亲热的,——他从来不是那样子的!”
“哈哈哈!”霍霍尔笑起来。“人各有所求啊,而母亲总是寻求安慰……”
“不,安德留夏,——我说,人真是的!”母亲突然吃惊地喊道。“人真是容易习惯!儿子被抓了去,关在牢里,但是他们呢,若无其事地跑了来,坐着,等着,聊着,——你看,受过教育的人都是这样容易习惯,那么我们普通老百姓不是更不必说了吗?……”
“那是当然的,”霍霍尔带着他的特有的微笑说,“不论怎样,法律对他们更宽大些,——而且,比起我们,他们更需要法律。所以法律向他们额头上敲了一下,他们也不过皱一皱眉头就行了。自己的手杖打自己,总要轻一点……”
有一天晚上,母亲坐在桌子旁边打毛线袜子,霍霍尔在那里正读着关于罗马奴隶起义的书,这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很重地敲门。霍霍尔出去开了门,维索夫希诃夫挟着一个包袱,帽子戴在脑后,膝盖上溅得都是污泥点子,边说边走了进来。
“正好路过这儿,——看见你们家里灯带亮着,所以进来招唿一下。才从牢里出来的。”他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解释着,并跟符拉索娃有力地握了握手,说:
“巴威尔问候您……”
他一边说着,一边踌躇地坐在椅子上,拿他那双阴暗而怀疑的眼睛,向周围望了一遍。
母亲从来不欢喜他,他的剃光了的有棱角的头,和小小的眼睛,都使她感到可怕。但是现在她却非常高兴,并亲热地微笑着,很起劲儿地说:
“你瘦了!安德留夏,煮点茶吧……”
“我已经点上了茶炉!”霍霍尔从厨房里说。
“那么巴威尔怎么样呢?都有谁出来了?只有你一个吗?”
尼古拉低着头回答道:
“巴威尔还在里面,——在那里等呢!只放了我一个!”他抬起头来望着母亲的脸,慢慢地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似的说:“我地他们说:‘够了,放了我吧!……不然我打死个把人,我也死给你们看!’于是他们就把我放了。”
“啊!”母亲往后退了一步说,当她的视线和他那细而尖锐的目光相遇时,不禁眨了眨眼睛。
“菲佳·马琴怎么样啊?”霍霍尔从厨房里大声喊着:“在做诗吗?”
“在做。我真不懂!”尼古拉摇着头说。“他是什么呀?难道是云雀吗?关在笼子里,还要唱歌!我现在只明白一点,——我不想回家……”
“噢噢,说起家来,你还有什么家呢?”母亲沉思地对他说。“既没有人,又没有生火,冷冰冰的……”
他眯起眼睛,暂时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一匣香烟来,然后慢慢地点了一支吸着。他望着那些在他眼前消散的灰色烟气,恰似一只阴郁的狗似的,冷笑了一下。
“是呀,一定冷得很!地板上躺满了冻死的蟑螂,老鼠也冻死在那里了。彼拉盖雅·尼洛夫娜,你让我在你这里住一晚上,——行不行?”他躲开视线,闷声闷气地问。
“那当然可以呀,我的爷!”母亲不假思索地回答。但是,和他在一起,她觉得有点不舒服似的。
“这年头,当儿子的替父母害羞……”
“什么?”母亲战栗了一下,问道。呼啸山庄
他向她望了望,闭上眼睛,于是他的那张麻脸,好像变成了瞎子的脸。
“我说,儿子觉得父母可耻呢!”他重复了一遍,很响地透了口气。“巴威尔是一点都不必替你害羞的,但是我的父亲,却是可耻得很!他的家里……我一生一世再也不想回了。我没有这个父亲……也没有家!我这是被警察监视住了,要不然,我早想逃到西伯利亚去……我去解放那些被流放的人,叫他们逃走……”
母亲那颗最容易被感动的心,立刻觉得了他的烦恼,但是他的创痛,唤不起她的同情。
“是的,既然是这样……还是逃走了好。”她说,生怕沉默会让他不高兴。
这时,安德烈从厨房里走过来,笑着说:
“你在讲些什么大道理?”
母亲一边站起来,一边说:
“该弄些什么吃的东西才好……”
维索夫希诃夫凝视着霍霍尔,突然说:
“我这样想,有些人非干掉不可!”
“哟嘿!这又是为什么呀?”霍霍尔问。
“省得有这种人……”
身子瘦长的霍霍尔摇着身子站在房子中间,两手叉在衣袋里,俯视着里面的客人。
尼古拉被烟气围绕着,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在他灰色的面孔上,现出了红色的斑点。
“依萨·高尔博夫这个家伙,非叫他的脑袋搬家不可,——你等着瞧吧!”
“为什么?”霍霍尔问。
“不要侦察,不要告密。我的父亲是经他的手才堕落的,是通过他去当密探的,”尼古拉用一种阴郁的敌意望着安德烈,说道。
“原来是这样!”霍霍尔喊了一声。“但是——有谁把这种事情当作你的罪恶呢?傻瓜!……”
“什么傻瓜、什么精豆——都是一样的!”尼古拉断然地说。“比方说吧,你是个精豆,巴威尔也是个精豆,——但是,在你们看来,我跟马琴或者萨莫依洛夫一样,大概都是傻瓜,或许,你们相互之间,也是这样地想吧?不要说谎,反正我是不相信……而你们呢,偏偏也排开我,叫我孤立起来……”
“尼古拉,你的心里有着伤痛呢!”霍霍尔坐在他的旁边,静静地,很和气地说。
“是有伤痛!你的呢——一样也有伤痛……不过,你们的那个瘤子,比我的生得高贵一点罢了。但是照我看来,咱们都是废物!你信不信我这话?嗳?”
他锐利的眼光,射在安德烈的脸上,他龇着牙,在等待着他的回答。他的麻脸,一动也不动,但是他的厚嘴唇颤动了一阵,好像有点什么灼热的东西,在他唇上烫过似的。
“没有什么不信的!”霍霍尔用他碧眼里悲哀的微笑,温暖地抚慰着尼古拉含有敌意的眼光,缓缓地说。“我很知道——当一个人的心中的伤痕还带着鲜血的时候,假使和他争论,那就好像是侮辱他,这是我知道的,兄弟呀!”
“不要跟我争论,我不会争论!”尼古拉垂直双眼,叨咕着说。
“我想,”霍霍尔继续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赤着脚板在碎玻璃上走路,每逢碰到很艰难的时刻,都是和你有一样的想法……”
“你不论跟我怎么说,都是没有用的!”尼古拉慢慢地说。
“我的灵魂,就像狼一般的在嚎叫!……”
“我也不愿意说!不过我清楚,你目前的这种心境,不久就会过去的。也许不能彻底根除,但肯定是能过去的!”
他笑了笑,拍了拍尼古拉的肩膀接着说:
“兄弟,这是跟麻疹一样的小孩病。我们每个人都患过这种病,强的人——轻些,弱的人——重些。人们虽然发现了自己,但是对于人生,对于自己在人生里面所占的位置还看不清楚的时候,这是最容易染的毛病。你以为全世界之上,只有你一个是好吃的黄瓜,所以大家都想吃你。但是过了一些时候,等你自己明白,你的灵魂的善良的部分,和他人心里的比较起来并没有什么多和少,——那时候你就会感到舒服一点。
“并且,你还会觉得有点惭愧——你自己的钟是那么小,在礼拜的钟声鸣响的时候,连听也听不见,那么,为什么要爬到钟楼上去敲它呢?将来呀,你准能理解这个道理,你自己的钟声,只有在齐鸣的时候,才能够听得见,单独的时候,——那些旧的钟声会把你那小钟的声音沉没在嗡嗡嗡的声音里面,就如同苍蝇沉没在油里一样。我所说的,你懂了吗?”
“大概,懂了吧!”尼古拉点了点头回答说。“但是我不相信!”
霍霍尔笑了起来。他很快地离开座位,在房间里激动地走着。
“我从前也不相信。哎呀,你这个货车!”
“为什么是货车呢?”尼古拉盯着霍霍尔,阴冷地苦笑着。
“有点像!”
突然,尼古拉张开大嘴高声地笑起来。
“你怎么啦?”霍霍尔站到他面前,吃惊地探问。
“我想——谁欺负你,谁就是傻子!”尼古拉摆着头说。
“怎样期负我?”霍霍尔耸着肩膀说。
“我不知道!”尼古拉说,不知是表示善良还是表示宽厚,他龇出了牙龄。“我只是说,那个欺负你的人,后来一定觉得惭愧的。”
“你扯到哪儿去了!”霍霍尔笑着说。
“安德留夏!”母亲在厨房里叫他。
安德烈走了进去。
房间里只剩下尼古拉一个人了,他向四面仔细地望了一遍。伸直了穿着笨重的靴子的两脚,看了一会儿,便俯下身去用手在肥胖的小腿肚了摸了摸,把手拿到眼前,很专注地瞅了一会儿,然后翻转了手掌。手掌生得很厚,指头很短,上面盖着一层黄色的汗毛。他把手在空中一挥,站起身来。
当安德烈把茶炉拿进来的时候,他正站在镜子面前,望着自己的姿态,说道:
“我很久没有看见自己的模样了……”
接着,他笑了一下,摇着头继续说:
“讨厌的嘴脸!”
“你这是为了什么?”安德烈好奇地看着他问。
“莎馨卡说的,脸是心灵的镜子!”尼古拉慢悠悠地回答。
“假话!”霍霍尔喊道。“她的鼻子像只钩子,颧骨像把刀子!但是她的心,却像一颗天上的星。”
尼古拉朝着他望着,憨笑起来。
他们坐下喝茶。
尼古拉抓了一个大个的马铃薯,在面包上撒了很多的盐,于是静静地,像牛一般的大吃大嚼起来。
“工作怎样?”他边吃边问。
安德烈愉快地将工厂里面宣传发展的情形讲给他听,于是他又沉下了脸,嗡声嗡气地说:
“这一切还得搞多久,多久!非再快一点不行……”
母亲看着他,在心里隐隐地蠕动着对这个人的敌意。
“生活不是一匹马!不能用鞭子赶!”安德烈说。
尼古拉顽固地摇了摇头。
“太阳!我忍受不住!我应当怎么办呢?”
他凝望着霍霍尔的脸,无力而无压地摊开了两手,沉默着等待回答。
“我们应该学习并且去教别人!这是我们的任务!”安德烈低着头说。
尼古拉又问:
“那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干呢?”
“在时机没有成熟之前,我想我们非受几次打击不可。”霍霍尔笑着回答。“但是,我们要到什么时候才作战——那可不知道!我要知道,我们应该先把头脑武装起来,然后再武装两只手,我想……”
尼古拉又开始吃起来。
母亲皱着眉头,悄悄地望着他那张宽大的脸,竭力想在他脸上找出什么可以使她对他那笨重的四方的身材不感到讨厌的东西。
每每和他那双小眼睛的刺一般的视线相遇的时候,她总是胆怯地颤动着眉毛。
安德裂好像有点不安,——忽然脸上堆着笑容,说起话来,忽而又打住话头,吹起口哨来。
母亲觉得,她理解他心中的惊慌。水浒传
尼古拉沉默不语地坐在那里,霍霍尔有话问他的时候,也只是给他一个简短而不很高兴的回答。
小小的房间里面,两个经常住在这里人的觉得狭窄和闷热起来,他们——有时是她,有时是他,——不时地向客人瞥上几眼。
他终于站起身来说:
“我睡吧。在牢里住了许久,一下子被放出来,又走到这里,已经够累的了。”
他走进厨房,唧唧咯咯地响了一会儿后,便像死一般的睡着了。
母亲耸起耳朵,听听四周的寂静,和安德烈耳语道:
“他在想些什么可怕的事情……”
“确确实实是个苦闷的青年!”霍霍尔摆动着头表示同意。
“但是就会好起来的!我也曾经这样过。心里不能明亮地燃烧的时候,总是堆满了烟灰。好,妈妈!你睡吧!我再读一会儿书。”
母亲走到墙角,那里安放着一张床,床上挂着印花布的帐子。
安德烈坐在桌子旁边,听到母亲在长长地祈祷并一劲儿地叹息。他快迅地一页一页地翻着书,兴奋地擦着额角,或者用他细长的手指捻捻胡须,或者沙沙地伸挪着他的两只脚。
挂钟的钟摆在那里摆动着,窗外的冷风在那里叹息着。
可以听见母亲在轻轻地祈祷:
“啊,上帝!世上倒有多少人,各有各的哀苦在呻吟着。
快乐的人们到底在什么地方?”
“这种人已经有了,有了!不久就会有许许多多,——嗳,许许多多!”霍霍尔应着。
时光东流,生活一天天地过去,那是些各种各样的、面貌不同的日子。
每天,总有新鲜的事情,而这已经不再使母亲感到恐慌不安了。
天天晚上,频频地有些陌生人跑了来,忧虑而小声地和安德烈谈话,到了深夜,方才竖起衣领,把帽子低低地拉到眼睛上,小心地,无声无响地,在黑暗中离去。从他们身上,可以感受到一种抑制着的兴奋,好像,他们都想唱歌,都想欢笑,但是他们没有时间,他们都很忙。
有些人,爱嘲笑人而又严肃;有些人,非常愉快而又充满了青春的力量;更有些人,喜欢沉思,不爱讲话——在母亲看来,他们这些人都有一种共同的顽强的信念,每个人的面相虽然不同,——但是在母亲眼里,好像所有的脸,都叠合成一张脸:瘦小的、从容不迫的、坚毅的、光明的脸,黑色的眼睛中发出深沉的、温和而又严肃的目光,正像到哀玛乌司去的基督的目光一样。
母亲算计着他们的人数,在心里把这些人集合在巴威尔的四周,——因为在这么一大群人的中间,巴威尔在敌人眼中才不特别显眼。
有一次,从城里来了一个活泼的,长着卷发的姑娘。她拿来一卷东西,交给了安德烈。回去的时候,闪动着她那双快活的眼睛,对符拉索娃说:
“再见,同志!”
“再见!”母亲含笑而答。双城记
送她出去之后,母亲走近了窗边,面带笑容,望着她的同志,很敏捷地迈动她小巧的双脚,在路上走,她像春花一般的新鲜,像蝴蝶一般的轻快。
“同志!”望不见这个女客人之后,母亲说。“可爱的姑娘!
愿上帝给你一个对你忠实一辈子的同志!”
