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城缓缓地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十一点三十一分,离明天还二十九分钟。
夜半。
三更至,鬼敲门。
“明天?明天还有二十九分钟,明天和今天又有何不同?”方城终于还是开了口,明天这个词出现了太多次,有太多的人都在期待着明天。
父亲方从恩说有太多的人明天要浮出水面;明天有着重大的行动;上海地下党不知道明天敌人是不是给我们设了圈套……
明天,吕大封夫妇俩要离开上海,回景德镇老家,或许一生再不会回来……
秋月枫说,明天或许会向自己开枪,又绝对不会给方家丢人。
明天,到底会发生什么,方城不知道,在他心里却从未有过丝毫的畏惧。
对明天的畏惧。
枪,还握在秋月枫的手中,只是握着枪的手懒懒地放在她的大腿上。紫色的旗袍开缝很高,雪白的大腿露了出来,黑洞洞的枪口正贴在那片雪白之上。
秋月枫见方城开了口,淡淡地笑了笑,笑容里显得有些苍白。
或许,她的枪伤并没有完全的愈合。
“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会怎么样,明天只不过是每个人心中留给自己的希望。”
秋月枫的话愈发的含蓄,却又显得有些绕口。
这不是秋月枫能说出来的话,方城脸上一愣,他很了解秋月枫,绝对是个现实主义者。这种看似很有哲理的话,不会是她说的。
“你的希望是什么?”方城不动声色,轻声地问道。
秋月枫又微微地笑了笑,那双灵动的眼睛似乎闪过一丝忧伤。
“我的希望……”
她顿了顿,看着方城那张脸,那张熟悉的脸庞,迟疑良久,继续说道。
“我希望明天能给你和老爷子做顿早餐,刚刚吕婶教给我的百合炖红豆粥,炒上一份素豇豆,煎两个鸡蛋……”
秋月枫的眼神有了些游离,似乎此刻的她正在厨房忙碌,张罗着,她只想嗅嗅那一股烟火的气息。
“老爷子吃得清淡,晚餐就做铁锅炖大鹅,吕婶还从老家带了两瓶上好的绍兴黄酒,你们父子多年未见,可以喝上一口,就在院里的那张桌上,看着星星……”
听到这里,方城的心里也不由得有些感伤,秋月枫嘴里描述的生活,不正是自己梦里多次见到的情景么。
“大鹅……”
秋月枫喃喃地说道,有些失神的眼睛回过神来,正视着方城的眼睛,有些歉意。
“可惜,大鹅被我一枪打死了……”
秋月枫俏美的脸上又挤出落寞的笑容,嘴角微微地翘了翘。
方城的眼里却没有了去年那股愤怒和哀伤,一如的平静,或许这是秋月枫的忏悔。
也或许,这是她在给自己演戏。
方城宁愿相信前者。
秋月枫猛地站起来,手里依然握着那把枪,只是枪口却顺着旗袍的开缝,贴在那雪白的大腿上。
“你在家好好地休息,我该走了……”
秋月枫平静地说道。
“走?你不是不离开方家么……”方城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心里却如同一根针狠狠地刺了进去。
秋月枫的眼里顿时闪过一丝欣喜的光芒,却依旧冷冰冰地板着脸。
“是啊……”
她叹了口气。
“如果明天过了,你我都还活着,你就是打断我的腿,我也不会离开这个家半步……”
说完,秋月枫扭头向门外走去,她的手刚握住门把手,背后出来方城的声音。
躺着的方城猛地坐了起来,朝秋月枫的背影喝了一句。
“等一下!”
