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但凡在长留郡呆过一阵子的人都知道,柳息白酷爱温书,曲珊珊酷爱柳息白。
曲珊珊原是柳息白的未婚妻,曲家商行东家捧在手心的独女,因着曲老爷子与长留郡守十多年的至交,曲珊珊自幼便与长留群守的少公子柳息白定下了娃娃亲。
去过曲家做客的人都说,那曲家姑娘虽算不上容貌倾城,但每每鼓着肉肉的鹅蛋脸用湿漉漉的杏眼望着你时,总要人不自觉地喜爱。
柳息白便更不用说了,自幼饱读诗书,十三岁便中了举人,作出的诗文是多少书生寒窗十载都学不会的文采。
便是敞开这等才华不谈,就说那模样,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多少闺中小姐梦寐以求的郎君。
这般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的绝美亲事,却在长留郡人乐此不疲的多年称赞中,被曲珊珊亲手掐得个戛然而止。
曲珊珊自小被曲家人惯着宠着,不仅在琴棋书画的造诣上等如同一张白纸,性子也被养得懒散,平日里就爱逗些猫猫狗狗,或偕同三两个狐朋狗友“横行”街道。
得知自己将要嫁个远近闻名的书呆子,此后每天都要听他在自己耳边念叨什么之乎者也,她那里肯依,硬是哭闹着不肯嫁。
曲老爷子爱女心切,在多次劝骂无果后,也只得赔着笑脸去退了这门亲事。
自此曲家便与柳家的亲厚就止于了表面。
饶是长留郡人再怎么替他们感到惋惜,不过也是双方晚辈都情愿的事。
据说那退亲的消息传到柳息白的耳中时,他也只是沉默地捧着书,目光未曾离了书文半分。
原本这事到这也就结了,襄王无意神女无心,倒也落得个各生欢喜。
谁曾想曲珊珊偶一次寺院游玩,遇到了贪图曲家家业的歹人,幸得一青衫公子所救。
青衫公子眉若刀削,长身玉立。负手挡在她身前,拈花摘叶间就轻易的制服了那群人,然后在曲珊珊痴傻发愣中走得无声无息。
等她反应过来,只剩满地飘落的树叶。
曲珊珊讪讪回了府,立刻差人去打听那公子的来历,才发现她的大恩人竟是那个未曾谋面便退了婚的未婚夫。
曲珊珊心里那叫一个悔啊!
不仅文武双全,还这般好姿容,自己当初怎么就给推开了?
自此以后,曲珊珊就改变主意了。
柳家却不愿意了,说退的是你,说结的也是你,哪有这等便宜事?
可曲家姑娘向来是以脸皮厚出名的,整日里便心各种理由对着柳息白死缠烂打,还死皮赖脸得一口一个“未来夫君”。
柳息白原来就是个读书人,每第听到曲珊珊这般唤他,总会涨红着脸纠正她。曲珊珊却是当没听到似的,坚决不改口。
柳息白无法,只得想方设法的避着她。
由于曲珊珊高调的作风,没过多久,长留郡的人,便都知道了——曲家姑娘成日里就喜欢追着柳家小公子到处跑
整个长留郡都传着沸沸扬扬,柳曲两家自也知道了。
曲老爷子倒是舍不得责备自家女儿,只是低声呵斥了她一句,便也作罢。
反倒是什么也没做的柳小公子,据说被罚跪了三天三夜的祠堂。
曲珊珊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小丫鬟正在往她头上钗簪花,她猛地从凳子上跳起了,也不在意被扯得生疼的头皮,气得咬牙切齿:“关他什么事!本姑娘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要缠着他的,罚他作甚!”
刚进门的曲老爷子听她这话被激起一肚子的火气,但气归气,到底是自己捧在心尖上的闺女,自己也很无奈,只得和风细雨对她讲:“各家人管各家事,他柳家要正家风,不是旁人能插手的。”
曲珊珊却撇嘴:“将来女儿要是嫁给了他,不就是一家人了,哪里是什么旁人。”
“你说这话也不害臊!”曲老爷子气得小黑胡子翘起来,“当初是你死活要支我去退亲,现在又反悔了,你让为父如何拉得下脸去柳家管这档子事?”