从那些城里来的人们的身上,母亲常常发现一种孩子般的气质,于是她总是宽厚地微笑。但是,真正叫她又惊又喜,而且使她感动的,是他们的信仰。她越来越明白地感觉到这种信仰的深度,他们对于正义的胜利的梦想,使她得到安慰和温暖,——听着他们的话,母亲常常不由得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于是,叹息不已。可是特别使她感动的,却是他们的率直,他们那种优美的、慷慨无私的作风。
现在,对于他们谈起的生活问题,母亲已经懂得很多了。
她觉得他们的确是发现了人类不幸的真正的原因,因此也就习惯地地同意了他们的思想。但是,在灵魂的深处,还是不能相信他们能够按照自己的办法来改造生活,不能相信他们有足够的力量来带动全体工人。每个人都只顾今天吃饱,假使眼前可以吃一顿,那么谁也不愿把这顿饭搁到明天再吃。走这种远而难的道路的人并不多,能够在这条路的尽头看到人们亲如兄弟的神话王国的人更少。正是因为这个原故,这些善良的人们,尽管都已经长了胡子,而且有时显得面容憔悴,但在母亲看来,还跟孩子一样。
“我的可爱的人们!”她摇着头心想。
但是,他们大家都在过着善良、严肃而聪明的生活,都在谈些善良的事情,愿意把自己所知道的教给别人,他们奋不顾身地做这种事情。她觉得这种生活虽然危险,还是值得热爱的,她叹息着,回头看看,她的过去像一条狭长的暗淡的带子,平平地拖在身后。
在她心里,不知不觉地形成了一个稳定的意识,——意识到自己对于新的生活是一个有用处的人。从前,她从来没有感到过自己对什么人有用处,但是现在已经明白地看到,她对许多人是有用处的。这是一件新的、愉快的、能使她抬起头来的事情……
她总是准时将传单拿到工厂里去。她把这事当成自己的义务,因此,她成为暗探所所熟识的人物,并被他们所盯住。她被搜查过许多次,但是每次检查,都是在工厂里发现了传单的第二天。
当她没有带东西进厂的时候,她学会了故意地引起暗探特务和守门人的怀疑,他们抓住了她,搜遍了她的全身,她装出生气的样子,和他们争吵,于是,羞辱他们一场,就走开了,为自己的手段巧妙布感到自豪。她是很喜欢这种游戏的。
尼古拉因为厂里不再要他,所以就给一个木材商当了工人。
他在工人区里运梁木、木板和噼柴。母亲几乎天天碰见他;两匹老瘦的黑马用力地在地上撑着由于紧张而颤抖的四条腿,它们的头疲倦而悲伤地摇晃着,浑浊的眼睛疲惫不堪地眨巴着,它们颤颤巍巍地拉着一车长长的湿木头,或者拉着一车在一头发出很响的声音的木板。尼古拉在车的旁边,垂下了缰绳,一步一步地跟着走,他披着又脏又破的衣服,穿着笨重的靴子,将帽子推到后脑勺上——那种样子,像是从土里掘出来的一段树根似的。他望着自己的两脚,也在摇着头。
他的马常常撞着对面过来的人和大车,在他周围,怒骂声像黄蜂似的跟随着,恶狠狠的喝责声划破了空气。
他总是不抬头不理睬地走着,嘴里吹着尖厉刺耳的口哨,用沉闷的声调对马嘟囔着:
“喂,留心点!”
每一次,当同志们聚集在安德烈那里,念新近的外国报纸或书刊的时候,尼古拉也来参加。
他总是坐在角落里,一连一两个小时地沉默不语地听着。念完了之后,青年们总是争论得无休无止,而尼古拉却从来也不参加争论。他呆得比大家都时间长,等只剩下他和安德烈两个人的时候,他才提出一个阴郁的问题:
“谁最坏?”
“第一个说出‘是我的东西’的人,最坏!但是,这个人早在几千年前就已经死了,所以我们已经没办法跟他去生气了!”霍霍尔有点戏谑地说,可是他的眼里却闪动着不安的光。
“那么——财主呢?财主们的帮凶呢?”
霍霍尔抓着头发,揪着胡子。用简单浅显的话语,谈了很久关于人和生活的道理。但是,在他的话里面,仿佛所有的人都不好。尼古拉对这种看法觉得不太满意。他紧紧地噘着厚嘴唇,否定地摇着头,不信任地说出了他的不同意的观点,然后,阴郁地,不满地,走出房间去。
有一次,他说:
“不对,一定有坏人,——一定有!我对你说——我们得锄一辈子,像锄生满了杂草的田地一样,——毫不留情!”
“对啦,有一回考勤员依萨说起了您!”母亲想了起来,告诉说。
“依萨?”沉默了片刻,尼古拉问。
“嗳嗳,那是个坏人!专门监视大家伙,到处去偷听,近来常常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朝我们窗子里偷看……”
“偷看?”尼古拉重复了一遍。
母亲已经躺在了床上,所以看不见他的脸,但是她明白了她不该对尼古拉说这种话,因为霍霍尔慌张地、像是调和似的说:
就让他走来走去并且偷看去吧!他有空闲的时候——他自然得散散步呀……”
“不,等一等!”尼古拉不快地说。“他就是坏人!”
“为什么是坏人?”霍霍尔立即就问。“因为他愚蠢吗?”
尼古拉并不回答他,走了出去。大卫·科波菲尔
霍霍尔缓慢而疲倦地在屋子里踱步,像那细小的蜘蛛似的脚在地板上发出索索的声音。他已经脱了皮靴,——他常常如此,为了不妨碍符拉索娃的睡眠。但是此时母亲还没有睡着,尼古拉走了以后,她惊慌地说:
“我很怕他!”
“是啊!”霍霍尔慢慢地拉长了声音说。“他是一个容易生气的孩子。妈妈,以后您对他千万不要再提依萨,那个依萨确实是一个暗探!”
“有什么奇怪呢?他的教父就是宪兵!”母亲说。
“尼古拉大概会打死他的!”霍霍尔心事重重地继续说。
“你看,我们生活中的官长们对他们的下属,养成了什么样的感情?像尼古拉这样的人,要是受到了屈辱,并且难以忍受的时候,——结果会怎样呢?在空中鲜血飞溅,在地上发出肥皂一般的泡沫……”
“怕得很,安德留夏!”母亲低声说。
“不吃苍蝇是不会呕吐的!”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安德烈说。“总之,妈妈,他们的每一滴血,都是人民的几缸眼泪所酿成的……”
他忽然低声地,又补充了一句:
“这是正当的事情,——但是,并不能给人什么安慰!”
有一回,是在放假的日子,母亲从铺子里回来,她推开了房门,站在了门槛上,突然,好像被夏天的暖雨浇了一阵似的,全身感到了欢喜,——房间里面,洋溢着巴威尔那种充满了力量的声音。
“是她来了!”霍霍尔喊了一声。
母亲看到,巴威尔很快地转过身来,他脸上闪烁着一种对她说来将有一种重大希望的光彩。
“终于回来了……回到家里了!”因为太意外,所以她茫然失措地说着,坐了下来。
他的脸色苍白,弯下身子倾向母亲,眼角含着小粒的明亮的眼泪,嘴唇在颤动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这当口儿,母亲也是在沉默地望着他。
霍霍尔轻轻地吹着口哨,垂着头从他们身边走过,到院子里去了。鲁滨孙漂流记
“多谢,妈!”巴威尔声音低沉地说,一面用他抖动着的双手,握住了她的手。“谢谢了,我的亲人!”
母亲被儿子的表情和叫声感动得满心欢乐,她伸出手抚摸着他的头发,抑制住强烈的心跳,低声说:
“基督保佑你!为什么要谢我?……”
“因为你帮助了我们伟大的事业,所以谢谢你!”他说。
“一个人要是能够称自己的母亲在精神上也是亲生的母亲——这是无比幸福的啊!”
她一声不响,一边用她张开了的心房,像贪食一般地吞下了他的话,一边欣赏着她的儿子,——他现在是如此光华、如此亲近地站在她的面前了。
“妈!我知道有许多事情伤透了你的心,妈妈的日子不是好过的。——我想,妈妈是不能够和我们在一起的,不能把我们的思想当做自己的思想来接受的,你只会像从前那样忍受,默默地忍受下去。——我一想到这些,是很难忍受的!
……”
“安德留夏教我懂得了许多事情!”她插嘴说。
“他刚和我谈起你了!”巴威尔笑着说。
“叶戈尔也是一样,你是我的同乡。安德留夏连读书写字都教我……”
“妈妈有点不好意思,所以自己一个人在暗中用功,是吗?”
“他看出来了!”母亲难堪地说。因为她太高兴了,有点心视不定,她向巴威尔说:“叫他进来吧!他恐怕妨碍我们,所以特意走开了,他是没有母亲的……”
“安德烈!”推开了到门洞去的门,巴威尔喊。“你在哪儿?”
“在这儿。我想噼点柴。”
“到这儿来呀!”
他很踌躇地走了进来,他进到厨房里,关心地提醒道:“得告诉尼古拉,叫他拿柴来——差不多快烧完了。妈妈,你看,巴威尔怎么样?监牢里非但不给他吃苦,反而把这个‘暴徒’养胖了……”
母亲笑了。她的心胸,感到了甜蜜的紧缩,——她觉得已沉醉在欢乐里,但是,这时却有一种吝啬而小心的东西在她心里唤起了一个愿望,就是想看到儿子像平时一样地平静。她心里太好过了,她希望这种有生以来第一次经验到的特大欢喜,永远就像它刚来到那时那样生动有力地藏在她的心里。她害怕这种幸福会减退,所以尽可能地迅速地要将它关在自己的心里,就像捕鸟的猎人把偶然捕到的一只珍贵的好鸟关起来一样。
“吃饭吧,巴沙!你还没有吃吧?”母亲慌忙地说。
“没有。昨天,看守告诉我今天可以出来,所以也没有吃也没有喝……”
“我回来第一个遇见的,是西佐夫老头子,”巴威尔讲述着。“他看见了我,就从街对面走过来和我打招唿。我对他说:‘我是危险人物,被警察监视着,你现在和我在一起要小心点。’‘不要紧,’——他说。关于他的外甥,你猜他是怎样问的?他说:‘菲奥多尔在那里行为好吗?’于是我说:‘在监牢里怎么才叫行为好呢?’他说:‘就是他在牢里有没有说什么对同志们不利的话?’于是,我和他讲,菲佳是一个忠实而聪明的人。于是,他摸着胡子,傲然地说:‘我们西佐夫一家,决不会有没出息的子孙的!’”
“他是一个有头脑的老人!”霍霍尔点头说。“我们经常跟他聊天,——是个好人。菲佳大概就会被放出来的吧?”
“我想,所有的人都会给放出来的!在他们手里,除了依萨的报告之外,什么证据也没有,而依萨又能说出些什么呢?”
母亲在屋里踱来踱去,一直望着她的儿子。
安德烈听着他说话,反背着手,立在窗子旁边。
巴威尔在房里走着。他的胡子长得很长。一圈圈又细又黑的胡子,密密麻麻地长在两腮上,衬得他淡黑的脸色略微白了一些。
“坐吧!”母亲把滚热的食物放在桌上,朝儿子吩咐。
在吃饭的时候,安德烈讲起了雷宾的事情。他讲完之后,巴威尔不无遗憾地说:
“假如我在家里,我是不会放他走的!他带了什么东西走的?他怀着满腔的愤慷和一颗煳涂的头脑走了。”
“哦,”霍霍尔苦笑着说,“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并且他自己也已经跟他内心的那些狗熊似的意识做过长期的斗争了——要使他改变可不容易……”
他俩又开始用母亲听不明白的话争论起来了。雾都孤儿
吃过饭后,他俩更激烈地把一些像是噼噼啪啪的冰雹似的难懂的话抛向对方。有时,他们的语句很简单。
“我们应该半步也不后退地在我们的路上前进!”巴威尔坚决地说。
“这样,我们在途中要遇到几千万和我们作对的……”
母亲细心地听着他们辩论,知道了巴威尔不太喜欢农民,而霍霍尔偏庇护他们,主张连农民也得给予教导。对安德烈所说的话,她懂得多些,而且觉得他是正确的。可是每当他对巴威尔说了些什么话的时候,她总是竖起耳朵,屏住唿吸,等待着儿子的回答,想早点知道霍霍尔的话是否使他生气。但是他们两个,还是照样毫不生气地互相地嚷着。
有时母亲问她儿子:
“巴沙,真的是这样?”
他带着笑回答:
“真的是这样!”
“您呀,先生,”霍霍尔用一种亲切的挖苦的口气说,“您吃得多嚼不烂,都横在喉咙里了。你喝点水冲冲吧!”
“不要开玩笑!”巴威尔告戒他。
“我现在的心情好像是在追悼会上!……”
母亲静静地笑着,摇了摇头……
春天到了,积雪融化开来,露出了埋在下面的污泥和煤屑。泥泞一天天地更加明显起来,整个工人区好像披着肮脏的褴褛衣片。
白天,房檐上滴嗒着雪水,家家的灰色墙壁都疲倦地、汗涔涔地在冒烟。夜里,无数冰棱朦胧地闪着白光。太阳越来越频繁地在天空中出现了,溪水已经不断地发出淙淙的声音,向沼泽地流去。
已经着手准备庆祝“五·一”。
工厂和工人区到处都是解说五一节意义的传单,连平时不听宣传的青年,看了传单后,也说:
“这倒是应当举行的!”
尼古拉闷闷不乐地微笑着,喊道:
“时候到了!玩捉迷藏玩够了!”
菲佳·马琴非常高兴。他的身体瘦得厉害,由于他的动作和谈话都很激动,就更像关在笼子里的云雀了。
常和他在一起的,是那个不爱说话、少年老成的在城里做工的雅考夫·索莫夫。因为监狱生活而毛发愈加变红了的萨莫依洛夫、华西里·古塞夫、蒲金、德拉古诺夫和其他几个人,主张拿起武器,但是巴威尔、霍霍尔及索莫夫等几个人不同意他们的意见。
叶戈尔来了。他老是疲惫地流着汗水,好像连气也透不过来,他开玩笑地说道:
“改变现行制度的事业,——是一桩伟大的事业,诸位同志,但是要使它进行得更顺利,我得去买一双新的靴子!”他指着自己脚上那双又湿又破的皮鞋说。“我的套鞋,也破得不能修补了,我的两脚每天都泡在水里。在我们没有与旧世界公开而明朗地脱离关系之前,我是不愿意搬到地心里去住的,所以我反对萨莫依洛夫同志的武装示威提议,我提议用一双结实的靴子,把我武装起来,我深深地相信,为了社会主义的胜利,我的提议比一场非常厉害的打架还要有益!……”
就用这种巧妙的话,他把各国人民如何为着减轻自己的生活负担而斗争的历史,讲给工人们听。
母亲很高兴地听他说话。从他的讲解里面,她得出了一个奇怪的印象——最残酷最频繁地欺骗人民的、最狡猾的人民的敌人,是一些小小的、突撅着肚子的、红脸膛的小人,这些人都是没有良心的,残酷、贪婪而狡猾的家伙。当他们自己觉得在沙皇的统治之下难以生存的时候,他们就唆使劳苦大众起来反抗沙皇政权,但是,当人民起来从皇帝手里夺取了政权之后,他们就又用欺瞒的手段把政权抓到自己手里,而把人民大众赶进狗窝里去。一旦人民大众和他们抗争,他们就把人民大众成千上万地杀掉。
有一次,她鼓起勇气,把从他话里面所创造出来的那幅现实生活的图画,讲给他听,不好意思地微笑着请教:
“是这样的吗,叶戈尔?”
