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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作品母亲「现代小说」

这一天剩下来的时间,是在一片扑朔迷离的记忆中度过去的,是在无法抗拒的沉重疲劳中度过去的,在她眼前,那个瘦子的军官就像一个灰色的斑点似的跳动着,巴威尔的青铜色的脸庞谢射出光茫,安德烈的眼睛里含着微笑。

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坐在窗前,观望街上,一会儿蹙起眉毛,站立着,四面张望着,又起身走过来走过去,仿佛在罔然地寻找什么。

她喝了水,但是仍然不解渴,不能浇灭她心里那种灼烤般地微燃着的凌辱和悲伤。

这一天被切成两半,——开始那半儿很有内容,可是现在呢,什么都没有了。仿佛面对着一片凄凉的空虚,在她脑海里不断出现着一个难以解答的疑问。

“现在怎么办?”

考尔松诺娃来了。她指手划脚地大说特说,时而悲泣,时而高兴,还跺着脚板,提出些劝告和诺言,一会儿又在恐吓什么人。可是,这些都不能打动母亲的心。

“哼!”她听见玛丽亚那刺耳的声音。“到底把大家弄得发了吧!厂里的工人们起来了,——全厂都起来了!”

“唔,唔!”母亲摇着头,低声说道。但是,她的眼睛却呆呆地瞪着,仿佛又看到了先前她与巴威尔、安德烈分手那一刻的情景,她哭不出来,——心受到压抑,已经干枯了,嘴唇也是皲裂干燥的,嘴里觉得火热难捱。两手发抖,背上的皮肤也忍不住地在轻轻抽搐着。

傍晚时分,来了几个宪兵。

母亲毫不惊奇也不害怕地迎接了他们。

他们闹哄哄地闯了进来,脸上都是得意洋洋的神情。

黄脸军官咬着牙戏谑说:

“怎么样?您好吗?我们已经是第三次见面了,不是吗?”

好一声不吭,只是用干燥的舌头舐着嘴唇。军官煞有介事地不停地教训着,母亲觉得,他这样做,只是为了使他自己高兴。他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自顾想自己的事。一直等他说道:“老婆子,如果你没有本事教训你的孩子尊敬上帝和沙皇,就得怨你自己……”过了一会儿她才开了口,这时她正站在门口,对他看也不看一眼地低声说:

“不错,孩子们是我们的裁判官。他们要很公正地责备我们,因为我们在这条路上离开他们!”

“什么?”军官大声喝问。“大声点!”

“我说孩子是我们的裁判官!”她叹着气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

军官恼怒了,叽里啦啦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可是他怕话,只在母亲身上回荡,并没有让她生气。

玛丽严·考尔松诺娃也是见证人之一。她站在母亲旁边,但不敢抬眼看她。每当军官问她话的时候,她总是很慌张地深深行礼,并用同一句话回答:

“我不知道,大人!我是没文化的女人,做小生意的,笨得很,什么都不知道,……”

“好,闭嘴!”军官动着唇毛,发号施令。

好怀面行礼,一面把大拇指塞在食指与中指中间——途个轻蔑的动作——偷偷地对他晃一晃,轻轻地对母亲说:

“呐,给你!”

军官叫她搜查符拉索娃的身上时,她把眼睛眨了眨,又睁得圆圆的,朝军官瞟了一眼,吃惊地说:

“大人,这样的事我不会!”

军官把脚一跺,骂了起来。

玛丽亚只好垂下眼睑,低声央求母亲说:

“没法子,解开扣子吧,彼拉盖雅·尼洛夫娜……”

她仔细摸着母亲的上衣,脸涨得通红,小声说:

“唉,真是些混帐东西,你说对不?”

“你说什么?”军官朝她所在的搜身的角落里望了一眼,凶狠地逼问。

“我说的是女人家的事,大人!”玛丽亚由于害怕含混不清地回答。

到后来,他命令母亲在记录上签名。三剑客

母亲的手尽管捏不惯笔杆,但还是用印刷体写了几个粗大的字:

“工人的寡妇,彼拉盖雅·符拉索娃。”

“你写了些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写?”军官轻蔑地歪着脸喊道。过了一会儿,又冷笑着说:

“没文化的家伙!……”

他们走了。

母亲将双手放在胸口,站在窗前,高高抬起下额,久久地,一动不动地,用茫然的眼光望着前方。她紧闭着嘴唇,用劲地压住颚骨,不大一会儿她就感到牙痛了。

洋灯的煤油点干了。火苗不住地发出响声,并渐渐地熄灭。母亲吹灭了灯,站在黑暗中。烦恼的阴云堵在她的胸口,使她呼吸感到困难。她站了许久,——眼睛和腿都觉得疲倦了。

她听见玛丽亚在窗子下面站住,用醉醺醺的声音喊道:

“彼拉盖雅!你睡了吗?真是不幸的苦命的人,睡吧!”

母亲和衣躺在床上,就好像行人跌入深渊一般地很快地陷入了可怕的梦境。

她梦见沼泽地后面的一个黄色砂丘,在去城里的路上,有人在一个又一个的洼坑里挖砂。巴威尔站在砂丘的边上,向那些洼坑倾斜的断崖上面,用仿若安德烈的声音轻轻地、清楚地唱着: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她一路走着,路过砂丘旁边时,便把手遮在额头上,眺望儿子。衬着淡蓝色的天空,他怕身形显得很清楚,轮廓格外分明。她不好意思走到他面前,因为她怀了孕。她手里还抱着一个婴儿。她一直朝前走去。野外有许多孩子正在踢球,皮球是红色的。婴儿想挣脱她的手,到孩子那里去,因此放声大哭起来。母亲让他含了乳头,又转过身来走回去。

可是,砂丘上已有兵士们站在那里,正用刺刀对着她。她很快地朝矗立在草地中央的教堂跑过去。教堂是白色的,轻飘飘的,似乎是用云朵砌垒而成的,而且高插云霄。那里好像在举行葬礼,棺材很大,是黑色的,棺材盖紧紧地盖着。但是教士和暗祭们都穿了白色袈裟在教堂里走来走去,嘴里唱着:

基督从死里复活了……

陪祭点了香,脸上带着笑对她点了点头。他的头发是浅褐色的,样子也很快活,就好似萨莫依洛夫一样。上面,从拱顶射下一道道阳光,有手巾那么宽。两边唱诗席里的孩子们轻轻地唱着:

基督从死里复活了……

“抓住他们!”教士在教堂中央站住,忽然大喊了一声。他身上的袈裟不见了,脸上长出了样子很威风的灰白色的唇纹。大家撒腿就跑,陪祭也是丢了香炉就逃命,双手抱住了头,跟霍霍尔一样。

母亲手里的婴儿掉在地上,掉在人们的脚边,他们就绕着婴儿的身旁跑过去,害怕似地望着赤裸裸的小身体。母亲跪在地上,向他们高喊:

“不要丢掉孩子!把他抱起来……”

基督从死里复活了……

——霍霍尔反剪双手,笑呵呵地唱着。

母亲弯下腰抱起婴儿,把她放在一辆板车上。尼吉拉在车旁慢慢地跟着,哈哈大笑地说道:

“他们给了我一件困难的工作……”

路上很湿,人们从窗口伸出头来,有的人吹着口哨,有的叫喊着,挥着手。

天气晴和,阳光灿烂,到处都找不到一点阴影。

“唱吧!妈妈!”霍霍尔鼓励着她。“生活就是这样!”

说着他就唱起来,他的歌声压低了所有人的声音。母亲跟在他的后面走着,她突然绊了一跤,迅速地跌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深渊对着她发出了可怕的吼声……

她吓醒了,浑身在发抖。好像有人用着粗暴的手掌抓住了她的心,又恶意地揉捏着它,轻轻地压榨它。

上工的汽笛抛拗地鸣叫了。她断定这已是第二次听到汽笛声了。房间里乱糟糟地堆着书籍、衣服、——一切都被移动过了,弄乱了,地上踩得很脏。

她站起身来,脸也顾不上洗,祷告也不做,就动手收拾房间。

她走到厨房里,一眼就看见带着一条红布的旗杆。她恼羞成怒地把它拾了起来,想把它丢在暖炉下面,可是,她叹了口气,却把那破碎的红旗解了下来,又仔细叠好,藏在衣袋里,把旗杆在膝盖上折断,丢在暖炉的炉台上。然后用冷水洗了窗户,擦了地板,生了茶炉,穿上了外衣。

等她在厨房的窗子前坐下来的时候,心里又出现了那个问题。

“现在怎么办?”

她忽然想起了今天还没有做祷告,于是站起来走到圣像前面,站了几秒钟,重新坐下,——心里觉得非常空虚。

一切都是异常的寂静,——好像昨天在街上那样大喊大叫的人们,今天都躲在家里,回想着那个不平常的日子。

忽然,她眼前浮现出年轻时看过的一幅情景:

在查乌莎依洛夫老爷家那个古老的花园里,有一个长满了睡莲的大池子。在秋天的一个灰朦的日子里,她刚好从池边走过,看见池子当中有一只小船。池水黑黑的,非常平静,小船好像是贴在凄凉地落着黄叶子的黑水上。这只孤零零的没浆没棹的小船,一动不动地停滞在晦暗的水面上,被干黄的枯叶包围着,令人感到无限的悲哀和莫名的痛苦。

母亲当时在池边站了好久,心里好生奇怪,是谁把这只小船从池边推开的,到底为了什么?那天晚上,查乌莎依洛夫家的管家的老婆,一个老是蓬着一头黑发、步履轻盈的小个儿女人,在这个池子里投水自尽了。

母亲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脸,她的思绪抖颤着回到了昨天的印象中。于是,她深深地陷入了昨天记忆的情形中。两眼直呆呆地瞅着早已冰凉的茶碗,就这样僵坐了许久。

其实,在她心里燃烧着一种希望,希望看见一个聪明而质朴的人,以便向他请教许多问题。

恰恰与她的希望相符合,在午饭之后,尼古拉·伊凡诺维奇来了。可是,母亲一看到他,又突然惊醒起来。她没有来得及回答他的问候,就低声说:

“啊,您不该到这儿来!这样太不小心了!被人看见了会把您抓去的呀……”

他紧紧地握住了母亲的手,推了推眼镜,将脸凑近母亲,很快地说:

“事先我早跟巴威尔和安德烈讲好了,如果他俩被抓去,——第二天我就接你到城里去住!”他亲切地解释着,随后又担心地问:“到家里来搜过了?”

“来过了。到处都搜查了,也摸了。那些人啊,真是半点良心和谦耻都没有!”她大声回答。

“他们要谦耻干什么?”尼古拉耸了耸肩膀评说着,接着向母亲说明搬进城里去住的必要性。

母亲听到这种充满关怀的亲人般的言语,脸上浮现出幸福的微笑,双眼和平地望着尼古拉;她虽然听不懂他的理由,但却深感惊奇,自己为什么对他有这种亲近感和信任呢?“若是巴沙要这样做,”她说,“而且对您没有妨碍……”

他打断了她的话。

“那您没必要担心。我只单身一人,我姐姐也是偶尔才来上一趟。”

“可是,我不愿意白吃您的……”她脱口而出。

“如果您愿意,总会有工作可做的!”尼古拉宽慰地说。

对母亲来说,所谓“工作”,已经和她的儿子、安德烈以及一班同志们所做工作的概念,不可分割地融在一起了。她朝尼古拉走近一步,望着他的眼睛,问道:

“真有工作可做?”

“替我照料那小小的、单身汉的家……”

“我说的不是这个,不是家务!”她认真地轻声说明。

她很难受了叹了口气,好像他不能理解她的心愿,便使她的感情受了伤害。尼古拉站起身来,那双近视眼里带着微笑,沉思地说:

“哦,有了!在跟巴威尔见面的时候,您能不能想法子问问他,那些需要报纸的农民的地名……”

“那我就知道!”她很高兴地叫道。“我可以找到他们,并且照您的话把事情办好。有谁会想到,我身上带着禁书呢?工厂里也拿进去过——感谢上帝!”

她突然真的想要背起口袋,拿着拐杖,沿着大路,经过森林和村庄,到什么地方去。

“我亲爱的,让我做这件事吧,我求你了!”她说。“为了你们,我什么地方都敢去。我可以走遍各省,不论什么地方我都可以找到的!我可以当一个巡礼的女人,不分冬夏地四处走,一直到死——我的命运又有什么不好呢?”

她仿佛看到自己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巡礼的女人了,站在农舍的窗下,靠着基督的名义,挨家挨户地请求布施,于是,禁不住有点悲伤起来。

尼古拉小心地握住母亲的手,用自己的温热的手把它抚摸了一下。然后看一看表,说:

“这事以后再谈吧!”

“我亲爱的!”她喊着。“孩子们是我们做母亲的最宝贵的东西,是我们的心肝儿,他们已经献出了他们的自由和生命,毫不利己地走向牺牲,——我当母亲的,怎能什么事都不管不做呢?”

尼古拉的脸色变白了,他尊敬而又亲切地望着母亲,郑重地说:

“要知道,我听到这样的话,今天是第一次……”

“我能说什么呢?”她悲伤地摇着头说,随即又无力地摊开了双手。“要是我能够说明当母亲的心,那是……”

她被她内心的力量鼓舞着,那种力量渐渐增长着——她站起身来;愤怒的言语像一股汹涌的热潮,使她的大脑兴奋起来。

“许多人听了都会哭的,……哪怕是歹人,是没廉耻的人……”

尼古拉听着也站起来,再看一看表。

“她,就这样决定——您搬到城里我那儿去,好吗?”

她默许地点了点头。基督山伯爵

“什么时候搬?早点吧!”他问过之后,又温和地加了一句:“可当真啊,不然我要替您担心。”

母亲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和她有什么关系?他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地微笑着,站在她前面,——驼背,近视,穿着普通的黑衣服,他身上的一切都显得和他酚有些不大相称……

“您还有钱吗?”他垂下眼睑问。

“没有了!”

他迅速地从口袋里摸出了钱包,打开来递到她面前。

“请,请拿……”

母亲不由主地笑了一笑,摇着头说:

“一切都是新式的!连钱也不算什么了。人们为了钱失掉了自己的灵魂,可是您把钱看得很淡。您有一好像是专门为了布施似的……”

尼古拉轻轻地笑起来。

“钱啊就是一种非常叫人不舒服、叫人讨厌的东西!不论是给或者是拿,总是叫人很不舒服……”

他抓住母亲的紧紧地握了一下,又要求了遍:

“早一点搬吧!”

他说完之后,就像平常那样悄悄地走了出去。

母亲送他出门,心里想道:

“这样的好人,可是不知道爱惜……”

她不能理解,——这是使她觉得不快呢,还是只叫她惊奇?”

尼古拉来后的第四天,母亲搬到他家里去了。

当货车拉着她的两只箱子离开工人区来到田野的时候,她回头望了一下,突然觉得,她永远不会再看见这个地方了,——她一生中最痛苦最黑暗的时代,是在这里度过;那充满了崭新的欢乐、崭新的悲愁的,充满了迅捷与激动的另一种生活,也是在这里开始的。

在那被煤烟熏染黑了的大地上,工厂把它的烟囱高高插入云端,就像一只极大的、暗红色的蜘蛛似的伸开了脚爪。工人们住的平房,紧挨在工厂的周围,一间间灰色扁平的小屋子,密密麻麻地挤在沼泽地的一边。那一面面矮小、阴暗的窗子,惆怅地互相对望着。跟工厂一样颜色的教堂,高出这些工人们的住房,它的钟楼比工厂那根烟囱稍低一些。

母亲叹了口气,觉得衣领太紧,勒得脖子难受,于是就整整衣领。

“咻,咻!”车夫挥动着鞭子,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包法利夫人

他是个瘸腿汉子,看不出到底有多大年纪,两眼无神,头发胡子都很稀少,好像退了色似的。他左右摇动着身子,跟货车并排向前走。可以看出,不管是向左走还是向右拐,对他都无所谓。

“咻,咻!”他无精打采地吆喝着。有点滑稽地拐着他的弯腿,脚上穿的长筒靴沾满了泥巴。

母亲毫无目的地朝四周望了望。野外也是和她的心间一样,空空落落……

拉车的马似乎有些累了,它摇着头,在那被太阳晒暖了的很深的砂土上,努力地一步步地走着。砂土轻轻地发出声音。这辆好久没有烧油的破马车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这些声音混合起来和尘一起飞荡在马车后面……

尼古拉·伊凡诺维奇住在市郊的一条荒凉破败的街上,住的是一所小小的绿色宅屋,添造在一所由于古旧而显得臃肿而又昏暗的二层楼房旁边。

侧屋前面,有个草木茂盛繁复的庭园,紫丁香花、槐树枝条,栽种了不长时间的银色的杨树叶子,亲切地朝三个房间的窗户窥探观望。这几间房屋里清洁安静,花木的影子摆动在地板上,无声无息。靠墙摆着几排书架,上面密密地排列着各种各样的书。墙壁上挂着许多幅画像,画像上每个人的样子都很严肃。

“您住在这儿行吗?”尼古拉将母亲领进一间小小的房间,向她征求意见。

这间小屋,有两面窗子,一面窗子对着庭园,一面窗子对着野草丛生的院子。房间里面,靠着墙壁也摆满了书橱和书架。

“我住在厨房里就行了!”她说。“厨房里很亮堂,又干净……

母亲觉得,尼古拉听了她的这话之后有种怯生生的表情。他不自然地、好像很为难地劝阻母亲去厨房住。所以母亲只好答应,——他立刻就高兴起来。

所有这三个房间中,都充满了一种特殊的空气,——唿吸起来,让人觉得非常轻松和舒服,可是说话的声音却不自觉地要压低下来,身在其中,决不想大声说话,因为那样要妨碍墙壁上那些凝神沉思的人们。

“花儿应该浇些水才好!”母亲摸摸窗台上花盆里的泥土,建议说:

“对!对!”主持人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赞同。“我喜欢种花,可是没有时间服侍……”

母亲仔细地瞅着他,她能看出来,在他自己的这样安逸的家里,尼古拉也是非常小心,对他周围的一切都感到生疏。他总是将脸凑近要看的东西,用右手细长的指头扶着眼镜,眯起眼睛,带着默默的疑问的神气观察着他感兴趣的东西。

有时候,他把东西拿在手里,再凑到眼前,细细地观察着辨认着,——好像,他是和母亲一同刚走进这间屋子似的,跟她一样,对屋子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和不习惯。

母亲看到他这样,立刻意识到了她在这所房子里的地位。母亲跟在尼古拉后面,注意观看各样东西安放的地方,又问了他的生活习惯。他用抱歉的语气逐项回答着她,好像明明知道什么都做得不对,可又不会找别的办法似的。

母亲浇了花,又将胡乱堆在钢琴上面的乐谱整整齐齐地叠放好,然后望了望茶炉,说:

“应该擦一下……”

他听了后,便用指头朝昏暗无光的铜壳上摸了一下,然后把手指拿到眼前,非常认真地观瞧起来。

母亲看到他这个样子,禁不住要笑出声来。

躺在床上之后,她回想起了这一天的事情,做梦似的又从枕头上抬起脑袋把周围望了一遍。对她来说,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住在别人家里,但是,她却丝毫也没感到拘束。

她很关切地想着尼古拉的一举一动,感到有一种愿望,要尽自己最大可能来照顾他,使他在生活里感到亲切、温暖。尼古拉那笨手笨脚的样子,可笑的举动,与常人不同之处,以及他浅色的眼睛里闪耀着的孩子般的聪明的神情,都使她倍受感动。

过了一会儿,她的思路转到了儿子身上,在她面前,又浮现了被新的声响所包裹着,被新的意义所鼓舞着的五月一日!这一天的痛苦,跟这一天本身所有的东西一样,都是特别的,——这种痛苦,并不是将人打昏的拳头,而是把人打得脑袋耷拉到地上,而是如同无数的针刺着心灵,从内心唤起无言的愤怒,叫人把压弯了的背嵴勇敢地挺起来。

“全世界的孩子都起来!”她的耳轮中充斥着她所不熟悉的城市夜生活的声音,头脑中出现了这个念头。是一种疲惫无力的声响,从远方吹来,在庭园里把树叶弄得簌簌作响,爬进开着的窗子,又悄悄地在这间屋子里消失了。

第二天清早,她擦干净了茶炉,又烧开了水,轻手轻脚地拿出了碗碟杯盘,然后坐在厨房里等着尼古拉醒来。

先是听见了他的咳嗽声,过了片刻,尼古拉一手拿着眼镜,一手按着喉咙,从门口进来了。

母亲回答了他的问候,将茶炉搬到房间里。于是,他开始洗漱,把水溅了一地,把肥皂、牙刷都掉在地上,不住地哗啦哗啦地把水撩到脸上。

喝茶的时候,尼古拉对母亲说:

“我在地方自治局里做的那件工作,真叫人心里很难受——我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农民们是怎样破产……”

他带着惭愧的微笑继续说:

“人们都饿坏了,不到时候就进了坟墓,孩子们生下来就很瘦弱,好像秋天的苍蝇一般地死掉。——我们什么都清楚,同时也知道这种不幸的原因,我们整天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事情,领着薪水。老实地说,除了这个什么都不干。

……”

“您是个大学生吗?”母亲问他。

“不,我是教师。我的爸爸是维亚特卡一家工厂的经理,我最初是个教师,后来因为在乡下给农民分发书籍,所以坐了牢。出狱之后,当了书店的店员,可是因为做事不小心,又被送进了监狱,后来,又被流放到阿尔罕格尔斯克。在那里,又跟省长发生了冲突,于是反懈送到了白海沿岸的乡下,我就在那里住了五年。”

他的声音平静而低沉地回响在阳光明媚的房间里。

母亲对于这一类的故事,已经听过多次,但是她总不能理解,——为什么人们能这样平静地叙述自己的这种故事,把这种事情都看作命里注定不能更改。

“今天我姐姐要来!”他说。

“已经出嫁了吗?”

“是个寡妇。她丈夫充军去了西伯利亚,后来从那里逃出来,两年前在外国生肺病死了。”

“她比您大多少?”

“比我大六岁。她给我的帮助很多。你可以听听,她的钢琴弹得多么好!这是她的钢琴呢……这儿的东西多半是她的。

我的只是些书……”

“她住在哪儿?”

“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住!”他引以为豪地微笑着回答。“什么地方需要勇敢的人,她就在什么地方。”

“也是——干这种工作的?”母亲问。

“当然!”他说。

不多一会儿,他出门上班去了。

母亲却开始想起这些人们每天执拗而镇静地干着的“这种工作”。她感到自己面对着他们,正像面对着黑夜里的一座高山。

正午时分,来了一个身穿黑衣服、身材修长而苗长的年轻太太。

母亲开了门,把她让进屋。她将一个黄色的小箱子丢在地上,迅速地握住了母亲的手,问道:

“您是巴威尔·米哈依洛维奇的母亲,对不对?”

“对。”母亲看着她华丽的衣服,困惑迷惘地回答。

“跟我想象的一样!我弟弟给我写了信。说您要搬到这里来!”这位年轻太太在镜子前面摘着帽子,继续说:“我和巴威尔·米哈依洛维奇是老朋友,他常常跟我讲起您。”

她的声音有些聋哑,话语缓慢,可是她的动作却很快,很有力度。她那双灰色的大眼睛满含着微笑,显得年轻而明快,可是眼角上已经明显地有了些细密的皱纹。小巧的耳朵上面好像已经有了几根白发在闪着银光。

“我想吃点东西!”她说,:要是能喝上一杯咖啡就好……”

“我马上就煮。”母亲应着,一面从橱柜里拿出咖啡具,一面低声问:“巴沙真的常常讲起我?”

“讲得很多……”

她摸出一只小小的皮烟盒,点起一烟抽着,在室内边走边问:

“您一定特别替他担心吧?”

母亲望着煮咖啡的酒精灯的青色火焰,脸上挂满了微笑。刚才在这位太太面前所感到的那种不安,现在在这种由衷的喜悦里面一下子就消失了。

“我的好孩子,真是那样地讲起你母亲!”她心里这样满意地想着,嘴上却慢慢地说道:“当然,不怎么放心,可是以前更厉害呢,——现在我已经知道,他不是自己一个人……”

她望着这位太太的脸庞,询问:

“您叫什么名字?”

