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伦·坡 (下称坡)
作为诗人、文学评论家、小说家,爱伦·坡对并不悠长的美国文学史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不仅开创了侦探推理小说先河,甚至是科幻小说的鼻祖,对后世作家如柯南·道尔、儒勒·凡尔纳等作家都产生了深厚的影响。尽管爱伦·坡在世时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但他的艺术贡献和文学意义都铭记在美国历史上。
萧伯纳便曾给予盛赞:“美国出了两个伟大的作家——埃德伽·爱伦·坡和马克·吐温。”
爱伦·坡的短篇小说主要有侦探推理、凶杀复仇、恐怖、科幻等题材,尽管对其短篇小说的分类不一而足,但可以肯定的是,坡的哥特式艺术效果在各个类别里都发挥得淋漓尽致。
12世纪到16世纪,“哥特”作为一种建筑风格盛行于欧洲,以独有的特点成为中世纪黑暗时代的代表与象征。18世纪,哥特式小说产生并盛行于英国,作为浪漫主义中独特的文学派别,曾被称为“黑色浪漫主义”。
从坡的短篇小说中不难总结,哥特式小说往往是以古堡、荒原、废墟为背景,以凶杀、复仇、暴力、强奸、乱伦、超自然现象为普遍情节,以过去(通常是中世纪)为故事时间的。
不同于浪漫主义以温柔的笔调抒写理想式社会的方式,哥特式小说往往以阴森恐怖、黑暗神秘的文学气氛为特点,通过揭示社会和道德的邪恶面揭露人性的阴暗,在冲突中寻找壮美,挖掘人们的恐惧感。
尽管哥特式小说诞生、繁荣于英国,19世纪20年代后其发展中心逐渐转移至美国,日后英美哥特式小说的发展逐渐分化,英国哥特式小说倾向社会化、现实化,而美国哥特式小说倾向于内在化、心理化,阅读坡的作品时不难发现这一点。
在坡的众多凶杀题材哥特式小说里,《黑猫》和《泄密的心》尤其经典,其中我认为《泄密的心》最能突出美国哥特式小说内在化、心理化的发展特点,其恐怖氛围不再是渲染古堡和废墟的荒凉阴森,而是透过凶手内心的阴森、精神的病态来渲染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的。
爱伦·坡在《创作的哲学》中提到:“在短篇小说这种文艺形式里,每一事件,每一描写细节,甚至一字一句都应当收到一定的统一效果,一个预想中的效果,印象主义的效果。”
也就是说,他认为短篇小说的情节设置、气氛渲染等各种细节都是为了达成最终的预想效果,他的哥特式小说无疑将这种统一效果理论发挥到极致。
作为哥特式小说作家,坡最后要营造的艺术效果无疑是能引起人们内心恐惧的恐怖的气氛,或是死亡的恐惧,或是抑郁的恐惧,或是美的幻灭等,但《泄密的心》和《黑猫》这一类与以往的哥特式小说不太一样,没有古堡、废墟和荒原,也没有哥特式环境的奢华描写,但最终还是达到了哥特式小说的阴森、黑暗和恐怖的气氛效果。
在《泄密的心》文本里,是如何激发读者恐惧感的呢?
