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过了端午,已经四十多天了,天老爷子,硬是滴雨未下。太阳像一块烧红了的铜锣,从东到西,游到哪,烧到哪,烧得昔阳河两岸山坡上,十几年的楠竹子,都枯死了。
我家租种的卢丘、上芽丘、下芽丘六亩八分田,原来有下鸦雀塘放水保苗份额的。下鸦雀塘被洪水冲断,虽然坝基马马虎虎修复了,老天不下雨,水从哪里来呀。水塘中间,只剩下三扮桶水。昔阳塅的老规矩,过了低涵的存水,是救鱼苗子的。现在,救禾苗的水,全靠贺家坝那条拦河的草坝子,引来的河水,弯弯曲曲,流六里路远,才能放过来。
贺家坝的水,管着中昔阳塅四百二十亩地,平均摊放一次水,至少要七八天,有时候,十来天,也没有个定准呢。
稻田里放一层水,先天还盖过脚背深,到第二天一看,只剩下脚板眼里,还有点水影子。第三天,稻田里的泥巴,似乎还有点牛皮润,到了第四天,便裂开白色的深缝,禾苗便放萎了。何况,田里的禾苗,正是打苞、抽花扬穗的关键时候,哪缺得了水呀。
一缺水,禾苗烧了苞,三天之内,就变成了落地红松毛针,随便哪个人,丢一个火星子,火舌子一卷,可以烧个狗毛不脱壳。一年一度的阳春,空忙活了。
昔阳塅的流行的老话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权且由她去!还有一句是:天不下雨,爷要死人!气死人,急死人,累死人。
昔阳河已经断了流,而且以眼睛看得见的速度,日见干枯。只剩下东一潭、西一洼的地方,还有点存水。水牛们吃饱了草,选在浅水的洼里一躺,四脚朝天,左边滚三滚,右边滚三滚,滚得满身都是泥巴,教那些苍蝇蚊子,无处下嘴。只可怜浅水洼里的鳑鲏鱼,小翘嘴巴,小鲫鱼子,小白条子,小鲤鱼子,小草鱼苗子,溪石斑鱼,甚至在泥土里可以偷生的泥鳅子,纷纷往岸上跳。
我爷老子决明,带着快五岁木贼,四岁半的公英,除了看牛之外,还得杀一大背栏嫩草,用绳子在背栏顶上绑着,留给大黄牯,晚上吃。
五岁多的卫茅,只得站在永乐石桥上,远远地看着。木贼对卫茅说过一句重话:卫茅哪天答应我木贼,做游戏和公英拜堂,让木贼做一次新郎官,我木贼就允许卫茅下河来抓鱼。不然的话,哼哼,都梦都不要想。
可是,卫茅死都不肯松口。
三个人,很快捉了一细颈篓子的鱼。我七岁半的爷老倌决明,将细颈渔篓子浸在清水里,来回摆动,提起,污水便从篾缝中漏出来。木贼这个小子,偏偏要抢着背,背又背不动,像一条喘气都喘不赢的小牛犊子,第一次套上牛轭藤索,在楠竹枝条的威胁下,拉着犁,挣扎得面颈绯红。
我爷老倌决明,生怕木贱将鱼摔倒了,就拿出他的杀手锏,一根细绳子,要绑住木贼的鸡鸡,吓得木贼阴喊恶叫,丢了渔篓子,撒腿就往外婆家跑去。
渔篓子倒了,小鱼小虾,趁机在草丛里,跳起拉丁舞。卫茅慌忙跑去,和公英二个人,一条条捡起。公英看到卫茅,脸上露出感激的笑。
到了大旱年岁,哪怕是昔阳河断了流,只剩下东一潭西一洼的水,约定俗定,都是分段管辖的。响堂铺这一带四百二十亩水田,管的是贺家坝到卧槽坝这一段,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准用水车子车水。但是,用扁担桶子挑,并不限制。
昔阳塅里,唯一不缺的是红脸粗脖子的霸蛮汉子,扎脚捋手,牛卵子大的眼睛向上一翻,为挑几担水的事,动起手脚。个子高大的汉子,蒲扇大的耳光括过去,打得人晕头转向,同年嫚嫚不认得姨外婆;个子小的,来个老鼠子钻洞,钻到人家裤裆下,用力一肩,将门高树大的汉子掀倒在地。
怨不得天,怨不得地,打不赢的,只怨爷娘当时下少了本钱。所以,昔阳塅里,放水挑水的规矩,都是霸蛮汉子一拳一掌打出来的。
我们家里的六亩八分水田,只能从一里多路远的懿家坝下深水潭里去挑。深水潭里水多,有哪个偏脑壳,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我大爷爷枳壳说半个不字?