“索菲亚!”她说。

母亲用敏锐的目光打量着她。不难发现,在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豪放的,过分敏捷和急躁不宁的神情。

她大口大口地喝着咖啡,颇有把握地说:

“最要紧的,是不让他们长期被关在监牢里,要让他们的案子尽快地判决出来,只要一判了充军,我们马上就设法帮助巴威尔·米哈依洛维奇逃出来,——在这里,他是不能缺少的人。”

母亲半信半疑地望了望索菲亚。茶花女

索匪亚朝四周打量了一下,看看什么地方可以扔烟头儿,最后将它插在花盆里的泥土上。

“这样花会干死的。”母亲不自觉地说。

“对不起!”索菲亚说。“尼古拉也总是这样对我说。“她从花盆里取出烟头儿,将它扔出窗外。

母亲不安地看着她,尴尬地说:

“是我对不起!我是顺口说的。我哪里能指使您呢!”

“既然我这样随便,为什么不能来指使我呢?”索菲亚耸了耸肩膀,关心地问。“咖啡给煮好了,应多谢您!为什么坏子只有一只?您不喝?”

忽然地,她把两手搭在母亲的肩膀上,将她拉近自己身边,凝视着她,用一种惊奇的口气问道:

“难道您还客气吗?”

母亲笑了笑,说:

“方才不是连烟头的事情都说了吗?这不能叫客气吧?”

于是,母亲毫不遮掩自己的吃惊与不安,就像询问家常一般地说:

“我昨天才来,可是好像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一点也不生疏,想要说什么话,就都说了出来了……”

“这样才好呢!”索菲亚高兴地说。

“我的脑袋里很乱,好像连我自己都认不清楚了,”母亲接着说道。“从前啊,想对一个人说句真心话,总是对他的脸色左看右看地看清楚,可是现在呢,总是直直快快地说出来,那些以前不敢说的话,开口就出来了……”

索菲亚又抽起了烟,她亲切地,含情脉脉地用她灰色的眼睛望着母亲。

“您是说要设法让巴沙逃走吗?那么,他成了一个逃亡者,叫他怎样生活呢?”母亲提出了这个颇叫她不安的问题。

“那不妨事的!”索菲亚又给自己倒了些咖啡,回答母亲:“就像其他许多逃亡者一样地生活呗……我刚才接了一个人,把他送到了另一个地方,他也是个非常重要的人,判了五年的流刑,可是只住了三个半月……”

母亲专注地望着她,笑了一笑,摇头头低声说:

“那一天,五一那一天,把我弄煳涂了!我觉得有点不自在,好像同时走着两条路:有时候呢,好像什么都明白,可是有时候又忽地一下子像掉在云雾里面。现在,我看到了你,像您这样的夫人,也干着这样的事情……您认识巴沙,又是那样看重他,我觉得非向您道谢不可呢。……”

“要向你道谢才对呢!”索菲亚友好地笑起来。

“什么?向我?可不是我教育的他!”母亲叹了口气推辞说。

索菲亚把烟头放在茶盘上面,勐然地摇了摇头,金色的头发散了下来,一缕缕地披在肩背上。

“好,现在我该把这一身豪华的衣服脱下来啦!”

说完这句话,她就走开了。

傍晚时分尼古拉才回来。

他们三个一同吃饭。吃饭的时候,索菲亚一面微笑着一面讲述她是怎样去接那位从流刑中逃出来的朋友,又是怎样把他藏起来,怎样地提心吊胆,生怕遇见的人都是侦探,以及那个人的态度是多么滑稽等等。她的口气让母亲觉得她好像是一个工人很圆满地完成了一件困难工作,对自己深感得意地夸耀着。

索菲亚这时候已经换上了一件铁青色的宽大衣服。穿着这件衣服,显得她个子更高了,动作也好像安闲舒缓了,眼睛仿佛变成了黑色的。

“索菲亚!”吃完了饭,尼古拉说:“你又有新的工作了。你知道,我们曾经计划着把报纸送给农民,可是因为这次的被捕,跟那边的联系失去了。现在,只有彼拉盖雅·尼洛夫娜能够指示我们,该怎找到负责在农村里散发报纸的人,你和她一起去一趟吧,得尽量早些去。”

“好!”索菲亚吸着烟回答。“彼拉盖雅·尼洛夫娜,我们这就去吗?”

“当然就去……”

“很远吗?”

“大约有八十万俄里……”

“好极了!可是,现在我要弹一会儿钢琴。彼拉盖雅·尼洛夫娜!稍微来一点音乐不会妨碍您吗?”

“啊,您不必问我,您只当我不在这儿就是了!”母亲坐在沙发的一端,说明自己的意思。她能看出来,他们姐弟俩好像不再对她注意了,可是,她不知不觉地被他们吸引住了,而且禁不住要参加他们的谈话。

“哦,尼古拉,你听!这是格利格的曲子,我今天拿来的。追忆似水年华

……你把窗子关上。”

她翻开乐谱,用左手轻轻地按着键盘。琴弦发出了低沉的、和谐的声音。本章之外,好像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似的,又添加了一种丰满的声响。从她在右手下发出了一阵异常清丽的抖音,好像是飞出一群惊慌的小鸟在那低音的深暗背景上拍打着翅膀,跳动不已。

最初,这种声音没有打动母亲的心。她在这种响声里,只听到一片杂乱无章的音响。她的耳朵听不出那复杂和弦里的旋律。她只是半睡半醒地望着盘腿坐在宽大的沙发的另一端的尼古拉,注视着索菲亚严整的侧影,以及她满着缜密的金发。

阳光起先温暖地照在索菲亚的头上和肩上,可是不多时候就移上键盘,拥抱了她的手指,在她的手指上跳动着。音乐渐渐地充盈了室内,不知不觉地唤醒了母亲的心。

不知什么缘故,在母亲心中,从过去的回忆的黑暗洼坑里面,浮动出了一件早已忘记了的,可是现在已令人痛苦的、历历在目的过去的屈辱。

有一次,她丈夫深夜回家,喝得醉醺醺的,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拖下床来,抬腿就朝她的腰眼踢了一脚,骂道:

“滚出去!老子已经讨厌你了!”

她恐怕挨打,飞似地抱起两岁的孩子,跪在地上,用自己的身子护住孩子的身体。

孩子光着身子,这一闹就把他吓哭了,温热的身子在她怀里打着颤。

“滚蛋!”米哈依尔吼着。

她站起身来,逃进厨房里,披了一件上衣,又用围巾裹了孩子,默不作声,既不叫喊也不抱怨。就那样,衬衣上只披着件上衣,光着脚跑到街上。

那是五月的天气,夜里还很凉。街上冷冷的土粒粘在她脚心上,粘在脚趾间。孩子不知怎么回事,又是哭闹又是折腾。

她解开衣服,把孩子紧紧搂在胸口前。

就那样,被恐怖驱使着,在街上走来走去,她嘴里低声哼着催眠曲:

“喔——喔——喔……喔——喔——喔!……”

天快亮了,她心里既害羞又担忧,生怕有人出来看见她这么狼狈地半露着身体。

她便走到沼泽附近,在那长满了小白杨的地上坐着。就这样大睁着双眼呆呆地望着黑暗,在夜色的包围中坐了许久。

她胆怯地唱着,用歌声抚慰着睡着了的孩子和自己深受屈辱的心……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就在那儿坐着的当口儿,有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一只黑色的鸟儿静悄悄地在她头掠过去,直飞向了深处,——这只飞鸟唤醒了她,叫她站起身来。她冷得全身发抖,走回家去,准备去接受已经习惯了的殴打、辱骂和恐吓。

冷冰冰的、低沉的和音最后叹息了一次,接下来,就寂寂无声了。

索菲亚转过头来,低声问弟弟:

“你喜欢吗?”

“非常喜欢!”他像大梦初醒似的,颤动了一下,说。“非常喜欢……”

在母亲的心里,往事的记忆仍在歌唱着,波动着。可是从旁边不知哪儿忽然发出了另外一种想法:

“你看,人们和和气气地、安静泰然地生活着!不吵架,不喝酒,也不为了一块面包争抢……和那些在黑暗中生活着的人们完全两样……”

索菲亚吸着烟,她吸得很多,几乎是在一根接一根地吸着。

“这个曲子是死了的阿斯嘉最喜欢的,”她很急迫地吐了一口烟雾,说完之后,又重新手抚琴键,弹奏出柔弱而悲切的和音。“从前,我是多么喜欢给他弹琴。他是个多情善感的人,对什么人都同情,对什么人都充满……”

“她一定是在追想她的丈夫……”母亲觉察出来了。“哦,她还带着微笑……””

“他给了我无限的幸福,”索菲亚轻声地说着,好像是在用轻快的琴块给她伴奏。“他是多么懂得生活呀……”

“是啊!”尼古拉摸着胡须,应着姐姐,“他的心地真好!

索菲亚丢了刚点起来的香烟,扭过身来对母亲说:

“这种嘈杂的声音没妨碍您吧?”

母亲有点黯然地回答:

“您不必问我,我什么都不懂。我坐在这儿一边听着,一边想心事呢……”

“不,您绝对能听懂的。”索菲亚说。“凡是女人,没有不懂音乐的,尤其是在她悲伤的时候……”

她用力地按着琴键,于是,钢琴发出了一声很高的响声,恰似一个人听到了有关自身的不幸的消息似的——这消息震动了他的心,引起了这种令人警醒的惊心动魄的声音。一阵活泼的音律,仿若吃惊似地颤动起来,又惶惶惑惑地匆匆消失;接着又发出一声愤怒的高叫,把其余的音响都压了下去。一定是发生了一件很不幸的事情,可是,这不幸的事情所引起的不是怨诉,而是愤怒。后来,终于出现了一个亲切而有礼貌的人,他唱起一首单纯而美丽的歌,似乎在劝说大家,叫大家都跟着他走。

母亲心里充满了想要对这些人说些好话的希望。她完全陶醉在音乐里,脸上生动地浮现出微笑,由衷地相信自己可以替他们姐弟二人做一件他们需要的事。

她用眼睛寻找了一下应该做的工作,然后悄悄地走到厨房里,准备茶炊。

可是,她内心的这种希望还是不能彻底消失的。她倒着茶,不好意思地笑着说着,她的心好像被她自己那些温暖的话所爱抚着,而这些亲切的话有一半是给他们姐弟俩听的。

“我们这些吃苦受难的人,其实,样样都能感觉得出来,可就是不会用话说明白。懂是懂了,可是,嘴笨得很,这是很惭愧的。我们常常因为惭愧,——对自己的念头生起气来。生活真是从四面八方鞭笞着你,你想要休息一下,可是就是这种念头它不让你休息。”

尼古拉一边听着母亲说,一边静静地擦他的眼镜。

索菲亚忘记去吸那根即将吸完的烟卷了,只顾圆睁了大眼,凝视着母亲的脸庞。她侧身坐在钢琴前,时不时地用她右手那细长的手指轻轻地按着琴键。这种轻美的谐音,小心地跟母亲那由衷而发的真诚言语汇合在一起。

“我现在对有关自己和人们的事,好歹都能够说一些了,因为——因为我现在渐渐明白了,能够做比较了。从前啊,虽说是生活着,可是一点比较都没有。我们的生活,家家户户都是一样的。现在,我看到别人的生活,想起自己过去的生活,觉得十分伤心、难受!”

她压低了声音,继续说:

“也许,有些说得不对,有些不必说,因为这些话是你们都知道的……”

她的声音里仿佛浸着泪水,而她的眼睛里却含着微笑。她望着他俩,接着说:

“我想把我心里的话都对你们说出来,好让你们知道,我是多么地希望你们好啊!”

“我们知道!”尼古拉低声表白。

母亲仍然觉得没有尽兴,她又对她们讲起了她认为的非常新鲜、非常重要的事情。当她讲到自己的充满了屈辱的生活和她甘心忍受的痛苦的时候,她嘴边挂着惋惜的微笑,丝毫也没有抱怨和疾恨。尤其是讲到过去灰色悲惨的日子,列举自己被丈夫殴打的情形时,她竟然是心平气和的。只是屡遭打骂的原因之小,叫她吃惊,自己每每不能避免遭这种打骂,又使她感到奇怪……

他俩默默地听她讲述着,被这个平凡人的平凡故事深深感动了,因为故事虽然平凡,但其中所包含的意味却是深长的。大家都把这个人看作牲畜,而这个人自己也是沉默不响,长久地把自己看作牲畜。好像千千万万个人的生活都借她的嘴说了出来;她全部的生活是平凡而又简单,因此她的故事有着象征意义。

尼古拉把臂肘支撑在桌上,用手托住了头,身体一动不动,紧张地眯着眼睛,透过镜片盯着母亲的脸。

索菲亚靠在椅背上,偶尔颤动一下,同情地摇摇头。她的脸仿佛变得更清瘦、更苍白了,整个过程中,她没有吸烟。

“有一次,我觉得我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好像我的一生是在害着热病。”索菲亚垂着头低声说。“那时是在流放中,住在一个小小的县城里,整天没有事情可做,思想也老是琢磨关于自己的事情。我将自己的一切不幸堆积起来,由于无事可做,便想着要权衡一下它的重量。这些不幸是:和亲爱的父亲争执,因为被学校开除而感到受辱,监牢,亲密的同志的叛变,丈夫的被捕,重新入狱,流刑,丈夫的死。那时候,我以为我是一个最不幸的女人。可是,将我的不幸再加上十倍, ——彼拉盖雅·尼洛夫娜呀,还是抵不上您一个月的生活中的痛苦……那是长年的持续的折磨啊!……人们到底是从哪儿得到的力量,来忍受这无边的痛苦呢?”

“他们习惯了!”符拉索娃叹了口气回答她。约翰·克里斯朵夫

“我从前以为,我是懂得这种生活的。”尼古拉若有所思地说。“可是,现在听到的这些,和书里写的、或是跟自己支离片断的印象都不相同,这是从身受迫害的人的经历中亲耳听到的——这真是可怕的事情!琐碎零乱的事情是可怕的,微不足道的事情是可怕的,堆积了成年成月的每一瞬间也是……”

三个人的谈话不住地进行下去,面面俱到地介绍并理解着悲惨的生活。

母亲深深潜入回忆之中,从朦胧模煳的过去里,取出每天每日所受到的屈辱与痛苦,构成了一幅沉重的、充满了无法言表的恐怖的画面,——她的青春就是在那无言的恐惧中度过的。最后她说:

“啊,说得太多了,你们该休息了。这些话是永远也讲不完的……”

姐弟俩听了她的话后,便默默地站起来跟她道晚安。

母亲能感觉出来,尼古拉鞠躬的时候比以前更恭敬了,握手也比以前更热情了,索菲亚将她送到卧房门口,站在门口低声说:

“请休息吧,祝您晚安!”

好怕声音里充满着温情,灰色的双眼柔美动人。亲切异常地观看着母亲的脸……

母亲把索菲亚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掌里,无限感激地说:

“多谢您了!……”

几天之后。

母亲和索菲亚穿上了穷市民的家常衣服,来到尼古拉面前。

尼古拉看到:她们两人都穿了破旧的印花布长衣,外面加了一件短袄,肩上背了个口袋,手里拿着拐杖。这种打扮使过索菲亚显得矮了一些,她那些苍白的脸显得格外严峻起来。

尼古拉和姐姐道别的时候,紧紧地和她握了手。

在这个时候,母亲又一次地发现了他们之间的那种镇静而单纯的关系。这些人不接吻,也不说爱抚的话,可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十分真挚的和关切的。她从前所接触和熟悉的那些人们,虽然常常接吻,常说爱抚的,可是他们经常像饿狗一般打架撕咬。

她俩默默地穿过城里的大街小巷,来到了郊外。两人肩并肩地,沿着那条两旁长着老白桦树的大路一直朝前走去。

“您不累?”母亲问索菲亚。红与黑

索菲亚高兴地、好像夸耀小时候淘气的事情似的,开始向母亲讲述她的革命工作。

她常常拿了假护照,借用别人的名字,有时候化了装逃避暗探的注意,有时候将好几普特的禁书送到各个城市,帮助流放的同志逃走,将他们送到国外。

她家里曾经设立过秘密的印刷所。当宪兵发觉了要来搜查的时候,好在他们到来以前的一刹那间化装成女仆,在门口迎接客人,然后就就走了。她外套也不穿,头上包着薄薄的头巾,手里提着盛煤油的洋铁壶,冒着严寒酷冷从城市的一端走到另一端。

有一次,她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去看朋友,当她已经踏上他们所在的寓所的楼梯时,她发觉朋友家正被搜查。这下儿要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她放大胆儿,机智地按响了住在她朋友下面的那家人的电铃,然后提着皮包走进了毫不认识的人家,老实而从容地向他们说明了自己的处境。

“假使你们愿意,那么不妨将我交给宪兵,可是我想,可是我想,你们一定不会干这样的事情。”她用一种信任的口气确切地说。

那一家人吓得要命,一夜都不敢入睡,时时刻刻提防有人敲门。可是,他们非但没有把她交出来,第二天早上还和她一起嘲笑了那些宪兵。

还有一次,她打扮成修女,和追踪她的暗探坐在同一节车厢里的同一条凳子上。暗探不知好歹地夸说着自己的机敏,自己被蒙在鼓里,一点都不知道。她还对她讲了探捕犯人的方法。他以为他所注意的女人一定是坐在这一班车的二等车厢里,所以,每当到站停车的时候,他总是出去看看,回来的时候,总是说:

“没有看见,——一定是睡了。他们也要疲倦的,——他们的生活也和我们一样的辛苦呢!”

母亲听了她的故事,禁不住笑了起来,双眼含着爱抚望着她。

修长清瘦的索菲亚迈动着她那匀称的双腿,轻快而稳健地走在路上。在她的步伐之中,在她虽是低哑却很有精神的话语和声调之中,在她整个挺直的身形里都包含着一种精明、健康、快活勇敢的神气。她的眼睛闪烁着青春的光芒,和周身上下所有的地方一样,充满了朝气蓬勃的欢乐。

“您看,这棵松树多好!”索菲亚指着一棵松树,兴高采烈地对母亲说。

母亲停下脚步看了一下,觉得这棵树并不比别的高大或茂盛,其实只是一棵很平常的树。

“是很好的树!”母亲嘴角挂着微笑应道。说话间,她看见微风吹拂着索菲亚耳朵上的那几根白发。

“云雀!”索菲亚的灰色眼睛里立刻发出了柔美的亮光,她的身体好像要离开地面似的,迎着一种晴空中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的音乐飞去。她不时俯下柔软的身体采摘地上的野花,用她纤细灵活的手指轻轻地抚弄着摇曳不已的花朵。有时,她还情不自禁地轻声唱起耶动听的歌。

这一切都使得母亲的心更加贴近这位长着浅色眼睛的女人。母亲不由自主地紧靠着她,努力地要跟她走得步调一致。

可是,索菲亚说的话有时非常激烈,让母亲觉得,这是多余的,并且引起了她内心的不安:

“米哈依洛恐怕不喜欢她。”

但是,不大一会儿之后,索菲亚说的话又是很单纯很真挚的了,母亲亲切地端详着她的那双眼睛。

“您还是这么年轻吧!”母亲感慨地说。

“啊,我已经三十二岁了!”索菲亚朝她喊道。

符拉索娃笑了一笑。漂亮朋友

“我不是这个意思,看了您的面相模样,或许可以说,您不是特别年轻了,可是看到您的眼睛,听到您的声音,那真叫人惊奇呢,——好像您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呢!您的生活虽然这么不安定,这么苦,这么危险,可是您的心总是带着笑……”

“我并不觉得苦,同时我也不能想象,还有比这个更好和更有趣的生活……我以后要叫您尼洛夫娜,彼拉盖雅对您好像是不相称的……”

“随您叫吧!”母亲沉思一般地说。“您喜欢叫我什么就叫什么吧。我一直在看着您,听着您说话,心里也一直在想着您。我觉得,您应该知道怎样接近人的心灵,这让我很快活。在您面前,一个人可以把心里所有的一切都毫不羞怯、毫不担忧地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心房自然而然地会向您打开。在我看来,你们大家都是棕产,你们能够征服世界上的一切罪恶,一定能征服!”

“我们相信一定能够征服,因为我们是和工人大众站在一起的。”索菲亚充满自信地高声应和。”在工人大众里,包含着一切的可能,和他们在一起,所有的目的都能达到!只是,他们的意识现在还没有能够自由地成长,非去唤醒他们的意识不可……”

她的一席话在母亲心里唤起了复杂的感情——不知什么缘故,母亲对索菲亚产生了一种不会使人感到屈辱的友爱的怜悯,并且想从她嘴里听到一些别的、更普通的话。

“你们这样劳苦,有谁来酬报你们?”她悲伤地低声问道。

索菲亚带着母亲听来似乎是自豪的口气回答说:

“我们已经得到报酬了。我们已经找到了使我们称心满意的生活,我们可以拿出我们全部的精神和力量,——此外还有什么奢望呢?”

母亲向她瞥视了一下,又低下头来不安地寻思:“米哈依洛恐怕不会喜欢她……”

噗吸着芬芳的空气令人心情爽朗,尽管她们不是在疾步向前,却走得非常轻快。

母亲觉得,她好像真的是去朝拜圣地。她回想起了幼年时代过节的时候,她常跑到离村子很远的修道院去参拜施行奇迹的圣像时的那种欢欣的心情。

索菲亚有时用动听悦耳的低音唱出一些关于天空和恋爱的新歌,或者突然念出一些歌颂田野、森林和伏尔加河的诗歌。

母亲带着微笑听着,她受到了诗歌和音乐的节奏的影响,不由自主地随着诗的韵律和音乐的拍子点着头。

她心里,好像夏天傍晚时分的古老而美丽的小花园一样,充满了温和静穆的沉思。

第二天,她们终于到达了预计的村子。

母亲向一个正在种田的农夫打听到了柏油工地的地点。不多一刻,她们顺着一条陡峭的、布满像楼梯似的一个个树桩的林中小道走去了,而后,到了一块小小的圆形的林中空地,地上乱堆着木炭和沾满柏油的木片子。

“总算到了!”母亲一边朝四周打量,一边不安地自言自语。

在那用木杆和树枝搭起来的小屋旁边,雷宾浑身墨黑,敞着衬衫,露出胸膊,正在跟叶菲姆等几个小伙子坐在桌子旁吃饭。他们的饭桌,就是在打进地里的木桩上搁了三块没有刨平的木板。

雷宾第一个看见她们,随即把手搭起眼篷,默默地等着。

“米哈依洛兄弟!近来好吗?”母亲老远地喊着打招呼。

他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迎上去。当他认出了是她时,就站住了,脸上带着笑容,用黑手摸了摸胡子。

“我们去朝拜圣地。”母亲边走边说。“我想,正好顺便来看看您!啊,这位是我的朋友安娜……”

母亲似乎是想满意自己的巧计,于是便斜过眼来对索菲亚严肃而端庄地脸瞅了一下。

“你好!”雷宾带着阴郁的微笑跟母亲握了握手,然后对索菲亚行了礼,又说,“不会说什么假话,这儿不是城里,没有说假话的必要!这儿都是自己人……”

叶菲姆坐在桌旁,目光炯炯地打量着眼前这两个巡礼的女人,然后对同伴们嘀嘀咕咕地讲了几句。等她们走到桌前,他站起来默默地朝她们行了个礼,可是他的同伴依然坐着一动不动,就好像不知道有客人来了似的。

“我们在这里过的日子就跟和尚一样。”雷宾边说边轻轻地拍了拍符拉索娃的肩膀。“谁都不来,东家不在村里,主妇进了医院,所以,我好像在做经理。请在桌子旁边坐下吧。想喝点茶吗?叶菲姆!拿点牛奶来!”

叶菲姆不慌不忙地走到小屋里去。

两个巡礼的女人从肩上取下口袋。

有一个瘦高的小伙子站起身来,过去给她们帮忙。另外一个矮胖的头发蓬乱的小伙子,好像寻思什么似的,把胳膊撑在桌上,望着她们,一会儿搔搔头,一会儿低声哼唱。

柏油那股怪味儿和腐烂了的树叶子的臭味儿混在一起,熏得人头都发晕。

“他叫雅柯夫。”雷宾指着瘦高个儿的小伙子介绍说。“这边的叫伊格纳季。唔,你的儿子怎样?”

