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秋。
偌大的池子里,精壮的男人们在肆意的翻腾。可以扎猛子,可以游个来回,也可以放肆的哼唱,甚至可以偷偷的撒尿。和游泳池相比,这里最舒服的是所有人都不用穿裤衩。
在这里,每个人几乎都会拿着三样东西:铁盒儿,手牌,洗头膏,一圈淋浴将两个偌大的洗澡池子围在中央,慢慢上升的热气似乎可以把屋顶斜开的玻璃给融化掉。在这里,从外表上看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身体白净却满脸通红,另一种是满脸煤粉,却偏偏露出一口白牙。
没错,这是一所煤矿的职工澡堂。一个为煤矿职工以及未来是煤矿职工的子弟专设的澡堂。大家心照不宣的先冲一遍淋浴,然后扎进四十五度的热水池中,把身上的黑泥儿搓尽后,再冲一遍淋浴穿衣走人。淋浴头下,矿工满头满脸的煤粉会顺着坚实的背脊冲到地面,就像在冲洗饱含浓墨的毛笔。池子里泡澡的矿工习惯性地坐在台阶上围成一圈,靠在池子边上闭目养神,任凭池水轻轻晃动着自己的身体。待泡的舒服了,才疲惫地从铁盒里掏出一圈一米多长皮胶带,把中间被卷着的肥皂暂时放回盒内,拉锯一般的搓着身上的黑泥儿。池子里偶尔有几个打闹嬉戏的小孩儿,他们有时会溅起水花或者游泳撞到矿工们。一般大家都不会阻拦,毕竟住在矿山的孩子能玩耍的地方并不多。
梅志文正闭目享受着温热的洗澡水,这一泡冲淡了井下所带来的寒湿气息。一旁的工友晃醒他,借走了老婆刚给他买的海鸥洗头膏,这时梅志文才发现下八点班儿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从池子出来,他把袜子在淋浴下用肥皂洗干净,然后小心地搭在加热泵的管子上,用皮带上下翻滚地将满身黑泥儿全部搓尽。直到皮肤渗出了血点,搓红,搓疼了才肯罢休。
从池子里出来,走到淋浴头下拧开洗头膏盖子,先是闭目闻了闻:“嗯,真香,比肥皂香多了”。为了节省洗头膏,梅志文在泡澡前已经用肥皂先洗了一遍头。两只手指浅浅的扣了一块抹在头上,揉出了大片的泡沫。“呲”,一脚踩在淋浴的踏板上,热水顺着头皮将头上的泡沫冲净,头发里残留的黑灰随泡沫漂向了下水道。清理完头部,他在毛巾上打了厚厚的一层肥皂,一抹一冲,算是洗完了。志文潇洒的擦干身子,从加热泵上揭起被烤的硬邦邦的袜子,吹着口哨离开澡堂。
志文身高一米七三,虽然刚来煤矿时还是个文弱书生,但志文打小出生在农村,父亲梅海旺很早就来到矿上工作,所以没空照顾家里,作为长子的志文只能承当起主要的劳动力,放假的时候没少干农活。加上来煤矿锻炼的这几年,一线劳动强度大,矿上食堂的饭菜油水也足,志文从以前的“小排骨”变成了如今肌肉强健的精壮小伙。从澡堂洗浴区走向换衣区,通道里的风让人不禁打起寒颤。可对志文来说,这点风根本就是小菜,井下通风口的风可比这厉害多了。打开铁皮衣柜,一股衣服潮湿的味道扑面而来。为了避开这种熟悉又难闻的气味,他套上背心后先抽上一支丝绸之路。在火柴慢慢燃尽前点好香烟,第一口猛吸入肺,舍不得浪费一点热量。两秒后,他的鼻孔像烟囱一样,缓缓地喷射出两道浓烟。
“志文,又在这过烟瘾呢?来,再抽根。”邻居马国斌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抛给了梅志文。同时,马国斌也借过志文嘴里的烟,给自己对了个火。