他转动着眼珠儿,哈哈地笑起来,两手揉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理智与情感
“一点也不错,妈妈!您已经抓住了历史的牛角了。在这黄色的底子上面,多少还有点装饰,就是还有点刺绣,但是——这并不能改变本质!正是那些胖胖的小人,才是罪魁祸首,他们是伤害民众的最毒的毒虫子!法国人民替他们很好地取了一个名字,叫作‘布尔乔亚’。妈妈,记住,布尔乔亚。
他们吃我们的肉,吸我们的血……”
“那就是财主们吗?”母亲问。
“对!他们的不幸在这里。你想,要是在婴儿的食物里面加了些铜,那么这个孩子的骨骼就不能成长,就会变成一个矮子,同样地,假使大人中了黄金的毒,那么他的心灵立刻会变成一个小小的、僵死的、灰色的、花五个铜子就可以买到的橡皮球一样的东西……”
有一次谈到叶戈尔的时候,巴威尔说:
“你要知道,安德烈,心里有苦痛的人,最喜欢开玩笑……”
霍霍尔沉默了一会儿,眯着眼睛说:
“如果你的话是对的,——那么俄罗斯全国的人都会笑死了……”
娜塔莎来了。
她也曾在另外一个城市里坐牢。但监牢生活并没有使她发生什么变化。
母亲看出来了,娜塔莎在的时候,霍霍尔总是比平常高兴,和别人说笑,或者拿些轻松的话挖苦人,从而来博取她的欢笑。但是等她走了之后,他就忧郁地用口哨吹着无穷无尽的曲子,迈着无精打彩的脚步,在房里走过来走过去。
莎馨卡也常常跑来,总是蹙着眉头,总是忙忙碌碌的。不知什么缘故,她的身体更加消瘦了。
有一次,巴威尔送她到门洞里,没把门带上。母亲便听见了他们很快地谈着话。
“是你拿旗?”姑娘低声问。
“是我。”
“已经决定了?”
“嗯。这是我的权利。”
“又要坐牢!”
巴威尔沉默不语。
“你不能……”她说,又立刻停住了。
“什么?”巴威尔问。
“让给别人……”
“不!”巴威尔高声地说。
“您想一想吧,——您很有威望,大家都爱戴您!……你和那霍德卡是这儿的领袖,——你们的身体自由的话,你们可以做更多的工作,——你想一想!这样,你是会被充军的,——到很远的地方,长时间地!”
母亲觉得,在这个姑娘的声音里面有一种熟悉的感情——忧虑和恐惧。莎馨卡的话,像大滴的冰水一样,直滴在她的心上。
“不,我已经决定了!”巴威尔说。“无论怎我都不放弃这件事。”
“我求你都不行?”
巴威尔忽然很快地、用一种非常严格的口气说:
“你不应当说这种话,——你怎么啦?——你不应当这样!”
“我是人!”她声音很低。
“是好人!”巴威尔也是低声说,可是显得有点异样,好像是透不过气来。“是我所珍贵的人。所以……所以你不能说这种话……”
“再见!”姑娘说。
听着她的脚步声,母亲知道她差不多像跑一般地走了,巴威尔跟在她后面,走到院子里去。
一种沉重、压人的恐怖,包围着母亲的心。他们在说些什么,她不能理解,但是她已经觉得,不幸的事情就在前面等待着她呢。
“他在想干些什么呢?”
巴威尔和安德烈一同回来;霍霍尔摇着头说:
“嗳,依萨那个东西,——怎么办他才好呢?”
“我们得忠告他,叫他停止他的阴谋!”巴威尔皱着眉头说。
“巴沙,你打算做些什么?”母亲低着头问。
“什么时候?现在?”
“一号……五月一号?”
“噢!”巴威尔放低了声音说。“我拿了旗开路。这样,我大概又要进监牢了。”
母亲的眼睛,感到热辣辣的,嘴里干燥得非常难受。他拿起母亲的手,抚摸着。
“这是必要的,请你理解我吧!”
“我什么都没有说呀!”她说着,慢慢地抬起头来。当她的眼睛和儿子的倔强的视线相遇的时候,她又弯下了脖颈。
他放开了她的手,叹了口气,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妈妈不要难过,应该为我高兴。——要到什么时候,母亲们才能很欢喜地送自己的儿子去就义呢?……”
“加油,加油!”霍霍尔插嘴说。“卷起了长衫,我们的老爷马上加鞭!……”
“难道我说了什么了吗?”母亲问。“我并不妨碍你。如果说我怜惜你,——这也不过是母亲的心!……”
他从她身边走开了。
母亲听见一句激烈而尖锐的话:
“妨碍人类生活的爱……”
母亲战栗了一下,她恐怕他再说出什么使她心疼的话,所以赶紧说:
“不必说了,巴沙!我已经懂了,——你没别的法子,——为了同志们……”
“不!”他说。“我这样做——是为着自己。”
安德烈站在门口——他比门还高,好像嵌在门框里面一样地站着,怪模怪样地屈着膝,把一边肩膀抵住门框,另一边肩膀和脖子以上,全伸进了门里。
“您少唠叨几句吧!先生!”他忧郁地用凸出的眼睛望着巴威尔的脸。他的神情很像石缝里的晰蜴。
母亲想哭一场。他不愿让儿子看见眼泪,所以突然自言自语地说:
“哎哟,我的天啊!——我忘记了……”
这样,她走进门洞里,把头抵住墙角,任由屈辱的眼泪往下淌。她无声地哭着,倍感自己的衰弱,仿佛和眼泪一起流出来的还有她的心血。
从没有关严的房门里,传来了低低的争论声。
“你怎么,——折磨了母亲,你很得意吗?”霍霍尔质问。
“你没有说这种话的权利!”巴威尔喊道。
“我看着你像蠢山羊一样地跳,却一声不响,那才算是你的好同志!你为什么说那些话呢?嗳?”
“‘是’或者‘不是’,任何时候都应当毫不含煳地说出来。”
“对母亲?”
“不论对谁!束手束脚的爱和友情,我都不要……”
“真是好样的!揩揩你的浓鼻涕!揩了之后,到莎馨卡那里也照这样说吧!这是应该和她说的……”
“我已经说了!……”
“说了?撒谎!你对她说得要亲热,要温存,我虽然没听见,但是我料得到的!在母亲面前逞什么英雄……告诉你吧,傻子,你的英雄主义是一分钱也不值的!”
符拉索娃很迅捷地擦了眼泪,恐怕霍霍尔叫巴威尔难堪,赶快推开门,走进厨房。她全身打着战,心里充满了悲凉和恐惧,高声地搭话:
“噢,好冷!已经是春天了……”
她毫无目的地在厨房里移动各种东西,为的是努力扰乱房间里放低了的谈话声,所以更提高了声音说:
“一切都变了,——人人狂热起来,天气反倒冷了。从前这个季节,早已暖和起来了,天朗气清的,太阳……”
房间里面静了下来。她立在厨房中间等待着。
“听见了吗?”霍霍尔轻轻地问。“这一点应该了解,——
鬼东西!这——在精神上要比你丰富……”
“你们不喝茶?”母亲用发抖的声音问。为了掩饰她的颤抖,不等他们回答就又说:
“什么缘故呀?我觉得冷得很!”
巴威尔慢慢地走到了她的身边,低头望着她,负罪似的颤动着他的双唇,微笑着说:
“妈妈,请你原谅!”他轻轻地请求着。“我还是个孩子,——我是个傻瓜……”
“你别管我!”母亲把他的头抱在自己的心口上,痛苦地说。
“什么都不要说吧!上帝保佑你,你的生活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是不要让我生气吧!做母亲的哪能不担忧呢?那是办不到的……对于任何人,我都是担忧的!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是珍贵的人!除我以外,还有谁来替你们担忧呢?……你在前面走,其他的人们一定能够抛弃了一切跟上来的……
巴沙!”
在她心胸间,高尚而热情的思想在那儿波动,忧愁和痛苦的喜悦,使她的心灵生了翅膀,但是,她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因为苦于不会说话,所以挥着手,用她燃烧着明亮而尖锐的疼痛的眼睛,望着儿子的脸。
“好,妈妈!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他低下头哮哝着,带着微笑他又看了她一眼,然后不知所措又欢喜不尽地转过身去,补充说:
“我不会忘记这件事的,——一定!”
母亲推开了他,朝房间里面望了望,用和蔼的恳求的口气对安德烈说:
“安德留夏!请你不要骂他吧!你当然比他年纪大一点……”
霍霍尔前朝母亲站着,一动也不动,奇怪而滑稽地低吼道:
“哼!我要骂他,而且还要打他!”
她慢慢地走到他身边,把手伸给他,一字一句地说:
“您真是个可爱的人……”
霍霍尔转过身来,像牡牛一般歪着头,两只手紧紧地捏着背在背后,从母亲身边过去,走到厨房里。从那里传来他不高兴的嘲笑似的声音:
“巴威尔,赶快走吧,不然我咬下你的头来!我是在说笑话呢,妈妈,你别当真!我把茶炉生起来。哦,家里的炭……
这么湿,真见鬼!”
他静了下来。当母亲走进厨房的时候,他坐在地上吹炭呢。
霍霍尔并不抬头看她,只是说:
“您别不放心,我不会碰他的!我这个人和蒸萝卜一样的软和!加上……喂,朋友,你别听,——我是喜欢他的!但是,我对于他的那件背心,有点看不上眼!你看,他穿着那件新背心,得意得很呢,所以连走路也挺着肚子……什么人都被他推开;再看一看我的背心吧!这也不是很好吗?但是,为什么要推人呢?不推已经很挤了。”
巴威尔苦笑了一下,问道:
“你要唠叨到什么时候?你骂了我这么一顿,总也该满足了吧!”
霍霍尔坐在地上,将两脚摆在茶炉两边,眼睛望着炭火。母亲站在门口,亲切而哀愁地盯着安德烈的圆圆的后脑和弯下去的长脖颈。
霍霍尔把身子往后一仰,两手撑在地板上,用稍稍泛红了的眼睛望着他们母子二人,眨眨眼睛,然后低声说:
“你们都是好人,——真的!”
巴威尔弯下身去,捏住了他的手。
“不要拖!”安德烈低沉地说。“我会被你拖倒的。”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母亲忧郁地说。“亲一下不好吗?
紧紧地、紧紧地拥抱着……”
“好吗?”巴威尔请求。
“当然好呀!”霍霍尔站起身来答应着。
他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屏着唿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儿——两个身体,融成了一个燃烧着热烈的友情的灵魂。
在母亲的脸颊上,流动着愉快的眼泪。她一边抹泪,一边不好意思地说:
“女人是最容易哭的,悲伤地哭,欢喜了也哭!……”
霍霍尔用柔和的动作推开了巴威尔,也是一边用手指抹着眼泪,一边说:
“好啦!穷开心开够了,该去受苦了!嘿!这些混帐的炭,吹着,吹着,吹到眼睛里去了……”
巴威尔低着头,朝着窗子坐下来,静静地说:
“这种眼泪不有什么可害羞的……”
母亲走了过去,坐在了他的身边。一种令人振奋的感情,温热而柔和地包住了她的心。她觉得悲伤,但同时又深感愉快而平静。
“我来收拾碗碟,妈妈,你坐一会儿吧!”霍霍尔一面说,一面走进房间来。“休息一下吧,让你伤心了……”
在房间里面,能听见他虽歌般的声音。
“我们现在的生活真是美好啊,——真正的、人的生活!
“对啦!”望着母亲,巴威尔赞同着。傲慢与偏见
“一切都变了样子!”她接下去说。“悲哀也不同了,欢喜也不同了……”
“就应该是这样的!”霍霍尔又说。“这是因为新的精神在成长,我的亲爱的妈妈,——新的精神在生活中成长着。有一个人用理性的火焰照耀着生活,一边走,一边高喊:‘喂,全世界的人们,团结成一个大家庭吧!’所有的心都响应了他的号召,把它们健全的那部分结合成为一颗巨大的心,像银钟一般坚强,响亮……”
母亲紧紧地抿住了嘴唇,为了不使嘴唇打战。牢牢地闭上了眼睛,为了不使眼泪流出来。
巴威尔举起一只手来,好像要说些什么,但是母亲拉着他另一只手把他按了下来,并轻声说:
“不要去妨碍他!……”
“知道吗?”霍霍尔站在门口说,“在人们面前还有许多的悲苦!从他们身上,还要榨出许多的鲜血。但是,所有这一切,所有的悲哀,乃至我的鲜血,跟我心里和脑里已有的东西比较起来,已经算不了什么……我已经够丰富的了,像一颗星星拥有的光线那样地丰富,——我可以忍受一切,——因为,在我心里,已经有一种不论是谁,不论是什么东西,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消减的欢喜!在这种欢喜里面,包藏着一种力量!”
他们喝着茶,一直坐到半夜。关于人生、人们和未来,讲了许多知心的话。
当母亲了解了一种思想的时候,她总是叹一口气,从她过去的生活里面,找出一些痛苦而粗暴的东西,于是用这些像她心里的石块似的东西,来证实她所了解的思想。
在这次温暖的谈话中,消除了她恐惧。现在,她的心情就好像有一天听她父亲说了几句严酷的话之后那样,他说:
“不要出怪相!有什么傻瓜来娶我,尽管去吧!——不论哪个姑娘都要嫁人;不论哪个女人都要生孩子,不论哪个父母都要替儿女们赔眼泪的!你怎么,不是人吗?”
自从听了这些话之后,她看见自己面前是一条不可避免的、没有尽头的、在一片荒凉而黑暗的地方伸展着的小路。由于知道了非走这条小路不可,她心里充满了一种盲目的平静。现在,也是这样。只不过,感到了新的悲哀的到来,她内心好像在对什么人说:
要拿,尽管拿了去吧!”
这使她内心的隐痛减轻了一些;这种痛苦好像是一根拉紧了的琴弦,在她心中颤巍巍地弹奏着。
但是,就在她那由于预料到未来的悲哀而骚动着的灵魂深处,却存在着一线虽说不很有力,但还没有熄灭的希望:总不至从她身上把一切都拿完,都抢光吧!总会有些剩下来的吧!
清晨,巴威尔和安德烈刚刚出门,考尔松娃就来慌张地敲窗子,她急匆匆地喊道:
“依萨被人杀了!去看热闹吧……”
母亲哆嗦了一下,在她脑子里,像火花似的闪了一闪杀人者的名字。
“是谁?”胡乱地披上披肩,她简单地问。
“他不会坐在依萨身上等着人来抓的,打了一闷棍,就跑了!”玛丽亚回答。
她在街上说:
“现在又该开始搜查了,搜查凶手。你们的人昨晚都在家,总算运气,——我是证人。过了半夜,我从你们门口走过,朝你们窗子里望了一眼,你们正都在桌子旁边聊天呢……”
“你怎么,玛丽亚?难道能怀疑是他们干的吗?”母亲吃惊地喊道。
“是谁打死他的呢?一定是你们的人!”玛丽亚确信地说。
“大家都知道,他在监视他们的举动……”
母亲站着不动,喘息着,用手按住胸口。
“你怎么了?你别怕!谁杀人谁偿命!快点走吧,不然尸首就被收拾走了……”
母亲一想到维索夫希诃夫,这痛苦的念头就使她站不稳。
“嘿,真干出来了!”她呆呆地想。
离工厂的墙壁不远的一个地方,在那儿不久前失火烧掉了一所房子。看热闹的人们拥成一团,踏在木炭上面,把灰烬扬起来,搅起了许多飞尘,恰似一窝蜂的人们在那儿嗡嗡地吵吵着。有许多女人,还有更多的孩子,有小商小贩,酒铺里的堂倌,有警察,还有一个叫作彼特林的宪兵,他是一个高个子的老头,留着很密的银丝般的鬓发和胡须,胸前挂着许多奖章之类的。
依萨半身躺在地上,背靠在烧焦了的木头上面,没戴帽子的光头耷拉在右肩上。右手还塞在裤兜里面,左手的指头抓进松软的土层里了。
母亲朝他脸上看了一眼——依萨的一只眼睛,昏暗地望着那顶扔在无力地伸开着的两脚中间的帽子,嘴巴好像很吃惊似的半开着,茶褐色的短胡须向一旁翘着。他那长着一个尖脑袋和雀斑小脸的干瘦身子,死后缩得更加小了。
母亲透了口气,画了十字。他活着的时候,让她觉得那样讨厌,但是现在却引起她隐隐的怜悯。
“没有血!”有人低声耳语。“大概是用拳头打的……”
一个凶狠的声音喊着:
“谁胡说八道?把他的嘴堵上……”
宪兵把身子一震,伸出两手推开了女人们,威吓地问:
“刚才是谁嚷的?嗳?”