“在牢里!”母亲伤感地回答。

“又在坐牢?”雷宾惊讶地喊道。“大概是他很喜欢……”

伊格纳季停止了唱歌,雅柯夫从母亲手里接过了手杖,说:

“请坐!……”

“您怎么啦?请坐呀!”雷宾对索菲亚说道。她于是便默默地坐在木板子上。仔仔细细地打量起雷宾。

“什么时候抓去的?”雷宾关心地问,他也在母亲的对面坐下,摇了摇头,高声感叹道:“尼洛夫娜,您真是不幸!”

“没什么!”她说。母亲

“怎么?习惯了?”

“也不是什么习惯不习惯,只不过是知道了这样是不行的。”

“对!”雷宾说。“好,你讲吧……”

叶菲姆拿来了一壶牛奶。他从桌上取了茶碗,又用水洗了洗,然后倒了牛奶,送到索菲亚面前,并且用心地听着母亲的话。他的这些动作都做得十分小心,一点声响也没有。

母亲简单地讲完了之后,——大家彼此谁也不看谁,都沉默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伊格纳季坐在桌旁,开始用指甲在桌板上划着花纹。叶菲姆站在雷宾后面,将手臂肘放在雷宾的肩上。雅柯夫人靠在树上,两手交叉着放在胸前,低着头。

索菲亚在这个时候悄悄地用两眼的余光打量着这些农民……

“对啦!”雷宾沉闷地拖长了话音。“就应该这样公开地干!

……”

“我们如果这样干上一辈子,”叶菲姆接过话茬苦笑着说,“非得让乡下人打个半死不可……”

“肯定打个半死!”伊格纳季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哼,我要到厂里去做工去,那边要好些……”

“你说,巴威尔要受审判吗?”雷宾问。“那么,判决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呢?哎,打听过没有?”

“做苦役,或者是终身流放到西伯利亚……”母亲有些沉痛地低声作答。

三个小伙子一同望了望母亲,谁也没说什么。

雷宾低下头去,缓缓地追问道。

“那么,他在计划这次游行之前,总是知道他要遇到什么危险的吧?”

“当然知道的!”索菲亚高声回答道。

在场的人都沉默起来,谁也不再动弹,好像有一个冰冷的念头把大家都给冻住了。

“原来是这样的!”雷宾满脸郑重的表情,他严峻地接着说。

“我也想,他肯定是知道的。没有考虑之前,他决不会轻举妄动的,他是个严肃而又有头脑的人。喂,大家听见没有?人家?人家呀,明明知道了要吃刺刀,要被判苦役,还要去干!即使他的妈妈倒在路上,他也顾不上管她,而是从她身上跨过去!尼洛夫娜,他一定会跨过你的身子勇往直前的吧?”

“一定会的!一定会的!”母亲哆嗦了一下回答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向周围看了看。

索菲亚静静地摸了摸母亲的手,她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瞅着雷宾。

“这才是个了不起的人呢!”雷宾低声夸赞了一句,然后用他那深色的眼睛朝在场的人望了望。

六个人都肃然不语。

一道又一道细细的阳光宛如金色的丝带挂在空中。乌鸦们在树林里大胆而自信地喧噪着。

母亲回忆起五一那天的情形,便有些伤感,再加上怀念和子和安德烈,心里就更难受了。她手足无措,茫然四顾着。

窄窄的林中空地上,乱糟糟地堆着柏油木桶,还有些连根挖出来的树桩。橡树和白桦密密挤挤地长在空地的四周,自然而然地把这块空地裹在里面。树木们被寂静束缚着,凝然不动,只把它们暖和宜人的深色影子洒在地上。

忽然,雅柯夫离开树木,走到一旁,然后站在那儿把头一甩,用枯燥的嗓子高声地问道:

“这是要我们和叶菲姆去反对这些人吗?”

“你以为是去反对谁?”雷宾阴郁地反问他。“他们要用我们自己的手来绞杀我们的敌人,这就是他们玩的把戏!”

“我还是要去当兵的!”叶菲姆的声音不大,语气却很坚定。

“谁强留你啦?”伊格纳季高声说道。“去吧!”

他盯着叶菲姆,不无带嘲笑地说:

“可是对我开枪的时候,要瞄准脑袋,……不要弄得人家半死不活的,要一下子结果了才行。”

“知道了!”叶菲姆刺耳地喊了一声。

“大家先慢点争论!”雷宾说话的同时也严厉地望着他们,慢慢地举起了手。“这个女人真了不起!”他指着母亲说。“她儿子的问题现在大概很糟……”

“你何必提这个?”母亲忧郁地低声发问。

“应该提!”他阴沉地回答。“应该让人知道,你的头发不是无缘无故地变白了的。可是,这样就能把她吓倒了吗?尼洛夫娜,你拿书来了?”

母亲对他望了望,沉吟了一下,回答道:

“拿来了……”

“好!”雷宾的手掌在桌子上拍了一下,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我一看见你,立刻就明白了,——要不是为了这件事,你何必到这儿来呢?大家看见你心里就明白了,儿子被抓去了,母亲就起来代替他!”

他用手威严而有力地点点划划,嘴里带着牢骚的骂声。

母亲被他的叫骂声吓了一跳,她焦急地望着他,她看出来哈依洛的脸一下子变得厉害了——他消瘦了,胡子变得长长短短参差不齐,可以明显地感到胡子下面的颊骨。淡青色的眼白上布满了红丝,好像很久没有睡觉似的。他的鼻子变得更软了,阴险地弯着,原本是红色的衬衣已让柏油浸透了,领口敞着,露出干枯的锁骨和浓黑的胸毛,整个形象看上去,好像比以前更阴郁、更悲惨了,就仿佛经历了许多事。那双充血过多的干涩的眼睛,闪动着不可遏制的愤怒的火焰,火焰映照着他阴暗的脸颊和鼻棱。

索菲亚的脸色苍白起来,她一声不响,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些农民。伊格纳季眯起了眼睛,摇着头。雅柯夫又站在小屋旁边,用黑黑的手指生气似地剥下木杆的树皮。叶菲姆在母亲背后沿着桌子慢慢地踱着。

“前几天,”雷宾继续说,“地方自治局的议长叫我去,对我发问:‘你这坏蛋跟教士讲了些什么鬼话?’‘我为什么是坏蛋?我拿自己的力气挣饭吃,从来没有干过坏事。就是这样!’我不卑不亢。那家伙气得大喝了一声,挥起拳头直朝我的牙齿砸过来……后来,将我监禁了三天三夜。好,你就这样对待老百姓,是吗?你这个恶鬼!我不会饶了你的!如果不是我,别人也会替我报仇!你死了,也要找你的孩子报复,父债子还!——你记清楚!你用凶狠的铁爪抓开了人民的胸口,给你自己种下了恶果!恶鬼呀,不会饶你的!就是这样。”

他心中的仇恨似乎沸腾了一般,他的话语里掺杂一种抖动的声音,使母亲听了很害怕很担心。

“我对那教士说了些什么呢?”他的声调稍微有些平缓了。

“有一天,村会开过之后,他和农民一同坐在街上,对他们说,人和家畜一样,所以——向来缺不了敌人!于是,我开玩笑说:‘要是派狐狸做了林中的官,那么树林里只会剩些羽毛,鸟儿都没有了!’那教士瞅了我一眼,讲起了人们一定要忍受,并且要祷告上帝,赐给他忍受的力量之类的话。我听了之后说,祷告的人太多了,大概上帝已经没有工夫听祷告,所以不听了!他盯住我,问我念哪些祷文?我回答他,我像所有老百姓一样,一辈子只念一个祷文:‘上帝呀,请你教我们替那些贵族搬砖头、吃石子!’他没有让我讲完。啊,您是贵族吗?”雷宾的叙述夏然而止,突然转了话锋询问索菲亚。

“为什么我是贵族呢?”索菲亚突然吃了一惊,立刻向他反问。

“为什么?”雷宾感到好笑。“那是你生就了的命运呀!就是这样。您以为花布头巾就能遮住贵族的罪恶,让人们无法看见了吗?教士哪怕是披着席子,我也能看出他来。方才您的臂肘碰到桌子上的水渍时,您就颤动了一下,又皱起了眉头。——您的嵴背也很直,不像个工人……”

母亲生怕他的这种令人难堪的嘲弄,会使索苦亚生气,连忙严厉地说:

“她是我的朋友,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她是个好人,——因为干这种工作连头发都白了,你说话不要这么过分……”

雷宾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难道我说了什么让她生气的话了吗?”

索菲亚望了望他,冷冷地问:

“您有话要对我讲吗?”

“我吗?有的!最近这儿来了一个新的伙伴,是雅柯夫的堂兄弟,他生了肺病,可以叫他来吗?”

“有什么不可以呢?去叫吧!”索菲亚回答。

雷宾眯起了双眼,朝她觑视着,然后压低了声音说:

“叶菲姆,你去走一趟,叫他晚上来,——就是这样。”

叶菲姆戴了帽子,一声不响,对谁也不看一眼,慢悠悠地走进森林里去了。

雷宾望着他的背影点了点头,小声对大家说:

“他正苦闷呢,轮到了他的兵役,——他,还有雅柯夫。雅柯夫干脆地说:‘我不能去。’其实他也不能去,可是又想去……他想去鼓动兵士,我劝他说,别用脑袋撞墙壁去……可是他们预备拿起枪来就走。是啊,他在烦恼着呢,伊格纳季方才讥讽他,——那是没有用的!”

“决不是没有用的!”伊格纳季忧郁地说着,但眼睛并不看着雷宾,“到了那边,他们会逼着他服从,他就能够和其他兵士一样地开枪……”

“不会这样容易吧!”雷宾沉思地说。“可是,假使能够逃避兵役,那当然更好。俄罗斯这样大,到哪儿去找他?弄到一张护照,乡下什么地方都可以去……”

“我就这样办!”伊格纳季用一块木片在自己脚上敲着,说。“已经决定了反抗,就坚决地反抗吧!”

谈话到此中断了。

蜜蜂和黄蜂忙忙碌碌地飞来飞去,嗡嗡地响着,使那寂静的空间显得格外寂静。小鸟啁啾不已;远远地传来了一阵歌声,歌声在广袤的田野上荡漾着。

雷宾沉默了片刻,恍悟般地说:

“好,我们该去上工了……你们要休息一下吧?小屋里有床。雅柯夫!你去给她们拿些枯叶子来……好,老太太把书给我吧……”

母亲和索菲亚解开了口袋。

雷宾弯下身子看看口袋,满意地说:

“哦,真不少!这件事干了许久了吗?您叫什么名字?”他问索菲亚。

“安娜·伊凡诺夫娜!”她回答,“干了十二年了……怎么样?”

“不,没有什么。那么,会过牢?”

“坐过。”

“懂了吗?”母亲用责备的口吻低声说。“你方才还对她说那样不客气的话……”

他没有回话,手里接近一叠书,露出了满嘴的牙,执拗地说:

“请您不要生气!老百姓和贵族,如同油和水,怎么着也溶和不了……”

“我又不是贵族,我只是一个人!”索菲亚带着温柔的微笑反驳他说。

伊格纳季和雅柯夫走到他面前,伸出了手。

“给我们吧!”伊格纳季说。

“都是一样的?”雷宾向索菲亚问道。

“各种的都有。里面还有报纸……”

“喔!”

他们很快地走进了小屋。

“农民们热心起来了!”母亲用沉思的眼光望着他们的背影,轻轻地评判。

“可不是吗?”索菲亚小声附和着。“我从来没有看到像他这样的脸,——简直像个殉道者。到里面去吧,我想看看他们……

“他说话不客气,您不要跟他生气……”母亲低声请求般地劝慰她。

索菲亚笑了出来。

“您真是好人,尼洛夫娜……”

她们走到门口的时候,伊格纳季抬起头来,对她们是瞥了一眼,他把手指插入鬈曲的头发里,低头看着放在膝上的报纸。雷宾站着,把报纸放在从屋顶缝隙里洒下来的阳光底下,翕动着嘴唇念着。雅柯夫跪在地上,脑部抵着床铺,也要看书。

母亲走到小屋的角落里,弯腰坐了下来。索菲亚搂着母亲的肩膀,默默不语地看着屋里的情景。

“米哈依洛伯伯!这儿在骂我们农民呢!”雅柯夫头也不回地说。

雷宾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笑盈盈地说:

“那是善意的责骂!”

伊格纳季咽了口唾液,抬起头来,闭着眼睛说。

“这儿写着:‘农民已经不是人类。’当然,已经不是了!”

在他那张单纯坦率的脸上,掠过了愤懑的阴影。

“哼,你倒换了我的地位,来活动活动看。让我看看,你会变成个什么样子,——自以为聪明得了不得似的!”

“我得躺一下。”母亲悄悄地对索苦亚说。“到底有些累了,那些气味熏得我头晕。您怎么样?”

“我不想睡。”

母亲在床板上伸展了身体,说话间就迷迷煳煳地打起瞌睡来。局外人

索菲亚坐在她旁边关切地照顾着她,时不时地看看他们几个读书的情形。偶尔有黄蜂或者野蜂在母亲脸上打转转,索菲亚就及时地把它们轰走。母亲迷离的双眼看到这种情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高兴——索菲亚的这份热诚令她深感欢欢。

雷宾走到跟前来,用粗浊的声音轻轻地问道:

“她睡了?”

“嗯。”

他凝视着母亲的脸,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轻声说:

“跟着儿子,走儿子走的道路,她大概是第一个吧,是第一个!”

“不要吵醒她,我们到那边去吧!”索菲亚说。

“唔,我们得去做工了。还想谈谈,只好等晚上再谈了!

喂,我们走吧……”

他们三个一齐走了,剩下索菲亚待在小屋旁边。

母亲心里想着:

“啊,好了,谢天谢地!他们已经相处得很好了……”

她唿吸着森林和柏油的香气,静静地睡着了。

柏油工人们干完了活,十分满意地回来了。

母亲被他们的声响吵醒了,她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微笑着从小屋里走出来。

“你们都在干活,我倒像贵妇人一样,在这儿睡觉!”她用温柔慈爱的目光望着大家伙,嘴里客气地解说着。

“人家会原谅你的!”雷宾说。他的态度和神情都比先前镇静了,好像疲劳吞下了他的过度的兴奋。

“伊格纳季!弄点茶吧!”他说。“我们这儿是每天轮流着弄饭吃,……今天轮到伊格纳季给我们弄吃喝了!”

“今天我可以让别人来做!”伊格纳季说。他动手搜集了生火的木片和枝条,一面留神听大家说话。

“有客人,是谁都喜欢的。”叶菲姆在索菲亚身旁坐下来说。

“我来帮你,伊格纳季!”雅柯夫低声说着,一面走进小屋。从里面拿出面包,将它一片一片地切开,按座分放。

“哟嘿!”叶菲姆低声说,“有咳嗽声儿。”

雷宾侧耳细听了一下,点了点头,确信地说:

“不错,是他来了……”

他扭过脸来对索菲亚解释道:

“证人马上就来了。我真想带他到各个城市去,让他站在广场上,让老百姓都听听他说的话。他讲的虽然老是那一套,可是大家都应该听听……”

暮色渐渐浓重起来,森林更加寂静,于是,人们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柔和多了。

索菲亚和母亲老是望着他们——他们的动作都很缓慢、笨重,好像格外地小心。同样,他们几个也在观察着这两个女人。

这时,从森林里走出一个瘦高个儿驼背的男子。他拄着拐杖,走得很慢。远远的,都能听见他那呵嘎呵嘎的咳喘声。

“我来了!”他说了三个字就咳嗽起来了。在人间

只见他身穿一件很长很长的、一直拖到脚跟的旧外套。长着略带黄色的直头发,头发从他揉得皱巴巴的圆形帽下面,稀稀拉拉地搭下几束来。瘦骨嶙刚的黄脸上长着浅色的胡子,嘴巴半开着,眼睛深陷进去,从黑眼窝儿里发出点点热病患者常有的那种光亮。

当雷宾替他和索菲亚介绍的时候,他向她问道:

“我听说,您给我们送来书了?”

“是的。”

“我代表大家伙谢谢您!……群众本身还不能懂得真理,……所以懂得真理的我……代表他们前来致谢。”

他的呼吸很急促,说话时,总是忙不迭地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他的每句话常常中止,双手看上去无力而瘦削,手指缓慢地在胸前移动着,努力要解开大衣的扣子。

“这么晚了在树林里对您是有害的。树林里树叶很多,又潮又闷人。”索菲亚好心地劝说着。

“对我,已经没有什么有益的东西了!”他边喘边说。“对我,只有死是有益的……”

他的话和那种声音叫人听了很难受,他整个的身形让人看了顿生怜悯,谁都会感到爱莫能助,觉得世间有阴郁和烦恼。

他坐下来的时候,非常小心地弯曲了膝盖,好像生怕把腿折断似的,然后擦了额上的冷汗。她的头发是那么干枯,如同死人一般。

篝火燃烧起来了,周围的一切都开始颤动,开始摇晃。被火烧着了的眼睛,好像害怕似的逃进森林里去了。

伊格纳季那张圆鼓鼓的脸,在火光下掠动了一下。于是,火光熄了,发出了煤烟的气味。寂静和黑暗又密集在林中空地上,仿佛凝神来细听病人沙哑的声音。

“可是对于群众,我还是有点用的,我可以做这种罪行的证人……啊,你们看看我……我只有二十八岁,可是差不多就要死了!十年之前,我可以毫不吃力地背十二普特的东西,——一点都不在乎!我想,像我这样棒的身体可以一直活到七十岁都不生病……可是才过了十年,十年——已经全完了。老板夺去了我的寿命,夺去了我四十年的寿命,四十年啊!”

“你听,他说的就是这一套!”雷宾低声说。

篝火重新炽烈起来,比以前的更旺了也更亮了。影子往树林乱窜,又扑退到火边,围着火焰无言而又充满敌意地跳着舞,抖动个不停。火堆里的树枝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表达着怨怒。一阵阵的热空气摇动着树叶,使它发出私语一般的音响。愉快活泼的火焰,仿佛是在游戏,互相拥抱着,红色的火舌向上卷起,散出一个个的火星,燃着的树叶在飞翔,天上的星儿好像在对那些火花微笑着频频招手。

“这不是我的话!千千万万的人,虽然不知道这对于生活在苦难中的人民有什么有益的教训,都在说同样的话。不知有多少做工做成残废的人,一声不响地被饿死了……”他佝偻着身子,全身抖动地咳嗽起来。

雅柯夫将一桶克瓦斯放在桌上,丢下一把青葱,对病人说:

“来,萨威里,我替你弄了些牛奶来了……”

萨威里推辞着摇摇头,可是雅柯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扶了起来,搀到了桌子前面。

“嗳,”索菲亚带着责备的口吻低声向雷宾说,“为什么叫他到这儿来?他随时都可能死掉。”

“对,可能!”雷宾附和着说。“不过,让他说说吧。为着一点儿意思都没有的事情,把命都送了——那么为着大家,就让他再忍耐一下吧——不要紧的!就是这样。”

“你好像是在欣赏什么似的。”索菲亚高声评说。

雷宾对她瞅了瞅,阴冷地回嘴道:

“贵族才欣赏基督在十字架上受苦的情形呢。我们是向人学习,我们希望,您也得学一点才好……”

母亲担心地抬起了眉毛,对他说:

“你呀,别说了吧?……”

吃饭的时候,病人又讲了起来:

“他们用工作把人们累死……这是为着什么?我们的老板,——我们的性命是在工厂里送掉的,——我们的老板送了一套金的洗脸用具给歌剧院的一个女演员,连尿壶都是金的。这个金尿壶里有我的气力、我的生命。你看,我的寿命就是为这种东西而浪费掉的。这个人用工作夺掉我的性命,他用我的血汗来讨他姘头的欢心,——用我的血汗替她买金尿壶!”

“听说人类是这按着神着的样子造的,”叶菲姆苦笑着说,“可是却把他们胡乱糟蹋……”

“不能再沉默了!”雷宾拍着桌子说道。

“不能再忍受了!”雅柯夫人低声补充了一句。

伊格纳季听了只是苦笑了一声。

母亲觉得,三个小伙子都在如饥似渴地听着,每逢雷宾开口的时候,他们都是非常专注地凝视着他的脸。萨威里的话在他们脸上引起了异样的、怀着恨意的苦笑。好像他们对于病人没有一点怜悯的感情。

母亲将身体稍稍挪向索菲亚,悄声问道:

“难道他说的是真话?”

索菲亚高声回答说:

“不错,是真的!送金器的事报纸上也登上,那是莫斯科的事……”

“可是,那家伙什么惩罚也没有!”雷宾低声说。“应该把他判处死刑——把他带到老百姓面前,把他切成一块一块的,把他肮脏的肉喂狗吃。人民起来的时候,一定要大大地惩罚他们。为了洗刷自己的侮辱,群众是要叫他们大流血的。这些血,是群众的血,是从群众的血管里面吸出去的。群众才是这些血的真正主人!”

“冷得很啊!”病人说。

雅柯夫扶他起来,搀着他走到火车跟前。

篝火熊熊地燃烧着,没有长脸的影子们吃惊似地望着火焰的快活游戏,在篝火周围颤动不已。

萨威里在树桩上坐下来,伸出枯干的、几乎是透明的手来烤火。

雷宾将头向他那边示意了一下,然后对索菲亚说:

“这比书还要厉害!机器切断了工人的一只手或者是轧杀了一个工人,这还可以说怪他本人不小心。可是吸干了一个人的血,就把他当死尸似的扔掉,—— 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不论怎样杀人,我都能明白,可是为着自己的娱乐去折磨人家,那我是不能懂得的。老百姓为什么一生下来就得受折磨,我们大家为什么要受苦呢?这完全是为了好玩,为了作乐,为了活得有趣,为了用血可以买到一切——女戏子、马、银制的餐刀、金做的面盆……还替他们的孩子买些什么贵重玩具。你们去做吧,你们出力去做,我呢,可以靠你们的劳动储蓄金钱,去买金尿壶送给情妇。”

母亲听着这些话,看着眼前的一切,在她面前的黑暗里,又像光带一般闪耀着一条巴威尔和他的同志们所走的道路。

晚饭后,大家围火而坐。

在他们面前,篝火匆匆地吃着柴枝,发出熊熊的火焰;他们后面,垂着沉寂的夜幕,夜幕遮住了森林和天空。

病人睁大了双眼盯着火苗,他不断地咳嗽着,全身都跟着颤动,——好像他的残余的生命,急于要抛弃这个被疾病吃空了的躯体,急不可耐地从他的胸口冲出来。火焰的反光在他脸上跳动,可是他的皮肤仍旧像死的一般,只有他的眼睛还像余下的两堆柴烬在那里微微发光。

“萨威里,你还是到屋里去吧?”雅柯夫弯下腰来问他。

“为什么?”他费劲儿地回着话。“我要在这儿坐一会儿!

我和大家在一起的对候已经不多了!……”

他向大家望了一望,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就有气无力地苦笑了一下,说道:

“和你们坐在一起,我觉得很舒服。看着你们,我心里想,也许这些人会替那些被剥夺了生命的人、替那些残遭杀害的老百姓们申冤报仇……”

于是,没有谁开口回答他。不大一会儿,他就无力地垂下了头,打起瞌睡来了。

雷宾望了望他,低声说:

“他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一坐下来就总是讲这件事——讲对于人的这种侮辱……他的整个心思都放在这件事上,好像他的眼睛已经被这件事给遮住了,除了这个,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别的还要看到什么呢?”母亲若有所思地说。

“如果有成千上万的人,为了让主子可以胡乱花钱,天天都累死累话的,还要把性命送掉……那么还要看到什么呢?

……”

“听他的话真叫人腻烦!”伊格纳季小声嘟哝。“这种话,听上一遍就不会再忘记了,……可是他老是翻来覆去地说这些话。”

“一切的一切,都包括在这一件事情里,要明白呀!全部的生活都包括在这件事情里!”雷宾满脸阴郁地说。“他的故事我已经听过十遍了,可是,有时候还是要怀疑。有时,心肠发软的时候,好像不愿意相信一个人会做出这样荒谬、丑恶的事情来……那时候,我觉得有钱人和穷人都是同样可怜。有钱的人也是走错了路!一面是被饥饿遮住了眼睛,另外一面——是被金钱迷住了眼睛。喂,你们仔细想想,喂,弟兄们!你们打起精神来,好好地想一想,都凭良心想一想!”