首先,《泄密的心》采用了第一人称,完全就是凶手犯罪的心理实录。
通过凶手本人的自白,反复地出现“您”“你瞧”“你听”这样的字眼,读者阅读时会产生一种凶手亲自与读者对话的错觉,第一人称叙事有拉近叙述者与读者心理距离的效果,读者近距离地与凶手对话,甚至可以明显地观察到凶手的心理语气发生的变化,虽然没有将凶手如何杀害、肢解老头儿的具体细节详细描写,但通过凶手的心理刻画,读者原原本本地接受了叙述者传递而来的恐惧,你仿佛正在面对一个精神崩溃的疯子,令人毛骨悚然。
其次,本文没有出现荒野、废墟、古堡等阴森的意象,取而代之的是封闭的空间。
犯罪现场是老头儿的房间,犯罪事件是深夜,凶手甚至能听得到被害人的心跳声,在第一人称叙述中,“我”听到心跳声也就是读者听到心跳声,于是黑暗的封闭的小空间、幽暗的密室更能够加剧这种心理刺激。
凶手反复强调自己的精神极度敏感,听觉极度敏锐,世间万物任何声音都逃不过他的耳朵,所以在叙述的过程中有意无意地进对听觉进行描述,在这个幽暗密室里,他听到了老头儿的呻吟声、心跳声、警觉的说话声,像是在听一只面临死亡极度恐惧的虫子发出了骇人的惨叫,他却还沾沾自喜地欣赏这种濒临死亡的过程与表现。仅仅是听觉上,就营造了一种让人浑身发毛的气氛,达到了坡预设的恐怖效果。
再次,凶手在叙述犯罪心理过程时,他反复提到自己这八天里探入老头儿狭小的私人空间的过程。
“我就在他房外,一寸一寸打开门”“我慢慢探着头,一寸一寸地慢慢伸进门”“我头一伸进房里,就小心翼翼——啊,真是万分小心——小心地打开灯上活门,因为铰链吱轧响呢”……
这种小心翼翼的窥探动作,让笔者本人阅读时下意识地皱起眉头、心里发毛,正是因为读者明显地知道凶手很小心地准备施加杀害,才更加令人害怕。
《泄密的心》文本中的犯罪心理过程有许多细节描写,通过这些细节描写可以知道凶手行凶时是带着刺激的愉悦和快感的。
第八天准备落实行凶的那一段尤其精彩,读者在初次阅读时就被充当叙述者的凶手带着走,但抓住细节你会产生更深层次的恐惧,比如凶手打开灯上活门时,其实他和老头儿已经打了照面了,老头儿知道有什么东西在窥探他,他已经产生了疑虑,从心跳加速和呻吟声也不难看出来,但读者作为一个故事的局外人、一个全知者,不仅能感受到凶手的自满愉悦,还感受到被害者的恐惧与焦虑,两种不同的情绪交织起来汇聚在读者的情感接受器中,达到了恐惧的高潮。
《泄密的心》无疑是一篇出色另类的哥特式小说,是爱伦·坡众多短篇小说里尤其亮眼的一篇,每一个情节都设置在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点上,你看不到阴森的具体物体,但却能感受到阴森恐怖的心理,无论是思想内涵还是小说的哥特艺术,都叫人喝彩。
在《泄密的心》中,一个自称嫉妒敏感的男子杀害了无冤无仇的老头儿,并且还肢解了老头儿的头与四肢,藏在了地板下面,而这一切惨剧的发生都只是因为老头儿拥有一双敏锐的鹰眼。一双眼睛为何会成为一桩谋杀案的开端?这双鹰眼又代表了什么?
作家在刻画一个人物的时候会抓住人物的特点,对人物进行外貌、神态、动作等方面的描写,而当你要捕捉一个人的神态的时候,眼睛通常而言是首选。
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当你观察、注视一个人的眼睛时,可以从对方的眼睛里获得许多信息,比如喜怒哀乐的情绪、赞美和厌恶的态度等,《泄密的心》里的“我”就是因为畏惧这样的一双眼睛而决心要将老头儿杀害,这双鹰眼敏锐而犀利,原文中写到:
“他长了一只鹰眼——浅蓝色的,蒙着层薄膜。只要瞅我一眼,我就浑身发毛;因此心里渐渐——逐步逐步——打定主意,结果他的性命,好永远不要再瞅见那双眼睛。”
这双“鹰眼”看得凶手浑身发毛的原因是什么?
我认为,所谓“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在这个语境里不仅仅指老头儿有敏锐犀利的感觉,还指凶手的内心被老头儿看到了。人和人交流的时候,通过眼睛传达彼此更深层次的感受,一方面“我”看到老头儿的敏锐犀利,另一方面老头儿也看得到“我”的脆弱与神经质。凶手以为被自己的内心被看穿了,所以才会浑身发毛。
“我”和老头儿朝夕相处,并没有仇恨可言,凶手甚至坦言“我爱那老头”,起初是怎样产生杀人念头的,“我”也不知道,没有目的,发自内心,源于潜意识本能的恐惧。
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曾提出“本我、自我、超我”的人格结构理论,“本我”是最原始的、最为本能的意识,具有强烈的原始冲动力量——力比多,这种“本我”意识控制着人内心深处最渴望的欲念。
同时,弗洛伊德还提出人具有生本能和死本能,《泄密的心》中的“我”觉得老头儿的“鹰眼”威胁到自身的生存状态,只要看见这一双眼睛,“我”就会更加焦虑、更加敏感,到了不得不毁灭了它的地步,精神达到临界状态,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我”不受控制地杀害了老头儿。
从后文可知,“我”并没有因为老头儿被杀了而感到一丝平静,反而对类似心跳的声音更加敏感了,此时的“我”已经崩溃,因此最后凶手差点瞒天过海了却向警察坦言自己的确杀了人的事实,大抵是因为凶手本人已经承受不了精神的压力,急需寻求一个压力的宣泄口,他需要突破内心困境,需要彻底的自由。
敏锐犀利的“鹰眼”对应的是凶手本人神经质的内心,是凶手害怕被挖掘、被看透的自我的本质。
从开头中凶手的自言自语就可以看出,他承认自己精神过敏,但又反复强调自己没有疯,可纵观下文他的犯罪心理过程,他或许真的没有疯,但绝对地处于精神极度紧张之中,凶手为什么会“神经过敏”?为什么最后即将成功却主动承认了罪名?
