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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站着》三稿 第七章「站台文章」


我大爷爷径直走到永乐桥,坐在永乐桥北边的桥碑上。昔日的昔阳河,约二十丈宽的样子,像一条小青蛇,静静地、婉约地躺在昔阳塅那只像龙舟一个形状的盘地里,听着风雨,看着鲜花,看着朝霞与夕阳,羞涩又傲娇的样子,真是迷人。

河的中间,永乐桥竖着四黑色的、两头尖尖的桥墎子,每二个桥墎中间,平铺着四芝麻灰的大理石条子;这是我们家乡的赤脚板汉子们,每一天都需要不停地刷写脚印的地方。

石桥的北端,有一个较大的平台;平台边沿,立着三块石碑,中间那一块,铭刻着“永禁车轮”的颜体字,那是湘军大将杨昌浚所书。两旁低六寸六分的石碑,记录着杨昌浚、蒋杰斋、成帮幹等一帮人集资修桥的文字。

此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大地如同战鼓的皮面,暴雨密集地、放肆地、毫无节操地敲打着!昔阳河里,浑黄的波涛,裹挟着水草、树枝,怒不可遏,像千军万马,一齐吼叫。挂在桥墎分水角上的杂物,越积越多,洪水毫不怜悯它们,推挤一个个巨大的浪花,浪花又被卷进快意恩仇的旋涡。

洪水离桥面不足二尺高的距离。我大爷爷感觉到,整座桥,在剧烈地喘息着、颤抖着。沿河边的永乐桥套子,烂船套子,胡家塅套子,生发套子的水田里,洪水已盖过水稻的剑叶,剑叶像举着纤细手臂的俘虏,瞬间被淹没。

在天与地二块即将咬合的二块巨大的磨盘中间,黑暗是一种液体,浓稠得连闪电都撕不开口子。二条腿直立行走的人类,后腿套着前腿走的牛羊,无数条爬行的长虫子,还有那些没有腿的动物们,此刻,不过是黄豆子、黑豆子,将被重重叠叠的磨盘磨碎,磨出比泪水更咸,比血更腥,比黄连汤更苦的浆水。

浆水淋在我大爷爷的头上,他稀疏枯白的头发,被浆成一绺一绺的,顺着眼角,嘴巴,花白胡子茬的下巴,滴在石碑空隙处地上;地上那些伸长脖子或者手臂的铁拔难草、星星草,无可奈何地苦笑。

在两块沉重而笨拙的石磨中间,那一声更比一声愤怒的雷鸣,愈发显得更加恼羞成怒;而闪电,像是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我大爷爷索性闭着眼睛,仰起头,发起痴来,任由狂风暴雨,洗刷身体与灵魂。

洪水还在猛涨!

永乐桥下,黄褐色的水,打着一个又一个,彼生此消;懿家坝倾泻而下的瀑流,像是无辜的濒临处斩的犯人,发出卑屈的啸声;而且,连续不断的啸声,已经不再像是为安抚亡灵的夜哭,应该是来自域外一种恐怖古脊椎动物,呑噬另一种翼形动物的桀桀怪笑。

一条黑色鳞片的乌梢蛇,在我大爷爷脚下,惊恐万状地逃窜;二只脖子下长着巨大的红色气囊的鹈鹕鸟,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重复她们的经典名曲:

“苦了也,姐姐!”

“苦了也,姐姐!”

我大爷爷小的时候,经常听雪胆的爷老子,一手打着快板,一手敲着牛皮小鼓,唱天马行空的鼓韵传书。

雪胆的爷老子唱过,人死之后,就有个灵魂,或升入天空之域,钻入三生石下。而且,这枉死的、冤死的、不甘心的灵魂,拥在一起,就会产生巨大的气流,时不时像六月飞雪般,陡然发作,就会有暴风骤雨。

我大爷爷枳壳心里想,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各找各的冤主和仇主,总不能乱七八糟的, 叫人间冥冥众生,不得安生吧。

上个月,我小脚的姑奶奶瞿香,扯着我大爷爷的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她家的女贞,在长沙什么工会里,差点被许剃头用大剪刀,剪断了脖子。又说东边石头城那里,出了个杀人狂魔,叫什么蒋剃头,杀起人来,像鬼剃头,不晓得死了多少年青人。

…前些日子,女贞托我二伯父瞿麦转告党参,汉阳三镇那边,也准备大开杀戒!