这时,病人的身体晃了一晃,他睁开眼睛,在地上躺下来,仿佛十分疲乏。

雅柯夫悄悄地站起来,走进屋去拿了一件皮袄盖在他身上,重新又回到索菲亚身边坐了下来。

火焰般红润的脸蛋上带着热情的微笑,映照着周围黑朦朦的人影。火旁人们的声音,渐渐地跟火焰的轻忆的噼啪声、簌簌声沉思地融在一起。

索菲亚不知疲倦地讲着全世界人民为获得生活的权利而进行的斗争,讲到了过去德国农民的斗争,爱尔兰人的不幸,以及法国工人在不断的争取自由的斗争中的伟大功绩。

在这披着天鹅绒般的夜色的森林之中,在这被树林包围着、被黑暗的天幕笼罩的林中空地上,在这跳跃着的火光面前,在这一圈好像带着敌意似的人影中间,——震撼了饱食终日、贪得无厌的人们的世界的那些事件,一一苏醒过来,全世界的战斗得疲乏了的人民,流着鲜血,一个个地走过;那些为自由和真理斗争的战士的名字,一个个地又被生动地回忆起来了……

索菲亚那微带喑哑的声音低低地流动着,好像来自遥远而真实的远方。就是这种声音唤醒了人们的希望,给人们增加信心。

大家伙都默默地听着自己精神上的弟兄们的这些故事。每个人都认真地凝视着这个女人的苍白而消瘦的脸庞;在他们面前,全世界人民共同的神圣的事业, ——为了争取自由的无穷无尽的斗争——愈来愈鲜明地放出了光辉。一个又一个的杰出的人,从遥远的、被黑暗和血腥的幕布遮住的过去,在他们不知道的外国人中间,看到了自己的思想和希望,使他从理智和情感上都想参加这个世界,因为他们在这个世界里发现了许多许多的朋友。这些朋友,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同心协力义无返顾地决定要寻找到人世间的真理,并且花费了无限的痛苦的代价来使自己的决定神圣化。为了那光明灿烂的新生活的到来,抛头颅洒热血,和所有的人们在精神上接近的感觉产生了,而且不断地增长着,一颗充满了渴望理解一切、团结一切的热望的崭新的心产生了。

“总有一天,世界上各个国家的工人们都会抬起头来,坚决地说:‘够啦!我们再不过这种生活了!’”索菲亚非常有信心地说。“那时候,那些只是靠着贪婪而有力的强者,他们的虚幻的力量就会丧失殆尽!土地也就会从他们的脚下化为乌有,他们连立足之地也不会再有了。”

“那是一定的!”雷宾点着头说。“如果,不怕死,什么事情都可以成功!”

母亲耐心地听着,眉嵴高高地耸着,脸上自始至终带着惊喜交加的微笑。她感到,先前她认为在索菲亚身上的那些多余的东西——诸如急躁、锋芒太露、过于豪放等,——现在都消失了,都融解在她热烈而又流畅的故事之中了。

夜色的沉静、火焰的跳动、索菲亚的脸庞,都使她欢欣不已,然而,最使她高兴的是农民们的那种严肃而认真的态度。他们恐怕妨碍故事的继续,怕打断使他们和世界联接的那根光辉的线,所以每个人都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他们中间,只是有人偶尔轻手轻脚地往篝火里添些柴草,当篝火堆里忽然飞起一股烟和些许火星儿的时候,他们就迅捷地用手挥挡着,尽量不让烟和火星飞到她们那里。

有一次雅柯夫站起身来,低声说:

“请稍等一下再讲……”

他很快跑进小屋去,拿来了衣服,然后和伊格纳季一起默不作声地为这两个女人盖好肩头、裹住双脚。

索菲亚接着讲下去,她描述出胜利的日子,向他们鼓吹着对于自己力量的信念,使他们明明白白地意识到,他们的命运和那些为富人无聊的娱乐享受而忍辱负重地劳碌了一生的人们的命运是相同的。

确切地说,那睦话并没有使母亲倍加激动,然而,因为索菲亚的言语而唤起的要拥抱一切人类的那种伟大的情感,使她心中也对那些人充满了感谢和虔诚的情意,那些人冒着危险去努力接近那些被劳苦的铁链缚住了的人,并且给他们带来光明的理性和对真理的热爱。

“上帝啊!愿您保佑他们!”她闭了双眼,心中默念。

天快亮的时候,索菲亚感到疲倦了,于是沉默下来,她带着微笑朝她周围那些思索着的愉快的面庞看了一看。

“我们得走了!”母亲说。

“是得走了!”索菲亚劳累不堪地应道。

小伙子们中间,有人很重地叹了口气,仿佛是在依恋,又好像是在惋惜。

“你们要走了,这真是怪可惜的!”雷宾用他从来没有用过的温柔的声音说。“您讲得真好!叫大家伙互相亲近起来,这是一件重要的工作!现在我们知道了千百万人都有着和我们同样的希望,心也变得更加善良了。这种善良就是伟大的力量!”

“你用善良去待他,他用棍子来待你!”叶菲姆一边笑谑地说着一边快速地站了起来。“米哈依洛伯伯,她们是得回去了,趁现在天黑没有人看见。要不然,将来我们把书分了,官府里又要来人查这些书的来路了。或许,有人会记起,有两个巡礼的女人到过这儿……”

“那么,好吧,真是多谢了!妈妈!谢谢你的工作!”雷宾打断了叶菲姆的话,赞叹道。“我看着你,心里就一直想着巴威尔的事,——你能干这样的工作,真了不起呀!”

他的态度变得很温和,满脸都是善良的微笑。尽管天气很冷,可是他却只穿一件衬衫,领口还大敞着,袒露出胸膛。

母亲望着雷宾魁梧的身材,亲切而关心地劝说道:

“天气很冷——得多穿件衣服!”

“里面有热正发着呢!”他回答说。

三个小伙子站在篝火旁边,正在轻声谈论。病人盖着皮袄,躺在他们脚边。

这时,东方天际渐渐发白了,夜的阴影正在融解着,树叶摇动起来,十分欣然,好像是在等待太阳。

“那么,再见了!”雷宾握着索菲亚的手亲热地告别。“到城里的时候,怎样才能找到您呢?”

“你来找我就行了!”母亲说。

小伙子们挤挤捱捱地,慢慢走到索菲亚面前,默默地和索菲亚握手。他们的亲切态度很显然有点不大自在。从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明白地看出了一种充满了感谢和友情的、又不肯轻易流露出来的满足。这种新鲜的感觉大概使他们感到惶惑。因为一夜没睡,他们的眼睛有些发干发涩,但目光中仍含着微笑。他们一声不响地望着索菲亚,很不自然地站在那里表示告别。

“不喝点牛奶再走?”雅柯夫问。

“哎呀,有牛奶吗?”叶菲姆插嘴道。

伊格纳季狼狈地摸着头发解释道:

“没有了,被我打翻了……”

三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虽然他们嘴上说着牛奶,可是母亲感到,他们心里是在想着别的事情,——他们是在默默地祝母亲和索菲亚平安和顺利。

他们的这种态度,显然也感动了索菲亚,也使她内心涌动着一种不所措的感觉,唤起了一种淳朴的谦逊,这使她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是轻轻地说:

“多谢了,同志们!”

他们听了互相望了一望,好像这简单的一句话深深地打动了他们。

这时候,病人发出了喑哑的咳嗽声。

那堆篝火即将燃尽了。

“再见了!”农民们低声说。童年

这句满含着惆怅与哀切的话盘旋在她们的耳际,久久地伴送着她们朝前走。

在黎明的朦胧中,她们沿着林中小劲慢慢地走着。

母亲跟在索菲亚身后,不无感慨地说:

“样样都很顺利,好像做梦一样,真好!大家都想知道真理,亲爱的,大家都是这样!好像大节日早祷前的教堂一样。……教士还没有来,教堂里面又暗又静,很是可怕,可是参拜的人们已经都陆续来到了,……圣像前面点起了蜡烛,蜡烛亮起来了,照亮教堂,渐渐才赶走黑暗……”

“对啦!”索菲亚愉快地回答道。“只是这儿的教堂是整个世界。”

“整个世界!”母亲沉思着点了点着,禁不住跟索菲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真好,简直叫人不敢相信……您真会讲话,讲得真好!我原本还一直担心,生怕他们不喜欢你呢……”

索菲亚沉默了片刻后,充满怜爱地小声说道:

“跟他们在一起,人会变得单纯了……”

两人就这样一边走着,一边谈论着雷宾和病人,谈论这几个年轻人是多么留神听着,沉默着,他们是多么笨拙地、然而又是多么明白地用他们对这两位女客的体贴入微的关怀,表明了他们的感谢的友情。

当她们走到田野里时,太阳已经在上升了。虽然眼睛还不能望见太阳,可是蔷薇色的阳光已经像一把透明的扇子在空中展开了。

草丛里面,露珠发出了春天似的使人欢欣振奋的五彩光芒。小鸟们早已经醒来了,愉快而自由地歌唱着,使大地的早晨充满了生气。一群肥胖的老鸦也忙忙碌碌地叫着,又展开沉重的翅膀飞着。不知在什么地方,黄鹂令人不安地唱个不停。

大自然的远景逐渐地展开了,脱掉了它丘陵上的夜的阴影来迎接太阳。

“有时候,某一个人讲了半天,你也听不懂,除非他能对你说出一句简单的话,那时候,就会让你豁然一下子全明白过来!”母亲一边思考一边说。“那个病人的话就是这样。工人们在工厂里或是在其它的地方总是受压迫的事情,我早就听人说过,自己也知道些。可是,从小就习惯了,心里早已经不怎么感到难受了。现在,那病人突然讲了那么桩气人又丑恶的事情。天哪!难道工人们劳作了一辈子,就是为了让老板开开玩笑吗?这是怎么说也说不过去的!”

母亲的头脑让尼洛夫娜的生活过得异常平静。

这种平静有时甚至连她自己都吃惊。儿子在监狱里,她明明知道,有严厉的惩罚在等待着他,可是每一次她想起这事的时候,恰恰与她意志相反,她总是想起安德烈、菲佳和其他许多人。

儿子的姿态吞噬了所有和他同一命运的人,不断地在她眼前长大,引起了她的冥想;使她对巴威尔的想念无形中扩大起来,向着四处伸展不停。这种想念像一道纤细的、强弱不同的光线,不断地向四面分布着,触到一切,就好像打算照亮一切,将一切集中在一幅画里,不让她的思想停留在一件事上,不让她一天到晚老是想念儿子,为儿子担着心。

索菲亚呆了不久就走了,过了五天,她才十分高兴十分活泼地回来了。可是,没几个钟头,就又不见她的影儿了,直到过了两个星期才又露面。她生活的范围好像非常之广,甚至无边无际。她只是偶然抓空儿来看看弟弟,每次她的到来,都使他的屋子里弥漫着她的勃勃生气和动人的音乐。

母亲也渐渐地喜欢上音乐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她听着音乐,觉得总有一阵阵温暖的浪头冲打进她的胸膛,涌流到心里,于是心的跳动就变得十分平静均匀。恰如种子种在了深耕的、灌溉得宜的膏腴之地里一样,思潮在心田里迅勐地发芽了,被音乐的力量激起的言语,便轻而易举地开放了美丽的花朵……

然而,对索菲亚到处乱扔东西,乱扔烟头,乱弹烟灰的那种散漫脾气,尤其是对她的那种毫无顾忌的言语谈吐,母亲却难以习惯,——这一切,和尼古拉那平静沉稳的态度、永远不变的温和严肃的举止言谈比起来,更显得特别惹眼。

在母亲眼里,索菲亚像个急于要冒充大人的孩子,可是看起来仍然是把人们当作了很有趣的玩具。

她常常谈到劳动是多么神圣,可是因为自己本身的马虎随便,往往总是不合情理地增加母亲的劳动量。她常常讲自由,可是母亲看出,她的那种激烈的偏执,不断的争论却明显地侵害了别人的自由。她身上有着许多的矛盾,母亲清楚这些,所以在对待她时便非常注意,非常小心,对待索菲亚总不能像对待尼古拉那样,内心怀着一种经常不变的美好而可靠的温暖之情。

尼古拉总是非常辛苦,每天都过着那种单调而有规律的生活:

早上八点钟喝茶、看报,并将新闻告诉母亲。母亲听他讲着,就好像非常逼真地看见了似的,看见生活的笨重的机器,是怎样无情地将人们铸成金钱。

母亲觉得,他和安德烈有些共同的地方。他和霍霍尔一样,谈到人的时候并不会有恶意,因为他认为在现今这种不合理的社会里面,一切人都是有罪的;但是,他对生活的信心不及安德烈那样鲜明,也没有安德烈那样热忱。

他讲话的时候总是很镇静,声调像一个正直的法官,虽然他说的是可怕的事情,但脸上仍是带着同情的微笑,不过他的目光却非常冷静非常坚决。母亲看见这种目光,心里就明白了,这个人不论对什么人对个么事都不会宽恕,——而且不能宽恕,——母亲觉得,这种坚决对他是很困难的,于是心里便觉得很舍不得尼古拉,因此也就就更喜欢他了。

尼古拉在九点钟准时出去办公。

这时,母亲收拾好房间,预备上午饭,洗了脸,换上整洁的衣裳后,便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翻看书上的插图。

现在,她已经能够自己单独看书了,只不过是非常吃力。看书看不多大一会儿,就会觉得疲倦,字句的连续也就弄不清楚了。可是书中的图画却像有引孩子似的吸引了她,——这些图画在她面前展开了一个能够理解的、差不多可以触摸得到的、新奇而美妙的世界。大的城市、好看的建筑物、机械、轮船、纪念碑、人类所造就的无限的财富,以及令人目迷五色的大自然的奇观。于是,生活也就无限地扩大起来了,每天都在她眼前展开未知的、巨大的、奇妙的事物,是生活用它的丰饶财富和无限的美景越来越强烈地刺激着母亲的已经觉醒了的饥渴灵魂。

母亲特别喜欢看大本子的动物画册。虽然这些画册上印的是外国文字,可是却能凭着画面使她对于大地的美、富饶和广大,有了一个非常鲜明的概念。

“世界真大啊!”有一次她对尼古拉感叹地说。

所有的昆虫,尤其是蝴蝶,最让她欢喜。她往往总是惊讶地望着这些图画,好奇地说:

“尼古拉·伊凡诺维奇!这是多么好看的东西啊!是吧?这种好看的东西,什么地方都有,可是它们总是在我们身旁一飞而过,我们一点都没在意。人们整天的只是忙忙碌碌,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欣赏,唉,也没有兴致。如果他们知道世界是这样丰富,有着这么多叫人惊奇的东西,那他们可以得到多少乐趣呀!一切是为了大家,个人是为了全体,对不对?”

“对!”尼古拉微笑着回答。

之后,他又为她拿来了一些有插图的书。

晚上,他们家里总是聚集着许多客人——白脸黑发、态度庄严、不大开口的美男子阿历古赛·代西里取维奇;圆头、满脸满刺、总是遗憾似地咂着嘴的罗曼·彼得罗维奇;身材瘦小、留着尖尖的胡子、声音很细、性子很急,喜欢大叫大喊,说出话来好像锥子一般尖利的伊凡·达尼洛维奇;以及一直拿自己、拿朋友们、拿他的逐渐加重的毛病开玩笑的叶戈尔。还有其他许多远道而来的客人。

尼古拉总跟他们静静地长谈,他们谈话的题目总是一个——关于全世界的工人。

有时候他们非常兴奋,手舞足蹈地辩论,喝茶喝得很多很凶;这时候在他们大声谈论的过程中,尼古拉默默地起草传单,写完之后,向大家诵读一遍,然后立刻用印刷字体将传单抄写出来。

这时,母亲总是仔细地把断掉的草稿的碎片拾起来烧掉。

每天晚上,母亲总是为他们倒茶。她对于他们谈到的工人大众的生活和前途,谈到怎样更迅速更有效地向工人宣传真理,提高工人的热情等事情时的热烈情绪,都感到很惊奇,他们常常生气,各不相让地争执,你说我不对,我说你不对,于是双方都感到生气,可是不多一刻,却又争论起来。

母亲觉得,和他们比较起来,自己早已更深刻地了解工人的生活。她觉得,她对他们担当的任务的艰巨,比他们本身看得更清楚。这种感觉使她对他们怀着一种宽容的、乃至有点忧伤的感情。正像大人们看到在扮夫妻游戏、然而却不明白这种关系的悲剧性的孩子时的心情一样。她常常不由自主地拿他们的话跟巴威尔和安德烈的话比较。比较之下,她感到两方之间存在着差别,可是起初她不能懂得这种差别。她时常觉得,这儿说话的声音比乡下还要大,她于是对自己解释说:

“知道得越多,说话的声音也就越响……”

可是母亲又常常感到,好像这些人都是故意在互相鼓舞,故意做出激昂慷慨的样子,好像每个人都想向同志们证明,真理对于自己比对其他人更为接近、更为可贵;别人听了不服,也来证明真理对自己是更接近,于是开始了激烈而粗暴的争论。母亲觉得,他们每人都想压倒别人。这种情形使她不安并难受起来,她动着眉毛,用哀求的眼光望着大家,心里想:

“他们已经忘记巴沙和其他同志了……”

母亲总是紧张地听着这样的争论,她虽然听不太懂,可是却千方百计地探求着言语背后的感情。她能看出,在工人区里讲起“善”的时候,是把它当做了一个整体,这儿呢,却是将一切打碎,而且打处十分零碎;工人区里的人们有着更深、更强烈的感情,而这儿的思想却是很锐利的,有着将一切都剖开的力量;这儿更多的是谈论着破旧的事物。因为这种缘故,母亲深感巴威尔和安德烈的话对她更亲切,使她更容易了解……

母亲还注意到,每逢有工人来访的时候,——尼古拉总是变得特别随便,脸上露出温和的样子,说话和平常完全不同,既不像是粗鲁,又不像是轻率。

“这一定是为了使工人能够听懂他说的话!”母亲推测。

可是,这种推测并不能使她安心。她不难看出,来的工人也很放不开,好像心里受着拘束,不像他跟母亲,跟一个普通妇女谈话那样容易而随便。有一天,尼古拉出去之后,母亲对一个年轻人说:

“你为什么这样拘谨?好像小孩子要参加考试似的……”

那个人咧开嘴大笑起来。

“到了不习惯的地方,虾也会变成红色的……到底不是自己的弟兄嘛……”

有时莎馨卡也跑了过来,但她从来都不长时间地逗留。她说起话来总是一本正经的样子,连笑也不笑。每次临走的时候,她总是向母亲询问:

“巴威尔·米哈依洛维奇怎么样——他身体好吗?”

“嗳,托您的福!”母亲回答。“没事,他很快活!”

“替我问候他!”姑娘说完就走了。我的大学

有时候,母亲向她诉苦说,巴威尔被拘留了许久,还不曾决定出审判的日子。莎馨卡听了就锁住眉头,一声不响,她的手指头却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尼洛夫娜时时感到内心有一种愿望要对她说:

“好孩子,我知道你在爱她……”

可是她却不敢把这话说出口——这位姑娘的严肃的面貌、紧闭的嘴唇,以及事务般的枯燥的谈话,好像在预先拒绝这样的爱抚。

母亲只好叹着气,无言地握着她伸出来的手,想:

“我可怜的……”

有一次,娜塔莎来了。她看见母亲非常高兴,抱住了她吻了又吻,然后突然轻轻地说:

“我的妈妈死了,死了,怪可怜的!……”

她摇了摇头,很麻利地擦了眼泪,接着说道:

“我很是舍不得我的妈妈,她还不到五十岁呢,应该还多活上几年。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死了反而可以清静安逸些了。她总是一个人在那儿,谁也不去理他,谁也不需要她,一天到晚只怕挨我父亲的骂。这样也算是生活吗?人活着谁都指望过好日子,可是我的妈妈除了受气之外,什么指望都没有……”

“娜塔莎,您说得对!”母亲想了一想,说道:“人活着都是指望有好日子过,要是没有指望——那还算什么生活呢?”母亲和蔼亲热地抚摸着姑娘的手,关切地问她:“你现在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娜塔莎轻快地回答道。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满脸微笑地朝她说:

“不妨的!好人是不会孤零零地生活的,一定会有许多人跟着他……”里一直在琢磨这件事;在这件事的阴暗而无耻的光亮里,使她明白了他从前曾经知道,但现在差不多已经忘记了的那些同一种类的胡乱而丑恶的行为。

“可是,他们是对一切都玩腻了,对一切都讨厌了!我听见过这样的一个故事,——有一个地方自治局的议长,当他的马走过村子的时候,一定要逼着老百姓对他的马行礼,谁不行礼就抓起谁来。他这样做到底有什么必要呢?真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过了一会儿,索菲亚小声地唱了起来,尽管声音不高,但她唱的歌却像清晨一样充满朝气……

娜塔莎当上县里一家纺织工厂的教员,于是,尼洛夫娜就常常把禁书、宣言和报纸送到她那里。

所以,这就成了她的工作。

每月里她总有几次扮作修道女,或者装成贩卖花边和手织物的女商贩,有时候还打扮成小康的市民或是朝拜圣地的和巡礼者,背上背了口袋,或者手里拿了皮包,在全省范围里到处奔波。

不论是在轮船上、火车里,还是在旅馆、客栈里,她的态度总是镇定自若、落落大方。她总是先去跟不认识的人攀谈,她那善于交际的、亲切的谈话,以及见多识广十分自信的态度往往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可是她毫不害怕也毫不在乎。

她喜欢跟人谈话,喜欢听他们讲各自的生活和满腹的牢骚与不满。每逢看到人们有强烈的不满的时候,她心里就充满了喜悦,因为这种不满一方面能反抗命运的打击,一方面对心里早已构成了的问题紧张地寻求着解决的办法。

在她眼前,越来越广泛地、多样地展开了那种为了养家煳口而在挣扎的那种忙碌不安的人间生活的画面。不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要欺骗人、剥削人,千方百计为自身的利益而压榨别人、吸干别人鲜血的那种残酷无耻的,明目张胆的勾当。

她也看出,地上的物产虽然非常的丰饶,可是老百姓仍旧非常贫困,围着那无数的财富去过着挨饿的生活。城市里有许多个教堂,教堂里堆满了上帝用不着的黄金和白银,可是在这些教堂门口,讨饭要饭的男男女都在那儿可怜巴巴地颤抖着,徒然而无奈地等待着过往的人们动了恻隐之心往他们手里扔上一个小铜子儿。

说实话从前,她也曾经看见过这种情形——金碧辉煌的教堂和神父那织金线的袈裟,乞丐的破陋住屋和他们褴褛的衣衫;可是从前她老是觉得这些都是很自然很正常的,但现在却知道这是不能容忍的,对穷人来说是莫大的侮辱。她知道,教堂对于穷人,应该比对于富人更为接近、更为必需。

她从画着基督的图画上和关于他的故事里,知道了基督是穷人的朋友,穿得很朴素。可是,在穷人们来找他寻求安慰的教堂中,她看见,他却被无耻的黄金和那在贫民前面夸耀般闪闪发亮的绸缎所束缚着。这时,她就不由地想起了雷宾的话:

“借了上帝的名义来欺骗我们!”