人们被宪兵哄散了,有些人很快地逃开了,不知是谁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母亲回到了家里。
“没谁可怜他!”她想。
在她眼前,像影子似的站着尼古拉的宽大的身躯,他的细小的眼睛冷酷地望着,右手好像受了伤似的摇晃着……
儿子和安德烈回来吃中饭的时候,她噼头就问:
“怎么样?谁都没有被抓去?——关于依萨的事?”
“没有听说!”霍霍尔回答。
她看得出来,他们两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
“没有人提到尼古拉吧?”母亲低声地问。
儿子用严厉的目光望着她的脸,咬字格外清晰:“谁也没有说什么,大概连想也没有人想吧。他不在此处,昨天中午到河边去了之后还没有回来呢。我早就问过别人……”
“啊,谢天谢地!”母亲宽松地透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
霍霍尔朝她望了望,低下了头。简·爱
“那人倒在那里,”母亲沉思地讲述着,“脸上的表情好像吃惊的样子。可怜他的人,说他好话的人,一个都没有。身体小小的,难看得很。他好像晕了过去的样子,——不知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倒下来,就那躺在了地上……”
吃饭的时候,巴威尔突然扔下勺子,说道:
“我真不懂!”
“什么?”霍霍尔问。
“为了果腹而宰杀牲口,这已经是可厌的了。打死野兽或者勐兽,那是可以理解的!我可以亲自动手杀人,如果这个人对于别人变成了野兽的话。那是打死这么一个可怜的东西——怎样能忍心下手呢?……”
霍霍尔耸耸肩膀,跟着说:
“他比野兽还有害。蚊子吸了我们一点点血——我们不也要打死它吗?”霍霍尔又补充了一句。
“那当然罗!但是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这令人讨厌!”
“那有什么办法?”安德烈又耸着肩膀说。
“你也能打死这种家伙吗?”沉默了许多时候,巴威尔沉思地问。
霍霍尔圆睁了眼睛,对他看了看,又朝母亲瞥了一眼,然后悲哀地、但却很决断地回答道:
“为了同志,为了工作,——我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做的!
杀人也可以!哪怕杀死自己的儿子——”
“哎呀!安德留夏!”母亲轻轻地感叹。
他对她笑了一下,说道:
“没有别的办法!生活就是这样的!……”
“是啊!”巴威尔慢慢地拖长了声音。“生活就是这样的……”
好像受到内心什么冲动似的,安德烈突然激动起来,他站起身来,两手一挥,说道:
你们打算怎样?为了人类之间只有爱的时代早一天到来,我们现不得不憎恶一些人。对那些妨碍生活的人,对那些为着获得自己的安乐和名位而出卖同伴的人,我们必须消灭他!假使犹大站在正直的人们路上,在那里预备出卖他们,那么,如果我不去消灭他,那我自己也变成犹大了!我没有这种权利吗?那些东西,我们的老板,——他们有权利拥有军队、刽子手、妓院、监牢、苦役和其他一切足以保护他们平安舒适的可恶的机构吗?有时候我们自己不得不拿起他们的棍棒,—— 那有什么办法呢?——我是决不拒绝去拿的。
“他们把我们几十个几百个地残害,——这使我有权利举起手来,在敌人头上,在一个离我最近,在我工作上最有害的敌人头上,给他一下!生活就是这样的!我是反对这种生活的,当然不喜欢这种生活。我知道,——他们的血,是什么都创造不出来的!不会结出什么果实的……要我们的热血像暴雨般地落下来,真理才能好好地生长,他们的血是腐败的,会毫无踪影地消灭掉,我知道这一点!但是,我可以自己承受罪过,要是看见,就把他们杀掉,这是应该的!不过我只是说自己的事!我的罪过,会和我一起死亡,决不会给未来留下什么污点。它不会玷污什么人,除了我以外,决不会玷污任何人!”
他在房里走过来走过去,一只手在自己面前挥舞着,好像在空中切什么东西,使它和自己分开似的。母亲怀着不安和悲哀的心情向他望着,在他内心有什么东西被伤害了,使他很疼痛。关于杀人的那种悲惨而可怕的念头,仍然不能使她忘怀:“假使不是维索夫希诃夫,巴威尔的伙伴里面,是没人去干这种事的,”她想。巴威尔垂下了头,在那里静听着安德烈的话,而安德烈还是在侃侃而谈:
“我们在这条路上走,非得克服困难约束自己不可。我们应该善于献出一切,献出全部心来。献出生命,为着工作而死——这是很简单的!要献出更多的东西,献出对于你比生命还贵重的一切。——那时候,你的最贵重的东西,你的真理,才能有力地成长起来!……”
他站在房间的中央,脸色苍白,微闭着眼睛,举起一只手,庄严地许下诺言,说道:
“我知道——人们相亲相爱,每个人都成为别人面前的星光的时候,就要到来!由于得到自由而了不起的人们,将要自由地在大地上行走。到那时候,所有的人都是真诚坦白的,任何人都没有嫉妒心,人与人之间再没有恶意。到那时候,不再是为生活,而是为人类服务,人的形象高高悬起;自由的人们,可以到达任何的高度!到那时候,人们是为着美,生活的真理和自由里面,谁用广大宽厚的心灵拥抱世界,谁最深切地爱世界,谁就是最好的;谁是最自由的,谁就是最好的—— 在他们身上,才有最大的美!这样生活着的人们是伟大的……”
停了一停,他挺挺身体,用他整个胸中的音量,洪亮地说:
“所以——为了这种生活——我什么事情都敢干……”
他的脸庞忽地颤抖了一下,从眼睛里面,沉痛的泪水潸然而下。巴威尔抬起头来,脸色煞白,他睁大了双眼,凝望着安德烈。
母亲从椅子上欠起身来,她感觉有种阴森森的不安情绪在生长着,又渐渐地逼近她。
“你怎么啦,安德烈?”巴威尔轻轻地问。
霍霍尔摇一摇头,像弓弦一般地伸直了身子,望着母亲说:
“我看见的……我知道……”
母亲站起身来,很快地跑过来抓住了他的两手——安德烈想挣脱出他的右手,但是母亲把它捏得很牢,她热切地小声说:
“我的好孩子,你小心点!我亲爱的……”
“等一等!”霍霍尔低沉地说。“我告诉你们那件事是怎样发生的……”
“不必了!”她带着眼泪望着他如同耳语般地说。“不必了,安德留夏……”
巴威尔满眼湿润地望着自己的同志,慢慢地走到他跟前。
他的脸色苍白,强颜欢笑地慢缓而小心地说:
“母亲害怕是你干的……”
“我不怕!我不相信!即使她看见,也不会相信的!”
“等一等!”霍霍尔并不瞅他们,自顾摇显着头,一边想挣脱出他的右手,一边说。“不是我干的,——但是我当时可以劝阻他不要去干……”
“不要说了!安德烈!”巴威尔说。
巴威尔用自己的一只手紧握住他的一只手,把另一只手按在他的肩上,好像要制止他那高大的身躯的颤动似的。霍霍尔把头倾过来,朝他们断断续续地低声讲述:
“我是不愿干的,这你是知道的,巴威尔。事情这是样的:你前脚回来,我和德拉古诺夫站在大街拐角上——这时候依萨从转弯的地方走了出来,——站在旁边。他看着我们,阴险地笑着……德拉古诺夫说:‘你看!那东西整夜都在监视我。我去收拾他!’他就走了,——我以为他回去了——于是,依萨走到我跟前……”
霍霍尔喘了口气。
“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侮辱我,那条狗!”
母亲默默地捏着手,把他拖到桌子旁边,好不容易才使他坐到椅子上。她自己也与他肩并肩地坐下来。巴威尔在他们两人面前,阴郁地摸着胡子。
“那东西对我说,我们所有的人,他们都知道了,我们每个人的名字都在宪兵的黑名单里,在五月以前,全给抓了去。我没搭理他,脸上堆着笑,但是心里却气得要命。他还说,看我是个聪明的小伙子,不该走这条路,最好是……”
他停顿了一下,用左手擦了擦脸。只见他干枯的双眼,明亮地闪动了一下。
“我知道了!”巴威尔说。
“他说,最好是遵纪守法,嗳?”
霍霍尔挥挥手,扬了扬捏紧的拳头。
“遵纪守法,该死的脑袋!”他咬牙切齿地说。“说这种话,倒不如打我一个巴掌的好!”这样对我倒舒服一些,对他也许也舒服。但是,他把那种恶臭的唾沫吐在我的心上,我真是忍受不住了。”
安德烈痉挛地从巴威尔手里拔出自己的手来,更加低沉地用嫌恶的口气说:
“我打了他一掌,就走开了。之后,我听见背后德诺古诺夫的声音:‘碰上了吧?’大概,他躲在拐角处……”
沉默了一会,霍霍尔说:
“我没有回头去看,虽然感觉到——听见了殴打的声音……我安心地走回家来了,就仿佛踩了一只癞蛤蟆似的。哪里成想,今天到厂的时候,大家都说依萨被打死了!我不敢相信,但是手上有点疼痛,——活动起来有点不灵便,——
其实不是疼,倒像是短了一截……”
他朝手上斜乜了一下,说道:
“大约这一辈子就洗不净这个污点了……”
“只要问心无愧就好了,我的好孩子!”母亲低声劝慰。
“我不是说自己有罪——不是的!”霍霍尔断然地说。“我讨厌这种事!这对我是多余的。”
“我不了解你!”巴威尔耸着肩膀说。“他不是你杀的,但是,即使……”
“兄弟,我明明知道在杀人而不去阻拦……”
巴威尔肯定地说:
“我完全不懂……”
他想了一下,又补充道:
“懂是可以懂,但是那种感觉,我可不会有。”
汽笛声响了。
霍霍尔歪着头,听着那有力的吼叫声,振了振身子,说道:
“我不去上工了……”
“我也不去了。”巴威尔应声附和。
“我去洗个澡。”霍霍尔勉强地笑着说完后,就不声不响地收拾了东西,神色黯然地大步跨了出去。
母亲用痛苦的眼光望着他的背影,对儿子说:
“巴沙,你怎么想呢?我明明知道杀人是一种罪恶,但是对谁都不怪罪。依萨很可怜,他跟洋钉一般大小。方才我看见他,回想起他曾经恐吓说,要绞死你,——现在他死了,我也不恨他,也不高兴。只是觉得可怜。但是,现在连可怜都不觉得了……”
她忽然停下来,想了一想,好像吃惊似的微笑着又说:
“哎呀,巴沙,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巴威尔大概没有听见,他低着头在屋里踱步,双眉紧蹙若有所思地说:
“这就是生活!你瞧,人们是如何地在那里敌对?心里不愿意,可是却打了!打谁呢?打那些同样没有权利的人。他从你更不幸,因为他愚蠢。警察、宪兵、暗探,——这都是我们的敌人,可是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人,他们也被人家吸血,不当人看。都是一样!他们把一部分人和另一部分人对立起来,用恐怖和愚昧无知来蒙住了他们的眼睛,缚住了他们的手脚,压榨他们,讹诈他们,互相践踏,互相殴打。把人变成枪棋,当作棍棒,当作石头,而说:‘这是国家!
……’”
他走近了母亲的身边。德伯家的苔丝
“这是犯罪的行为,妈妈!这是对几百万人类的最卑劣的杀戮,是灵魂的杀戮……懂得吗?——这就是杀伤灵魂。看一看我们和他们的不同吧。——谁打了人,谁就感到不快,羞耻,苦痛。不快,这是主要的!但是他们呢?却若无其事、毫不怜悯、一点也不心软地杀戮了千百万人,心满意足地杀戮!他们把所有的人和一切东西都压死,仅仅是为了保护金银,为了保护毫无意义的纸片,为了保护赋与他们支配的一堆可怜的垃圾。你想想看——他们杀死人民的肉体,歪曲人民的灵魂,并不是为了保护自己,他们这样做不是为了自己本身,而是为了他们的财产。不是从内心防守自己,而是从外面……”
他握住了母亲的手,俯下身来,一边摇着她的手,一边继续说:
“如果妈妈能够知道这一切的卑劣和可耳的腐败,那么,你一定能够理解我们的真理的,一定能够看到我们的真理是如何的伟大而又光辉!……”
母亲激动地站起来,心里充满了想把自己的心和儿子的儿融成一团火焰的愿望。
“等一等,巴沙,等一等!”她气喘吁吁地说。“我已经感觉到,——等一等吧!……”
门洞里来人了,发出很响的声音。
他们两个吃了一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门被慢慢地推开了,雷宾笨重地走了进来。
“啊!”他仰起头来,脸上挂着微笑,说道。“我们的福玛先生什么都喜欢,喜欢酒,喜欢面,喜欢人家向他问安!
……”
他身穿沾满柏油的短皮袄,脚上穿着草鞋,腰带上面塞着一双墨黑的手套,头上戴着顶毛茸茸的皮帽。
“巴威尔,身体好吗?放出来了?好的。尼洛夫娜,日子过得怎样?”他露出一口白牙,满面都堆着笑容,他的声音比从前稍稍和软了一点,脸上的胡子长得更加浓密了。
母亲很高兴,她走近他身边,握住了他的黑色的大手,闻着有益于健康的、强烈的柏油气味,说:
“啊呀!原来是你……我真高兴!……”
巴威尔望着雷宾情不自禁地微笑。
“好一个乡下人!”
雷宾慢慢他脱了皮袄,说:
“嗳,又做乡下人了!你慢慢地变成先生了,我是向后退呀!……”
他一边把那件有条纹的麻布衬衫拉直,一面走进房间来,格外认真地朝室内扫了一遍,说道:
“家什没有增加,书籍可添了不少!好,讲讲吧,近来工作怎样?”
他宽宽以叉开两腿坐了下来,把手撑在膝头上,用他黑色的眼睛好像询问般地瞪着巴威尔,脸上浮着和善的微笑,等待回答。
“工作很顺利!”巴威尔告诉说。
“耕了地再播种,空口讲白话没有用,收了庄稼酿些酒,喝醉了就倒下睡——是吧?”雷宾打趣地说。
“您过得怎样?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巴威尔坐在他对面说。
“没有怎样。过得挺好。在哀格里来耶沃住了下来,你听说过哀格里杰耶沃这个地方吗?是一个很好的村子。每年逢两次集,人口大约有两千以上——人可凶得很!因为没有地,所以都是租人家的地。土地贫瘠的很。
“我给一家富农当雇工——那里雇工多得像死尸上的苍蝇!熬柏油、烧木炭。工钱只有这里的四分之一多,而劳累却比这大两倍,——唉,在那个富农家里,共有我们七个雇工。没关系,——都是青年人,除我之外,也都是本地人,他们都认得字。有一个小伙子叫做叶菲姆……烈火般的性子,不得了!”