我姑奶奶对我大爷爷说:

“老弟啊,我晓得你是个火药桶子的脾气,这个时候,拜托你,千万不要一时冲动啊。”

我大爷爷不禁哑然失笑,心里想,平生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自古以来,雷公不打种田汉。整个昔阳塅里的人,都是像侄孙子六四哈巴一样的人,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从未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哈巴牯一个,愚蠢过一生,有什么好怕的?

老古板人讲过,降祸不降福,是祸躲不过。事先等着怕降祸,没意思!我大爷爷枳壳,什么时候,怕过什么人,怕过什么事!

这个世间,已经糊涂透顶,杀头与被头,刽子手与倒霉蛋,常常彼此交换着角色。再往远一点想,那是官家的权力;况且,官家也像是马戏灯变换着,城头常换大王旗呀。

女贞、党参他们,真像他们所说的,能以亿万斯人的利益为奋斗目标吗?这恐怕是盘古开天地以来,第一件得民心的好事呢。

但总有令人担心的事,正如雪胆爷老子的鼓韵传书所说的那样,像李自成、洪秀全那样,起义的时候,一堆口号,什么耕者有其田,喊得动听;一旦坐了朝庭,屁股还没有捂热,早已是穷奢极欲,心里头,哪还记得有平头百姓?

古人讲过,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哪朝哪代,不是依靠自己的军队?我大爷爷偶尔听过党参他们的夜课,感觉他们讲的话,是小孩子过家家,以为革命是请客吃饭?以为是写锦绣文章?以为是绸缎上面绣花?以为是宣纸上绘画?必须是以硬拳、刺刀、钢枪,将政权夺过来!

再说一个简单的道理,世界上没有死搬硬套的道路,我革你的命,在乎得民心,人多势众;在乎灵活机动,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白天打不过你,趁晚上攻其不备。就像斗一头牛,把肥牛拖累,把肥牛拖瘦,把瘦牛拖死。老古板人早就说过,行得了五山的路,才可以砍六山的柴!

厚朴痞子讲过,这个世界,就是一个生在头顶上的火疖子,里边全是脓液,中间住着一个脓王。我们必须待脓头破了,用银针缠上药棉,不要怕痛,将脓王挑出来,挤、擦、拭干净。

厚朴痞子讲过,今年是个烂年岁,过得了今年,留得了性命,才算个人。

我大爷爷说,烂就烂吧,不能趴着等,总会挺过去的。

是呀,隆回李复生氏望星楼正宗通书是这样预测的:五屠共猪,七龙治水,九人分饼。猪少,龙懒,平白无故抢夺食物的人太多。

我大爷爷问,到底烂到什么程度?

厚朴痞子上牙床磨着下牙床,三句话不离本行,含糊不清地说,黄连、麻黄、泻叶、大黄、半夏熬出来的黑汤药水的味道。

我大爷爷毛躁脾气一上来,说道,九哥,你莫讲泄气梅山坨坨的话哒!每家每户神龛上那么多的神明菩萨,做什么用的?享用人间多少烟火,总该显显灵嘛。

痞子说,不见得呀。天公公也有打瞌睡的时候。自古以来就讲,发财不要菩萨保,菩萨不保背时人。你也求,他也求,菩萨到底保佑哪一个?