“爹爹!我那不是后悔了嘛,我也不知道柳息白竟是这般的好……”曲珊珊声音越来越小。
“但是!”还没等老爷子心疼,她理不直气也壮的叉起腰,“我现在知道了,我承认这个未来夫君了。”
“你承认?你承认有什么用!柳家承认吗?早知道就不由着你的性子胡来,好好的亲事闹成这般田地!”不提还好,一提,曲老爷子越想越气。
曲珊珊也悔啊,自家爹爹这辈子做得最英明的一件事,居然被自己给搅黄了。
但曲珊珊哪里是那种肯就此罢休的性格,就说柳息白被罚的事,她也委实忍不下去。
若非曲老爷子拦住她,她定是要冲到柳府去理论的。
原本依着两家关系,罚也罚了,自是不可能找上家门说道的,曲老爷子倒是没太当回事儿,可柳家却并不打算就此结尾。
柳小公子出了祠堂的第二日,柳家便差了媒人往城东书塾许先生家说亲去了。
那许先生家乃是世代书香,许家小姐自幼饱读诗书,虽是个教书先生的女儿,端的是名门闺秀大家规范,在柳家长辈眼中,自是极好的说亲人选。
曲珊珊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还在缠着刚刚出了祠堂的柳息白去游湖。
缠了那么多次,这可算是她头一次扔下柳息白自己一个人跑掉。
柳息白的脸色也不好看,望着曲珊珊跑掉的背影,在湖畔站了许久,这才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柳息白本以为曲珊珊只是一时作气,谁曾想她跑掉之后却没有回府,直到她府中的丫鬟找到自己这儿时,已是亥时过了。
柳息白望着外面的天色,也有些坐不住了。
【二】
昏暗的天色因着到处挂满了灯笼而显得有些明亮,虽是张灯结彩,四处却已经没了人烟。
柳息白一边在街上焦急地朝四处望,一边高声喊道:“曲姑娘!曲珊珊!”
街道很长。
他没有寻到曲珊珊的身影,心中越加焦急:“曲珊珊!珊珊——!”
突然,他在一家已经打烊了的酒楼下看到了她的身影。
曲珊珊蹲坐在酒楼下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双手紧紧地抱着膝盖,头狠狠地埋在胸前,双眼紧闭皱起紧巴巴的眉头,嘴埋在手肘里,许是牙齿冻得打颤,身子也跟着微微地发抖。
柳息白暗自松了一口气,停在她面前,褪去自己身上的外衫,轻轻地披在她身上。
曲珊珊感受到身上的暖意,缓缓地把头抬起来,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柳息白,见他面色和缓眼底还有几分心疼的意味,她渐渐扯起苍白的唇瓣,梨涡浅浅:“未来夫君——!”
“……”柳息白怔怔地听她这样称呼自己,本来还想纠正她,谁知她一下子跃起来抱住自己,圆圆的脑袋抵住他的下鄂。
柳息白心中一颤,刚想推开她,就听见她鼻子抽泣的声音,抬起来的手僵在半空中,一时不知何处安放。
“这里好黑,我好害怕。”曲珊珊紧紧抱着他,说话有些哽咽。
感受到她声音的颤抖,和她单薄的身子冷得发颤,柳息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双手慢慢地放在她瘦地几乎没有肉的背上,轻轻拍了拍,有些僵硬地说道:“好了,没事了。”
曲珊珊感受到背部的暖意,虽然是带着几分僵硬,但她还是心中一暖,将头狠狠的埋在他的胸前,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重重地勾起了一抹得逞的微笑,却用着最软糯的声音委屈巴巴地哽咽道:“我们回家,好吗?”
“……好。”柳息白看着怀里娇小的身躯,终是无奈地答应道。
曲珊珊破涕而笑,脸蛋被冻得青一块的紫一块的,仰着肉嘟嘟的脸蛋对柳息白撒娇道:“你背我好吗?”
见柳息白面色瞬间有些黑下去,她又连忙拽着他的衣袖,左右的摇摆:“我好饿啊,被你气得都没有吃饭,这里好冷啊,我一直呆在这里等你来找我,冻得没有力气……”
柳息白噎语。什么叫被自己气的他又没有叫她在这里等他,她难道不知道自己回家吗!还有,她身上一股油香是怎么回事但柳息白看着她身上单薄的衣衫,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拗不过她,柳息白转身微微屈膝弓着身子:“上来吧!”