“您怎样,经常和他们谈话?”巴威尔颇感兴趣。
“我的嘴没闭着,我把这儿的传单都拿去了——一共有三四张。但是,我还是用‘圣经’进行宣传的时候多,因为那里面还有些东西可利用,书很厚,是官方的,教务院印的,他们总可以信得过了!”
他对巴威尔挤了挤眼,带着微笑往下说:
“只是这些还太少。我这是到你这儿拿书来了。我们来了两个人,跟我来的就是这个叶菲姆。是来搬柏油的,顺便到你这里转转。我想在叶菲姆没来之前能拿上书,——给他知道是不必的多余的……”
母亲望着雷宾。她觉得他除了脱掉西装外套之外,还脱下了一些什么东西。他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威严了,眼睛也不像从前那样率直了,而是带了些狡猾的神气。
“妈妈,”巴威尔说,“请您跑一趟,去拿些书来,那边知道给你什么样的,你只说乡下用的就行了。”
“好!”母亲说。“生好了茶炉,我就去。”
“你也干这种事了吗?尼洛夫娜?”雷宾笑着问。“好。我们那边喜欢看书的人很多,是一个教员教的,——大家都称赞他是一个好小伙子,虽然他是僧侣出身。离我们那七俄里路,还有一个女教员。不过,他们是不用禁书做教本的,他们都是安分守己的人,——都怕惹事儿。可是我却要些最激烈的禁书,我借他们的手悄悄的散出去……警察局长或者僧侣们看见了,他们总以为是教员散的!我暂时躲在旁边见机行事!”
他很满意自己的计策,高兴地咧着嘴满脸微笑。
“啊呀,你真是!”母亲想。“看上去像只熊,却干狐狸的勾当……”
“你看怎样,”巴威尔追问。“假使他们怀疑教员们散布禁书,叫他们坐牢呢?”
“坐就坐呗,——怎么啦?”雷宾问。
“散传单的是你,而不是他们!你才该去坐牢……”
“怪人!”雷宾拍着膝头,苦笑一下,“谁知道是我散的呢?——一个小百姓会干出这种事情来?书啊什么的,都是先生们的事,他们应当负责……”
母亲觉得巴威尔不能理解雷宾,她看见他眯着眼睛,——看来是在生气。于是,她小心而委婉地说:
“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是想由他来做工作,让别人来担罪名……”
“对啦!”雷宾摸着胡子说。“暂时就这样干。”
“妈妈!”巴威尔很是冷淡地喊了一声。“如果我们的伙伴中有一个人,就假定是安德烈吧,借着我的手去做了什么事情,而我却白白坐了监狱,那么妈妈你怎么想呢?”
母亲打了一个冷战,疑疑惑惑地向儿子看了看,不同意地摇着头,说道:
“难道可以这样出卖朋友吗?”
“啊哈!”雷宾拖长了声音说。“我明白了你什么意思了,巴威尔!”
他嘲笑了挤了挤眼,朝母亲说:
“妈妈,这事是很微妙的。”
他用教训的口气又对巴威尔说:
“你的想法还很幼稚,兄弟!做秘密工作——诚实是没有用的。你想想:在谁身上查出了禁书,谁就被关进牢里去,而不是教员——这是一层。第二,教员教的虽然是检定的书籍,但是书中的实质,完全和禁书没有两样,只是字句不同,真理少些——这是二层。就是那些人,也和我们一样在希望着同样的事情,不过他们走的是小道,我走的是大路,——在官府看来,都是一样的罪,对不对?第三,我和他们没有一点关系,——俗语说得好,马下人不是马上人的朋友,假使受累的是老百姓,我就不会这样干的。他们呢,一个是僧侣的儿子,另一个是地主的女儿,他们为什么要使百姓们起来——我是不明白的。
“绅士们的想法,我这个种田人是琢磨不透的!我自己做的,我当然了解,但是绅士们想干些什么,我可不知道。他们安安逸逸地当了千年的老爷,剥我们百姓的皮,现在突然地——醒来了,让百姓也擦亮眼睛!我是不喜欢听童话的,兄弟,而这种事情,跟童话差不多。不论哪位绅士,都和我离得很远。冬天,在田野里走路,前面隐隐约约好像有个什么动物,是狼,是狐狸,或许是狗——看不清楚!离得太远!”
母亲注视着儿子。他的脸上流露出悲哀的神情。
但是,雷宾的眼里,却充满了阴险的光,他自满地望着巴威尔,兴奋地用手梳理着胡子,接着说:
我没有功夫献殷勤。生活严酷地望着我们;在狗窝里和在羊圈里不同,各有各的叫法吧……”
“在绅士们里面,”母亲想起了几个熟人,开始说道:“也有为了大家伙的幸福,丢了性命,或者一辈子在监牢里受罪的……”
“那些人是另一回事,对他们的态度也是另一回事!”雷宾说。“农民们发了财,就升为绅士,绅士们破了产,就降为农民。袋里的钱空了,不知不觉地心眼就干净起来了。巴威尔,你还记得,你从前教过我,——人怎样生活,就怎样想,如果工人说‘好’,老板一定说‘不行’,工人说‘不行’,老板按着他们的本性,一定会喊‘很好’!这样看来,农民和绅士,在性质上也是不同的。如果农民们肚子吃饭了,绅士们在晚上就睡不稳。当然,什么人中间都有坏坯子,所以我也不同意偏向所有的农民……”
他站起身来,周身显得灰暗而有力。他的脸色阴冷,胡子发颤,好像牙齿在无声地打战,他放低了声音,继续说:
“五年来,我进过不少工厂,对于乡下,却是生疏了!这次回到乡下,看了看,觉得那种生活,真是受不了!你能明白吗?我受不了!你去呆呆看——天下哪有这种屈辱!在那儿,饥饿好像影子一下跟着人们,面成是捞不到手的,捞不到!饥饿吞下了人们的灵魂,连人们的面孔都毁坏了!人们不是活在那里,而在难以忍受的贫穷里腐烂着……加上周围,衙门里的老爷们,好像乌鸦似的窥伺着,看你还有剩下的一块面包没有?看见了,就抢去,还给你一个耳刮子……”
雷宾向周围望了望,一只手支着桌子,身体屈向巴威尔。
“我再次看见这种生活,简直想呕吐。我看,吃不消!然而,我到最后还是战胜了自己,——不行,灵魂,你想淘气啊!——我这样想。于是我留了下来。我即便不能给你吃面包,我就给你煮些粥吧!于是,我就给我的灵魂煮粥吃!我对他们感到既可怜,又可恨。这种心情,像一把小刀子似的,插在我心里搅动着。”
他的额上冒着汗,缓慢而逼人地走近了巴威尔。他把手放在巴威尔的肩上,只见他的手在发抖。
“帮助我吧!给我一些书读读吧,要那些读了之后使人激动不安的书。应当把刺猥塞进脑壳里,浑身是刺儿的刺猬!告诉你城里的朋友们——替你们做文章的人们,叫他们给我们乡下人也写点东西吧!希望他们写出的东西能使乡村滚沸起来,使人们能去赴汤蹈火!”
他举起了一只手,一个字一个字地低沉地说:
“用死来治愈死,对啦!就是——为着使人们复活而死!为了使整个地球上无数的人民复活,死几千人也不要紧!对的。死是很容易的。只要大家能够复活,只要大家能够站起来,那就好了!”
母亲乜斜着雷宾,把茶炉拿进来。巴黎圣母院
他那些沉重而有力的话,压迫着她。从他的神情之中,她感到有些与她丈夫相像的地方,她的丈夫——也是这样龇着牙,卷起袖子,指手划脚的,在他身上,也同样地充满着一种急躁的憎恶,虽然急躁,然而却是无声的憎恶。不过,雷宾是说出来,而且不像丈夫那样叫人害怕。
“这是必要的!”巴威尔点头同意了。“给我们材料吧,我们给你们印报纸……”
母亲微笑着望了望她的儿子,摇了摇头,然后默默地穿好了衣服,走出门去。
“给我们印吧!材料有的是!写得简单些,让小牛犊都睦得懂!”雷宾应道。
房门被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这是叶菲姆!”雷宾望着厨房门说。“叶菲姆,到这里来!这就是叶菲姆,他叫巴威尔,就是我常和你说起的那个。”
在巴威尔前面,站着一个身穿短外套,长着一双灰眼和亚麻色头发的宽脸青年,手里拿着帽子,皱着眉头观望巴威尔。他身体很好,看样子很有力气。
“您好!”他沙哑地问候。并跟巴威尔握了手,尔后用手捋了捋挺直的头发。
他向屋子四周看了一遍,轻手轻脚地走到了书架旁边。
“哦,给他看见了!”雷宾对巴威尔使了个眼色,说道。
叶菲姆转过头来,向他看了看,一边翻书一边说:“您这儿书真多呀!你们一定是没工夫读吧。可是在乡下,看书的时间多得很哩……”
“但是,不想看书吧?”巴威尔问。
“为什么?想看!”年轻人擦擦手掌,答道。“老百姓也开始动起脑筋来了,‘地质学’——这是什么?”
巴威尔解释给他听了。
“这对我们没用!”年轻人将它放回书架,说道。
雷宾很响地透了口气,插嘴说:
乡下的人们感兴趣的,不是土地从什么地方来,而是土地是怎么样被分散到各人手里,——就是说,绅士们是如何从老百姓脚下夺走了土地。地球究竟是站着不动,还是旋转不停,这都无关紧要,哪怕你用索子把它吊住,——只要它给我们吃的就行,哪怕你用钉子把它钉住,——只要它养活我们就行!……”
“‘奴隶史’,”叶菲姆又读了一遍书名,向巴威尔问道:
“这是说我们的吗?”
“还有关于农奴制度的书!”巴威尔一面说,一面把另外一本书拿给他。
叶菲姆把书接过来,翻弄了一下,放在了旁边,静静地说:
“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你们自己有地吗?”巴威尔问道。
“我们?有!我们弟兄三个,地嘛,一共四亩。都是砂地,拿来擦铜,倒是很好,可是用来种麦,可就完全不成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开口说:
“我已经和土地断绝关系了,——土地是什么呢?又不能给我们饭吃,反而把我们的手脚都捆住了。我在外面做了四年雇工。今年秋天,该轮到兵役了。米哈依洛伯父说,别去!现在的军队都是硬派了去欺压人民的。可是,我倒想去。斯吉潘·拉辛的时候和普加乔夫的时候,军队都打过人民。现在该不是这样了。你看怎样?”他凝视着巴威尔,认真地探问。
“现在该不是这样!”巴威尔面带笑意地回答。“但是,很难!必须知道应该怎样对兵士进行谈话,跟他们谈些什么……”
“我们学一下——就会的!”叶菲姆说。
“如果被当官的抓住,那就要枪毙的!”巴威尔好奇地望着他说。
“那是不会客气的!”年轻人很镇静地表示同意,又开始翻起书来。
“喝茶吧!叶菲姆!我们就要走了!”雷宾对他说。
“就走吧!”年轻人答应着,又问道:“革命——是暴动吗?”
安德烈走了进来,面孔蒸得通红,看上去有点闷闷不乐。他一声不响地和叶菲姆握了手,然后在雷宾身旁坐下来,朝他看了看,咧着嘴笑了笑。
“为什么这样不高兴地看人?”雷宾在他膝盖上拍了一下,问道。
“没什么。”霍霍尔回答。
“他也是工人?”叶菲姆望着安德烈问道。
“也是!”安行烈回答。“怎么样?”
“他是初次看见工人!”雷宾替他说明着。“他说,工人是一种不同的人……”
“有什么不同?”巴威尔问。
叶菲姆很专心地看着安德烈,说道:
“你们的骨骼都是突出的,农民的比较圆一点……”
“农民的脚站得稳!”雷宾补充说。“他们能感觉到自己脚下的土地,即使他们自己没有土地,他们也会感觉到:这是土地!可是工厂里的朋友们却像鸟儿:没有故乡,没有家,今天在这儿,明天就到那儿了!就是女人也不能把他捆在一个地方,他动不动就‘再见,亲爱的!’再去找更好的地方,而农民老守着一个地方不动,想把自己四周布置得很好一些。
看,母亲来了!”
叶菲姆走到巴威尔跟前,问道:
“可以借些书给我吗?”
“拿去吧!”巴威尔爽快地答应了。
年轻人的眼睛贪婪地燃烧起来,他很快地说:
“我保证就还给你!我们有许多人常来附近运柏油,我要他们捎来还你。”
雷宾早已穿了衣服,把腰带紧紧地扎好,对叶菲姆说:
“我们该走了!”
“好,我来读它一阵!”叶菲姆指着书籍,笑容满面地喊了一声。
他们走了之后,巴威尔望着安德烈,很高兴地喊道:
“看见这些鬼吗?……”
“是啊!霍霍尔慢吞吞地说。“好像乌云一样……”
“是说米哈依洛吗?”母亲说。“好像没在工厂里干过似的,完全变成一个农民了!一个多么可怕的人!”
“可惜你不在这里!”巴威尔对安德烈说。
安德烈坐在桌子旁边,阴郁地望着自己的茶碗。
“你看一看刚才心的游戏多好,——你不是常常谈什么心的问题吗?看雷宾多么够劲,——他推翻了我,把我扼死了!……我简直连反驳他都不能,他对人是那么不信任,他把他们看得那么不值钱!妈妈说得很好,这个人内心有一股可怕的力量!
“这一点我也看出来了!”霍霍尔忧怨地说。“人民被毒害了!他们起来的时候,会把一切都挨着个地推翻喽!他们只需要光秃秃的土地,——所以他们要将土地弄成不毛之地,要将一切都捣毁!”
他说得很慢,显然他有些心不在焉。
母亲关切地捅了捅他。
“你清醒清醒吧,安德留夏!”
“等一等,妈妈,我的亲人!”霍霍尔安静而又和蔼地请求道。
他忽然兴奋起来,用手在桌子上拍了一下,开始说道:
“对,巴威尔,假使老百姓造起反来,他们会把土地弄成不毛之地的!好像黑死病之后似的——他们会放一所火,把一切都烧光烧净,叫自己的屈辱的烙印也像烟灰一样地消散……”
“接着就会阻挡我们的道路!”巴威尔冷静地插嘴说。
“我们的任务,就是制止发生这种事情!我们的任务,巴威尔,是要阻止它!我们最接近他们,——他们信任我们,会跟着我们向前走的!”
“噢,雷宾说,叫我们替他们出一种农村的报纸呢!”巴威尔告诉他。
“这倒是必要的!”
巴威尔微笑着说:
“我不曾和他辩论,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霍霍尔摸着头,镇静地说:
“辩论的时候多着呢!你吹你的笛子吧!脚跟站不稳的人,自然而然会跟着你跳舞的!雷宾说得很对,我们的脚下是感觉不到土地的,而且也不应当感觉到,因此动摇大地的责任才会落在我们肩上。我们动一下,人们就会离开大地,动两下,就离得列远了!”