这马国斌是志文的邻居,个头比志文矮了那么五六个厘米,身体胖乎乎的很喜庆,走起路来腿上有点不太方便,但是没有大碍。他为人还算是热情,不论是邻居还是来洗澡的矿工,都说马国斌这人有眼力劲儿,属于人精中的人精。不管怎么说,志文和马国斌在一堆邻居当中保持着不错的关系,特别有好酒的时候,俩人都不会私藏,总是聚在一起喝一喝。
志文闻了闻马国斌扔来的烟,夹在了耳朵上,从铁皮柜里翻出秋裤先穿上,省的被这穿堂风给放倒。“老马,你行呀,最近都换上了阿诗玛了,这烟味道真不错嘞。”梅志文一边和马国斌说着,一边展示着他金鸡独立的穿裤技巧。
“这也是帮别人办事时候我装了半盒。要自己花钱买?咱还有点舍不得嘞。走,这儿风大太凉,拿上衣服去我值班室里穿。给你收拾个地方,咱俩谝会儿。”作为澡堂管理的马国斌,有个属于自己的单独小屋。屋子不大,但也容得下一张床,和一套机关办公室退下来的破旧办公桌椅。
“下次吧,我这穿了一半儿也马上要好了,晚上去我家咱们喝两口。”不到一根烟的功夫,志文已经换好了干净衣服。把工作衣一卷扔进塑料袋里,和老马边谝边走出了换衣区。出大门时,志文还不忘再次嘱咐老马,晚上一定要去家里喝两口。
出了澡堂大门,一阵秋风吹过,志文感觉脸上有些生疼。用手轻轻碰了碰,才发现是因为用胶皮搓脸上煤灰的时候,使劲搓给搓破了皮。志文悠闲地溜达在回家的路上,路过机修厂大门口遇到了熟人,大家也不免寒暄几句。顺着供应科往井下送料的小铁道,志文一步步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医院两旁的梧桐树和杨树沙沙作响,就像老婆在耳边催他下班早点回家。
志文家就在铁道两旁的棚户区里。当时志文的父亲梅海旺作为一名从农村来的矿工,只能住在矿上的集体宿舍。志文的母亲一个人带着两个年纪还小的儿子和一个闺女住在农村乡下务农。由于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在煤矿挣钱,为了缓解经济压力,志文高中毕业以后,按照矿上的招工程序报名参加工作,和父亲一样成了煤矿上的一名矿工,住在了矿上的集体宿舍。等志文结婚的时候,又因为住房问题犯了难。于是父子俩人一合计,在供应科铁道旁的空地上选了一个地盘,自己买上方砖、水泥和沙子,用几个月的时间盖起了两间小房,算是给志文在矿上安了家。
志文家在棚户区的中间位置。每户人家在盖房子时也是随心所欲,没有整体的规划,只是尽可能的利用空间。这造成了每家每户的过道不到一米,横七竖八。每次梅志文回家都能闻到谁家腌咸菜了,谁家用西红柿炝锅了,谁家洗衣服肥皂用多了。看到自家熟悉的木门,志文刚准备弯腰掏钥匙,老婆田彩凤正好开门准备出去倒桶里的脏水。
“你咋才回来呀,家里炝锅都没西红柿了,我还是去娟娟家要了俩。欸,你先去把脏水倒了呗。”彩凤把水桶放下,用围在腰间的围裙抹了把手,回屋去搅拌汤面了。志文无奈地叹了口气,拎着一桶脏水倒在铁道的沟里,看着脏水顺坡流到了下面的垃圾堆,他有些发呆。
回屋后,三岁的儿子梅禧正趴在床上玩着小汽车。看到爸爸回来了,他兴奋的冲着志文叫喊着。志文脱了衣服,开心的举着儿子抛上抛下,小梅禧更是开心的叫了起来。
“行啦,行啦,快来端碗吃饭,我真是伺候完小的再伺候大的。”彩凤一手端着大碗汤面,一手用筷子扎着馍馍,皱着眉头冲父子二人吼着。志文赶紧放下儿子,从媳妇手里接过烫手的汤面碗,稳稳地放在桌上。转身又把灶台上的两碗饭端过来,顺便从咸菜缸里夹了几块萝卜干和芥疙瘩,这一桌子饭算是齐活了。