秋月枫没有回头,手放在门把手上。
她在等,等方城的话。
“吕叔他们晚上才走,吕婶可以做早餐。晚上的铁锅炖大鹅,老两口从未吃过北方菜,方家算是给吕叔吕婶送行,你别忘了买只鹅回来。”
方城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叫住她,他只觉得此时此刻,没有国民党,没有共产党,也没有蝮蛇。
没有算计,没有尔虞我诈,没有那一切的明枪暗箭。
明天,有的只是那平凡、普通的十二个时辰,有的只是那一顿美味的大餐,一家人短暂而幸福的时刻。
明天,每个人的付出,不都是为了明天么。
明天,果然是希望。
听到方城的话,秋月枫没有说话,却已经是泪流满面。
这才是她的家。
“砰”的一声,走出门的秋月枫关上了门,只传来一阵阵她下楼的脚步声。
坐在床沿的方城似乎全身没了力气,瘫软地倒了下去,躺在了床上,那双悲怆的眼睛缓缓地闭上了,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滴在枕头上,枕头上绣着一对紫色的鸳鸯。
秋月枫出了门,一袭紫色旗袍的她轻轻地推开了黑色的铁院门。
方老爷子正站在书房的窗户前,冷冷地看着秋月枫的背影,那袭紫色的背影。
方老爷子依旧穿着那一身灰色的长衫,这是他最不喜欢的长衫。
厨房里,吕婶正在忙碌着明天在方家最后的早餐,吕大封则坐在矮凳上,看着木桌上那套精美的茶具。
“二太太出去了……”
吕婶忽然问道,吕大封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吕婶瞟了他一眼,眼里有了些怨气。
“你眼里就知道那些瓶瓶罐罐,你可不要忘了,你也算是方家人!”
吕大封一愣,眼睛从那套“一瓷五窑”的名器上移开,看着吕婶,满是皱纹的脸上涌起一片红晕。
“我怎么就不是方家人了!”
吕婶见吕大封有了些愠怒,知道这老头儿是真的有些生气,那些陈年旧事总是伤疤,揭一次已经很疼了。
“二太太这么晚了出门,怕不是和少爷闹什么别扭吧?”
吕婶放缓了语气,轻声问道。
吕大封叹了口气,悠悠地说道。
“方家这两个少爷,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二太太也是蹊跷神秘,咱们明天就回老家了,还是少管为妙。”
“少管!”吕婶顿时冒了火,把手里的围裙猛地向坐在矮凳上的吕大封丢了过去,那块满是油污的围裙恰巧盖在了桌上的那套茶具上。
“方家在你娘被逼上吊的时候,少管了没有?老爷在你要找婆姨,成家的时候,少管了没有?你两个儿子上学,留洋,方家哪一样少管了!”
原本一脸愤怒的吕大封逐渐变得有些惭愧,满脸通红,他缓缓地站起身来,看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吕婶。
吕婶满眼凛然地盯着吕大封,一脸怒气,双手死死地捏成拳头。
“你都不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人……,你让我怎么管?”
吕大封努力地压住自己说话的语气,用低沉的声音,咬着牙说道。
“什么人?土匪还是恶霸?恶人还是强盗!”
“两个少爷都是共产党!那个二太太又是他们的死对头!是军统的特务!”
吕大封压低声音,恨恨地看着吕婶,说道。
“咱们要是不小心,是要掉脑袋的!”