无论是八十岁的老公公,还是地上爬的三岁孩童,或者是火炕楼上的人,都晓得,一担水,或许救得了一蔸禾苗子;一蔸禾苗子,结得出大半碗谷;大半碗谷,舂得成半碗糙米子;半碗糙米,熬得成二三碗稀米粥;二三碗稀米粥,哄得成二三个人一餐的吊肚子;吊肚子填个小半饱,才不会饿死,还会留下一个像野豆头子一样的脑壳,在人间摇晃,血管子里,还会留下红苋菜子一样的血,在流动。所以说嘛,水是命根子呀。
我家里人多,我大爷爷枳壳和我二爷爷陈皮,都是硬扁担、铁扁担,百来斤一担的水,放在肩膀上,像擦痒一样,完全没有事。我的几个姑母,没缠过小脚,挑起担子来,还算吃得消。只是可怜我七岁半的爷老倌决明,挑着五六十斤一担小水桶,才挑了一天,肩膀痛,大腿痛,小腿痛,一双赤脚板,也跟着痛。
凡是长久挑过担子的人都晓得, 一个人,除了左肩,右肩,还有中肩。中肩就在脖子之后。一般有力气、会挑担子的汉子,先用左肩挑,左肩累了,才换到右肩,很少用中肩。中肩仅仅是换肩时候,过渡一下。只有那些刚学会挑担子的嫩细伢子,或者力气不如人惫货,才用中肩挑。
我爷老倌决明,挑了一上午的水,左肩和右肩,都被桑树做的扁担磨烂了皮,扁担皮一挨,痛得要死。百莫奈其何,才用中肩来挑。
用中肩挑担子,不好掌握平衡,二个小水桶,像打秋千一样,晃来晃去。小水桶的水溢出来,淋得路面上到处是水,无数双赤脚板踩来踩去,成了烂泥巴,打滑,容易摔倒。
没有办法,我爷老倌只有伸开双手,扶住水桶上边的棕绳子。这个傻样子,活像是神童湾洋教堂屋顶上,钉在十字架上的怪老头子。
我爷老倌决明,决心做一个霸得蛮、吃得苦、舍得死的血性汉子。何况我大爷爷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他,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一点小伤小疼,算得了什么。
我爷老倌平生第一次学会挑担子,第一天不能喊累,第二天不能喊累。挑到第三天第四天,不累也累了。换肩换得勤,显然是力气不够,中肩磨得又红又肿,长出一个蓝花饭碗大的肉砣,衣领子一挨到,就痛。
一天挑六十几担水,一个回来二里路,六十个来回,就是一百二十多里路。我爷老倌的双腿,挑担子时,绷得像钢铁一样硬,到了夜里,打翻身时,腿肚子就抽筋。我大爷爷告诉我爷老倌,腿肚子抽筋的时候,必须将身体绷紧绷直,不然的话,长大后,是一个弯砣背。
深夜时分,我爷老倌决明,在梦中,忍不住几声呻吟,把尿胀醒的木贼吓了一跳,木贼便跑去告诉外婆茴香,茴香擎着一盏鱼口灯,来到我爷老倌床前,灯光照着我爷老倌磨得稀烂的肩膀,忍不住抱住我爷老倌的头,痛哭道:
“啊哟哟,啊哟哟,我可怜的崽宝宝,受苦了哎!”