一家人围着四十瓦的灯泡吃着汤面,平淡却又温馨。志文端起碗来闻了一下,随即问彩凤:“你咋没有用大蒜炝一下锅呀?这喝起来有一点寡淡淡的,不香。”听了志文的抱怨,彩凤没好气地回了志文一句:“有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我这又得看住孩子,又得做饭,哪能顾得上那么多,不行下次还你做,行不行?老祖爷。”看媳妇发了脾气,志文夹起一块芥菜疙瘩吸溜吸溜地吃了起来。小梅禧坐在彩凤的腿上,彩凤夹起一根细细的手擀三合面放在嘴边吹了吹,喂到了小梅禧的嘴里。小家伙用牙齿使劲的嚼着,越嚼越香。
虽说两口子刚才斗嘴,但彩凤也知道志文下井辛苦,就给他递过去一个开花的碱面大馍馍。志文是一口汤面一口馍馍的香喷喷吃着,彩凤哄着儿子吃面的同时,忍不住又拉起了家长里短。“他爷爷今天过来送了半编织袋地瓜蛋,我怕一下吃不了放坏长芽了,就拿了几个给我爸他们点儿。顺便从我爸那拿了一小瓶香油,就在窗台上。还有就是咱家晚上上厕所不方便,你再去领个手电筒,记得没?”
“诶呀,那手电筒也不是咱家的,那是公家队里给配的。你怎么还惦记上队里的这些东西,我要不要把井下的工字钢也扛回来几根?手电筒的事情我记住了,你就别管了。”志文没好气地回答道。
“你个死脑筋,你看人家老马。他是受伤把腿弄坏了,可人家一人工伤却幸福了一大家子。做人不学的活泛点,蒙头累死也干不出个结果来。”彩凤又忍不住的嘟嘟囔囔起来。
“老马好你嫁给老马去呀?行啦,我要是在井下出个工伤事故你就满意啦?我看你是鬼迷心窍嘞。”志文不满的回了老婆一句。把碗底扒拉干净以后,他抱着儿子去一边儿看新闻联播了。彩凤知道自己说的有点过分,也懒得再去跟志文这头倔驴去讲。夹起一块萝卜咸菜刮了刮碗底的汤面,起身收拾起了锅碗。
“诶,我说。我在家也坐了好长时间了,最近听说我们供电系统又要考试,我想去试试。争取考到十圪节变电所,以后在矿上上班也方便照顾家。最近你回来以后帮我多看看孩子。”彩凤洗完碗后摘掉了围裙,坐在床边看起了教材。
“行,我全力支持,你放心吧!”志文赶紧把电视的声音关小,给儿子洗洗小脸,哄着上床睡觉。
小梅禧在爸爸的怀抱里被晃的渐渐眯上了眼睛,两只小手也安分的放在了胸前。志文抱着儿子走向彩凤,嬉皮笑脸地悄悄说:“诶,你说你到底看上我啥了啊?你这也是差几分就能上大学的人。”
彩凤瞥了志文一眼,说:“我肯定是读书读傻了,不然怎么会看上你这个死脑筋的倔驴。”志文听后依然是笑嘻嘻的哄着儿子入睡。等小家伙睡熟以后,才小心翼翼地把儿子放在床上。自己去外屋把满是煤泥的工作服给泡上。
一盆清水下去,随便揉搓两下,能看见到盆地下有一层煤粉,大颗粒摸起来就像是玉筊加工磨碎后的饹糁一样。直到把半桶水用完,这工作服还是黑不拉几的,志文干脆直接用队里的强力去污粉搓了起来。
圪蹴在盆边,他把小腿、屁股、手肘这些特别脏的地方都握在手里使劲搓,恨不得直接给它搓破了。四十分钟以后,总算是洗了个差不多,挂在外面滴答滴答的晾干。为了不让彩凤唠叨,志文洗完衣服后,又把盆里面沉淀的煤粉全部冲干净才算完事。折腾完这些事儿,他发现彩凤和孩子都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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