于是,她祈祷的次数不知不觉地减少起来了。青年近卫军

然而,她却越来越多地想到基督,想到有些人,他们虽然不提到基督的名字,甚至好像不知道基督,可是在她看来,好像他们是在遵照基督的教训生活着,而且和基督一样,也将大地看作了穷人的王国,也想将地上所有的财富平均分给穷人。

她在这方面想得很多,这种思想逐渐地在她心里成长、加深,并包容了她的一切见闻,用它匀称安详的火光普照整个黑暗的世界,整个生活和整个人类。

她觉得,她一向用一种不很明确的爱——恐惧和希望紧密地联合着、感动和悲哀结合着的一种复杂的感情——爱的基督,现在和她更靠近了,而且和从前的基督完全不一样了。基步督变得更崇高,对她更容易理解了,基督的脸好像也变得更愉快、更光明了,好像,基督受着人们的热血的灌溉(人们往往是为他慷慨地流出热血,却谦虚地不说出他们的难友的名字),真的复活了。

每次出门之后,再回到尼古拉那里的时候,母亲总是因为路上所见所闻的一切感到愉快、兴奋,再加上工作完成的很圆满很顺利,也就更加精神抖擞了。

“这样到处走走,多看看,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晚上,她常对尼古拉这样说。“使你可以知道,生活到底是个什么样儿。老百姓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他们受着屈辱,在那里奔波劳作,可是,有谁过问他们到底愿意不愿意呢?他们是在琢磨着,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呀?为什么要压迫剥削我们?地上的东西很多很多呀,为什么我们要挨饿呢?世界上到处都有知识,为什么我们是愚笨无知的睁眼瞎呢?慈悲的上帝看人是不分贫富贵贱,一律都当成他的孩子的,他究竟在哪里呢?人民因为不满自己的生活,渐渐就激愤起来,——他们感觉到,要是他们再不替自己打算打算,那么这不合理不公平的生活就会把他们闷死!”

母亲心里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内心有那么一种渴切而执着愿望——就是想用自己的话向人们说出生活的种种不合理的现象;有时候她竟很难抑制住这种愿望。

尼古拉每次看到母亲看插图的时候,总是微笑着给她讲些个非常美好又不平凡的事情。她被这种大胆的工作吓得半信半疑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惊讶万分地问尼古拉:

“这样的事当真能够成功?”

于是,尼古拉就执拗地、带着对自己预言的真实不可动摇的确信,隔着眼镜用和善的目光望着她,向她讲述未来的事情。

“人的愿望是没有限度,人的力量也是用不尽的!可是,世界在精神方面的发展,还是非常缓慢的。因为现在每一个人如果要使自己得到解放,需要积蓄的不是知识,而是金钱。可是,假使人们能够克服自己的贪心,能够摆脱强制劳动的时候,那么……”

她对尼古拉的话能够完全理解的还是很少。然而,对他的那种显示出他的坚决信念的感情,她却逐渐地能够理解了,因为这种感情令他的言语有了生气。

“世界上自由的人太少,这就是它的不幸!”他说。

这是她能理解能明白的事情——她认识一些完全没有贪心和恶意的人,她懂得,假使这样的人能够再多些,那么生活的黑暗狰狞的面目就可以变得比较亲切,变得比较和善、比较光明。

“人们非要违反本来的意志,变得残酷无情不可!”尼古拉忧郁地说。

母亲一下子想起了霍霍尔的话,于是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有一次,向来都非常准的尼古拉回家却晚了很多。

一进家门,连外套都不顾不上脱,便兴奋而激动地搓着双手,急急忙忙地说:

“尼洛夫娜,今天有一个同志从狱里逃出来了。可是那是谁的呢?我还没有打听出来……”

母亲的心立刻就激动起来,身子晃了一晃,赶忙在椅子上坐下,低声问:

“会不会是巴沙?”

“也有这种可能。”尼古拉耸耸肩膀,说道。“可是怎样帮助他躲藏起来呢?现在到哪儿去找他呢?我方才在街上各处走了一遍,心里想,或许可以碰到他?这当然是很笨的,可是总得想个办法才好呀!我再去走一趟……”

“我也去!”母亲高喊了一声。

“您到叶戈尔那里去,或话他能知道点消息。”尼古拉边说边一熘烟地跑了出去。

她包了头巾,心里充满了希望,也紧跟着出了门。眼前有点发花,心脏跳得很快,双腿几乎要跑起来。

她只顾低头朝前,周围的东西一样也看不见。

“等我到了那边,也许他正在那里!”这种希望好像电光一样在她心里闪着,有力地推动着她。

天气很热,她累得喘不过气来。

等她走到叶戈住屋的楼梯口时,她再也没有气力往上迈步了。于是,她就站住了,回头望了一望,不觉惊奇地低声叫喊了一句,同时把眼睛闭了一下,——她仿佛看见尼古拉·维索夫希诃夫站在门口,两手插在衣袋里。可是,当她重新张开眼睛时,却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了……

“或许是心理作用!”她心里想着,一边拾级而上,一边留神细听动静。

下面的院子里有缓慢的、不很清楚的脚步声。

于是,她机警地在楼梯转弯的地方站住,弯下腰来往下一看,她又看见一张麻脸在对着她微笑。

“尼古拉!尼古拉……”母亲欢唿起来了,跑下去迎他。

可是她的心中却一下子失望起来,倍感难受。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你走你的!你走你的!”他小心的摇着手低声说。

她便疾步往上走,推门跨进了叶戈尔的房间。她一眼看见叶戈尔躺在沙发上,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尼古拉……从监狱里逃出来了!”

“哪一个尼古拉?”叶戈尔腾的一下子抬起头来,慌展望针问。“那里有两个尼古拉……”

“维索夫希诃夫……到这儿来了!……”

“好极了!”

这当口儿,他已经走进了房间,回头反锁上了门,然后摘下帽子,摸着头发,脸上挂着笑。

叶戈尔从沙发上坐起来,摇着头,急切地说:

“请过来吧……”

尼古拉满脸带着微笑走到母亲身边,和她握了握手:

“要是不看见你,——我简直想回监狱里去了!城里连一个熟人也没有,回到乡下,立刻就会被抓住。我一面走,一面想,真傻!为什么要逃出来呢?正这个时候,忽然看见了尼洛夫娜在路上跑呢!我就跟着进来了……”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母亲问。

他很拘束地坐在沙发边上,不好意思地耸着肩膀,说:

“完全是偶然的!我在散步,有几个犯人在打一个看守。那里有一个宪兵出身的看守,因为偷了东西被降下来了。那家伙专门做暗探,告密,弄得大家走投无路!这会子大家在打他,闹得一团糟。看守们都害怕起来,跑来跑去,嘴里吹着警笛。我一看——牢门开着,外面就是城里的空地。我就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好像做梦一样。走了一会儿之后,才算明白过来了,——到什么地方去呢?回头一看,——牢门已经关上了……”

“唔!”叶戈尔说。“先生,那您就该回转身去,客客气气地敲敲门,请他们放您进去。您就说,对不起,我有点舍不得走呢……”

“嗳嗳,”尼古拉苦笑着说,“那不就太傻了!不过这样对于同志们总是很不好的,——对谁都没有说一声。……我走着,看见有群人在替小孩子出丧,我就跟着棺材,低垂了头,对谁也不看一眼。后来我在墓场上坐了一会儿,让风一吹,脑子里想起了一件事……”

“只想起一件?”叶戈尔问着又叹了口气,随后又添了一句:“脑子里未免太空了!”

维它夫希诃夫把头勐摇了一下,一点也不生气地笑了起来。

“不,现在我的脑袋不再是像以前那样空空的了。可是,叶戈尔·伊凡诺维奇,你却老是在生病……”

“每个人都做他所能够做的事!”叶戈尔一边咳嗽,一边回答他。“好,好,讲下去!”

“后来,我走进博物馆。在里面转了一圈,参观了一番,心里直盘算着该怎么办,我到哪里去呢?自己甚至生起自己的气来。同时,肚子又饿得要命!我在大街上,胡毛地走着,心里很不高兴。……我觉得,警察好像在盯着每一个人看。我心里想,我的这副尊容,是再也逃不过法庭的!……突然,尼洛夫娜从对面跑了过来,我赶快避开了,跟在她后面,一就是这样,完了!”

“可是,我怎么没有看见你呀?”母亲带着抱歉的口吻说。她对维索夫希诃夫细看了一下,觉得他好像比从前容易接近了。

“同志们一定在担忧……”尼古拉搔着头说。

“可是,你不可怜官府吗?他们也在担忧呢!”叶戈尔调侃地说。他张开了嘴巴,开始翕动着双唇,好像咬嚼空气一般。“好啦,不要再说笑了!得把你藏起来才好,虽然叫人痛快,可是事情并不很简单。假使我能起来……”他透不过气来了,把双手放在胸前,轻轻地抚弄着。

“你病得很厉害,叶戈尔!”尼古拉说着,低下了头。

母亲叹了口气,不安地将这很挤很窄的小房间打量了一遍。

“这是我个人的事!”叶戈尔回答说。“妈妈,您不必客气,问他巴威尔的事吧。”

维索夫希诃夫咧开嘴笑了笑。

“巴威尔很好!身体很棒。他在那里好像是我的队长。和看管交涉也是他出面,总之,他在那里指挥,大家都尊重他……”

符拉索娃一边听着维索夫希诃夫讲着,一边点着头,并且用余光看了看叶戈尔的发青而浮肿的脸。

他这张脸上死板板的没有表情,好像非常非常扁了,只有双眼中还放射着活泼愉快的光芒。

“饿得很,想吃点东西!”尼古拉像记起什么似的突然说。

“妈妈,面包在架子上,再请你走到走廊里,敲一下左边第二扇门,有一个女的会出来开门,您就叫她把所有可吃的东西一起拿来。”

“所有哪里吃得下?”尼古拉反对说。

“你放心——不会多的……”

母亲走出去,敲了敲门,便凝神听着,一面悲哀地想起了叶戈尔——

“他快要死了……”

“谁?”里面问。

“叶戈尔·伊凡诺维奇叫我来的!”母亲低声回答。“他请你去一下……”

“就来!”里面不开门只是回话。

母亲等了一会儿,重新敲门。这次门就很快地开了,走出一个长得很高的戴眼镜的女人。

她一边匆匆地整着上衣那很皱的衣袖,一边严厉地问母亲:

“什么事?”

“我是叶戈尔·伊凡诺维奇派……”

“哦!我们走吧。啊,我认得您!”她低声说。“您好!这里暗得很……”

符拉索娃望了望她,想起了她曾经到过尼古拉家里。

“都是自己人!”她的脑子里这样闪了一下。

那女人差一点撞在母亲身上,于是就让母亲在前面走,自己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问:

“他不舒服吗?”

“是啊,他躺着。他说请您拿点吃的东西去……”

“哦,还是不吃为好……”

好两走进叶戈尔的房间的时候,他用喘哑的声音对她们说:

“朋友,我是不久就要回老家了,柳德密拉·代西里耶夫娜!这个家们没有得到官府的同意就从牢里逃出来啦,胆子真不小!请您先给他点东西吃,然后把他藏起来。”

那个女人点了点头,很关心地望着病人,严厉地说:

“叶戈尔,有人到您这儿来,就应该立刻来叫我!我看,你已经两次没有吃药了,——真不当回事儿!朋友们!到我那去吧!医院里马上就会派人来接叶戈尔。”

“那么,我不是要进医院?”叶戈尔无奈地问。

“是啊,我跟您一同去。”

“跟我进医院?唉,天啊!”

“不要再胡说……”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整了整叶戈尔胸口的棉被,对尼古拉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又检查玻璃瓶子里还有多少药水。她的声音十分镇静,每一个动作都很稳妥。她的脸色非常苍白,两道黑眉毛差不多在鼻梁上联在了一起。

母亲很不喜欢她的这张脸——她的脸好像非常傲慢,眼睛里没有光泽,更不带着丝毫笑意,她一说话就好像是在下命令。

“我们走吧!”她继续说道。“我就回来!您先把那种药水倒一汤匙给叶戈尔喝下去,不要再让他说话……”

这样说完后,她就把尼古拉带了出去。

“她这个人真好!”叶戈尔叹了口气,坚持说:“她这个人真了不起呢……妈妈,你得帮她一下。——她已经累了……

…”

“你不要说话!还是先吃药吧!……”母亲温柔而体贴地劝说。

他吃了药,眯着一只眼睛说:

“就算不说话,最后也是照样得死……”

他用另外一只眼睛望着母亲,他的嘴唇慢慢地展开来,算是笑了。

母亲忽然低下了头,一阵强烈的怜悯之情涌上心头,以至于让她几乎要流泪。

“不要紧,这是很自然的……有了活的乐趣一定要有死的义务……”

母亲疼爱地把手抚在他的额头,又轻声地劝说:

“不要说话了,好吗?……”

他闭了眼睛,好像是在倾听自己胸中的痰声。过了一阵儿,他又执拗地继续开口说话了:

“妈妈,不叫我说话是没有意义的!不说话有什么好处呢?不过是多受几分钟的痛苦。一方面,不宁失去跟好人谈话的乐趣。我想,像这个世界上的这样的好人,在那个世界里是不会有的……”

母亲十分担忧地打断了他的话。

“要是那位太太来了,她一定要骂我不该让你讲话……”

“她不是太太,她是个革命家,是个同志,是个好人。妈妈,她一定会骂你的。她对什么人都骂,老是这样的……”

叶戈尔慢慢地、费力地动着嘴唇,讲起了她这个邻居的历史,讲述中,他的眼睛里含着微笑。

母亲看出来,他是故意在那里说她。母亲望着叶戈尔那蒙着一层青色的脸,惊惶地想:

“他活不长了……”

柳德密拉走了进来,仔细地关上了门,对母亲说:

“您的朋友一定要换了衣服离开此地,越快越好。所以,彼拉盖雅·尼洛夫娜,你现在就得去替他弄一身衣服,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过来,只可惜,索菲亚不在这儿,把人藏起来那是她的专长……”

“她明天回来。”母亲将披巾搭在肩上,回答说。

每次她受了委托去办什么事的时候,她总是一心想很快很好地将它完成,除了她要做的事情之外,她什么也不再想。

此时,她也是很担心地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问:

“您打算让他穿什么样的服装?”

“什么样的都好!反正他是在夜里走……”

“夜里反而不好——路上人少,容易被人注意,他又不很灵活……”

叶戈尔沙哑地笑了起来。

“可以到医院里去看你吗?”母亲问。

叶戈尔咳嗽着点了点头。

“柳德密拉用她的黑眼睛望着母亲的脸迅速地说:

“您愿意和我轮流着来照顾他吗!对吧?很好,可是,现在赶快去吧!”

她亲切地、可是又不容分说地挽着母亲的手臂,把她带出门外,站在了门口,压低嗓门说:

“我把您带了出来,请您不要生气!他讲话对他身体很有害……可是,我有希望……”

她捏着手,手指发出咯咯的声响,但是,她的眼皮却疲劳困倦地垂下来了……

这种解释使母亲狼狈起来,她含煳不清地说:

“您这是什么话呢?”

“您得仔细注意一下,有没有暗探?”她低声地嘱咐,接着她就抬起双手,在额角左右擦了一下,她的嘴唇在抖,面色好像比以前温和。

“我知道的!……”母亲带着几分自负地说道。

走出门外,母亲停了下来,整一整披巾,同时悄悄地、却是目光炯炯地向四周看了一遍。在街上的人群里面,母亲已经能够差不多很准确地认出暗探来—— 他们的步伐总是故意装得很悠闲的样子,表情上、姿势上都带着不自然的放肆,脸上带着疲劳和无聊的表情,还有那双张惶的眼睛,眼光尖锐得令人不快,眼色忽忽闪闪,像是提心吊胆、干了什么坏事,又非常拙劣地想掩盖起来——这些情形,母亲是很熟悉的。

这一次,母亲没有看到那些看熟的暗探的面孔。毁灭

她不慌不忙地在大街上走了一段路,后来就雇了马车到了市场。她替尼古拉买了衣服,激烈地和那个卖主讨价还价,这之中,她入意大骂着自己的酒鬼丈夫,害她差不多每个月得替他购置全身新衣服。这个计策对商人并不起什么作用,可是母亲自己却觉得非常得意——因为她一路上已经想过了,警察局知道,尼古拉逃走之后一定要改装,所以会派暗探到市场来的。

她怀着同样的孩子般的小心回到叶戈尔家里,不多一会儿,她就得完成把尼古拉送往郊外去的任务。

她陪着尼古拉在街的边上走。她看到尼古拉低着头,沉重地跨着步子,那件很长的土红色大衣的下摆老是不断地缠住他的两条腿,他时不时地得伸手把帽子扶正,因为帽子总是滑到鼻子上,——心里觉得又好笑又高兴。

走到一条清冷的街上,莎馨卡在那儿等着他们;因而,母亲就朝尼古垃默默点头告别,然后独自回家来。

“可是,巴沙还在里面。……安德留夏也在……”她忧伤地想着。

一看见母亲,尼古拉就不安而焦急地大声说:

“您知道吗?——叶戈尔的病情很严重,非常严重!他已经进了医院,方才柳德密拉来过了,要您到她那儿去……”

“到医院去?”

尼古拉用颤抖的手指推了推眼镜,又替母亲披了一件衣服,尔后,他用温暖的、干枯的手握着母亲的手,声音发颤地说:

“哦!您把这个包裹带去。维索夫希诃夫的事办好了吗?”

“都办好了……”

“我也去看看叶戈尔……”

由于疲劳,母亲感到有点头晕,可是尼古拉的那种不安的心情在她心里引起了悲剧的预感。

“他快死了。”一个模煳的念头在她脑海里萦绕着。日瓦戈医生

可是,当她步入那个整洁明亮的小病房,看到叶戈尔倚着一堆白枕头坐在病床上,沙哑地大笑时,——她一下子就安下心来了。

她笑眯眯地立在门口听病人对医生说道:

“所谓治疗,这是一种改良……”

“不要瞎说,叶戈尔!”医生关心地低声阻止道。

“可是,我是革命家,我最讨厌改良……”

医生小心地将叶戈尔的手放在他的膝上,站起身来,沉思的捋了捋胡须,然后开始用指头按摸病人那浮肿的脸。

母亲跟那个医生很熟,他是尼古拉的一个很亲密的同志,名叫伊凡(达尼洛维奇。

母亲悄声走到病人面前,病人对她伸了伸舌头。

这时,医生转过头来,对母亲说:

“啊,尼洛夫娜!您好!手里拿的是什么呀?”

“大概是书。”

“他不能看书!”身材瘦小的医生命令似地说。

“他想把我弄成一个白痴!”叶戈尔抱怨着。

短促而沉重的唿吸和痰的声音一同从叶戈尔胸口处冲了出来。他的脸上,透出一层薄汗,他慢慢地法起了不听使唤的、好像十分沉重的手,用手掌在额上擦了一下。浮肿的两颊显得异样地呆板,使他原来善良的宽脸变得很难看。仿佛一切的轮廓都在死的面具下面消失殆尽了,只有因为脸肿而显得深陷下去的眼睛,仍是闪闪发光。带着宽容的微笑。

“喂,科学先生!我累了,——可以躺下吗?……”他问。

“不行!”医生简单地答。

“好吧,等你走了我就躺下……”

“尼洛夫娜!请您别让他躺下!给他把枕头垫好。还有,请您不要和他说话,这对他很有害……”

母亲会意地点了点头。

医生用细碎的步子很快很轻地走了出去。

叶戈尔垂下头,闭了双眼,安静下来了,只有手指还在慢吞吞地动着。

病房的白粉墙壁使人感到干燥的寒冷和阴冷的悲哀。很大的窗子外面,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菩提树的繁茂的树顶。在那沾满了灰尘的暗色的叶片之间,很鲜明地闪动着一点点的黄叶——这是那即将到来的秋寒之触角。

“死神正在不情愿地、慢慢地向我走过来……”叶戈尔并不睁开双眼,身子也一动不动,他接着说:“它看我是个非常和气的小伙子。——好像有点可怜我……”

“不要说话了,叶戈尔·伊丹诺维奇!”母亲轻轻地抚着他的手,请求般地劝说。

“等一等,我就要不说话了……”

他不停地喘着,每句话说得都困难,因为体力十分衰弱,他总得停上好一会儿才能再接着往下说:

“您和我们在一起,这是很值得庆幸的,——看了您的脸,心里就高兴。我常常问我自己,她的前途是什么呢?在前面等待着她的,也像大家伙面前的一样,是监狱和受肮脏的欺辱!当我想到这里,总觉得难受得很啊。您,不怕坐牢?”

“不怕!”她简单地回答。

“哦,那是当然的,可是不论怎样说,监狱总是令人讨厌的。我变成这样,完全是因为坐牢的缘故。凭良心说,——

我不愿意死……”

“或许,你还不会死!”母亲想这么说,可是望着他的脸色,却没能说出口。

“我是还能工作的……不过,要是不能工作,活着也是徒然,而且那样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

“话是对的,可是,这并不能使人得到安慰!”母亲不禁想起了安德烈的话,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她的心中。一天的奔波让她非常疲惫,肚子又饿。

病人的极其单调的带痰的低语声充满了房间,微弱无力地在光滑的墙壁上爬行。

窗外菩提树的树梢如同低垂的乌云,它的那种悲哀的黑色使人看了觉得吃惊不已。周围的一切在黄昏的寂静中都凝止了,没精打采地等待着黑夜的降临。

“啊啊,难受得要命!”叶戈尔说完,闭了双眼,不再开口了。

“睡一会儿吧!”母亲耐心地说。“睡着了也许会好受一些。”

接下来,她屏气凝神地听了一会儿病人的唿吸,然后,向围望了一遍,悄悄地坐在那里,心中充满了凄凉的悲哀,于是,不知不觉打起盹来。

门轻轻地响了一声,惊醒了她。——她吓了一跳,看见叶戈尔的眼睛已经睁开了。

“我睡着了,对不起!”母亲低声说。

“我对不起您呢!”他也轻轻地说。

窗外的暮色越来越浓重了。带雾的寒气叫人睁不开眼睛,一切都变得非常模煳,病人的脸也变得阴暗不清了。

传来了一阵低语和柳德密拉的声音:

“灯也不开就在那里叽叽咕咕地说话。电灯开关在哪儿?”

说话间,整个房间里便亮起了令人不快的白花花的冷光,只见身材修长挺直的柳德密拉,穿着一身黑衣服,站在了房间的中央。

叶戈尔全身勐地抖动了一下,将手放在了胸口上。

“怎么样?”柳德密拉惊叫着,朝他跑过来。

他眼光呆滞地望着母亲。此时此刻,他的眼睛好像很大了,而且是异样的发亮。

他大张着嘴,仰起了头,把手伸到前面。

母亲非常小心地握住了他的手,屏着唿吸望着他的脸。

他的脖子剧烈地抽动了一阵,脑袋便倒了下来,尔后,他高声地说:

“不行了,——完了!……”

他的整个身子轻轻地抖了一下,脑袋无力地垂在了肩上,他的睁得很大的眼睛里,毫无生气地映出了悬在病床之上的冷寂的灯光。

“我亲爱的!”母亲耳语般地说。

柳德密拉慢慢地离开床边,在窗前站定,双眼望着窗外,用一种母亲觉得是很陌生的、很高的声音说:

“死了……”

她屈着身体,把臂肘撑在窗台上,忽然,好像头上被人打了一下似的,颓然无力地跪了下去。她双手捧住脸,低沉地呻吟起来。

母亲将叶戈尔那沉重的双手交叠放在胸口,把他那格外沉重的脑袋在枕头上摆好,然后,流着眼泪,走到柳德密拉的身旁,弯下腰来轻轻地抚摸着她浓密的头发。

柳德密拉慢慢地扭过脸来,她那没有光泽的眼睛像生病似的睁着,她站起身来,嘴唇还在发抖,低声说:

“在流刑的时候,我们住在一起,我们一块到了那里,坐过牢……有时候是很难受的,很多人情绪低落……”

没有眼泪的痛苦的哽噎塞住了她的喉咙,她勉强抑止号啕痛哭,把脸凑近母亲的脸,——悲哀的、亲切的情绪使她的脸显得温柔而年轻了,——尽管没有流下泪水,但内心的悲苦与哀伤使得她的话语时断时续:

“可是,他一身总是非常愉快,讲些笑话给大家听,和每个人都开玩笑,勇敢地遮掩了自己的痛苦——竭力鼓励软弱的人,他善良、敏感、亲切可爱。……在西伯利亚的时候,无聊的生活容易使人堕落,使人发生诅咒人生的情绪——可是他很会跟这种倾向作斗争!”

“……您不知道,他是个多好的同志啊!他的生活非常艰苦,可是从来没有人听他发过一句怨言!我和他是最亲密的朋友,我从他那里得到许许多多的友爱和帮助。他把全部的知识都教给了我,他很孤独很疲劳,可是他从不要求别人给他爱抚和关心……”

说到这,她走到叶戈尔面前,弯下身体,吻着他的手,悲切地低声说:

“同志啊,我最敬爱的人,我感谢您,真心地感谢您,别了!我一定要像您那样工作,不知疲倦、不怕辛苦、决不迟疑,终生劳作!……永别了!”