今年过去了四个月,正好应了望星楼通书上的话。正月正,二月初,不是细雨夹着雪粒子,就是阴霜冻死狗。一大批耕田牛,活活冻死了,进了人们的肚子。那些跟在牛屁股后面喊“咔嘻”缺衣少食的老头、老太太,没有挺过来,进了大山的肚子。

到了雨水,老天殊然滴水不下。农谚说,立夏再不下,高墈田必放下。小满不满,芒种不管。

事出无因必有妖,平素年头,过了五月初一,老远就听得高灯河里的龙船鼓,响如雷鸣,热血的汉子们,喉咙里忍不住发痒,准备去吼几道嗓子。

前些日子,永乐龙舟会传来口讯,高灯河里没涨水,河流瘦得像条死了的乌梢蛇,龙舟鼓打不响呀。

到了五月初三下午,天公公突然下起黑眼雨,来得凶,不停住,不晓得有哪几个背时人,吃不到端午的棕子了。

我大奶奶对着我爷老子喊:

“决明哎,你看看你那懵懵懂懂的爷老子,一出门就不晓得回来,不晓得欺山莫欺水的老话!他那性子,发起痴来,九条牛都拉不转。哎呦来,你快点去永乐桥,喊他回来!”

我大爷爷任何人的话,可以不听,但我大奶奶的话,不得不听。拿我大爷爷的话说,“毕竟是几十年的铺伙计嘛!”

我二爷爷陈皮做事,向来有板有眼,让我大爷爷放心。

我二爷爷说:

“直冲水库,牙塘,上鸦雀塘的水,快满了。”

头四个月不下雨,山塘水库里,只剩下几扮桶鱼苗子水,才一个下午,就已满塘的水,太快了吧。

下雨天,我们家四相三间出橹台的茅草房子,到处滴着黄褐色的烟灰水,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愁死个人啊!

我爷老子爬到堂屋的鼓楼上面,用粗篾织的晒垫盖上,再放一个平时晒干菜、晒红薯米、拌酒麯子的篾织大圆盘子,免得被雨水淋湿,乡下的穷人,一人一套衣服,已经够阔绰了,哪有多的衣服可以换洗呀。

我大奶奶慈菇,二奶奶茴香,戴着棕须子斗笠,在神龛下的大桌子上,用软泥巴捏香烛台中,插上三根点燃的线香,端上三碗黄中发黑的老柄叶茶水。有还三个菜碗,一个碗内,是刚口中鲜红椒炒的烟熏鱼;一个碗内,是青椒炒小竹笋;一个碗内,是素炒红苋菜。

二个老帽子,跪在我二爷爷用棕须子编织的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无非就是请龙王老子、雷神雨婆电娘子,收放自如;无非就是请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依照玉皇大帝吩咐,关键时候,要管好横竖十五里内的本份事。

最忙的是我爷老子决明,七姑母紫苏,六姑母半夏,将房子内大盆小盆接的屋漏水,舀到木桶子里,一桶一桶提到门外,泼出去。

我四姑母曲莲,躲在我大伯母黄连房子里,叽叽咕咕,不晓得她们究竟有多少讲不完的知心话。

吃了晚饭,天色一时明亮,一时黑暗。我大爷爷始终不放心自家租养的下鸦雀塘。家里原先欠下南星老爷三块袁大头;后来,埋葬黄连的爷老子驼背,接着,茅根和黄连拜堂成亲,拿卢丘二亩六分八厘田的青苗作抵押,族长剪秋作担保,再借了二块银元。瞿麦二十三四岁的年纪了,眨一下眼皮子,年龄就像独轮车过了坳,走下坡路,走得风一样快,拽都拽不住;得把新边港那女孩子杜鹃的婚事定下来,定金是少不了的。曲莲、夏枯二姊妹的婚事,一个定在今年腊月间,一个定在明年正月里,总得请二木匠师徒,总得做二个耍猴戏的木箱子,里边总得装几件杨三织匠、杨四织匠兄弟织的家用大布做的衣服。总得请肖大麻子师徒,弹几床棉花被子。这些,那些,都要钱呀。

我大爷爷指望中秋时候,下鸦雀塘网上三四担草鱼,猪栏里出二条大肥肉。唉唉,牛栏里,养的是大黄牛,骚牯子,那是下不了牛崽崽的,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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