吕婶看着吕大封那张愤怒而又畏惧的脸,顿时觉得陌生和恶心。
吕婶哪知道,大多数人的人性都是如此,趋利避害是一种本能。
人,都有自己的本能。
吕婶努力地压抑住自己眼眶里的泪水没有流下来,只是默默地走过去,一把抓起盖在茶具上的围裙,用力一扯,一个精美的杯子瞬间被围裙带了下来,摔在地上。
“叭”一声,茶杯碎了。
吕婶看都没看一眼,围上围裙又在灶台边忙活,只留下心疼得脸已经扭曲的吕大封。
吕大封猛地抬起手,想要一巴掌向吕婶扇过去,却生生地停在空中。
吕婶轻蔑地瞟了一眼吕大封停在空中的巴掌,冷漠地笑了笑。
“杯子碎了,凭你的手艺,还能做一只出来;人心死了,任你有千般瓷泥,也是揉不回去的……”
吕大封那张如猪肝般颜色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逐渐变得惨白,两鬓甚至淌下了冰冷的汗水,眼里复杂地闪烁着愤怒、愧疚和挣扎。
突然,吕大封狠狠地把手放了下来,一个转身,疾步跨出了门。
只留下围着围裙的吕婶,默然地看着瞟了瞟吕大封的身影,眼里却又满是关怀……
吕大封也推开了那扇黑色的大门,一个矫捷的转身,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里。
站在窗户前的方从恩一言不发,脸色沉寂,他瞥了一眼书房角落里的那座西洋座钟,还差五分钟就是凌晨。
明天的凌晨。
子正,孽生。
子正,阳气始崩。
方从恩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回到书桌前,又拿起桌上那本线装书,慢慢地翻开……
吕大封不知道二太太秋月枫会去哪里,但是他知道秋月枫现在绝对不会去杜公馆,而自己要去找的人,就在杜公馆的四楼。
那个人,一直都是在利用自己,当那个杯子,绝世的“一瓷五窑”的茶杯摔落在地,摔成碎片的时候。
吕大封突然觉得自己心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心疼,他突然觉得瓷器在自己心里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重要。
瓷碎了,还可以重烧;人心死了,就真的死了。
杜宇风一直用吕家的家业、窑口来诱惑自己,一直拿自己的手艺来抬秤自己,自己却一直很受用。
只有那个杯子在自己的面前摔碎,吕大封才醒悟过来。
瓷器,是手艺;人心,才是根本。
吕大封越走越快,一边走,一边在脑海里努力地思索着,怎么去和杜宇风说,怎么与那个被老爷称为智谋冠绝天下的杜宇风周旋。
如何才能逃过杜宇风那双透彻人心的眼睛呢?
吕大封根本没有底气,但心里的那个信念却愈发得强烈。
要救老爷,或许方家真都要死一个人。
我也是方家的人,如果必须要死一个,就让我这个方家人去死吧。
吕大封在路边站定,脸上突然露出一丝笑容,坦然的笑容。
一辆人力车突然停在了吕大封的身边,车夫疑惑地看着吕大封。
“先生,去哪……”
吕大封坐上车去,淡淡地对车夫说道。
“杜公馆。”
人力车夫拉着车,一路小跑,上海的夜生活并未结束,街头那些红的,黄的,绿的各色灯光照在吕大封那张沧桑的脸上,让他觉得异常的享受。
子夜的灯光,没有温度,却多了些色彩。
过了没多久,人力车停在了杜公馆的门口,人力车夫似乎有些紧张和畏惧,一把抓住吕大封给过的毛票,数都没数,拉着空车,调转车头,一头扎进了那条两边种满梧桐树的小道里。
吕大封抬起头,看了看那些立在两旁的梧桐树,树上的嫩叶已然长大,稀稀疏疏的叶子如一个个张开的大手,夜风轻抚,大手翻舞,又似一个个耳光扇在心头。
吕大封按响了门铃,过了很久,一个女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杜宇眉扭动着肥厚的屁股出来了,透过门口的灯光,她看到了站立在门外的吕大封,却似乎不奇怪这个时候,他会上门。
白色的铁门缓缓地开了,站在门外的吕大封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开门的杜宇眉。
杜宇眉圆胖的脸上带着丝不悦。
“你怎么来了?”
吕大封冷冷地回道。
“这个话,应该是你的四哥来问我的!”
