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坐在一把木椅里,心猿意马地望着窗外,突然说道,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父亲虽然一大把年纪了,腰杆依然挺直。
已经隆冬了,屋子里早已经供上了暖气。
过来,来,我给你讲个故事。片刻,父亲又说道。
窗外正下着雪。很大的雪。我已经不记得,这是这个冬天的第几场雪了。
我当然知道他要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在这个冬天里,每逢下雪,他总是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的那把木椅里,目光不舍地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不管不顾地把那个故事讲下去。
那的确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
我并没有回应他。我甚至有点儿厌烦。事实上,即便我积极地回应他一句,他也听不到了。耳聋眼花的他,已经看不清外面的世界,更听不到来自于这个世界的任何一种声音了。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我正斜靠在一旁的沙发里看一本小说。那是一本关于战争的小说,名叫《战争与回忆》。是一个美国人写的。厚厚的四卷本。现在我已经看到第三卷了……
他喜欢讲,就让他讲下去好了。我想。
不知沉默了多久,我终于听到父亲叹息了一声,我知道,他开始讲那个属于他的故事了。
那是停战令下达前一天的事情。父亲使劲咳了一声,说,那天凌晨,我们连突然接到了一道命令,要求我们即刻全副武装,火速赶往二十里外的一处山岔口,占领有利地形,就地隐蔽起来,准备伏击前来进犯的敌人。
战士们得到这个消息之后,一个个异常兴奋。你要知道,那场在军事战争史上十分著名的战役打到这时为止,已经打了很长一段时间,敌我双方打打停停,简直要把人腻歪死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连突然接到了作战命令。你完全可以想像得到,战士们应战的心情是怎样的迫切。对于他们来讲,眼下将要进行的每一仗,都有可能成为最后一仗。最后一仗,他们都想出手利索一点儿,把活儿做得漂亮一点儿。等把这一仗打完了,他们就该胸前挂满军功章,凯旋回到久别的故乡,与日思夜想的亲人团圆了。而眼前的紧急军情,是不容许他们想得太多的。我们连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按照指定的路线,雄纠纠气昂昂地出发了。
队伍出发时,天突然下雪了,对,就像现在一样,不紧不慢、不大不小的。妈的,那可真是一场糟糕的雪……
我没有办法把自己的耳朵堵上。
显然,父亲的讲述,已经极大地影响了我的兴致。我一边无可奈何地摇着头,一边合上书页,把它放在面前的茶几上。而当我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的时候,猛然间看到了父亲那一颗花白的头颅,心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父亲背对着我。
他的头上,就像刚刚落下了一场大雪,一场从天而降的白花花的大雪。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那场雪下起来会没完没了。
冬天到来之后,几乎每天都在下雪。那里的雪,不像故乡的雪这么绵软,这么可爱。那里的雪寒冷而坚硬,就像冰冻的砂粒,一粒一粒就像长了牙齿,打在脸上,猫咬似地疼。不过,我们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并没有把它当回事儿。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越是把它当回事儿,它就是一回事儿;你不把它当回事儿,它也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了。
我们在预定的时间到达了预定的地点,却一下子傻眼了。放眼望去,一片光秃秃、白茫茫的,别说是一棵树,就连一棵草都没有。本来那地方是长着树和长着草的,就像很多地方都长着树和草一样,可是,自从一颗又一颗的炸弹从头顶的天上掉下来,它们就都被炸飞了,或者炸成了一片烂泥浆,于是你就再也看不到那些树和那些草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想利用身边的地形地物隐蔽好自己,不被敌人轻易发现,的确有些困难。怎么办?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们只能就地趴伏在相对低洼一些的地方。对,你能猜想得出,它们都是被炸弹轰炸过后留下来的。现在,一场一场的雪落下来,已经把它们填平了。虽说是趴伏在了低洼处的弹坑里,实际上我们已经被陷进去了,深深地陷进去了。但是,仅仅这样还是不够的,我们还是迫切地期待着天上正下着的这场雪快点儿大起来,再大起来,直到把我们的整个身体全部掩埋起来。这样的话,敌人就很难发现我们了。而我们,随时就能够一跃而起,饿虎扑食一般地向他们扑过去。那将是一场十分漂亮的伏击战。我们想。
天上的雪不停地落下来,落在我们的头上、身上。我们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枪口瞄向坡下那一条有些狭窄的道路,不久之后,敌人就会从那条道路的远处走过来,一直走到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来。那个时候,我们手里紧握着的每一条钢枪的枪管里就会发出愤怒的呼啸。
守株待兔?哦,是的,也可以这么说。
雪还在不急不躁地下着。我们很高兴它能这样下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然而,坡下的那条道路上却一直没有出现敌人的踪影……