母亲笑盈盈地说:
“安德留夏,在你眼里,一切都很简单!”
“嗳嗳,对啦!”霍霍尔应着。“简单!和生活一样!”
过了几分钟,他又说:
“我到野外去走走!”
“刚洗了澡就出去?外面有风,会着凉的呀!”母亲关心地警告。
“正是想去吹吹风呢!”他回答。
“当心,要感冒的!”巴威尔亲热地说。
“还是躺一会儿吧……
“不,我一定要去!”
他穿上外套,一声不响地出了门……
“他很难过!”母亲叹了口气说。
“你知道吧,”巴威尔朝她说。“你方才说得很好,你和他说话时,已经称唿‘你’了!”
母亲惊奇地向他望了望,回答道:
我一点都没有注意到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他已经成为我的亲人了,——我不知怎么说才好!”
“你的心真好,妈妈!”巴威尔由衷地平静地说。
“在我,不过是想替你和大家尽点力量罢了!如果能够做到就好了!……”
“不必担心,——一定做得到……”
她轻声地笑起来,并说:
“可是,我就是不会不担心!……”
“好,妈妈!别说了吧!”巴威尔说。“你要知道——我是非常、非常地感谢妈妈你的!”
她不愿意拿自己的眼泪惹他难为情,所以走进了厨房。
直到夜晚,霍霍尔才疲倦地走了回来。
“差不多走了十俄里,我想……”说完这句话,就马上躺在床上睡觉了。
“有效果了?”巴威尔问。
“不要吵了,我要睡了!”
话说完之后,便像列去似的一声不出了。
过了一会儿,维索夫希诃夫跑来了,穿着又脏又破的衣服,和平时一样,满脸不悦。
“你听说没有,是谁把依萨给打死了?”他笨重地在房间里走着,对巴威尔发问。
“没听说。”巴威尔简练地回答。
“真有不厌恶干这种事的人!我一向就打算亲手把他干掉!这是我份内的事儿,——对我最适合!”
“尼古拉,不要说这种话了!”巴威尔和蔼地劝慰他。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母亲亲切地接过去说。“你的心肠很软,却偏要那样吼啊叫的。到底为什么呀?”
在这种时刻,母亲看见尼古拉觉得非常欢喜,甚至觉得他那张麻脸,也似乎比以前好看了些。
“除了做这种工作,我什么用处都没有!”尼古拉耸动着肩膀说。“我想了又想,哪里是我该去的地方呢?没有我去的地方!想和人们谈谈聊聊,可是我不会!我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感到了人们的一切屈辱,但是,我不能说话!我的灵魂是哑的!”
他走到巴威尔身边,垂着头,手指在桌上捻着,用一种孩子般的口气,绝不像他平常那样,可怜巴巴地说:“您给我一些繁重的工作吧,老弟!这样无聊地生活下去,我真受不了!你们大家都在做工作,我呢,只是看着工作的进展!站在一旁。我在搬运木材,木板。难道说我就是为了这种事情而生活的吗?快给我一些繁重的工作吧!”
巴威尔握住了他的手,把她拉到自己的的近前。
“我们一定会给你的!……”
可是这时从帐子里发出了霍霍尔的声音:
“尼古拉,我教你排字吧,将来做我们的排字工,——行不行?”
尼古拉走到他跟前说:
“如果你教会了我,我送你一把小刀……”
“拿着你的小刀见鬼去吧!”霍霍尔喊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很好的小刀呢!”尼古拉仍坚持说。
巴威尔也忍俊不禁了。名利场
于是,维索夫希诃夫站在房屋中间,问道:
“你们是在等我?”
“哦,对啦!”霍霍尔边回答边从床上跳下来。“好,咱们到郊外去逛逛,夜里的月亮好得很。去不去?”
“好吧日子一天跟着一天地飞过去了。
母亲忙得连考虑五一节的工夫都没有。整天忙忙碌碌地奔走得疲倦了的她,只有每晚临睡的时候才觉得心里隐隐地有点疼痛。
“但愿这一天早一点来吧……”
天亮的时候,厂里的汽笛响了,巴威尔和安德烈草草地喝了茶,吃了面包,将许多事情托付给母亲后,就去上工了。
母亲整天像车轮上的松鼠似的转来转去,煮饭,煮贴传单用的紫色胶水和浆煳。有时候,有人跑来,把巴威尔的信塞给母亲时,便把那种兴奋传染给她,尔后,就又走了。
号召工人们庆祝五一节的传单,几乎每晚都贴到墙壁上,这些传单每日都在厂里发现,甚至在警察局的大门上也贴着。每天早上,警察们一边埋怨,一边在工人区巡视,把墙上的标语撕去,刮去,但是到了午后,那些传单又满街飞,在行人的脚下翻滚。
城里派来了暗探,他们站在街角,用目光来窥探回去吃饭或者吃过饭回来的那些愉快而兴奋的工人。对于警察的束手无策,大家都觉得有趣,连上了年纪的工人都在嘲笑地议论:
“他们在干什么呀?嗯?”
到处聚集着一堆堆的人,热心地在议论那令人鼓舞的号召。邦斯舅舅
生活沸腾起来了。这一年的春天,生活对大家都有兴趣。对于所有的人,都带来了一种新的东西;对有些人,带来的是又一个令人生气的原因,他们怒骂图谋叛乱的人;对有些人带来的是模模煳煳的希望和不安;对有些人——他们是少数——带来的是由于意识到自己是唤醒大家的力量而感到强烈的喜悦。
巴威尔和安德烈几乎每夜都不睡觉,汽笛快要唿叫的时候,才回到家里来。两个人都疲倦不堪,哑着嗓子,脸色苍白。
母亲知道他们是在沼泽地或者森林里开会。她还知道,在工人区的周围,每晚都有骑马的警察巡查,都有暗探潜入,他们捉拿或搜查个别的工人,驱散群众,有时把个别的人逮捕了去。她也明白,儿子和安德烈,每晚都可能被捕,但是她反而有点希望这样——她觉得这对他们倒要好些。
依萨的暗杀,很是奇怪,但没有人提起。在出事之后的两天,警察曾审过问一些有嫌疑的人,但是审问了十来个人之后,他们便失去了对这桩案件的兴趣。
玛丽亚在和母亲的谈话里面,流露出的意见,像和所有的人相处一样,她和这些警察处得挺好。她说:
“哪里抓得到犯人?那天早上,大概有一百多人看见依萨,其中至少有九十个都会给他一家伙。这七年来,他对任何人都干过下流的勾当……”
霍霍尔明显地变了模样。他的脸瘦下去了,眼皮似乎很重很沉地盖在突出的眼球上,差不多遮住了眼睛的一半。从鼻孔到嘴角布满很细的皱纹。关于日常的事儿,他越来越顾不上谈了,但是他的感情却日渐激昂,好像陶醉了一般,并且使得大家也陶醉在狂喜里,每当他谈起未来的事情——谈起自由和理智胜利的美好而光明的节日的时候都是如此。
当依萨的死再没人提起的时候,他又厌恶又悲哀地带着微笑说:
“他们不仅不爱惜人民大众,就连那些用来侦察我们的走狗,也是看得一钱不值!不爱惜忠实的犹大,只爱惜钱……”
“这事不要再谈了,安德烈!”巴威尔断然地说。
母亲也低声地附加了一句:
“把烂木头碰一下——那就要粉碎的!”
“说得对,但是——并没有什么可高兴的!”霍霍尔忧虑地说。
他常说这句话,在他的口头上,这句话似乎带着一种特别的,全知全能的意味,同时也含有哀愁和辛辣的意味。
……于是,五月一日这天,终于到了。
跟平时一样,汽笛急促而威严地吼叫起来。
整夜都不曾睡踏实的母亲,跳下床来,生旺了前一天晚上已经预备好了的茶炉。和平常一样,她想去敲儿子和安德烈睡着的房门,但是寻思了一下,挥了挥手,就在窗外坐了下来,用手托着脸腮,好像牙痛似的。
在蔚蓝的天空上,一群白色和蔷薇色的薄云,好像被汽笛的吼叫惊吓了的鸟儿一样,飞快地飘浮着。
母亲望着云彩在想自己的心事。她的头脑觉得沉甸甸的,因为夜里失眠而充血的眼睛也觉得干燥,她心里感到出奇的安静,心脏跳动得很均匀,心里想的是一些普通平凡的事物……
“茶炉生得太早了,已经开了!今天让他们多睡一会儿吧!
两个人都熬得够受了……”
初升的太阳一边快乐地嬉戏,一边往窗户里偷看。她把一只手放在阳光下面,灿烂的阳光晒在她的手上,她沉思而亲切地微笑着,用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把阳光抚摸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拿开了茶炉上的烟囱,格外小心地不弄出声响来,洗了脸,她开始祷告,拼命地画十字,不出声地翕动着嘴唇。她的脸上放着光辉,右边的那道眉毛,一会儿慢慢地推上,一会儿又突然地放下……
第二次的汽笛声比较低,不像上次那样决断,在那种粗重而潮湿的声音里面,微微有点颤动。
母亲觉得,今天的汽笛,响得好像特别长。
房间里面,传来霍霍尔洪亮而清楚的声音。
“巴威尔!听见了吗?”
他们俩不知是谁光着脚在地板上走动,又不知是谁甜甜地打了一个哈欠。
“茶炉烧好了!”母亲喊道。
“我们这就起来!”巴威尔快乐地答话。
“太阳升起了!”霍霍尔说。“有云在天上飞!这云,今天是多余的……”
他走进了厨房,头发蓬乱,样子憔悴,可是却很高兴。
“早安,妈妈!晚上睡得好吗?”
母亲走近他怕身边,压低声音说:
“安德留夏,你可要和他并排走啊!”
“那当然!”霍霍尔在她耳边轻轻地答应。“只要我们在一起,不论到什么地方都是并排走,你放心吧!”
“你们在那儿嘀咕什么呢?”巴威尔问。
“没有什么,巴沙!”
“妈妈对我说,洗得干净一点,姑娘们要看咱们的!”霍霍尔一面回答着,一面走到门洞里去洗脸。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巴威尔低声歌唱。
太阳越来越明亮,浮云被风吹散了。
母亲正在准备喝茶的用具。她一边摇头,一边在想,这一切是多奇怪:今天早上他们两个是都是非常愉快地在打趣,带着微笑,可是中午会有些什么在等待他们呢?——谁也不知道。连她自己不知何故也很镇静,差不多觉得欢喜。
为了消磨等待的时间,他们喝茶喝了许久。
巴威尔和平常一样,慢慢地、很细心地用勺子调匀了杯子里的砂糖,在一块面包上面,——他喜欢吃带硬皮的面包——仔细地撒了食盐。
霍霍尔老在桌下挪动他的两脚,——他从来不能一下子就把两脚放得舒服,——望着蒸汽反射的阳光在天共板和墙壁上跑来跑去,便讲起了他的故事。
“当我还是十来岁的孩子的时候,我想用茶杯去捕捉太阳。我拿了茶杯,蹑手蹑脚地,往墙上勐力一扑!结果呢,割破了手,又被打了一顿。挨了打之后,走到院子里,看见太阳躲在水潭里,我想要用脚踩它,哪知浑身溅满了泥浆,又挨了一顿打……怎么办呢?我向太阳大声骂道:‘我一点都不痛!红毛鬼!一点都不痛!’不停地朝它们伸着舌头,这样,总算出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骂它红毛鬼呢?”巴威尔笑着问。
“我们对门铁匠店里,有一个红胡子红面孔的铁匠,他是一个又愉快又和气的汉子,我觉得太阳很像他……”
母亲忍不住地说:
“你们最好是谈谈你们怎样去干!”
“谈论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只能使事情更混乱!”霍霍尔温和地说。“妈妈,如果我们都被抓了去,尼古拉·伊凡诺维奇一定会来告诉你怎么办的。”
“那很好!”母亲叹了一口气说。
“想到街上去!”巴威尔梦幻般地说。
“不,还是在家里等一会儿好!”安德烈制止说。“我们何必白白地让警察们眼睛疼呢?他们对你已经知道得够清楚的了!”
非佳·马琴跑了来,满脸春风,双颊泛红。他全身都洋溢出欢喜的劲头,驱散了这等待的乏味。
“开始了!”他说,“群众出发了!大家涌到街上去了,人人的脸蛋都像斧头似的。工厂门口,维索夫希诃夫,古塞夫,萨莫依洛夫在那里演说。大多数人都回家来了!咱们走吧,到时候了!已经十点钟了!……”
“我要去了!”巴威尔坚决地说。
“看吧,”马琴预言道,“吃过午饭,全厂都要起来的!”
他跑了出去。悲惨世界
“这个人像迎风的蜡烛似的忽起忽落地燃烧着!”母亲轻轻地说着这句话,想送儿子出去。她站起身走进厨房,穿上自己的外衣。
“妈妈,您到哪里去?”
“和你们一块去!”她说。
安德烈扯着自己的胡子,朝巴威尔望了望。
巴威尔迅速地整了整头发,走到她身边:
“我什么话都不和妈妈讲……妈……也不要向我开口说,好吗?”
“好的,好的,愿基督保佑你们!”她说。!”巴威尔说。
“我也去!”尼古拉说,“喂,霍霍尔,你笑的时候,我很喜欢你……”
“你答应送给我东西的时候,我很喜欢你!”霍霍尔边笑边说。
他在厨房里穿衣服的时候,母亲絮絮叨叨地对他说:
“穿暖和些……”
他们三人走了之后,她隔着窗子望了望他们,然后又看看圣像,低声地说:
“主啊,愿你帮助他们!……”
当她走到街上,听见外面充满了骚动的、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似的嗡嗡的人声的时候,当她看见各家窗口和门口聚集着成堆的人们,他们都用好奇的眼光望着她的儿子和 安德烈的时候,——她的眼里,蒙上了一层灰露似的斑点,一会儿变成透明的绿色,一会儿又变成浑浊的灰色,在她眼前晃动着。
路上有人向他们问好,在那些问好里面,含着一种特别的意味。在她耳际,可以听见那种断断续续的低声谈话:
“看,他们就是今天的首领……”
“我们不知道由哪个来指挥……”
“我并没有说什么坏话呀!……”
在另一处,院子里有人焦躁地喊道:
“警察把他们全抓了去,他们就完啦!……”
“正在抓呢!”
女人的尖叫声,恐惧地从窗里飞到街上:
“你也清醒清醒,你怎么啦,是光棍儿呀还是怎么的?”
他们走过每月靠厂里的伤害抚恤费度日子的,没有脚的卓西莫夫门口的时候,他从窗口伸出头来大声地喊:
“巴什卡!你这流氓,干这种事情,你的饭碗保不住了!
等着瞧吧!”