曲珊珊抿唇强忍着心花不让它怒放出来,兴奋地一下子跳在他背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脑袋埋在他的头发里,轻轻地嗅着他发丝上若有若无的苏合香。
“……”曲珊珊突然跳上来的一瞬间,柳息白很想问她,确定没吃饭没有力气。
强按住内心的冲动,起身背着她慢慢地走在长街上。
在柳息白看不见的地方,曲珊珊慢慢将一只手缩回来,冲着身后比了个O型的手势,又做贼心虚地将手重新抱回他的肩上。
酒楼楼阁上。腰间别着个“曲家酒楼”腰牌的小厮透过酒楼留着缝隙的窗户看见曲珊珊比过来的手势,心中窃喜。
这下帮了小姐,小姐高兴了,可以在老爷那里领赏钱了!
心想着,转身将自家小姐吃到一半、但因为柳小公子突然寻过来,所以匆匆藏起来了的饭菜慢慢地收拾好。
……
长街上,曲珊珊趴在柳息白的背上,小腿在他手肘上一荡一荡的,乐呵呵地哼着小曲儿。
柳息白强忍着将她扔出去的怒意,冷声道:“你在做什么?”
“我在哼小曲儿啊!”曲珊珊歪着脑袋凑在他的耳边,咧嘴笑道:“我唱给你听呀!娇莺雏燕微微喘,雨魄云魂黯黯酥。偷得深宫一夜梦,千奇万巧画春图……”
“曲珊珊!”曲珊珊还未唱完,柳息白额头青筋骤然暴起,面色有些潮红,言语间隐忍着怒火,“你还是不是个姑娘家,从哪里学来的YIN词艳曲!”
“不好听吗?”曲珊珊像是没有察觉到柳息白的怒气,反而在背后小声嘀咕道,“不会吧!平日里红春坊的姐姐们也爱到府上喝这些歌给爹爹听,我见爹爹挺爱听的呀。”
“你,……你往后不要再对着别人唱这些歌了,”柳息白听清了曲珊珊的嘀咕,想到曲老爷子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的妻妾,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气又笑道。
“哦,那好吧,那我以后只唱给你一个人听!”曲珊珊的狡黠地转了转眼珠,一副流氓的表情吊儿郎当地道。
“……”柳息白噎语。这人是怎么回事,听不懂他的话吗?
曲珊珊见柳息白哑口无言,抿唇强忍着笑出声来,双手在他肩晃荡,得瑟地继续哼着小曲儿。只是与方才不同,她有些青涩稚嫩的声音唱着越人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曲珊珊哼唱着最后一句的时候,嗓音有些哽咽。
柳息白怔怔地听她轻吟,沉默不语。脑海里一直回荡着那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未来夫君,我……嗝——!”曲珊珊伸着脖子将头埋在柳息白的右肩上,刚想在逗逗他,突然肚子有些胀气,不受控制地大声冲着他的耳边打了个饱嗝。
“……曲珊珊!”柳息白本来被她突然靠近的举动惹红了耳根,突然闻到一股浓郁的饭菜油香从她嘴里冲出来,喷到他的脸上。心里顿时生气一股怒火,想要把她从背上摔下来。
感受到柳息白微微松开的双手,曲珊珊立马将晃荡的双脚紧紧缠在他身上,双手狠狠地勒住他的肩膀,死死地扒上他的前胸。有些哭腔:“我错了!”
柳息白愣住,放松的手紧了几分,重新将她往后背上搂一搂,不言不语地背着她向前走。
……
由于身后背着曲珊珊的原因,柳息白脚步很稳,自然走得也慢,曲珊珊却觉得这条街太短。,那么快便到了曲府。
她恋恋不舍的从他身上下来,拽住他衣袖的手却不打算松开。
他无奈:“还有事?”
“你……会不会娶那个许家小姐啊?”曲珊珊紧张得拽紧他,生怕他就这样走了,还没等他开口,她又继续道:“其实我也很知礼数的,什么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这些我都可以学的!你不要娶她好不好?”