杜宇眉顿时眉毛一挑,脸色一沉,想要发作,却又活生生地压了下去。
她见过吕大封数次,却从未见过此刻的吕大封。
“你找我四哥?”杜宇眉又冷冷地问道。
吕大封点点头,没有说话,一步跨进了门里,看都没看杜宇眉一眼,径直向花园的后面走去,他知道那里也有一架电梯,直通杜宇风的书房。
杜宇眉侧过身来,看着四平八稳向后院走去的吕大封,圆眼怒睁,却又丝毫没有法子。
杜宇风坐在长案后面的轮椅上,翻看着案上摆放的几份档案,脸色凝重。
几份档案的边上放着一碗粥,山西的黄米,金州的百合,宁夏的黑色枸杞。
粥碗里放着一柄精致的小勺,金丝铁线的勺边,天青色的窑柄,却又是蟹爪纹路的哥窑瓷勺底。
他背后书房的门轻轻地开了,杜宇风脸色一沉,手轻轻地合上那份档案,档案封皮上写着三个字:
唐封林。
杜宇风把档案反扣着放在了其他那一摞档案上,眼角冷冷地颤了颤,只听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四爷,好手段……”
杜宇风没有回头,清瘦的脸微微地抽搐了一下,冷冷地回了一句。
“没有好手段,你怎能接手吕家偌大的家业,又怎么从方老先生面前从容脱身……”
吕大封慢慢地从杜宇风的背后走了出来,缓缓地绕到长案的前面,捋了捋长衫,正身坐了下来。
“吕老板,深夜起来……”
杜宇风微微地笑了笑,轻声说道,却又没有说完,一双狡黠的眼睛看着坐在面前的吕大封。
“四爷还是喊我吕管家……”
“昨天你是吕管家,今天,你已经是景德镇第一制瓷大家吕家的当家人,自然是要称你吕老板了……”
“昨天?”吕大封冷冷地笑了笑。
“子时未完,凌晨已过,昨天已然是昨天,现在已然是昨天的明天……”
杜宇风的眼神愈发的深邃,神秘,清瘦的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微笑。
“吕老板是来向杜某告别?”
吕大封点点头。
“相识一场,总是缘分,吕某此回新平,怕是终身不再远出,也恐无缘再见杜四爷了……”
杜宇风笑了笑,笑容显得神秘几分,深邃无底的眼神看着吕大封,缓缓说道。
“难道吕老板记得景德镇古称新平,那可是汉代时期的称谓,想必吕老板也不会忘记你是吕氏后裔……”
杜宇风的话音刚落,吕大封的那张脸陡然变色。
“吕后长兄吕泽助高祖兴汉四百年,吕泽次子吕产在吕后掌权间权倾朝野,周勃、陈平除吕扶汉,吕产被杀,全族被灭。吕产庶子吕无知流放江西,后落户新平,自此吕家在新平延绵千年,自宋起,吕家制瓷名满天下,却无人知晓吕氏祖上源自吕后一族。”
“你……,你怎么知道!”吕大封惊恐万分,一脸苍白。
“吕家,注定是你吕大封来继承。吕家以庶子之身立业,今日也会以庶子之身继承家业。命运轮回,吕老板又如何逃得过去……”
吕大封放在长案上的双手微微有些发颤,景德镇吕家是高祖吕太后后裔之谜,全天下只有吕家家主知晓。
当年吕大封的爹醉酒占了身为婢女的娘,却在酒醉中无意透露,娘在临死之前,又将这个秘密告诉了自己。
为何杜宇风却知道得如此详细?
吕大封惊愕的眼神似乎有些不信,难道这杜宇风真有神鬼难测的本事?
杜宇风看着吕大封那副神色,又是冷冷地笑了笑。
“吕老板不必惊愕,这些都是吕大中生前告诉杜某的,他自知不久于世。吕大中虽生前不待见你们娘俩,在吕家存亡之际,还是想起了你这个同父异母的庶出的弟弟来。”
“吕大中知道自己无法将吕家家源亲口相告,特让杜某相转,只为你回到新平后,能传吕家手艺,兴吕家门楣,制天下绝瓷!”
杜宇风的话让吕大封的心顿时涌起一股热血,全身一股暖流涌了上来,一个声音顿时在他的脑海里响了起来。
我是吕太后之后裔,新平吕家家主掌门,怎么又成了方家的人了?
杜宇风那双如狐狸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吕大封脸上表情微妙的变化,突然冷冷地说了一句。
“方老先生可好……”
吕大封愣了愣,轻轻地点点头,又微微地摇了摇头。
“少爷回来了,还带了一个人,他们谈话很久,连少爷都没让在里面……”
杜宇风笑了,笑得异常得意。
一句话,就够了,足够了。
人,终究是没有战胜自己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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