母亲停了脚步,打了一个寒噤。这种喊声,在她心里引起了异常的憎恶。她向那个残废者的黄肿的脸瞪了一眼。他呢,一边骂人,一边把脸躲开了。于是母亲加快了脚步,赶上去,努力想不落后一步地跟在儿子后面。
巴威尔和安德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就连沿途人们的喊声,似乎也没有听见。他们从容不迫、磊磊落落地走着。
正在走着的时候,有一个因谨慎清白地生活而赢得大家敬重的老人,朴实的米洛诺夫,叫住了他们。
“达尼洛·伊凡诺维奇,您今天也不去上工了?”巴威尔问。
“我们家——女人正在生产!况且——又是这样不太平的日子!”米洛诺夫注视着他的同伴们,解释了一下,然后又低声问道:
“听说你们今天要和厂长捣乱,打碎他的玻璃窗?”
“您当我们都喝醉了?”巴威尔惊叫了一声。
“我们只不过是拿上旗子在街上走走,唱唱歌!”霍霍尔说。“请你听我们的歌吧,歌里所说的就是我们的信念!”
“你们的信念,我早已知道了!”米洛诺夫沉思地说。“我看过传单了!嗬,尼洛夫娜!”他叫了一声,他那智慧的眼睛含着笑意朝母亲望着。“连你也去参加暴动啊?”
“哪怕在进棺材以前,能跟真理一起逛一逛也是有幸的!”“嘿,你呀!”米洛诺夫说,“怪不得他们都说,厂里的禁书都是你带进去的!”
“谁这样说?”巴威尔问。
“大家都这样说呗!那么,再见吧,你们自己可得多保重呀!”
母亲静静地笑了,她对于这种传闻,深感愉悦。
巴威尔面带微笑,对母亲说:
“你也要坐牢的,妈妈!”
太阳高悬于冬天,把它的温暖注入春天的令人振奋的新鲜空气里,浮飘得更慢了,云影渐渐稀薄,渐渐透明。这些影子在街上和屋顶上慢慢地掠过,笼罩在人们身上,好像是要给工人区一来次扫除,扫去了墙上和屋顶上的灰尘,擦去了人们脸上的苦闷。
街上渐渐地热闹起来了。嘈杂的人声愈来愈高,渐渐地盖住了远处传来的机器声。
许多地方,从窗子里,院子里,又向母亲的耳朵里爬来或者飞来那些惊慌而凶狠的、沉思而愉快的语句。但是现在,母亲很想和他们辩论,向他们致谢,跟他们解释,她很想参加这一天的光怪陆离的生活。
在街角后面,在狭窄的巷子里,聚集了一百多个人。从人群里面,传来了维索夫希诃夫的声音。
“我们的血好像野莓子的浆汁一样,都被榨干了!”粗笨的语句,降落在群众的头上。
“不错!”几个声音一同喊出来了。高老头
“这小子在讲什么呢!”霍霍尔说。“好,我去帮帮他的忙!
……”
好像螺旋拔钻进瓶塞里似的,他把他那瘦长而灵活的身子钻进了人群里面,巴威尔拦都拦不住。接着,便传来了他那悦耳动听的声音。
“朋友们!人家说,地上有各种各样的民族,什么犹太人,德国人,什么英国人,鞑靼人,但是,我不相信这话!在地球上,只有两种人,两种不可调和的 种族——富人和穷人!人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说各式各样的话,但是仔细看一下,有钱的法国人、德国人、英国人,对待劳动人民的态度是怎么样的,那么就可 以看见,对工人说来,所有的他们都是杀人的强盗,他们都该让骨头咔死!”
人群里有人笑起来。
“再从另一面看看吧——我们可以看见,法兰西、鞑靼、土耳其的工人,不是都和我们俄罗斯劳动人民一样地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吗?”
从街上来的群众渐渐地增加了,大家都是伸长了脖颈,踮起了脚尖,一声不响地,一个跟着一个地挤进了巷子里来。
安德烈把声音提得更高了。
“在外国,工人已经理解了这个简单的真理,所以,在今天,——在光辉灿烂的五月一日……”
“警察!”有人喊叫。
只见四个骑马的警察,挥舞着鞭子,从大街上一直朝巷子里的人群闯过来,嘴里喊着:
“散开!”
群众们皱着眉头,慢慢地给马让开路。有些人爬到围墙上。
“让猪狼骑上马,它们就会神气十足地乱叫——我们是战士!”有人用洪亮的、挑战的声音喊。
只有霍霍尔一个人,站在巷子的中央,两匹马摇着头,朝他冲过来。他从容不迫地避开了,——同时,母亲抓住了他的一只手,把他拖到身边,叨咕着说:
“刚才说好了和巴沙一起的,现在就独个地拿鸡蛋来碰石头!”
“对不起!”霍霍尔微笑着表示歉意。
一种不安的情绪和四肢无力的疲劳抓住了母亲。这种疲劳从内心上升到头顶,使她头晕目眩,悲哀和欢喜在心中奇怪地交替着。她只巴望着中饭的汽笛,早些呼叫起来。
穿过广场,向教堂走去。教堂四周,在围墙里,已经挤满了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这里有五百多个愉快的青年和小孩。群众在那里波动,人们不安地抬头 起了头,远远地朝四处张望,不耐烦地等待着。大家都感到了一种不能形容的紧张感。有些人的眼神有点惊慌失措,有些人表现出很勇敢的样子。妇女们压低声音悄悄 地嘱咐着什么。男子们懊恼地避开了她们,时时可以听见低声的咒骂。含有敌意的乱哄哄的喧闹声,笼罩着这五光十色的群众。
“米青卡!”一个女人的声音低低地颤动着,“当心你自己……”
“不要缠我了!”回答的声音。
那块儿,西佐夫正在用庄严的声调,富有说服力地说着:“不,我们不应小看年轻人!他们变得比我们更加聪明了,我们也更有胆量,是谁坚持反对‘沼泽戈比’来着?是他们!这是我们应该记住的。他们因为那事件坐了牢,——但是得到好处的是大家!……”
汽笛吼了,黑色的音响吞没了一切人声。人群骤角波动了一下,坐着的人站了起来,在这瞬间,大家屏住了鼻息,竖起两耳提防着,许多人的脸都变得煞白。
“同志们!”巴威尔用响亮而坚定的声音喊道。干燥而炽热的云雾,遮住了母亲的眼睛,她突然用一种硬朗的动作,站在她儿子的后面。
大家都向着巴威尔转过身去,好像铁粉被磁石吸住了似的聚拢在他的周围。
母亲望着他的脸,她只看见他那双自豪的、勇敢的、燃烧着的眼睛……
“同志们!现在,我们要公开宣告,我们究竟是怎样的人!今天,我们要高高地举起我们的旗帜,举起理性的旗帜,真理的旗帜,自由的旗帜!”
很长的白色旗杆,在空中一划,便倾斜下来,把人群切开,隐没在人群中间。过了一会儿,在万头仰视的上空,仿佛赤鸟一般的招展开劳动人民的大旗。
巴威尔一只手往上举起——旗杆摇了摇,这时候,几十只手,抓住了白色的旗杆,母亲的手,也夹在其中。
“劳动人民万岁!”他喊。
几面个声音,轰然地跟着呼喊起来。
“同志们,我们的党,我们精神的故乡,社会民义工党万岁!”
群众沸腾了。了解旗子的意义的人,都挤到了旗子下边。
巴威尔旁边,站着马琴、萨莫依洛夫和古塞夫兄弟;尼古拉歪着头,推开了两旁的人们跑过来,还有许多母亲所不认得的、眼睛里燃烧着光芒的年轻人,把她挤开……
“全世界劳动者万岁!”巴威尔叫着。几千人的响应变成了震撼人心的音响,越来越增加了力量和愉快。
母亲抓住尼古拉的和另外一个人的手,泪水似乎堵塞了胸口,但是她没有哭泣。她两脚发抖,用颤动的声音说道:
“亲人们……”
尼古拉的麻脸上面,布满了欢笑。他望着旗子,一只手朝着旗子伸过去,嘴里低沉地叫着,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用那只手搂住了母亲的头颈,吻了吻她,尔后笑了起来。
“同志们!”霍霍尔用自己温和的声音盖住了群众的吵嘈声。他像歌唱似的演讲起来。“我们今天为着新的神,为着真理和光明之神,为着理性和善良之 神,向十字架的道路前进!我们离目标还很远,我们离荆冠却很近!谁不相信真理的力量,谁就没有胆量拚死地拥护真理;谁不相信自己,谁害怕受苦受难,就让他 从我们身边走开吧!相信我们能够胜利的朋友,请跟我们来;看不见我们的目标的,就请他不要和我们一起走吧!等待着我们的只有痛苦。同志们!排起队来!自由 人的节日万岁!五一节万岁!”
群众们聚集得更紧凑了。
巴威尔把旗子一挥,旗子顿时在空中招展开来,在阳光照耀下,它鲜红地带着微笑,一步步地向前面飘扬。
旧世界打得落花流水……
菲佳·马琴高声响亮地唱起来,几十个声音,合成了有力而柔和的波浪和他应和着。
粉碎那旧世界的锁链,奴隶们起来!……
母亲嘴角上含着热烈的微笑,跟在马琴后头。从他的肩上,她望见儿子和旗帜。在她周围,闪动着欢喜的脸和各种颜色的眼睛。在群众的前面,是她的儿子和安德烈两个。她听出了他两的声音——安德烈的柔和而润泽的声音,和儿子的宽阔而低沉的声音,非常和谐地融在一起……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人们纷纷跑来,迎着红旗,嘴里喊着,加入到队伍里面,跟着大家一起前进,他们的喊声消失在歌声中,——这首歌,平时在家里唱的时候,比唱任何一首 歌声音都要低,可是在街上,它是那样平稳而坚决地流散出来,带着一种可怕的力量。在歌词里,有一种钢铁般的英雄气概,号召人们走向未来遥远的里程,而且诚 实地说明了这个道路的险阻。就在这首歌的伟大的、不能动动摇的火焰里,熔化了痛苦的灰色残渣和习以为常的感情的沉疴,对于新事物的恐惧,完全化成了灰 烬……
有一张惊喜交加的脸,在母亲的身边摇动,跟着是一个颤动的,呜咽的声音,喊道:
“米加!你到哪里去?”
母亲一面走,一面对她劝慰:
“让他去吧!——不必担心!起初我也是很害怕,现在我儿子在最前面。拿旗的那个,就是我儿子!”
“强盗!你们到哪里去?有军队扎在那儿呀!”
忽然有个瘦长的女人用她瘦干的手抓住了母亲的手,说:
“老妈妈,——您听他们唱的!米加也在唱……”
“您不必担心!”母亲喃喃地说。“这是神圣的事情……你想——如果人们不为基督去赴死,根本就不会有基督!”
她的头脑中突然产生了这个思想,那个思想所包含的明白而简单的真理使她吃惊,她望了望这个紧紧抓住了她的手的女人,出奇不意地微笑起来,又重说了一遍:
“如果人们不为基督去赴死,根本就不会有基督的!”
西佐夫走到她的身边,脱下了帽子,挥动着它,像是给歌儿打拍子,说道:
“公开动了,老太老,嗯?大家想出了这首歌,这是什么歌呢?嗯?”
沙皇的军队需要兵士
你们将儿子送给驰吧……
“他们什么都不怕!”西佐夫说。“我的儿子已经在坟墓里了……”
因为心脏剧烈地跳动,母亲就渐渐地落后了。人们把她挤到一旁,挨近了围墙旁边。密集的群众的潮水,浩浩荡荡地在她的身边流过——人数是非常的众多,这使母亲觉得高兴。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仿佛,空中有个巨大的铜喇叭在吹奏,那种声响,唤醒了人们,在人们心里,或者唤起了战斗的准备,或者唤起了莫名的欢喜,或者唤起了对新事物的预 感,或者唤起了燃烧一般的好奇;有些地方,激发起模糊的希望与战栗,有些地方,给多年来郁积着的一股恶毒的憎恶打开一条出路。所有的人,都是昂然地望着前 方摇荡招展着的红旗。
“前进!”有人狂喜地喊道。“兄弟们,好极了!”
有些人,似乎感到一种不是普通言语所能表达的伟大,所以就狠狠地骂了起来。但是那种憎恨,那种奴隶的昏暗而盲目的憎恨,一旦阳光照临到它的身上,就像一条毒蛇似的,在恶毒的语言中盘绕着,发出咝咝的声音。
“邪教徒!”有人从窗子里伸出拳头来恐吓,用破锣般的嗓子喊。
有一个人的刺耳的尖叫声,纠缠不休地爬进母亲的耳鼓中:
“反抗皇帝陛下吗?反抗沙皇陛下吗?暴动吗?”
激动的面孔从母亲面前闪过去,男人们、女人们连跳带蹦地从她身边跑过去,被歌声吸住了的群众,像一大股黑色熔岸似的向前面流去。歌声用它独有的乐动的压力,冲破了前面的一切,扫清了路上的障碍。
母亲远远地望着前方的红旗,她虽然不能看清,也好像看见了她儿子的容貌神情,他的青铜一般的前额,燃烧着信仰的火焰的双眼。
但是,她终于落在群众的后面,——落在那些预先知道了这件事的结果,所以不慌不忙地走着,用一种冷淡的好奇心观望着前面的群众中间。他们一边走,一边低声而自信地说:
“在学校附近驻着一个连,还有一个连,驻扎在工厂旁边……”
“省长来了……”
“当真?”
“我亲眼看见的,——的确来了。”
有一个人似乎很高兴地骂道:
“他们究竟是怕我们的弟兄们!不论军队,还是省长。”
“我的亲人啊!”母亲的心在跳。
但是,听她周围的谈话,都是死气沉沉的,冷冰冰的。她加紧了脚步,想要离开这些人——要超过他们那缓慢而懒散援陟,对母亲来说,还是很容易的。
突然,游行队伍的先头好像碰住了什么似的,它的身体并不停止,踉跄地后退卫步,发出不安的骚动。唱歌的声音,也跟着颤动了一下,接着,更急速更高 声地响了起来。但歌声的波浪,又慢慢地低了下去,往后滚过来。声音一个人地从合唱里面退出来。然而,也有个别的声音,想尽力把歌声提到原来的高度,推动它 向前: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但是,这种歌声里面,已经含上了不安,已经滑了普遍的、融合为一的自信了。
前面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母亲一点也看不见,也不知道。她挤着人群,快步地朝前走去,但是众人迎面又向她退来,有些人歪着头颈、皱着眉头,有些人狼狈地微笑着,还有些人嘲笑地吹着口哨。她忧愁地望着他们的脸,她的眼睛默默地对他们询问,要求,呼唤……
“同志们!”传来了巴威尔的声音。贝姨
“军队和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他们不会打我们的。为什么要打我们呢?为了我们掌握着为大家所需要的真理吗?这种真理,他们不是也需要吗?现在,他们 虽然还不知道我们的真理,但是,他们和我们站在一起,不在杀人和掠夺的旗帜下,而是在自由的旗帜下前进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为了使他们早一点理解我人 瓣真理,我们应肖前进。前进吧,弟兄们!永远地前进吧!”