她说的软糯糯,柳息白怔然地低头望着她。小姑娘圆圆的杏眼泛着泪光,湿漉漉的眸中闪过一丝害怕与慌张。
他低头不语,片刻后伸出僵硬的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又很不习惯的缩回去:“我不娶她。”
顿时,曲珊珊眼里好似装着整片星空,比长街的灯火还要亮得许多。
【三】
柳息白将曲珊珊送回家后,便再也没有出现在曲珊珊的身边过。
曲珊珊尝到甜头,也有三两日没去去打扰他,只是每日几乎都守在窗边,双手撑着圆圆的小脑袋,一动不动地看着院中的柳树,痴痴的笑。
直到派去打探消息的小丫鬟气喘吁吁地带来了柳家正在筹备提亲的消息,曲珊珊顿时湿了眼眶,泪水就这么不争气地哗哗直流。
曲珊珊把自己锁在屋里哭了很久,才一个人偷偷的跑去柳府,看到了柳府门前的柳树。
她只觉得全世界都绕不开一个“柳”字。
她静静的躲在树后等了很久,等到提亲队伍从柳府中走出来,随行队伍里还有柳息白,依旧是一袭青衫,却给曲珊珊从未有过的遥不可及之感。
说好的不娶的……
骗子。
她神色落寞,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没精打采的回了曲府,却听见喜庆的敲打声,曲珊珊愣愣的小跑回府,看着满地的聘礼,还没等曲老爷子开口,便气急败坏的发脾气道“谁带来了给我拿走!我不嫁不嫁!”
“我也不嫁吗?”
身后传来柳息白的轻笑声,“那我可就拿走了?”
曲珊珊一愣,转过身去,只见柳息白面如冠玉,一袭青衫宛如初见那般负手笑望着她,让她想起那日他拈花摘叶的风采。
“你不是……去许家提亲了吗?”
“谁告诉你我是去许家提亲?”柳息白眉眼含笑,颇有些无奈与宠溺的意味。
“你、早说嘛……”曲珊珊不可置信地指着他,转头瞪了眼大堂上站着的谎报错误信息的小丫鬟。
“珊珊,不得无礼。”曲老爷子见她在柳息白面前那么不知礼数,生怕这柳小公子后悔了又不想娶自己的女儿,赶紧喝住她。
“无妨,”柳息白却是向着老爷子微微颔首,湿润的笑,“是我的错。”
“我勤奋半生,目光所及之处仅是诗文,从前种种无礼,今悔之过矣,既有悔,便想偿。小生愿以长留为聘,换卿一世长留,永不相弃。小姐,可愿嫁?”
曲珊珊吸了吸酸涩地鼻头,肉嘟嘟的脸蛋有些红晕,欢喜之余却忍不住忐忑,垂眸低声道:“你对我,是悔、是偿、还是……”
“是欢喜。曲珊珊,我欢喜你。”
柳息白这样说。
曲珊珊再也忍不住,眼泪哗啦啦的流出来。
她嗓音哽咽。
“我亦欢喜你。”
柳息白,我亦欢喜你。
【尾】
婚后。
曲珊珊单手撑着歪歪的小脑袋,忍不住问柳息白:“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呀?莫不是那晚被我感动了?”
柳息白放下手中的书,低头望着她好奇的眼神,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那叫什么感动,你不是早有预谋吗?”
“你知道!”曲珊珊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脖子,“不是那次……那就是寺庙!说,你是不是早就喜欢我了!哈哈哈哈。”
柳息白睫毛动了动,望着她湿漉漉的眼神,狠狠的埋头吸吮了一口她的唇瓣,温声道:“或许是吧,或许,还更早?”
“更早?什么时候?我们之前见过吗?!”曲珊珊好奇得连连追问。
柳息白只是望得她宠溺的笑。
他还记得少时自己在茶楼上温书,总能在街道上看见曲珊珊蹦蹦跳跳的身影。
他还记得,曲珊珊想要退婚的消息传到他的耳边时,他没有表现出太多情绪,只是低头看着书,盯着书上那句“风移影动,珊珊可爱”发了许久的呆。
他还记得,那晚父亲提及了求娶许家小姐之事,他第一次开口长忤逆长辈,被罚跪了祠堂,三天三夜。
什么时候喜欢上的?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柳息白别开头不再看她,提笔在宣纸上写着他反反复复练的那句诗:“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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