悲痛的呜咽使她的身体颤动起来。她抽泣着将头伏在叶戈尔脚后的床上。

母亲默默地一直淌着眼泪。她不知为什么竭力抑止住自己的眼泪,她也想用特别的爱抚来安慰柳德密拉,更想说些亲切又悲哀的话来悼念叶戈尔。但她只能透过泪水,静静地望着他那消瘦的脸,望着他那仿佛进入睡眠的紧闭的双眼,以及发黑的、永远含着一丝微笑的嘴唇。

病房里静谧安详,光线很暗……

伊凡·达尼洛维奇像平时一样,迈着匆忙而细碎的步子走了进来,——进来之后,忽然在房间中央站住,很快地将两手插进衣袋里,十分紧张而迫急地问:

“很久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

他一边擦着额头,一边摇摆着身子走到叶戈尔面前,握了握他的手,然后退到旁边。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老实说,照他的心脏的情形,在半年前就该这样了……至少在半年前……”

他那尖锐而镇静的声音很高很亮,听起来好像与这种场合不大适宜。忽然,他打住了话头,背靠着白墙,伸出手没目的地很快地捻着胡须,同时,眨着眼睛望着床边的女人。

“又少了一个!”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很轻。

柳德密拉站起身来,走到窗口,推开了窗子。静静的顿河

过了片刻,他们三人互相紧挨着站到了窗前,一同望着秋夜的阴暗的景色。

在黑色的树顶上空,星星在闪闪发光,衬得天空无限深远……

柳德密拉挽着母亲的手,默默地靠在母亲的肩上。医生低垂着头,用手帕揩着眼睛。

在窗外的寂静之中,黄昏时分的城市的喧哗声疲乏而执拗地叹息着。冷气扑面而来,吹动了人们的头发。但这种节令,这些情景并没有打动他们,柳德密拉仍在不停地颤抖,两颊上闪着晶莹的泪花。医院的走廊里传来惊慌忙乱的声响,有急促的脚步声,有呻吟,也有悲伤的低语。然而,他们动也不动地站在窗口,凝视着空中的黑暗,没有一个人说话。

母亲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留在这儿的必要了。于是,她悄悄地抽出了手,一面慢慢地朝门口走,一面向死去的叶戈尔行礼。

“您要走吗?”医生轻轻地、头也不回地问询。

“嗯……”

路上,母亲又想起了柳德密拉,想起了她的难得流下来的眼泪:

“连哭也不会……”

叶戈尔临终的话,引起了她无限的感慨和轻轻的叹息。她缓慢地走着,眼前又浮现出他活泼的眼睛,他讲的笑话和关于生活的故事也在萦绕在她的耳际。

“好人活着虽然困难,可是死的时候倒很容易……我将来死的时候不知怎么样?……”

后来,她又想起了站在那间光线太强的白色病房里的柳德密拉和医生,想起他们背后的叶戈尔毫无生气的眼睛,心里便涌起了不尽的怜悯与同情。她沉重地叹了口气,加紧了脚步,——好像有种不安的情绪在催促着她。

“得快点走!”她服从着在她内心轻轻地推动着她的一股悲伤的、然而勇敢的力量,边走边告诫自己。

第二天,为了准备葬礼,母亲又忙活了一整天。

傍晚,母亲和尼古拉姐弟俩正在喝茶的时候,莎馨卡忽然来了,她神情兴奋,不停地嘻嘻哈哈。她的两颊绯红,眼睛里闪烁着愉快的水亮。

母亲觉得,好像她全身都充满了某种快乐的希望。她的这种情绪,激烈地闯进了缅怀死者的那种悲伤的情调和氛围中,两者不能融和,就像在漫漫黑夜里突然发出一团火似的,使大家手足无错、眼花缭乱,不知如何是好。

尼古拉沉思似的用指头敲着桌子说:

“您今天有点不同,莎夏……”

“是吗?大概是的!”她回答着,幸福地笑了起来。

母亲拿责备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话。

索菲亚用提醒的口吻对她说:罪与罚

“我们正在谈叶戈尔·伊凡诺维奇……”

“他真的是一个好人,是吗?”莎馨卡高声说。“我没有一次不是看见他微笑,说着笑话。而且他的工作又是干得那么出色!他是革命的艺术家,他像巨匠一样具备着革命的思想。不论什么时候,他总是朴素地、有力地描绘着揭露虚伪、暴行和奸邪的图画。”

她低声说着,眼睛里带着沉思似的微笑,但这种沉思并不能使她目光中那些谁都不了解、可是谁都一目了然的喜悦的火花熄灭消减。

他们不愿使他们追念朋友的悲哀的心情屈服于莎馨卡带来的喜悦的情绪。他们纯粹是无意识地维护着这种把自己浸沉于哀伤里面的权力,一面努力把莎夏引进他们的情绪里……

“可是现在他死了!”索菲亚凝视着她,执拗地说。

莎馨卡用她的怀着疑问似的目光很快地对大家看了一遍,她的眉头皱起来了。她低下了头,慢慢地整理着头发,不开口了。

“死了?”过了一刻她高声说,用挑战似的目光又向大家看了一遍。“所谓死了,这是什么意思?究竟是什么时候死了?我对叶戈尔的尊敬,我对他,对一个同志的爱,对他的思想所做的工作的纪念,难道都死了吗?这种工作难道死了吗?他在我心里唤起的感情,难道消失了吗?我一向把他看作是一个勇敢的、诚实的人,难道我对他这种看法动摇了吗?难道这一切都是死了吗?我想,这对于我是永远不会死的。我以为,我们常说一个人死了,这种说法未免太急了。‘他的嘴巴死了,可是他的言语将要永远活在生者的心里!’”

莎馨卡兴奋起来,重新在桌旁坐下,将臂肘撑在桌上,带着微笑,用一件十分恍惚的眼光望着大家,比较镇静地说:

“或许,我的话有些傻气。可是,同志们,我深信,诚实的人是不死的;那些给了我幸福,使我能过上像我现在所过的这种美好生活的人,是永远不死的。这种生活的复杂性、形形色色的现象,以及对我说来好像我的心灵一样可贵的理想的成长,使我感到陶醉。我们的感情,也许太不肯流露,我们想得太多,这使我们的性格变得有些怪,我们只是用脑子去理解,从来不去用感情……”

“您是碰到了什么好事了吗?”索菲亚笑着问。

“是啊!”莎馨卡点了点头,说道。“我觉得是一件很好的事!我和维索夫希诃夫谈了一个通宵。从前,我讨厌他,以为他是一个粗鲁无知的家伙。而且,他过去的确是这样的。无论对于什么人,他总是暗暗地怀着恶意的愤怒,无论什么时候,总是把自己放在一切的中心上,嘴里凶狠地、粗鲁地嚷着——我,我,我!叫人讨厌得要死。其中啊,带着一种小市民的、叫人生气的东西……”

她微微笑了笑,又用发亮的眼睛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

“现在呢,他把别人叫作同志了!应该亲自听一听,他是怎样说的。他是怀着一种怕羞似的、温柔的爱,——这是不能用言语表达出来的!他现在变得非常单纯、非常真诚,心里充满了要工作的渴望。他找到了自己,看见了自己的力量,知道了自己缺少的是什么;最重要的,就是从他心里发出了真正的同志感情……”

符拉索娃听莎馨卡说着,她看见这个严肃的姑娘变得这么温柔而愉快,心里便觉得非常高兴。同时在她内心深处又产生了那么一种嫉妒的想法。

“那么巴少呢?……”

“他呀,”莎馨卡继续说,“一心只想着同志们,你们知道不,他劝我干什么?他劝我一定要设法帮助同志们出狱,嗳,是的!他说这是非常简单、非常容易的事情……”

索菲亚抬起头来,精神振奋地说:

“您以为怎么样?莎夏?这个主意我看着很不错!”

母亲听了,手里的茶碗颤动了起来。

莎夏抑制住自己的欢喜,蹙着眉毛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口气严肃地,但却愉快地微笑着回答说:

“假使一切都真像他所说的那样,——风们应该试一下!

这是我的责任!……”

她的脸忽然涨红了,于是她不自然地在椅子上坐下来,沉默了。

“可爱的小姑娘!”母亲带着微笑想道。

索菲亚也笑了一笑,尼古拉却温柔地望着莎夏,轻声地笑出了声。

这时,莎夏抬起了头,严厉而认真地对大家看了一看,她的脸色发白,眼睛炯炯发光,冷冷地、语气里带着怒意说:

“你们在笑,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你们以为我只是考虑我个人的事吗?”

“为什么?莎夏?”索菲亚站起身来朝她走过去,同时,很狡猾地问着。

母亲觉得,这句话问得是多余,会使莎夏生气,因而,她叹了口气,耸了耸眉毛,好像责备似地望着索菲亚。“可是,我不赞成!”莎夏喊着。“如果你们要研究这个问题,我是不预备来参加并解决这个问题的……”

“莎夏,不要这样说!”尼古拉非常平静地说道。

母亲走到莎夏面前,俯着身子,小心地摸着她的头发。

莎夏抓住了母亲的手,抬起涨红了的脸,困惑地望了望她。

母亲微笑了一下,不知该对莎夏说些什么才好,只是悲伤地叹了口气。

索菲亚在莎夏旁边坐下来,抱住她的肩膀,面带微笑望着莎夏的眼睛说:

“你这个人真怪!……”

“对,我这个人好像太傻了……”

“您怎能想……”索菲亚接下去想说自己的意思。

可这时,尼古拉忽然用一种认真的像事务式的口吻打断了她的话。

“关于营救的计划,如果可能,当然是没有人反对的。第一呢,我们应该知道,狱中的同志们究竟是不是愿意……”

莎夏又低下了头。

索菲亚听着香烟,朝弟弟瞥了一眼,然后把手一挥,将火柴丢到了角落里。

“大概不至于不愿意吧!”母亲叹着气说。“只是我不相信,越狱是这么简单的事……”

大家便都不作声了。

其实,母亲心里却很想再听一听是否有越狱的可能。

“我要见一见维索夫希诃夫。”索菲亚忽然说。

“明天我告诉您时间和地点吧!”莎夏小声回答。

“他要做些什么工作?”索菲亚一边踱步,一边询问。白痴

“决定了叫他到新的印刷所去当排字工人。在印刷所没有成立之前,暂时就住在看从人那里。”

莎夏的眉毛皱了起来,脸上露出她一向惯有的严峻的表情,声音听起来也是冷冰冰的不一样了。

母亲正在洗碗,尼古拉走到她身边,对她说:

“后天你去看看巴齐尔,把一张字条交给他。要知道,我们应该了解……”

“我知道,我知道!”母亲连连回答他,“我一定交给他……”

“我要回去了!”莎夏说着,便迅速而无声地和每个人都握了手,迈开似乎特别坚定的步子,身体挺得笔直,冷漠超然地走了出去。

母亲坐在椅子上,索菲亚把手放在她肩上,一边摇着她,一边笑着说:

“尼洛夫娜,您喜欢有这样一个女儿吗?……”

“啊,天啊!我是多么希望看见他们在一起啊,哪怕就是一天也好!”母亲几乎是带着哭声喊了出来。

“对,一点点的幸福——这对每个人都是好的!……”尼古拉接着话音低声附和道。“然而,没有人希望自己只有一点点的幸福。可是幸福多了——又会变得没有价值了……”

索菲亚坐在钢琴前面,弹起了一支忧伤的曲子。

第二天的早上。

数十个男女站在医院门口,等待着他的同志的棺材出来。

暗探们细心地包围住他们,耸起敏锐的耳朵想要听到只言片语,同时还努力记着他们的面貌长相和举止行为。街对面,一队腰里带着手枪的警察向着他们盯望。

警探的傲慢的态度,警察的嘲笑的表情,以及他们要显显威风的那种神气,引起了群众的愤慨。有的人为了遮掩自己的愤怒,故意讲着笑话;有的则阴郁地瞅着地面,竭力不去看这种令人倍感被欺辱的情形;有的压不住怒火,就索性嘲笑当局,说他们对除了言语之外没有任何武器的群众,都要害怕。

秋日的淡青色的天空,晴朗朗地俯视着铺着黄色圆石的街道。秋风卷着落叶,把它们吹到人们脚下……

母亲站在人群里面,注意着张张熟悉的面孔,悲哀地想:马丁·伊登

“太少了,人数太少了!差不多没有一个工……”

门打开了,一具棺材抬了出来,上面放着系有红丝带的花圈。

大家不约而同地摘下了帽子,——好像是一群黑鸟在他们头上飞舞。一个红脸、留着浓密的黑唇胡子的高大警官,很快地跑到人群中间。一队兵士跟在他后面,把笨重的皮靴在石子路上踏得叮当响,他们蛮横地推开群众。

警官用沙哑的声音像发布号令似地大声喊道:

“请把丝带解下来!”

话音刚落,这些男男女女便紧紧地把他围住了,他们纷纷挥动着手臂,非常激动地推搡着、吵嚷着,也不知都在说些什么,乱作一团,难以分清。

母亲只觉得,眼前闪动着一个又一嘴唇发抖的激动的脸庞,她弄不清楚谁是谁,其中好像有一个女人的脸颊上流着屈辱的眼泪……

“打倒暴力!”有个年轻人高喊了一声。然而,这喊声很显得孤零,在喧闹的声浪里立刻就被淹没了。

母亲心里顿感痛苦难捱,于是,她对她身旁的一个穿得很寒伧的年轻男子激愤地说:

“怎么竟连给一个人出丧都受看管,——简直太不像话!”

群众的反感情绪不断地增长着。棺盖在人们头上摆动,风吹拂着丝带,在人们的头上和肩上不停地飘动。每个人都可以清楚地听见红丝带那干燥的如同神经质般的碎嚓声。

母亲害怕可能发生冲突,急忙悄声对左右两旁的人说:

“算了,既然这样,就解了丝带吧!解了有个么要紧呢!

……”

一个高亢而洪亮的声音,压倒了所有的喧噪声。

“我们严正要求你们,不要妨碍我们给这个让你们折磨死的同志送葬!……”

不知是谁又用尖细激越的声音高唱起来。

你在战斗中牺牲了……

“把丝带解下来!雅柯夫列夫,把它给切断!”

听见了拔刀的声音。

母亲闭上了眼睛,等待着人们的呐喊。

然而,此时声音却渐渐地安静下来。过了片刻,人们像被追逐的狼似的骤然咆哮起来。到后来,大家都一声不响地低下了头继续朝前走,街上只听见沙沙沙的脚步声。

前面抬着被洗动了的棺椁。棺盖上面放着被蹂躏了的花圈。

警察们骑在马上,身子左右摇颤着,仿佛一派洋洋得意。

母亲在人行道上,那具棺材已经被密集的人群围着,母亲已经看不见它了。

群众不知不觉地渐渐增多了,几乎要挤满了街道。群众后面,也高耸着骑马警察的灰色的身形;徒步的警察手持马刀,在两旁走着;四处都躲闪着母亲常常看见的暗探的狡猾眼睛,正在仔细而尖锐地观望人们的脸。

永别了,我们的同志,永别了……

——两个姣好的声音悲伤地唱着。

这时,突然发出了一声叫喊:

“不要唱!诸位,我们应该肃静!”

在这声叫喊里,有一种感人的威严气势。

悲哀的歌声停止了,谈话的声音也轻起来。只有踏在石子路上的坚定的脚步声,让大家之上充满了整齐而低沉的送别感。这种脚步声,渐渐地升高了,升到了透明的天空中,仿佛第一声春雷传来的沉痛而喜悦的余音,震动了空气。

冷风越来越硬了,恶意地把城里街道上的灰尘和脏东西朝人们迎面吹过来,吹动着衣服和头发,吹迷了人们的眼睛,拍打着人们的胸脯,在脚边乱窜……

在这种没有教士、没有令人心酸的歌声的肃穆的葬礼上,沉思的脸,紧蹙着的眉头,在母亲心里唤起了一种惊慌的感觉。她的思想慢慢地转动着,把她的感想用忧伤的话语表达出来。

为正义斗争的人还是不多……”

她低头走着,她觉得这里葬下的好像不是叶戈尔,而是另外一个她非常熟悉、非常亲近而又是她不能缺少的人。她觉得悲伤而且不自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还觉得有些不安——因为她不赞成为叶戈尔送丧的人们所采取的方法,于是,心中好像打了个疙瘩似的。

“当然,”她心想,“叶戈鲁什卡是不相信上帝的,他们大家也和他怀样……”

可是,她不想再想下去,但为了驱散胸中的痛苦,她叹了口气。

“啊,神啊,耶稣基督啊!难道说我将来也这样?……”

他们到了墓地,又在坟墓中间的那条小路上左左右右地走了好久,最后才走到一块满是矮矮的白色十字架的空地上。大家聚在坟墓旁边,沉默起来。

在许多坟墓之间,活着的人们的严肃的沉静唤起了一种恐怖的预感,叫母亲的心抖动了一下之后就好像停止了跳运似的,仿佛是在等着什么。

风,在十字架上号哨着,怒号着。棺盖上那被蹂躏了的花朵令人伤心地颤动着……

警察们都竖起了耳朵听着动静,每个人的身体都挺得笔直,

眼睛训顺地望着警官。

有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年轻男子站到了坟了,他留着长长的头发,脸色苍白、黑黑的眉毛、头上没有戴帽子。

就在这时,警官勐地叫了一声:

“诸位……”

“同志们!”黑眉毛的男子开口说话了,声音洪亮悦耳。

“等一等!”警官喊道。“我宣布,这儿不准演讲……”

“我只讲几句话!”青年十分镇静地回驳后,接着又说:“同志们!我们应该在我们导师和友人的墓前宣誓,我们决不忘记他的遗训;对于造成祖国的一切不幸的根源,对于压迫祖国的暴力——专制政体,我们每一个人都要终生不懈地替它们挖掘坟墓!”

“抓住他!”警官喊着。可是一阵嘈杂的叫喊声盖过了他的声音。

“打倒专制!”

警察拨开群众,闯到演说人的面前。那人虽然被紧紧地包围着,但还是高举起拳头在那高喊:

“自由万岁!”

母亲被挤到了一边,她恐惧地靠在了十字架上,索性闭上双眼等着挨打。

一阵勐烈的旋风般的噪音差不多要震聋了好怕耳朵,脚下的土地似乎也在抖动,恐怖和骤然的寒风叫她不能呼吸。

警笛的声音十分慎人地从空中飘过,有个粗暴的嗓音在发布命令,女人们在歇斯底里地叫喊,围墙的木材发出了断裂的响声,脚板重重的踏在干燥的土地上发出低沉的共鸣。这一切继续了许久。

母亲觉得,闭着眼睛听到这一切是非常可怕的。于是她睁开双眼。这一刹那间,她突然喊叫了一声,并伸着手朝前跑去。

离他不远的地方——在坟墓间的窄窄小路上,警察们围住了那个长头发的男子,同时,正拚命驱逐四周袭击过去的群众。只见出了鞘的马刀在空中闪着冷嗖嗖的白光,在人们头顶上忽起忽落着,而手杖和瓦砾居上下飞舞着。扭打在一直怕人们发出了野蛮的叫喊声,叫喊声混乱地盘旋在墓地之上。

那个青年的苍白的脸庞在高处出现了,——就在那憎恶和愤怒的风暴上面,又响起了他坚决而洪亮的声音:

“同志们!别作无益的牺牲!……”

他的喊声生了效果。

人们纷纷丢下了手杖,渐渐地退散开来。可是,母亲仍被那种不能抑制的力量所吸引着,还是继续向前挤。

这时,她忽然看见了尼古拉。尼古拉把帽子推到了后脑上,正在推着被气愤激怒了的群众;她听见了他的责备般的呼喊:

“你们别发疯啦!镇静一下吧!”

母亲恍惚看见,尼古拉的一只手上已经染上了鲜血。

“尼古拉·伊凡诺维奇,走吧!”母亲急久忽地冲到他身边,关心地喊着。

“您要到哪去?那边会打您的……”

索菲亚站在母亲旁边,伸手拢住了她的肩膀。她头上没有帽子了。头发散乱,扶着一个差不多还是孩子的青年。

这个小青年一手捂着被打破了的、流着血的脸,用抖动的嘴说:

“放手,不要紧……”

“照顾他一下儿,带他回去!这儿是手帕、给他把脸包上。”索菲亚迅速地说着,顺便将小青年的手塞给了母亲。然后一边跑,一边叫喊着:

“快走啊,在抓人了!……”

群众四散而逃,警察紧跟在后面,嘴里大骂着,手里挥舞着马刀,在坟墓中间笨重地跨着步子,两腿常被大衣的下摆缠裹住,很不灵便。

这个小青年用狼一般恶狠的目光盯着警察的背影。

“咱们快些走吧!”母亲用手帕擦着青年脸上的血,低严喊道。

他不停地吐着带血的唾沫,含含煳煳地说道:

“您不要担心!——我不疼。他用力把子打我……我也用手杖结结实实地揍了他几下!揍得他哭了出来!”

他挥动着带血的拳头,用已经沙哑了的声音喊:

“等着吧,不可能让你们这样就算完了!我们工人阶级全体都起来的时候,不用动手就足以制服你们!”

“快走吧!”母亲着邹地催他。

于是,他俩加快了脚步,朝坟场围墙的小门走去。母亲以为,围墙外面的空地上,一定有警察躲藏在那,等着他们,等他们一出去,马上就会冲过来打他们。可是,当她小心地推开小门,朝那满是秋天的灰雾的空地上张望的时候,外面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没有,所以她立时就安下心来。

“让我替你把脸包起来!”她说。

“不,不必了,我一点也不觉得惭愧!他打了我,我也打了他,这是很公平的……”

母亲麻利地给他包扎好伤口。一看见血,她心里就不由得充满了怜惜之情;当她的手指触到温湿的血时,她突然害怕不已地战栗起来,但,她还是能控制自己的。

母亲默默地挽着那个小青年,飞快地穿过空地。

小青年这时的口齿清楚起来了,他友好地嘲笑说:

“您把我拖到哪里去,同志?我自己还能走……”

可是,母亲觉得,他的身子在摇晃,他的步子很不稳,他的手在发抖。

他有气无力地向她问开了话,但并不给她回答的空儿。

“我是洋铁工人伊凡,——您是谁?我们三个是在叶戈尔·伊凡诺维奇的小组里——三个洋铁工人,小组里一共十一个人。我们非常敬爱他——愿他到天国去吧!虽然我是不相信什么神的……”

母亲在一条街上雇了马车,让伊凡坐上车之后,她悄悄地对他咛嘱:

“现在别讲话!”她边说边用手帕仔细地裹住他的嘴巴。

伊凡将手举到嘴边,可是已经不能把手帕取掉了,于是,那只手无力地放在了膝盖上。但即使现在蒙着手帕,他还是含煳不清地嘟咕着。

“今天你们打了我,我是到死也不会忘记的……在他以前,有一个大学季托维奇……教我们政治经济学。……后来被抓去了……”

母亲抱着伊凡,让他的头抵住自己的胸口,小青年的身体忽然沉重起来,也就不作声了。母亲几乎被吓呆了,她偷偷地望着马车的两边,她觉得马上会从什么地方的角落里跑出了几个警察,如果他们看见伊凡的头包扎着,立刻会抓住他,把他打死。

“他喝醉了?”车夫回转头来,善良地笑着问。

“甭提了,喝了不少烈酒!”母亲叹口气接应着话头。

“是您的儿子?”

“嗳,他是皮匠。我是替人家做饭……”

“你苦啊。原来这样0……”

车夫加了一鞭,又扭过头来接着问道:

“你听说了吗,方才墓地那边打得可厉害啦!……一个政治人物出丧,那人也是反对官府的……他们不赞成官府的做法。当然,送丧的也是这样的人,是他的朋友。他们在那里喊着什么‘打倒政府’,说什么政府使人民破产……于是警察就打他们!据说有的人被砍得差点没命喽。当然,警察之中也有的受了伤……”他停顿了一下,难受地摇着头,用异样的声音说:“死人都不得安宁,唉!把死人都给吵醒啦呀!”