巴威尔的声音很坚决地响着,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地回荡在空中。但是,游行的队伍,仍在继续地崩溃,人们陆续地向左右人家里躲避,靠着墙壁站着。此 时,队伍变成了楔子的形状,巴威尔站在楔子的尖端,在他头上,火红的飘扬着劳动大众的旗帜,散开的队伍,又像一只黑鸟,宽宽地张开了两只翅膀警戒着,随时 都准备飞起,巴威尔是那只黑鸟的嘴。
母亲看见,在街道的尽头,站关睛排分不清面目的看上去一样的人,像一堵灰色的墙,挡住了通往广场的道路。他们肩上的刺刀,那些锐利的刀刃——发出了寒冷逼人的光芒。一阵冷气,从这堵森然不动的墙上向工人们吹来。这股冷气吹进了母亲的胸口,刺进了她的心窝。
她挤在群众里面,挤到了那些站在前面旗帜下她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们混杂在一起的地方,挤到这里,她好像有了依靠。
她的肩胛紧紧地贴着一个身体高大没留胡子的工人身上。那人是个独眼,所以倏然扭转头来向她观看。
“你怎么啦?你是谁?……”他问。
“巴威尔·符拉索夫的母亲!”她一边回答,一边觉得膝盖以下在发抖,嘴唇不自觉地松驰下来。
“哦!”独眼说。交际花盛衰记
“同志们!”巴威尔说。“永远向前进——我们没有第二条路!”
四周都很安静,连细微的声响都能听得清楚。旗子举了起来,摇晃了一下,沉思般地在人们头上飘动,平稳地向着灰墙般站着的兵士们前进。
母亲身体发抖,闭上了眼睛,惊叫了一声——巴威尔,安德烈,萨莫依洛夫,马琴,只有四个人离开了人群一直朝前走。
菲佳·马琴嘹亮的声音,缓缓地在空中颤动。
你们已经做了牺牲……
——他唱。
这是最后的斗争……
——两个叹息一般的粗重的低音,跟着唱起来。
人们用细碎的脚步踏着大地,慢慢地向前面行走。忽然,一个坚决的、下了决心的新的歌声,又流动起来。
你们为了它,已经尽可能地献出了一切……
——菲佳的歌声,像一条鲜亮的丝带,在空中飘荡。
为了自由……
——同志们齐声唱着。
“嘿……!”有人在旁边幸灾乐祸地叫喊。
“唱起追悼歌来了,狗崽子!”
“揍这个家伙!”有人愤怒地喊了出来。
母亲用双手捂住了胸口,向周围望了望,看到刚才挤满了街道的群众,都犹豫地站着,迟疑不决地望着拿了旗子前进的人们。跟在他们后面的,只有几十个人,每前进一步,总有几个向两边躲开,就好像街道中间的路是烧红了的,烫疼了他们的脚。
专制将要打倒……
——在菲佳的嘴里,歌儿发出了预言……
人民就要起来!……
——一股强大的合唱者自信而威严地跟着他唱起来。
但是,透过这整齐的歌声,可以听见轻微的话声:
“在发号令了……”
“预备!……”在他们面前,发出了一声尖厉地喊叫。
刺刀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倒下来,狡猾地微笑着,迎着红旗径直伸过来。
“快步走……”
“他们出动了!”独眼所见,两手塞在衣袋里,大踏步地向路旁逃避。
母亲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
兵士的灰色潮水波动起来,横着排满了整个街道,他们向前托着银光闪闪的钢齿梳子,脚步齐整地,冷酷地向前行进。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近了她儿子的身边,同时看见安德烈也是很快地跨到了巴威尔前面,用自己的身体遮住他。
“并排走,同志们!”巴威尔厉声喊道。
安德烈唱着,反剪双手,高仰起头颅。
巴威尔用肩膀推了他怀下,又喊道:
“并排走,你没有这种权利!走在前面的应当是旗子!”
“解散!”一个矮小的军官,挥舞着雪白的军刀,尖声地喊叫。他不弯膝盖。抬起了脚,用靴底暴跳如雷地跺在地上。
他那双擦得很亮的长靴映入母亲的眼帘。
在他旁边稍后一点,有一个身材高大、刚刮过脸、留着白色唇色的人,他穿着红里子的灰色大衣,下身穿着镶有黄色丝带的宽筒军裤。他也像霍霍尔那样反剪双手,高高地竖起很浓的白色眉毛,望着巴威尔。
母亲因为看见了太多的事情,在她脑中,有一种高声的呼喊,随着每一呼吸都可能从喉咙里迸发出来。这呐喊使她喘不过气来,但是她两手抓住了胸口,抑制住这个哮声。
群众将他挤开,她跌跌撞撞,毫不思索,差不多是无意识地向前走去,她觉得她后面的群众在渐渐减少,从对面逼过来的寒冷的巨浪,使他们彼此地散开了。
护着红旗的人们和灰色的行列,渐渐地接近。兵士们的面孔,可以清楚地看见了——这些面孔难看地压成一条又脏又黄的窄带子,横着排满了整条街,—— 在这条窄带子上,高高低低地镶嵌着各种颜色的眼睛,在它前面,刺刀的尖端,寒光逼人。刺刀对准了人们胸口,还没有碰着他们,就已经把他们一个个地踢出了队伍,使他们四分五裂地败下阵来。
母亲听见了背后有逃跑的脚步声。压抑着的惊惶的声音,不断地在叫喊:
“散开,兄弟们……”
“符拉索夫,快跑!”
“回来,巴威尔!”
“把旗子丢开,巴威尔!”维索夫希诃夫阴郁地说。“交给我,我把它藏起来!”
他用一只手抓住了旗杆,旗子稍稍往后倾倒了一下。
“放手!”巴威尔喊了一声。
尼古拉好像被火烫了似的把手放开。
歌声完全消散了。
人们纷纷停住了脚步,紧紧地围着巴威尔。但是,他依然排开了众人,勇往直前。
突然,一阵沉默袭来,它像是看不见地从天上降下来似的,立刻把人们笼罩在透明的云雾里。
红旗下面,最多不过二十个人,但他们却是坚定不移地站着,——是一种为他们担忧和想要对他们说些话的模糊愿望,指引着母亲朝他们靠近。
“把他们手里的那个东西夺下来,中尉!”传来那个高个儿老头平稳的命令声。
他伸出一只手,指着旗子。
那个矮小的军官跑到巴威尔跟前,伸手抓住了旗杆,尖叫道:
“放下!”
“把手拿开!”巴威尔高声地威逼。
旗子忽而倾向左,忽而倾向右,红彤彤地在空中飘荡着,一会儿又笔直以竖了起来——军官被推了出来,一下子坐在地上。
尼古拉攥紧了拳头,伸直了胳膊,快得异常乎寻常地从母亲面前熘过去。
“把那些东西抓起来!”老头跺着脚,大吼一声。
几个兵士跳向前去。有一个人抡了一下枪托——旗子抖了一下,就倾倒下来,隐没在灰色的兵士里面。
“啊呀!”有人忧伤地喊了一声。幻灭
母亲发出了野兽般的嚎叫。但是在兵士的队伍里面,她听见了巴威尔清朗的声音。
“再见了!妈妈!再见了!亲爱的……”
“他活关呢!他记挂着我呢!”母亲的心为之震动了两下。
“再见了,我的妈妈!”安德烈喊道。
母亲踮起了脚,挥着双手,极力地想看看他们。在兵士们的脑袋之上,她望见了安德烈的圆脸——他微笑着,和母亲打招唿。
“亲爱的……安德留夏!……巴沙!”她叫着。
再见了,同志们!”他们在兵士的队伍里叫嚷着。
回答他们的喊声的,是许多零零乱乱的反响,这反响是从窗子里,从屋顶上,以及从上面什么地方发出来的。
有人在母亲胸口上推了一下。
透过遮住眼睛的云雾,她看见了她面前那个低矮的军官。
他的脸通红,神情紧张,对着母亲喊道:
“滚开,老太婆!”
母亲从上到下地打量他,看见了在他脚边躺着的那折成两段的旗杆——在一段上面,还有一块完整的红布。
她弯腰把它拾起来。
军官从她手里将旗杆夺下去,往旁边一扔,跺着脚大声喊叫:
“叫你滚开!”
在兵士中间,忽然爆发出歌声。幽谷百合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周围一切都突然旋转、动摇和战栗起来。在空中发出了一种和电线的模糊的声响相似的、粗重而惊慌的嗡嗡声。
军官很快地跑了过去,暴躁地尖叫:
“不准他们唱,克拉衣诺夫曹长!……”
母亲摇摇晃晃地走到被他扔掉的断旗杆旁边,又把它拾了起来。
“堵住他们的嘴!……”
歌声混乱,颤动,断断续续,终于还是消失了。
有人抓住了母亲的肩膀,让他转过身去,在她背上推了一下……
“走,走……”
“把街道打扫干净!”军官叫道。
母亲在离开自己十步左右的地方,又看见一堆聚集的群众。他们在那里吼叫、嘀咕、吹口哨。然后又慢慢地从街道上向后退,躲进了人家的院子里。
“走,鬼婆子!”一个年轻的留着髭胡的兵士,走到她的身边,朝着她的耳朵喊了一声,把她推到人行道上。
她拄着旗杆走着,她的两条腿直不起来,为了不至于倒下,她的另一只手扶住墙壁或者围墙。在她前边,群众在往后退,在她旁边,在她后面,都是兵士们。他们边走边吼:
“走,走……”
兵士们从她身边走过,她停下脚步,朝四周看了看。
在街道的尽头,稀疏地排列着一队兵士,挡住了广场的出口。广场上空无人迹。广场那边,也有一排灰色人影,正在那里慢慢地向群众逼近……
她想转回去,但是不知不觉地又向前走去,走到一条小巷子跟前,忽然走了进去,这是一条窄小而无人的巷子。
她重新站定,沉重地喘了口气,耸着耳朵听着。在前面什么地方,好像有喧闹的人声。
她拄着旗杆,继续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她忽然出了一身汗,动着眉毛,抖着嘴唇。在她心里,有些言语像火花似地迸发着,它们迸发着,拥挤着,点燃起执拗的、强烈地想说出它们,叫喊出来的愿望……
小巷子突然向左转了个弯。母亲转过弯后,看见密密地挤着一大堆人;不知是谁正在有力地高声说着:
“弟兄们,往刺刀上碰可不是好玩的……”
“他们怎样了呢?嗯?他们对着刺刀走去——站住了!我的兄弟,面不改色地站在那儿了……”
“巴沙·符拉索夫也是那样的!……”
“霍霍尔呢?”
“反背着手在那里笑呢呀,这鬼……”
“亲爱的人们!”母亲挤进人群,喊道。人们很恭敬地给她让开。
有人忽然笑了:
“看,拿着旗子!手里拿着旗子!”
“不要出声!”另外一个人严厉地制止。
母亲宽宽展展地向左右摊开了手……
“请你们听听吧,为了基督!你们大家,都是亲人……你们大家,都是真心诚意地……你们敞开胆子看看吧,——方才出了些什么事呀?我们的亲骨肉的儿子,在世界上到处寻求真理!为了大家!为了你们大家,为了你们的孩子,他们给自己选定了到十字架去的道路……去寻找光明的日子。他们希望过那真理和正义的生活……他们希望大家都有幸福。”
她的心在炸裂,胸口感到堵塞,喉咙干燥而辣热。在她内心深处,产生一些拥抱一切事物和所有的人们的慈爱的话,这话燃烧着她的舌头,使她更有力更自由地述说出来。
她看见,大家都在默不作声地听着;她感到,大家都紧紧地围着她,在那儿思索着。在她心里,产生了一种愿望,——现在对她已经是很明白的愿望:想鼓动人们跟着她的儿子、跟着安德烈、跟着一切被兵士带去、现在成为孤单的人们向前走。
她环视周围那些皱着眉头、集中注意力的面孔,用一种温和的力量继续说下去:
“我们的孩子在世界上是向着快乐的生活前进的,——他们是为着大家,为着基督的真理,我们那些恶毒的、欺诈的、贪欲的家伙,用来压迫我们,绑缚我们的一切东西——都是他们要反对的!我的这些亲人,要知道,就是为了全体人民而起来的我们的年轻血肉,他们是为着全世界,为着全体工人而去的!……别离开他们,别抛弃他们,别把自己的孩子丢舍在孤单的路上。可怜我们自己吧!相信儿子们的信仰吧!他们得到了真理,为着真理而死,请你们相信他们吧!”
她的嗓音哑了,她浑身疲惫,四肢无力,身体摇晃了一下。旁边一个人,立刻扶住了她的胳膊……
“她讲的是上帝的话!”有一个人激动不已地低声惊叹。
“上帝的话!善良的人们!大家快听她讲啊!”
又有一个人对她萌生怜悯。
“嗨呀,看她这伤心的样子哟!”
大家用责备的口气反驳他:
“她哪儿是伤心呀,她是在鞭打我们这些傻瓜,——你要懂得!”
响亮的、战抖的声浪,在人群之上波动不已:
“正教的信徒们!我的米加是一个心地纯净的人,——他干了些什么呢?他跟着伙伴们去了,跟着亲爱的同伴们……那个老太太说得不错,——我们怎么能抛弃我们的孩子!?难道他们对我们干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母亲听了这些话,忽然战栗不已,她的泪水静静淌下来,仿若是对这些话的回报。
“回家去吧,尼洛夫娜!回去吧!老妈妈!你辛苦了!”西佐夫人大声问候。
他的脸色苍白,胡须零乱地颤抖着,忽然间,他皱起了眉头,用尖刻的目光向大家看了一眼,伸展了身子,清清朗朗地说道:
“我儿子马特威,在工厂里压死了,这是你们都知道的,假如他现在还活着——我肯定叫他和同伴们一同去的!我一定说‘马特威!你也去吧,去吧,这是对的,这是光荣的!’”
他忽然又闭上了嘴,默默不语了。大家也都陷入了忧闷的沉默中,但好像有一种清新的、并不使大家害怕的巨大的情感有力地笼罩着所有的人。西佐夫又举起手来,在空中挥动着,他继续说:
“这是老年人的话,——你们不会认得我!我在这干了三十九年了,今年我都五十三了!我的侄子,是个纯洁的孩子,今天又被抓了去了!他也和巴威尔一起走在前头,就站在旗子旁边……
他挥了挥手臂,弯下腰来,握住了母亲的手,说道:
“这位老太太说的是大实话。我们的孩子都希望过上合乎正义、合乎理智的生活,但是,我们却舍弃了他们——我们都逃了,逃跑了!尼洛夫娜,回去吧……”
“你们都是我的亲人!”他用哭肿了的眼睛望望大家伙,说道。“生活就是为了孩子们,所有的土地是孩子们的!……”
“回去吧!尼洛夫娜!哪,拿着拐杖。”丁佐夫把那一段旗杆交给母亲,并嘱咐着。欧也妮·葛朗台
大家伙用忧郁和尊敬的目光,注视着母亲。人群中响起一阵同情的话语,仿若是对他的送别。
西佐夫沉着地把人群拉开,大家都无言地让路。有一种很茫然的吸引力,促使他们一边交谈着,一边不慌不忙地跟在她身后。
到了自己家门口,母亲便转过身来,拄着那段旗杆,给大家鞠躬,无比感激地道谢:
“谢谢你们!”
她重新想起了自己的思想,——想起了似乎是在她自己心里生长出来的新的思想,——她说:
“如果人们不是去为了他的光荣而赴死,我主耶酥基督就不会存在了……”
人们望着她,鸦雀无声。
她又向大家鞠了一躬,然后走进院子里。
西佐夫人低着头,跟在她后面。
人们站在门口,谈论了一会儿。
大家不紧不慢地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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