我二奶奶茴香,喊起我二爷爷陈皮,搓了一根棉花捻,醮着菜子油,搽在我爷老倌磨烂了表皮、流着疡水的中肩上。
我二奶奶闪着泪光,掉着眼泪,说:“乖儿子,你忍着点,做娘的晓得,痛在你身上,更痛在娘心上。”
我爷老倌故作坚强,大大咧咧地说:“娘,娘,不怎么痛呢。”
站在床边看热闹的木贼,脑筋不晓得转,说:
“细舅舅,你若是不痛,在梦中,你哭什么?”
断了流的昔阳河,剩下的小水洼,很快被人舀干。必须过一个夜,从石头缝里,沙子里,茅草里,沥出几担几十担水来。但只要过一个早上,就被人挑得干干净净。
我的祖辈和父辈们在挑水的时候,木贼带着不肯做他新娘子的表妹公英,在懿家坝洲上的草丛里抓蝗虫玩。
依照我们昔阳塅老古板人的说法,蝗虫不叫蝗虫,叫做“绝母子”。千万别小看前腿短后腿长、长着翅膀的“绝母子”,它是绝人母子的货,杀人,无须用刀子。它们三五年闹一次,往往都是天旱年岁。它们闹得欢腾的时候,成群成团,遮天蔽日,只要它们一经过,凡是绿色的东西,一扫而光,粮食颗粒无收。
我大爷爷经常咧着大嘴骂冲天娘:
“绝灭火烟的绝母子!”
我大奶奶慈菇,就劝我大爷爷,少发一点无名火。
“老倌子,你骂冲天娘,有个屁用?当不得风,当不得雨,还不如留下点神志。未必天老爷会发慈悲,下一场湿透土的大雨?”
人上了年纪,什么毛病都来了。我的二个爷爷,到了夜里,腿上的血管曲张,痛得出不了声,只得咬紧牙齿,强忍着。
我大伯母黄连,肚子里的胎儿虽然保住了,额头上的伤口愈合了,但整个人,日不同日地痴呆了,经常一个人独自又哭又笑,还唱着山歌子,山歌子的歌词,却是东拼西凑,乱七八糟,牛胯里扯到马胯里,叫他人啼笑皆非。
这还不算,更可怕的是,有个时候,半夜三更,黄连一个人起床,梦游。
好在三姑母曲莲,四姑母半夏,五姑母夏枯,七姑母紫苏,日日夜夜提防着黄连,一旦她有什么响动,立刻叫我大奶奶出来制止。
我们的族长剪秋,趁着大旱时光,请我大爷爷枳壳等房上的叔伯弟兄,从直冲水库中快要干枯的泥土中,挖出了他爷老倌雪胆的枯骨头,到谷水街上,买了一个小口颈大肚子的陶瓷罐子,好歹装着。又买了四斤猪头肉,十来斤红薯粉丝,拌上黄花菜,请了乌石峰上守着道场的三个师公子,下山来,做了一天一夜法事,求阎王老爷,开一条咽喉路,放雪胆老爷子,超生去了。
到了这种天旱年岁,剪秋忙得屁眼里冒烟,口里出火。乡里族里,为了争水,打架鸣娘的,天天有,都得请剪秋去主持公道。剪秋也没有什么法术,无论当事的是一个人,嘴巴里的话,就是程咬金的三板斧,先把人骂个狗血淋头,苋菜子不生倒根,再讲大道理。
可是,这个世道就是这么奇怪,剪秋对于双方当事人,有理的劈上三扁担,无理的劈上扁担三,个个蛇蛰鼠伏,不敢有半句怨言。仿佛间,能挨到剪秋的责骂,是一种恩赐,一种荣耀。
(3630)
郑重声明:本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转载文章仅为传播更多信息之目的,如有侵权行为,请第一时间联系我们修改或删除,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