2019年2月在汉中发生的张扣扣杀人案中,嫌疑人一度表示自己是由于多年处于目睹亲生母亲丧命的阴影中,产生了必须要为母复仇的念头才将邻居三人杀害,但分析张扣扣犯罪心理和动机可得出,所谓的阴影某种程度存在,可真正决定他痛下杀手的是多年来的困顿和不得志,来自不幸生活的多重压力成为了最后一根稻草。一定存在某种原因,使得凶手“神经敏感”而痛下杀手,理由不见的一眼可见,但归根到底,或多或少与凶手的生活经历有关,如童年遭受过虐待的、长期处于被虐待的环境的人有很大可能会产生同样的虐待他人的扭曲心理。
《泄密的心》中的凶手精神过度精致乃至临近崩溃的原因,很可能是生活和时代迫使产生的多重压力造成的,但毕竟原文中没有提及凶手行凶的具体原因,更没有提及凶手的社会经历,因此我们可以回到作家本身来分析这个“泄密的心”是谁的心,到底是泄了谁的密。
艺术反映生活,文学作品的创作某种程度上与作家本人的当时的生活和心态相关,如先锋时期的余华会写出暴力、血腥的《现实一种》,但步入新时期后他便开始转型,才有了后来的《活着》《许三观卖血记》以及新作《第七天》,余华三个时期的作品所反映出来的主题不仅与作家本人的经历有关,还与时代背景有关,《现实一种》诞生于文革之后,以血腥和暴力揭露文革伤痛,但《第七天》则是诞生于21世纪,与新时代的信息发达、人情冷漠、经济悬殊等背景相关,由此可知,作家书写的作品与作家本人的生活息息相关。
《泄密的心》创作于1842年,当时坡的爱妻在登台演唱时不幸血管破裂,坡一直处于巨大的悲痛中,再是即便到了创作的高峰时期,坡的生活始终没有得到改善,虽然出版了书稿,但并不能支撑他生活的开支,使他始终处于困顿的生活状态中,直到后来他躲进酒精中寻找庇护所。从坡的早年经历可知,坡很早就成为孤儿,被领养后与养父的关系一直不好,他长期缺乏家庭关爱。缺乏安全感、缺乏关爱的童年经历、困顿不得志的成年生活,使得坡逃了酒精中,也逃入了文学中。
极大的悲痛和困顿折磨人的精神,现实生活中得不到的快感,最后在文学这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一亩之地里找到了宣泄的快感。
《泄密的心》泄的是爱伦·坡本人的秘,是坡本人内心的自我排泄。再看坡所处的时代,19世纪初中期的美国是刚独立不久的新国家,在这段时期不仅遭受了英国入侵,还经历西进运动、南北方矛盾激烈、种族歧视等问题,整个国家的社会问题是严峻的,精神分裂、过度敏感、困顿难排解似乎是那个时代常出现的精神症结,而作品一定程度上反应作家生活的时代,因此“泄密的心”不仅是坡的“心”,还是19世纪美国的“秘”。
这符合了美国哥特式小说逐渐内在化、心理化的发展特征,通过窥探人们内心,揭示心理扭曲、精神紧张的原因,挖掘人性的阴暗面,也正是美国哥特式小说的文学功能之一。
最后凶手忍受不住而选择自我暴露,杀人并没有使凶手得到自我内心排泄,反倒是成为折磨的他的工具,最终他把自己杀人的事实揭露,将扭曲的内心、自我的压力、精神的敏感一一揭露,将真实的自己完全暴露。这也许也是坡想要达到的一种目的效果,即人的伦理道德也许还没有没落,扭曲的心态还可以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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