马车吱吱咯咯地在石子路上颠动着,伊凡的头轻轻地撞着母亲的胸口。

车夫侧身坐着,仿佛是沉思了之后说:

“老百姓里面已经有了动摇,天下就要大乱了,对不对?昨天夜里,宪兵闯到我们邻居家,一直闹腾到天亮,今天早上抓走了一个铁匠。据说,夜里要把他带到河边,偷偷地把他推到河里淹死。可是,那个铁匠人倒不错……”

“他叫什么?”母亲问。老人与海

“那铁匠吗?他叫萨威尔,外号叫叶甫钦珂。年纪不不大,可是懂得事却很多。现在的时势,大概懂事是有罪的!他到我们这儿来的时候,总说:‘赶马的朋友们!你们的日子怎么样?’我们说,‘真的,还不如狗呢!’”

“停下!”母亲要求。

马车一停,把伊凡惊醒了,他低声呻吟起来。

“小伙子醉得可真不轻啊!”车夫说。“唉,伏特加,伏物加……”

伊凡全身无力地又摇又晃,踉踉跄跄地在院子里走着,嘴里说着:

“不要紧,——我能走。……”

而索菲亚早已经回家了。

她一见母亲进来,急忙前来迎接,嘴里正叨着烟卷,满脸兴奋的神情。她轻手轻脚把受伤的人安放在沙发上,十分敏捷地给他解了绷带布,小心地照顾着他。她的眼睛被烟卷的烟雾熏得眯缝着。

“伊凡·达尼洛维奇,受伤的人被带回来了!尼洛夫娜,你累了吧?受惊了,对吗?好,您先休息一下吧。尼古拉,给尼洛夫娜拿一杯葡萄酒来!”

母亲被今天发生的一切弄得头昏眼花,她沉重地呼吸着,胸中感到有阵阵疼痛袭来,她含混地说:

“您不必照顾我……”

其实她整个身心都是在渴望着大家来注意她关怀她,给她安慰和爱抚。喧哗与骚动

一只手包着纱布的尼古拉,和衣着凌乱、头发像刺猬一般地直竖着的伊凡·达尼洛维奇医生从邻室走了出来。

医生快速走到伊凡面前,俯着身体说:

“拿水来,多拿些水来,还有干净的纱布和棉花!”

母亲听了准备去厨房里拿去,可是尼古拉用左手挽住她,把她带到餐室里去,并且亲切地说:

“他不是叫您去拿,是叫索菲亚去拿。今天,您可是激动得太厉害了吧?”

母亲看到他凝视的、同情的眼光,忽然不能抑制住感情了,便呜咽着大声说道:

“亲爱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居然用刀砍,用刀砍人啊!”

“我看见了!”尼古拉将葡萄酒递给母亲,点着头说。“双方都有些太激动,可是,您不用担心,——他们是用刀背砍的,所以重伤的恐怕就一个人。他们在我面前打了他一下子,我就把拖了出来……”

尼古拉的脸和他的声音、房间里的光明和温暖,使她安下心来。她感激地望了他一眼,问道:

“您也被打了?”

“这怪我自己不小心,手不知在什么地方碰了一下,割破了一点皮,没什么。喝茶吧,——今天很冷,您穿得又单薄……”

母亲伸手去接茶杯,忽然看见自己的手指上全是凝结了的血迹,于是,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到膝上,结果把裙子也弄湿了。她睁大了眼睛,竖起了眉毛,斜过眼来瞅着自己的指头。

她的头忽然晕起来,有一个念头在心里撞击着。

“他们对巴沙也要那样,他们会那样的!”

伊凡·达尼洛维奇单穿着一件背心,衬衫袖子卷着,走了进来,用尖细的声音回答尼古拉无言的问询,说:

“脸上的伤并不怎么厉害,可是脑壳破了,不过这也并不太厉害,小伙子身体很好!只是流血太多。送他进医院吧?”

“为什么?让他在这儿吧!”尼古拉高声建议。

“今天可以,明天大概也行,可是以后他在医院里对我比较方便些。我没有工夫出来看病人!关于今天坟场上的事,你要发传单吗?”

“当然!”尼古拉回答说。

母亲悄悄地站起身来,要去厨房。

“您去哪儿,尼洛夫娜?”他担心地阻止了她。“索菲亚一个人能办得了!”

母亲对他瞥了一眼,异样地笑着,嘴唇抖动着说:

“我身上都是血……”

在自己房里换衣服的时候,母亲重新想起了这些人的镇静的态度,和他们能迅速应付可怕事变的能力。这种想法驱逐了心里的恐怖,使她清醒起来。她走进病人躺着的房间的时候,索菲亚正俯在伊凡身上,对他说:

“同志,您说的是傻话!”

“我会给你们添麻烦!”他声音微弱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您不要说话了,这样对您更有好处……”

母亲站在索菲亚背后,把手放在她的肩上,笑眯眯地望着伊凡的脸,带着亲热的表情,讲述他怎样在马车里说胡话,他的不小心的言语使她非常害怕。

伊凡听她讲着,眼睛狂热地放着光。他将嘴唇咂了一下,狼狈地高声说道:

“唉,我这个傻瓜1”

“好吧,我们要到那边去了!”索菲亚替他盖了被子,这样说。“您休息吧!”

他们走到餐室里,久久地谈着这一天的经过。他们坚决地瞩望着将来,讨论着今后的工作方法,所以对今天的墓地的一幕,已经看作是很远的过去了。尽管大家脸上带着倦意,可是思想却很有精神,谈到自己的工作,一点也不掩饰对自身的不满。

医生坐在椅子上,身体紧张地动着,努力压低自己的又尖又细的声音:

“宣传,宣传!现在光是宣传是不够的,那个青年工人的话是对的!现在需要的是更广泛地鼓动,——我说,工人是对的……”

尼古拉阴郁地、学着他的口气说:

“各地都抱怨说印刷品不够用,可是我们一直不能成立一个像样的印刷所。柳德密拉的气力已经要用尽了,如果不派人去帮她,她会被累垮的。”

“维索夫希诃夫怎么样?”索菲亚问。

“他不能住在城里。他只能在新的印刷所里干,可是柳德密拉那里还少一个人手……”

“我去行不行?”母亲低声问。

他们三个人一同把目光转到母亲脸上,沉默了一会儿。

“好主意!”索菲亚高兴地说。

“不行,尼洛夫娜,这对您来说是很困难的!”尼古拉冷冷地说道。“这样您就得住到城外去,不能再和巴威尔见面了,而且……”

母亲叹了口气,反驳道:

“这对巴沙并不是什么很大的损失;对于我来说吧,这样的见面也只是使我伤心!什么话都不能讲。像个傻子似的站在儿子对面,有3人盯着你的嘴巴,看你是不是会说出不该说的话来……”

最近几天的事件使她觉得疲倦。现在她听见有可能住到城外,远离城里的悲剧,就急不可耐地想抓住这种可能。

可是,尼古拉又转换了话题。麦田里的守望者

“您在想什么,伊凡?”他朝着医生问。

“医生抬起了低垂在桌上的头,阴郁地回答说:

“我在想,我们人太少!必须更有劲地工作……而且,一定要说服巴威尔和安德烈,叫他们逃出来,他们俩什么都不大干整天坐在牢里未免太可惜了……”

尼古拉皱着眉头疑惑地摇了摇头,又很快地对母亲看了一眼。

母亲明白,在她面前,他们不便谈论她儿子的事,于是就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对于他们这样忽视她的愿望,心中感到有些生气了。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听着他们的低语声,不禁被不安的情绪控制了。

过去的一天,充满了阴郁的疑惑和不吉利的暗示;想起这些,母亲觉得很难受。为了推开这些阴郁的印象,她就想起巴威尔。她希望他能够自由,同时这又使她觉得恐怖。她觉得她周围的一切都在不断地尖锐化起来,都有发生剧烈冲突的危险。人们沉默地忍耐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紧张的等待,激怒也显着地增强起来了,言语激昂起来,到处都感到一种令人兴奋的气氛……

每一次散发的传单都在市场上、小铺子里、仆人和手艺匠中间引起热烈的争论。城里每一次抓了人,大家谈论起逮捕的原因的时候,总是引起惴惴不安的、疑惑的、有时是不自觉地同情的反响。从前使她害怕的那些字眼:像暴动、社会主义者、政治等等,现在听到它们从普通人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愈来愈多了。

这些字眼,有人用嘲弄的口吻说着,可是在嘲弄的背后流露出掩藏不住的探究的心意;有人怀着恶意说着,可是在恶意之中听出了恐怖;有人沉思地说着,带着希望和害怕。这种激动像波纹似的慢慢地、然而圈子很大地在那停滞了的黑暗生活上面散播开来。昏昏欲睡的思想渐渐醒来,对于正常生活的那种惯常的平静的看法动摇了。

这一切,母亲看得比别人更明白。因为对于生活的忧郁的面貌,她比别人知道得更清楚。现在,当她看到这张脸上的疑虑和愤怒的皱纹时,她觉得既是欢喜又是害怕。欢喜的是,——因为她认为这是她儿子的工作;害怕的是,——因为她知道,如果巴沙真的出了狱,他一定要站在大家的面前,站在最危险的地方。而且很可能牺牲……

有时候,儿子的形象在她眼里,长得像童话里的英雄那样大;他把她所听到的一切诚实的、大胆的话,她所喜欢的所有的人们的优秀品质,她所知道的一切光明勇敢的高尚行为,都集合到他身上去。每当这时,她感到又是感动、又是骄傲,心里充满说不出的欢喜,她满着着无限的喜悦望着儿子的影象,心里充盈着真诚的希望,默默地想:

“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的爱——母爱——燃烧起来,压住了她的心,几乎让她感到了隐隐的疼痛。后来,这种母性妨碍了人性的成长,而且把人性烧光了,在这种伟大的感情的原来的地位上产生了不安与怕惑,在它的灰白色的灰烬里,有一种忧愁的思绪在胆怯地颤动着:

“他会死的……会没命的!……”

正午时分。

母亲在监狱事务室里和巴威尔面对面地坐着。

透过迷蒙的泪水,她仔细端详着儿子那长了胡子的脸庞,找机会将那紧紧捏在手中的字条交给他。

“我身体很好,大家也都很好!”他低声说。“你近来怎么样?”

“我还好!叶戈尔·伊凡诺维奇死了!”母亲机械地回答。

“真的?”巴威尔惊叫了一声,然后悄悄地低下了头。北回归线

“出丧的时候,警察们闯来打架了,还抓去了一个人!”她直截了当地说明着事实。

副监狱长咂了一声他那薄嘴唇,忽地一下跳起来,含糊不清地命令道:

“这是不准讲的,你是应该知道的!不准谈政治!……”

母亲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抱歉地说:

“我不是在讲政治,我是在讲打架的事!他们打架了,那是事实。有一个人的头都打开了……”

“反正都一样!我请您住嘴!就是说,凡是跟你个人——

跟你的家庭和家里没有关系的事情,都不准说!”

他觉得自己说得很没有顺序,于是就重新在桌旁坐下,一面翻着案卷,一面无精打采地、似乎很疲倦地补充道:

“我是要负责的,不错,……”

母亲向周围看了一下,飞快地将手里的纸团塞在巴威尔的手里,好像放下重担般地透了口气。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巴威尔笑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呀……”

“那么就不必来!”副监狱长生气地说。“没有话好说,还尽量跑到这儿来添麻烦!”

“快要审判了吗?”母亲沉默了一会儿,不得不找话说。

“两三天之前检察官来过,说快要……”

他们互相说着没有意义的、双方都觉得没有必要的话。

母亲能看出来,巴威尔的眼睛里温柔而亲切地望着她的脸。他的那种镇定自若的态度和平常一模一样。只是胡子长得长了,使他看上去显得老了一些,他的手腕也好像比以前白了一些。

母亲由衷地想使儿子高兴,想对他讲尼古拉斯的事情。于是,她并不改变谈话的声调,还像刚才说那些没有趣的废话时一样,开口说道:

“我看见过你的学生……”

巴威尔凝视着母亲,眼中充满无声地提问。

为了使儿子记起维索夫希诃夫的麻脸,她灵机一动,用手指头在脸上点了几下……

“那孩子很好,身体也很健康。不久就可以找到事情做了。”

巴威尔明白了她的意思,会意地向她点了点头,眼睛里带着微笑地回答说:

“那真是好极了!”

“是啊,你瞧!”她很快意地说,儿子的喜悦之情更感动了她,她便更高兴了。

分手的时候,他紧紧地握着母亲的双手,真心地说:

“谢谢你,妈妈!”

因为和儿子心灵上的交流而产生的喜悦,使她深深陶醉了。她甚至没有和气用话语来回答他,只是默默地握着他的手。

回到家里,莎夏已经在等她了。

每逢母亲去看望巴威尔的日子,这个姑娘总要来的。但她从来不主动问巴威尔的情况;若是母亲自己也不讲话的话,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母亲的脸,也就感到满足了。然而,今天她一看见母亲就担忧地开口问道:

“他怎么样?”

“没什么,身体很好!”

“字条交给他了?”

“交给了,我很秘密地塞给了他……”

“他看过了吗?”

“哪会看错呢?那里怎能看?”

“对对,我忘了这一点了!”姑娘慢慢地说。“还要等一星期,一个星期!您想结果怎么样——他会同意吗?”

她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母亲的脸,很认真。

“啊,我可不知道。”母亲一边考虑,一边回答。“假如没有什么危险,那为什么不出来呢?”

莎夏用劲摇了摇头,冷冷地问:

“您知不知道,病人可以吃点什么东西?他想吃东西。”

“什么都可以吃!我马上去……”

她快步进了厨房,莎夏慢慢地跟在她的身后。

“要我帮您的忙吗?”

“多谢,不要。”

母亲弯下腰来,从炉子里取出一个钵头。

姑娘轻声地说:

“请您等一下……”

她的脸色发白了,眼睛悲哀地大睁着,用抖动着的嘴费力而迅速地低声说:

“我有件事要拜托您。我知道,他是不会同意的!请您务必得劝劝他!他这个人是不能缺少的,您对他说,为了工作是少不了他的。我一直在担心,怕他生病。您看,审判的日期老是定不下来……”

她好像每说一句都很困难。她的身子站得笔直,眼睛望着别处,声音忽高忽低。说完后她疲乏地垂下眼皮,咬住嘴唇,紧紧地捏着自己的手指,发出了咯咯的响声。

母亲被她的激情与真诚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但毕竟她很了解这种心情,她的心中充满了惆怅的感情,激动不已地抱住莎夏后,悄声地说道:

“亲爱的!他是除了自己的话之外,什么人的话都不会听的,不管是谁的……”

她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沉默不语。

到后来,莎夏小心地从肩上拿了母亲的手,颤抖着说:

“是的。您的话是对的!刚才这都是傻话,太神经质了……”

忽然,她变得严肃起来,简单地说:

“我们快把这东西给病人吃吧……”

她坐在伊凡床边,关心地、亲切地问道:

“头疼得厉害吗?”

“不是很厉害,只是脑子里非常模糊!而且觉得浑身没劲儿。”伊凡好像怕羞似地把头拉到下巴底下,像是怕光似的不断地眯缝着眼睛。

莎夏知道病人不好意思在她面前吃东西,于是就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伊凡坐在床上,望着她的背影,眨着眼睛说:

“真漂亮!……”

他生就的一双快活的浅色的眼睛,小小的牙齿排列得很整齐,声音好像还未脱去孩子的声调。

“您几岁?”母亲沉思般地问道。

“十七岁……”

“父亲在哪里?”

“在乡下。我十岁就到了这里,——从学校毕业之后就来了。同志!您叫什么?”

被人家用这个字称呼的时候,母亲总是觉得又是好笑,又是感动。

这一次她也是面带微笑地问他道:

“您想要知道我的名字做什么?”

少年狼狈地沉默了一会儿,后来说:

“我们小组里的那个大学生,就是我们一起看书的那一个,经常和我们讲起工人巴威尔·符拉索夫的母亲。——五一示威的事,您知道吗?”

她点了点头,觉得紧张起来。

“他第一个公开举起了我们的旗帜!”少年自豪地说。

他的自豪感和母亲心里的感情反应了起来。

“那次我没有参加,那个时候我们在这儿计划自己的示威运动,但是没能成功!那时候我们的人很还少。可是到明年——嘿!您等着瞧吧!”

他体味着未来胜利的喜悦,兴奋得说不出话来了。接着,他用汤匙在空中挥动着,继续讲:

“刚才说过的母亲符拉索娃,在这个示威之后也加入了党。他们说,这简直是个奇迹!”

母亲咧开嘴笑了笑,她听到这个孩子的充满兴奋的称赞,觉得很是欢喜。欢喜的同时她又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她甚至想对他说:“我就是符拉索娃!……”然而她忍住了,含着一丝的嘲笑和惆怅对自己说:“唉,你这个老傻子呀!……”

“好,您多吃些吧!赶快好起来,好好干有用的事!”母亲俯身对着他,突然激动地说。

房门开了,吹进来秋天阴湿的寒气。索菲亚两颊红润,愉快地走了进来。

“暗探跟在铁后面,就像求婚的人追求富家小姐一样,真的!我得离开此地了。……喂,凡尼亚,你怎么样了?舒服了吗?尼洛夫娜,巴威尔怎样?莎夏也在这儿?”

她吸着烟,一样样地问着,并不等待答复。还一面用她那灰色的眼睛温柔地望着母亲和少年。

母亲望着她,心里暗自微笑着想道:

“我也成了一个好人了!”

她又俯身对伊凡说:

“快点儿好起来吧,孩子!”

说着她走进了餐室。

这里索菲亚正在和莎夏谈话:

“她那里已经准备了三百本!她这样拚命地工作,差不多把自己累死了!这真是英雄主义!嗳,莎夏,生活在这样的人们中间,做他们的同志,和他们一起工作,这真是莫大的幸福……”

“是啊!”姑娘低声回答说。

傍晚喝茶的时候,索菲亚对母亲说:

“尼洛夫娜,您又得到乡下去一趟。”

“要去就去吧!什么时候去?”

“两三天之后,可以吗?”

“好……”

“您坐车去!”尼古拉低声劝她。“雇了驿马,最好走另外一条路,经过尼柯尔斯柯耶乡……”

他停顿了一会儿,脸上皱起了眉头。这种样子和他的脸不相称,使他平日镇静的表情变成一种很难看、很奇怪的样子。

“经过尼柯尔斯耶太远!”母亲说。“而且雇马很贵……”

“您要知道,”尼古拉继续说:“在我看来,我是不赞成这次旅行的。那边很不安静——已经捉了人。有一个小学教员被带去了,得小心一些。应该等几天……”

索菲亚用指头在桌上敲着,接上去说:

“保证持续不断地散发印刷物,对我们是很重要的。尼洛夫娜,您不怕去吧?”她忽然问道。

母亲心里觉得很不高兴。第二十二条军规

“我什么时候怕过?第一次做的时候都不怕……现在反倒会一下又……”她一句话没有讲完,就低下了头。每当有人问她怕不怕、方便不方便,或者问她是否能完成某件工作的时候,她总是从这些问话里听出向她请求的语气,她便觉得他们把她看作了外人,并不像他们彼此之间那样没有疑问和担心。

“您真不应该问我怕不怕,”母亲心事重重地说,“你们相互之间怎么从来不问害怕不害怕的话呢?”

尼古拉听了很急虑地摘下了眼镜,然后又把它戴上。他向索菲亚凝视了一会儿。

叫人难堪的沉默使母亲不安起来,她怀着歉意从椅子上站起来,想找些话说,可是这时索菲亚碰了碰她的手,轻轻地请求说:

“原谅我!以后再也不问了!”

这句话使母亲轻松起来,甚至还让她感到有点好笑了。几分钟之后,他们三个不约而同地谈起了他们共同关心的去乡下的问题了。

黎明时分。

母亲乘坐了驿站的马车。马车在那条被秋雨浇过的路上摇摇晃晃地行驶着。空气中吹送着潮湿的秋风,泥泞被车马践踏,水溅出许多泥点子。马车夫侧着身子对着她。像是沉思一般,忽然,他鼻音很重地开口说话了。

“我对他——对我哥说,怎么样,我们分开了吧!这样我们就分开了……”

突然,他扬手在左边的马身上抽了一鞭,生气地喝斥道:

“嘘!畜生,走呀!”

秋季之中的肥胖的乌鸦们,好像十分担心地在收割了的田里走着。寒风发出呜呜地吼声,吹在它们的身上。乌鸦侧着身体,想要抵挡风势。而风吹动了它们周身的羽毛,甚至吹得他们站不住脚;于是,它们只好让步了,懒洋洋慢腾腾地振着翅膀飞到别处去了。

“可是,他并不跟我平分,我一看,剩下的就那么点了!”

马车夫叨咕着。

母亲仿佛做梦一般地听他说着话。回忆起自己最近几年来所经过的事情。当她把这些往事重温一遍的时候,到处都可以看见自己……

从前,生活和她离得很远,也不知道是由谁的原因造成的,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可是现在,许多事情都是在她眼前发生的,而且有她自己参与过、出过力量。这些情景在她心里引起一种错综复杂的感情,交织着对自己的怀疑、自满、犹豫和无法说出的惘然与惆怅……

周围的一切都缓慢而有节奏地摇动着。天上的灰色的云飘浮着,笨重地互相追逐。道路两旁,被打湿了的树木们摇荡着没有叶子的树枝树梢,从马车两边闪动过去了。田野扇形地展开,小山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隐去。

车夫那鼻音很重的话语,驿马的铃铛声,风的唿哨声和咝咝声,好像汇合成一条抖动的、曲折的小溪,在田野的上空单调地流动着……

“有钱的人到了天堂也还是嫌不好,——真是这样的呢!……他们还是要压迫人,官府里的人都是他们的朋友。”马车夫在座位上摇晃着,声音拖得老长。

到了驿站,马车夫解开了马缰绳,用一种不报希望的口吻对母亲说:

“给我五个戈比吧,让我喝一杯也是好的啊!”

母亲给了他一个铜币。

他将铜币在手堂上掂了一下,用同样的调子告诉母亲说:

“三个戈比喝烧酒,两个戈比吃面包……”

中午之后,母亲感到又冷又累,这时到了很大的尼柯尔斯柯耶村。

母亲走进了驿站,要了茶,便在窗前坐下来,又将沉重的箱子放在自己坐的凳子底下。

从窗口可以看见一块不大的广场,铺着踏平了的干草,还有乡政府那顶子歪斜的深灰色的屋子。屋子的台阶上,坐着一个秃顶,但却长着胡子的农民,他只穿一件衬衣,正在那儿抽烟。有一头猪在草地上走。它似乎有点不满,使劲摆着耳朵,鼻子在地上嗅着,摇着嘴巴和脑袋。

乌云一大堆一大堆地飘浮着,渐渐地集聚过来,四周都非常寂静,也非常阴暗。而生活好像躲得不知去向了,或者是藏在什么地方正偷看。

忽然,县里的一个纸级警官快速跑到广场上,将棕色大马停在乡政府的台阶旁边,挥了一下鞭子,对那个农民吆喝了起来,——吆喝声冲在玻璃窗上,可是却听不清楚吆喝的是什么。

那农民站起身来,伸出手来指了指远处。警官跳下马来,身子摆动了一下,又将鞭子交给了农民,然后抓住扶手,笨重地走上台阶,进到了乡政府的大门里面……

四处又恢复了寂静。

马掀起蹄子,在软软的地上踢了两下。飘

驿站里走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她脑后拖着一条黄色的短辫、圆圆的脸蛋上长着一对可爱的眼睛。她手里捧着一只边上有缺口的大托盘,盘子里放着餐具。她走近前来,咬着嘴唇,不住地点头,给母亲行礼。

“你好,姑娘!”母亲很亲热地打招唿。

“您好!”

姑娘在桌子上摆着盘子和茶具,忽然很活泼地说:

“方才抓了一个坏人,就要带走了!”

“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

“那人干了什么坏事?”