就好像经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一样,我的耐心终于被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摧毁了。此时此刻,我感到心里正有一群蚂蚁爬着。我使劲咬着唇角,暗暗地骂了自己一句。我开始怀疑这场伏击战的消息的准确性。这真是很要命的一件事。作为一名战士,我知道,毫不动摇地执行每一道命令,是取得胜利的根本保证。我当然也清楚我的这种怀疑是没有根据的,甚至是错误的,但是,无法坚持下去的耐心已经由不得我自己。
比这种怀疑更加糟糕的是,突然间我就有了一阵强烈的尿意。寒冷促生尿意,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感到我的小腹鼓胀得厉害,就像是要马上爆裂了一样。而我却不能起身把它酣畅淋漓地释放出来。牵一发而动全身,我的一举一动,将会直接影响到全局,有可能会给整个连队带来无法挽回的灭顶之灾。我只能忍着,咬牙忍着……
你应该想象得到,忍着忍着,我还是没有忍住。我就那样尿了,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尿了。我释放了自己。那种释放给我带来了短暂的快感,是的,那只是一种短暂的快感,但是,很快,一眨眼的工夫,我就觉得自己不行了。我感到那地方就像结了一块冰一样。那块冰,冰得我蛋疼,疼得我快要把牙齿咬碎了。我在想,那一坨倒霉的东西一定是紧缩成一团了,就像一颗坚硬得快要冻裂的山核桃。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的身体开始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寒冷袭击了我,它们像是一根又一根的冰锥探进了我的每一只毛孔里,让我感到又痛又痒,直到最后,我的整个身子一点一点地变得麻木起来。冷,好冷,从来没有这样冷过……
父亲的声音明显地抖了起来。那场凝固在他遥远的回忆里的寒冷,刻骨铭心地感染了他的声音,带动了他那颗花白的头颅,胁迫着他整个枯瘦单薄的身子,看上去就像是风里的一片树叶。
父亲不住地喊着冷,一嘴的假牙齿不由自主地磕碰起来,嗒嗒嗒,嗒嗒嗒……我连忙取过绿军毯,搭在他的双膝上。
父亲就像受了惊吓一样,十分陌生地看了我一眼,接着就把一双浑浊的眼睛闭上了,说道,我讲到哪了?
说这话的时候,父亲的牙齿已经很乖地安静下来了。
它那么快就安静了下来。
哦,是的,就是这样。
敌人终于出现了,他终于在应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了。我们等了他那么长时间,他终于出现了。
狗日的,他来得可真不是时候。望着坡下那条道路上由远而近朝这边游移过来的一队人影,我狠狠地骂了一句。
渐渐地,他们就走到我们的伏击圈里来了,这时间,就听到连长猛地虎吼了一声,打!枪声旋即响了起来。可是,那枪声虽是响着的,听起来却寥落得让人感到悲哀。由于我们等待的时间过长,许多支枪的枪拴冻住,已经拉不开了。枪拴拉不开,子弹射不出去,我们一下子就变成了虎口里的羔羊。
让我们感到更加悲哀的,是我们的身体。是的,身体。当漫长的等待眼看就有了结果,战争胜负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我们——很多人的身体却突然不听使唤了,鬼使神差地不听使唤了。此时此刻,我们的肢体已经被冻僵了,再也无法从雪地里爬起来了。除了意识、精神和意志还活着,其他的一切,都已经死了。是的,已经死了……
你完全能想象得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枪声,无疑暴露了目标,但是,很多人却已经失去了冲锋陷阵的本能。就这样,几乎是在眨眼之间,我们的鲜血便染红了那片覆雪的土地……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过去的了,我只记得,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活过来的时候,我看到天上的雪已经停了。天色随之暗了下来。后来,我在想,不止一次地想,当我从那一片尸体堆里爬起来的时候,我的样子一定狼狈极了。我拼尽了身上所有的气力,推开了压在我身上的那具尸体,毫无疑问,那是我最亲爱的战友的尸体,是他在最为危急的生死关头,舍弃了自己的性命,把我救了下来。
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它在雪后寒冷的空气里慢慢蠕动着,就像一团低垂着的紫黑色的浮云一样,久久不肯化开,久久不肯散去。闻着那股血腥味儿,我的大脑里出现了短时间的一段空白,紧接着,意识和知觉渐渐苏醒过来。
最先让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是来自于身体的疼痛。疼痛很剧烈,一下一下刀割着一样。我下意识地举起一只手,朝额头上摸过去,结果我摸过来一把更加锥心的疼。我看到自己满手是血,紫黑色的血。我知道,我受伤了,但我并没有死。
我希望还会有人活着,一定还会有人活着,像我一样地活着。接着,我开始一边在尸体堆里艰难地爬行,一边寻找着能够像我一样活下来的人。一边寻找,我一边不住地呼喊着,有人吗,还有人吗?喊着喊着,突然就听到了一个人的呻吟,我不由得一阵高兴,接着,又听到一个有气无力地声音,快,救救我……
那一刻,不知为什么,我的眼里突然就涌出了泪水。紧接着,我把那两个人一个一个从死人堆里扒出来,拽起来,心里想,从现在起,我们就是整个连的战士了,是生死与共、相依为命的亲兄弟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父亲的啜泣。
屋子里很温暖,可窗外的雪仍在下着。
郑重声明:本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转载文章仅为传播更多信息之目的,如有侵权行为,请第一时间联系我们修改或删除,多谢。作者:童村,1964年生,山东聊城人。居北京,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曾在《解放军文艺》《长江文艺》《安徽文学》《作品》等杂志发表作品,曾获全军文艺新作品一等奖、中国人口文化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