“我不知道!”姑娘重复了一遍。“我只听说——抓了人,乡政府的看门的跑去请警察局长去了。”

母亲朝窗外望了一望,——广场上来了许多农民。有的慢慢地、十分镇静地走着;有的一边走一边急急忙忙地扣着皮袄的纽扣。大家都在乡政府门前的台阶旁站住了,眼睛望着左边的地方。

姑娘也跟着向窗外看了一眼,然后从房间里跑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母亲被颤动了一下,将凳子底下的箱子又朝里面塞了塞,把披由朝头上一披,很快地走到门口,一面压拦住一种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企图赶快逃去的愿望……

当她走到台阶上的时候,突然打了一个寒噤。她觉得唿吸困难,腿也麻木了,——被反绑了两手的雷宾在广场中央走着。

两个乡警和他并排走着,手里的棍子有节奏地在地上敲着,乡政府的台阶旁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

此刻,母亲茫然若失了。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雷宾在说话,她能听见他的声音,但是他的话却在她心里的一片黑暗的、战栗的空虚中消失了,没有回声。

母亲恢复了知觉,透了口气,——台阶旁边站着一个蓄着浅色大胡子的农民,他用蓝眼睛盯着她的脸望着。

她不住地咳嗽起来,用她那吓得发软的两手摆着喉咙,费力地问:

“这是怎么回事?”

“唔,您看吧!”农民回答了,就转过身去。这时又来了一个农民,站在他的旁边。

乡警在群众面前站住。

群众的人数很快地增加了可是仍旧不作声。这时,人群的上空突然发出了雷宾那粗壮的声音。

“正教的信徒们!你们听说过写着我们农民生活的真理的那些可靠的书吗?我就是因为那些书受苦的,那些书是我散给大家的!信徒们!”

人们蜂拥而至地围住了雷宾。

他怕声音非常镇定,不快不慢,使母亲渐渐清醒过来。

“听见了吗?”另外一个农民用手在那蓝眼睛的农民腰上戳了一下,低声问道。

那人没有回答他,抬起头来又对母亲望了望。另外那个农民也朝母亲看了一眼。这个人比较年轻,蓄着稀稀落落的黑胡子,瘦削的脸上全是雀斑。接着,两个人都离开了台阶,走到一边去了。

“他们在害怕!”母亲直觉地判断。

她的注意力也更加敏锐了。

在高高的台阶上,她很清楚地看到了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那被打伤了的黑脸,看到了他眼睛里放出的热烈的光。

她希望雷宾也能看见她,于是,她勇敢地踮起了脚跟儿,向他伸长了脖子。

人们阴郁地、将信将疑地望着他,沉默不语,只有在后排的人群中,可以听到声音压得很低的谈话。

“老乡们!”雷宾尽量提高着迟钝的声音说。“你们要相信那些书,为了这些书,我连死都不怕,他们打我,折磨我,想要我说出这些书的来源,他们还要打我,可是我都能忍得住!因为这些书里讲的是真理,这真理对我们来说应该比面包还重要,——就是这样!”

“他为什么要讲这些话?”站在台阶旁边的一个农民轻轻地问道。

那个蓝眼睛的农民慢吞吞地回答他道:

“现在反正是这么一回事——一个人不会死两次,死一次总是免不了的……”

群众们默默地在那里站着,蹙着眉头阴郁万分,大家身上仿佛压着一种看不见却很重的东西。

那个警官在台阶上出现了,身子摇摇晃晃的,用喝醉了的声音怒吼道:

“谁他妈的在这儿讲话呢?”

他忽然跑下台阶,揪住了雷宾的头发,将他的头勐烈地推撞着。

“是你在胡说八道!狗东西!他妈的!”

群众蠕动起来,开始发出嗡嗡的谈论声。

母亲内心的痛苦没法表达出来,只得低下头。

这会儿忽然又听见了雷宾的声音:

“好,乡亲们,大家看啊……”

“住口!”警官打了他怀记耳光。

雷宾晃了一下身子,耸了耸肪膀。

“他们绑住了你的手,相怍发折磨你就怎么折磨你……”

“乡警!把他带下去!大家都走开!不准站在这儿!”那警官颇像一只被链索拴在一块肉前的狗,在雷宾身前乱蹦乱跳,用拳头在他脸上、胸上、肚子上用力地殴打着。

“别打了!”群众里面有人喊。

“为什么打人?”另外一个声音附和他。

“我们过去吧!”蓝眼眼的农民点点头说。

于是他们二人不慌不忙地朝乡政府走过去。

母亲用善良的目光看着他们的背影,轻松地吐了口气。

那个警官又笨重地走上台阶,在台阶上挥舞头拳头,发疯似地嚷着:

“我说,把他带到这儿来!”

“不行!”群众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有力的唿喊——母亲知道,这是那个蓝眼睛的农民的声音。“大家听着!不能让他带去!到了那里,一定会被打死的。打死了之后,又会推到我们头上,说是我们打死的!不准带去!不准!”

“老乡们!”

雷宾的声音嗡嗡地响起来。

“难道你们没有看见自己的生活吗?难道你们不明白,你们是怎样地遭人剥削,怎样地受人欺诈,怎样被坏蛋吸你们的血吗?不论什么事情,缺了你们,没有你们是不行的,只有你们才是天下最有力的人,最该得到财富的人,可是你们看看,你们的权利呢?你们只一种权利——就是饿死!活活饿死!”

农民们听了,立时就七嘴八舌地叫嚷喊闹开了。

“他说得对!”

“叫局长出来!局长跑哪去了?……”

“警官骑马去叫了……”

“那个醉鬼!……”

“叫局长不是我们的事……”

这声浪越来越大,越来越高,大有排山倒海之势。

“你讲下去呀!我们不让他们打你……”

“解开他的手!”

“小心啊,别闯祸!……”

“我的手特别疼!”雷宾那洪亮的声音盖过了一切声音。

“老乡们,我是不会逃的!我不会逃避我的真理,真理就在我心里……”

有几个人悄悄地交谈了几句之后,摇了摇头,然后态度十分庄重地离开了人群,走了。可是,从四面八方跑来的人都不断地增加着,他穿得很贫寒,好像刚刚披了衣服,满脸都是激动不已的表情。

他们围着雷宾,仿佛是一大片黑色的泡沫在热烈地沸腾着。雷宾站在群众之间,好像森林里面的教堂似的。他高举起双手向群众挥动着,真诚而感动地说:

“谢谢你们,诸位乡亲,谢谢你们!我们的手应该由我们自己互相帮着来解开!没有别人会帮助我们的!”

他摸了摸胡子,又举起了那只带血的的粗大的手掌。南回归线

“看!这是我的血,——这血是为真理流的!”

母亲走下台阶。可是,她站在平地上看不到被群众包围住的雷宾,所以,又重新走上台阶来。她的心窝里发热,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喜悦在她的全身血液颤动着。

“老乡们!你们去找那些个书来看吧。别相信官吏和教士的话,他们把那些带着我们真理的人,叫作暴徒,叫作逆党!真理偷偷地在地上行走,它要在人民中间找一个窠,——在官府方面看来,这是跟小刀和火一样的东西,他们不能接受它的。真理要把他们杀掉,把他们烧毁!而在我们看来,真理是我们善良友好的朋友。在雷宾看来,真理是该死的敌人!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真理不得不躲藏着。乡亲们,你们听见没有?”

群众里面,又发出了几声动人的欢唿声,充满喜悦与激动。

“正教信徒们,大家听着!”

“喂,兄弟,你要完蛋啦……”

“是谁告的密?”

“教士!”一个乡警说。

两个农民便破口大骂起来。

“喂,大家小心!”群众里面发出了警告的声音。

警察局长终于出现了。

他朝着这边走过来。他长着一张圆脸、身材很高大,体格很健壮。歪戴着帽子,一边的胡子向上翘着,一边的胡子往下耷拉,因此,看上去他的脸成了歪的,更显得他难看而蠢笨了,满脸都是迟钝而没有真情实意的那种假笑。他左手拿着马刀,右手在空中挥动着。远远的,就可以听见他的沉重而又坚定的脚步声。

群众纷纷让开了路。大家脸上都是阴郁失望而怨愤的表情。吵嚷议论声逐渐压低了,仿佛都钻到地下去了,场面上一片寂静。

母亲觉得,额头上的皮肤有些抽搐,眼睛在发热。她想挤进人群,于是全身紧张地朝前冲去,但突然她又呆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局长站在雷宾前面,一边打量着他,一边强硬地问。“为什么不捆起手来?刑警!绑起来!”

他的声音很响亮,可并没有逼人的气势与威严。

“本来是绑着的,不知是谁又给他解开了!”一个乡警回答。

“什么?不知是谁?是哪些人?”

局长看了看他面前的群众。群众紧密地站成了一个半圆形,好像严阵以待一样。

局长又用他那单调平板的、没有气力的声音说:

“这都是些什么人?”

他用刀把子朝蓝眼睛的农民的胸口上用力地戳了一下。

“楚马柯夫,是你干的吗?哦,还有谁,有你吗?米新?”

说着又用右手拉着另外一个农民的胡子逼问。

“滚开!混蛋!……要不走,给你们尝点厉害!”

这时,他的声音和他的脸上,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威吓的神气,他只是很平静地说着,用他那又长又结实的手习惯地、有节奏地打着前边的人。

人们低下头,转身向后躲着。

“喂,你们怎么啦?”他对乡警说。“绑起来呀!”

他嘴里便不干不净地骂起来,同时,望了望雷宾,恐吓着说:

“背过手去!混帐东西。”

“我不愿意让人绑我的手!”雷宾不卑不亢。“我又不打算逃,也不反抗——为什么要绑我?”

“什么?”局长上前一步追问道。

“你们虐待百姓虐待得也该够了!畜生!”雷宾提高了声音骂道。“你们流血的日子也快要到了……”

局长站在他面前,耸动着唇唇,朝他望着。然后退了一步,用他那种咝咝啦啦的嗓门儿吃惊地喊叫:

“啊,啊,龟孙子,这是什么话?!”

说着的同时,他飞快地抬起手在雷宾的脸上重重地打了一记耳光。

“拳头是打不死真理的!”雷宾挺身上前喊道。“你没有权利打我!你这个狗东西!”

“我没有?我没有?”局长拉长了声调吼叫着。

他对准雷宾的脑袋又挥起了手。雷宾把身子一缩,闪了过去。局长的拳头落空了,身子随着晃了一晃,差一点站不住脚。

群众中有人高声嗤笑了一声,好像很解气的声音。

雷宾又发出了愤怒的响声:

“我说,你不敢打我,你这个魔鬼!”

局长向四周望了望,——人们阴郁地、默默地凑在一起,形成一个紧紧围绕的黑色的大圈……

“尼基塔!”局长朝周围张望着,高声叫喊。“喂!尼其塔!”从人群里面走出一个穿着短反袄的又矮又胖的汉子。他低头看着他那个头发蓬乱的大脑袋,双眼望着脚尖。

“尼基塔!”局长捻着口子,慢慢地说。

“打这家伙的嘴巴子,重重地打!”

尼基塔走近前来,站在了雷宾面前,抬起了他的大脑袋。

雷宾傲然地直对着他的脸,说出了几句沉痛而又真诚的话,这话好像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

“喂,大家伙你们看看,那个野兽想用你们自己的手来勒死你们自己!大家看一看吧,想一想吧!”

那个农民尼基塔抬起手来,懒洋洋地对着他的头打了一下。

“这算是打了吗?混蛋!”局长尖声叫喊起来。源氏物语

“喂,尼基塔!”人群里面有人低声说他。“不要忘了上帝!”

“叫你打呀!打!”局长在他的颈子上猛推了一把。

那农民退到旁边,低下头阴郁而冷淡地对局长说:

“我不打了……”

“什么?”

局长的脸立刻就抽搐了一下,他两脚跺了起来,嘴里大骂着,扑到雷宾身上,狠狠地打了一拳。雷宾的身子晃了一下,连忙伸出手来招架,可是,局长第二拳就把他打倒在地上了。局长被激怒了,像勐兽似的咆哮着,在他的周围暴跳如雷,拼命地用靴子朝他的头部、胸部、腰部乱踢一气。

人群里顿时发出了充满敌意的嗡嗡声,他们波动起来,朝局长面前涌过来,气势逼人,不可遏止。

看到这种情景,局长连连后退,慌忙从命鞘里抽出了马刀。

“你们想干什么?打算造反吗?是吗……这像什么话?

……”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尖叫,好像断了似的,后来就哑了。也奇怪,他的嗓子一哑,他的力量也好像丧失掉了。只见他缩着脖子,弯了腰身,用茫然若失的眼光向四面张望着,每退一步都小心地用脚试着身后的土地,向后退了几步之后,就声嘶力竭地慌忙喊道:

“好啊!把他带走,我要走了。可是,你们这些该死的畜生,你们应该明白,他是政治犯,他抗沙皇图谋造反,你们知道吗?你们还打算保护他吗?你们也是暴徒吗?啊!

……”

母亲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一眨也不眨。此时此刻,她没有力气了,也没有思想了,就好像在做梦一般,心里充满了恐怖和怜悯。在她的头脑里,群众的愤怒的、阴沉的、恶恨的喊声,像野蜂似的嗡嗡地响着;局长的声音在发抖;还有人在低低谈话……

“如果他有罪,——审判他好!……”

“大人,饶了他……”

“您怎么能这样打他,一点也不考虑法律呀?”

“怎么可以这样呢?要是不论谁都可以打人,那成什么样子了?……”

人们分成两堆——一堆围着局长,嘴里一劲喊着,劝说着他。另外一堆人数较少,他们仍然围着被打得遍体鳞伤的雷宾,恼怒地纷纷议论着,主持正义。

其中有几个人将他扶了起来。

刑警又想过来捆绑他的手。

“等等吧!恶魔!”大家齐声怒喝。

米哈依洛擦抹着脸上的污泥和血迹,一声不吭地朝四周望去。

他的视线在母亲的脸上滑过去——母亲为之颤栗了一下,身体向前倾着,不由自主地挥了挥手——可是雷宾已经转过脸去。几分钟之后,他的目光重新停在了母亲的脸上。

这回,母亲觉得,雷宾好像伸直了身体,也抬起了头,染了血的面颊颤动起来……

“他认出来了——真的认出来了吗?……”

母亲对他点点头,心里又是悲戚,又是害怕,又是高兴,不由得颤抖起来。

可是,接下来她就发现,那个蓝眼睛的农民站在他身边,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的视线有一刹那在她心头突地引起了一种危险的感觉……

“我这是在干什么呀?他们不会把我抓去的!”

那个农民对雷宾说了些什么,雷宾把头勐的一摇,用发抖的声音,但仍旧很清晰,很有精神地说:

“不要紧!世界上不止我一个人,——真理,他们是抓不无的!我呆过的地方,人们都会想起我,就是这样!哪怕他们把我们的老窝都捣毁,那里不再有我们的同志……”

“这是对我说的!”母亲当下就明白了。

“可是,雄鹰可以自由飞翔,人民被解放的那一天,总会到来的!”

一个女人拿了一桶水来,开始动手替雷宾洗脸,一面不住地叹息着。她那纤细的、怨诉地话声和雷宾的话声混合在一起,使母亲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一群农民跟在局长后面,而且越跟越近,其中有人高喊:

“喂!来一辆车子给犯人坐!当班的是谁的?”

接着是局长那生气的声音:

“我可以打你,你可不能打我,你不能打我,你也不敢,笨蛋!”

“原来这样!你是什么——你是上帝吗?”雷宾怒吼着。

一阵涨乱的、并不很响的喊声,盖过了雷宾的声音。

“老大爷,不要争论了!人家是官家!……”

“大人,您不要生气!他有点疯了……”

“住口!你这个混蛋!”

“现在马上就把你押到城里去……”

“城里也得讲道理吧!”

群众的喊声带着劝释和恳求。

这些声音融成一团乱哄哄的喧噪声,里面的一切都充满了无可名状的怨诉,又仿佛是绝望的声音。

乡警抓住了雷宾的手臂,将他带上乡政府的大台阶,又推进了房门。

这样,农民们慢慢地在广场上四散而去了,仿佛也是不约而同。

母亲看到,那个蓝眼睛的农民正皱着眉头瞅着她,而且像是直朝她走过来,步子很大。

母亲觉得自己的在小腿在不停地抽搐起来,凄凉的感情缠绕着好怕心,令她很不舒服,甚至有种呕吐的感觉。

“用不着逃走!”她心里告诫自己。“用不着!”

于是,她紧紧地抓住扶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局长站在乡政府的台阶上面,挥舞着双手,用他恢复原状的、没有精神的声音喝斥着没有去的人们:

“你们这些傻瓜,狗娘养的!什么也不懂,还想来管国家的大事?!畜生!他妈的!你们应该感激我,跪在我面前谢谢我才行!要不是我的心肠好,非叫你们一个个都去做苦役不行……畜生们!……”

二十来个农民脱了帽子站在那儿,听他说话。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乌云也渐渐地低垂了。

蓝眼睛的农民走到台阶前,叹了口气,用一种不重不轻的口气说:

“我们这儿的事就是这样……”

“是呀。”母亲低声答应说。

他用坦率的眼光望着母亲,问道:

“你是做什么的?”

“我想从乡下女人手里收购些花边,还有土布什么的。”

那农民慢慢地摸了一下胡子。接着,他用眼睛望着政府那边,冷冷地低声说:

“我们这里没有这种东西……”

母亲从上到下打量了他怀遍,等待着可以比较方便地走进驿站的机会。

那人面目清秀,仿佛在沉思,眼睛里逞着忧郁的神气。他身材高大、宽肩,穿着补钉落补钉的外衣和一件干净的洋布衬衫,下面穿着一条乡下人织的呢子做的赤褐色长裤。光着的脚上套着一双破烂的鞋子……

不知是什么缘故,母亲轻松地舒了一口气。突然,她顺从着自己寻陛模煳的思念来得更早的直觉,自己也觉得很突然地问道:

“你那里可以过夜吗?……”

问过了之后,她便觉得自己全身的肌肉和筋骨都紧张了起来。

她挺直了身体,呆定定地望看他,在她的头脑中不断地闪现着一个好像刺痛了她的念头。

“我害了尼古拉·伊凡诺维奇。我要很久地不能看见巴沙了……,他们会把我打死的!”

那农民眼睛看着地面,用手将上衣把胸口掩上,不慌不忙地说:

“过夜?怎么不可以?可是,我们家里的房子不好……”

“我是不会在乎的!”母亲无意识地回答着。

“那就行!”那人以惊奇的目光打量着母亲,重复了一句。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在暮色中,他的眼睛里发出冷冷的光来,脸色也显得十分的苍白。

母亲怀着好像下山时的心情,轻轻地说:

“那么我就去吧,你替我拿一拿箱子……”

“好。”

他耸了一下肩膀,又重新将前襟掩上,低声说:

“看——马车来了……”

雷宾出现在乡政府的台阶上。他的双手被捆绑着,头和脸上好像用灰色的什么东西裹着。

“乡亲们,再见!”

他怕声音在寒冷的黄昏的暮色中回响着。

“你们要寻找真理,保护真理,相信那些带给你们真话的人们,为了真理,不要贪生怕死!……”

“闭嘴,狗东西!”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局长的声音。

“乡警,赶马走快些,傻瓜!”

“你们有什么贪恋呢?想相你们过得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呢?……”

马车动了,雷宾坐在两个乡警中间,仍用低沉的声音喊道:

“饿死有什么名堂呢?为自由而奋斗吧,自由可以带给我们真理和面包,——再见了,乡亲们!……”

车轮急速响声和马蹄杂踏声,局长的唿喊声,混合在一起,冲乱了他怕话,淹没了他的话。

“这是对的!”那个农民勐地摇了摇头说。接着,他又对母亲嘱咐道:“你在驿站里面坐一下,——我就来……”

母亲走入室内,靠着桌子在茶炊前面坐下了,拿起一块面包看了一看,又缓缓地把它放回盘里。她不想吃东西,心里又有了一种想呕吐的感觉。

那种感觉温暖得令人难受,吸引着她心里的热血,使她疲惫无力,更叫她感到晕眩。

在她眼前,浮现出了那个蓝眼睛的农民的那张脸——有的样子很怪,轮廓看上去很不清楚,不能让别人对它产生信任。

她不知究竟为了什么——她不敢大胆地推断,这个农民可能会去告密。然而,这种想法已经在她心头产生了许久,并且十分沉重而又牢固地压迫着她。

“他已经看破我了!”母亲懒懒地无可奈何地想着。“已经看破了,猜出了……”

可是,这种想法沉溺在难堪的灰心和执拗得要呕吐的感觉里,并没里能够持续下去,或得到发展。

窗外,喧闹已被无声的静寂代替了,充分地暴露出乡村里特有的那种沉闷而令人担惊的气氛,这种气氛增加了人们心里的孤独之感,叫每颗心都充满了晦暗的情绪,像是一种灰烬般的灰色的、软软的东西堵塞在胸口。

姑娘进来了,站在门口问:

“要来个煎蛋吗?”

“不要了,我现在觉得什么也吃不下去了,刚才的吵闹打架把我吓坏了!”

姑娘走近桌旁,激动不已地却仍是低声地说:

“那局长打得真凶啊!我当时站得很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个人的牙齿都被打掉了,吐出来的都是浓浓的紫血,颜色那么深!……眼睛差不多已经看不见了!那个人是柏油工人。警官在我们那儿躺着,喝醉了酒了,还是一个劲儿地嚷着再拿酒来。他说他们结了帮,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就是首领。

“一共抓了三个,听说呀,还有一个逃了。另外还抓了一个小学教师,也是和他们在一起的。他们都不相信神,劝人们去抢教堂,你看,他们就是这种人!我们这儿,有些乡下人很是可怜他,但也有人说——应该把他干掉!我们这儿有些乡下人凶得很呢——真吓人!”

母亲听着她的话,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忘掉不安,忘掉可怕的期待,尽量集中注意力。虽然这个姑娘的话不联贯又说得很快。

姑娘看见有人专心听她讲这讲那,心中很高兴,所以越说越起劲儿,几乎透不过气来了。然而,她并没有停下话头的意思,仍是喋喋不休地说下去:

“告诉您吧,听我爹说,这都是因为灾荒年头的缘故!近两年啊,我们这儿一点收成都没有,老百姓都要苦死了!所以才出了这样的乡下人——真倒霉!在集会时也总是大喊大叫,争吵打架,不久之前,瓦修柯夫因为欠税,村长要卖他怕家具,他就打了村长一个耳光。嘴里嚷嚷着说,这就是还给你的税……”

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母亲两手按着桌子站了起来……

蓝眼睛的农民走进来了,他连帽子也不摘,就愣愣地问:

“行李在哪儿?”

他毫不费力地提起了箱子,顺手把它摇了摇,说道:

“空的?玛利卡,把客人领到我家来。”

说完后,他什么也不看地走了出去。

“在这里过夜?”姑娘问。

“是的!我这是来收花边的,买花边……”

“这儿不织花边!在企尼考伏和达利诺那边有人织,可是,我们这儿没人织。”姑娘对她说。

“我明天就到那边去……”

母亲付了茶钱,另外给了她三戈比的小费,使姑娘非常高兴。

走到外面,她的光脚在潮润的泥土上啪哒啪哒地走着,步子迈得很快。一边走,一边对母亲说:

“您要不要我到达利诺去跑一趟,叫她们把花边都拿来;

要是她们来呢,您就不用去了。总共有二十里路呢……”

“用不着了,好孩子!”母亲和她并排走着,无比感激地回答她。

不能不承认,寒冷的空气使她的精神大为振奋,于是,她心里产生了一个不很明确的决定。而这种模煳的、但却有所预示的决定慢慢地发展扩大着……

而母亲想要加速这种决定的成长,便不停地反复问自己:

“怎么办?如果老老实实说了……”

周围又暗、又冷、又湿。最后的莫希干人

各家各户窗子里那一动不动的,发红的灯光,模煳不明地闪动着白黄色的光晕。在一片寂静里,可以听到家畜那带着浓浓的倦意的哞叫声,以及偶尔的一两句的人们的唿叫声。

阴暗而沉重的悲哀裹住了整个村庄……

“这边来!”姑娘叨叨着,“您投错了人家了,这家子穷得很……”

她摸到了门,随即把门打开了,活泼地朝里喊:

“塔齐扬娜大娘!”

喊完之后,姑娘就迅捷地走开了。

从一片黑暗中传来了她告别的话音: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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