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瘪从小就死了爹娘,因此人世间的劳苦他都尝尽了。自然灾害那年月都缺饭吃,这小二瘪没办法只好讨饭去了。
以前他做过小偷,偷过农家田地里的红薯,偷过小店老板案上的馒头。他嘴馋想要偷一顿肉吃,可一直没能如愿。人这东西就是个怪,穷苦的人偏偏长得结实、健康,并且长得很快。二瘪十二岁那年,人就长得人高马大了。
这年,风调雨顺,田地丰收,人们的日子好过了,村里的干部就突然想起了二瘪,于是就派人找上了他,让他回家,队里给他分口粮,叫他好好地劳动。二瘪听了这话,当时就感激得流了泪。
二瘪回村后,虽然那有限的口粮撑不饱肚子,但他无论如何也不去讨不去偷了。他挖些野菜野果混着下肚。二瘪拼命地干活儿,从来不问工分记多记少。于是村里的人们都喜欢他,村干部们也喜欢他,队长还有心提拔他当保管员。可惜他一个字儿也不认识。
不过二瘪可从来没有当干部的理想。他唯有的理想就是怎么能够每天都把肚子填得饱饱的,并且家中还有一屯余粮存着,让心里不慌。不过这一理想很难实现,他每天上工,每天都得十个工分,可是每年到那青黄交接的时日里,都还得饿上一阵子肚皮……
那一年,突然形势变化,说要把田地分到个人,二瘪自不例外,单干上了。不过二瘪觉得这样好,这样有了自主权,想种啥就种啥,想怎么种就怎么种,忙时白天干晚上也干,闲时玩就玩它个痛痛快快。
由于二瘪从小饿怕了肚子,有把肚子填饱的伟大理想,所以他干起活儿来舍得力气,能够拼命。过去合着干时,想拼命没法拼,村干部不安排你,就是想拼你也拼不了。即便你拼也是白拼,工分不能满出十个,劳动一天就是一天。这下好了,只要你拼,所有收益就是你自己的。
于是二瘪就把田里的土一概翻它个三尺深,把满圈满圈的牛粪狠狠地向里面压。人家锄草三五遍,他便锄草七八遍,硬是只让庄稼长,不让杂草生。就这样,二瘪的理想终于实现了:每天肚儿吃得饱饱的,余粮一屯子一屯子地装着。
二瘪自己大概也不曾想到,这人是个怪东西,你实现了某一理想后,新的理想就非要出现。这不,二瘪填饱了肚子,现在又突然想起了以前想偷一顿饱肉吃,却始终没有实现的事儿来,于是又生出理想来,要养猪,要让那肥肥的肉块子压断屋梁。于是二瘪就拼命地养猪了。
养猪这事儿一点也不难,只要能吃苦,只要有粮食就成。于是二瘪把这件事又办成了。他办起了一个大大的养猪场,这样一来,那肉压断屋梁的理想早超越了,又一下正赶上搞活市场的年月,大大歌唱万元户的年月,二瘪当万元户的理想又发生了。于是就进一步狠狠地养猪,狠狠地卖肉,结果终于成了村里的万元户。
不过二瘪自有他二瘪的个性,这是由一个人独特的人生经历所决定的。万元户就万元户,他不喜欢别人张扬他,这原因之一是因为他追求的不是名,而是那永远永远在不饿肚子,再就是那年月他饿肚子时,成天想着去偷那些有钱人家,现在若是人人都知道他很有钱,不是一样要遭小偷成天想方设法吗?所以,二瘪富了,不被很多人知道。
一晃,二瘪早到了娶老婆生孩子的年月,这样的事儿是谁也没法逃避的。尤其是在农村,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思想势力特别强大,你非得要生孩子,就非得要娶老婆。可在娶老婆这个问题上就一反过去了,那不是肯拼命能使劲就能办得到的事儿。
二瘪为此事足足请过一打牵线人,也有三四个姑娘动过心,可是一来看人看房子就有结果了。只有美好的开头,却没有美好的结尾。于是这事儿一下把二瘪弄闷了头。
就在二瘪彻底灰心丧气的时候,终于有人来为他吐露真情献计献策。
那人说:“你的确其它方面不怎么见长:不认识字,长相也粗老了点儿。你的长处就是有钱,其实如今这年月正好是钱为老大,所以你的婚事其实是很容易的。不过你有钱不爱张扬,其实应该张扬的。你不张扬没人知道就跟没钱一样。”
“有钱就是有钱,有钱就能饱肚子,怎么是跟没钱一样?”二瘪不同意那人的意见。
“二瘪呀,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一个是名一个是实。有名无实是没有,有实无名也跟没有一样……哎,说这些道理你不会懂,干跪说那具体的事儿吧:那些媒人给你牵线时,还不是说你如何如何有钱而打动那些姑娘们的心的,可是呢,结果人家一来看这房子,就感觉你是没钱。”
“怪话,有钱就是有钱,感觉什么……”二瘪又不赞同。
“哎,你不懂你不懂。总之,你要想娶老婆的话,就一定要盖房子,把房子盖得大大的,全村第一大。当然,越大越好。”
“修那大的房子干啥,我这旧屋一个人住着挺好的,还宽敞,就算是有了老婆,两人也足够住的。”
“哎呀,你这人真死板。那房子不是说你住不下,而是一种标志,标志着你真有钱。姑娘再来后就不会和你再见了。”
这下二瘪懂了,觉得的确有这么个理,于是二瘪盖房子了,盖了一栋六柱三九扇八间的大瓦房。那不仅全村最大,而是方圆数十里都是最大的。
就这样,果然二瘪很快就娶上了老婆。而且那老婆虽然算不上美美的,但却是娇娇的。
人生总是有没完没了的麻烦,二瘪完成了娶老婆的大业,可不想那女人特别胆小,日日夜夜要二瘪陪着她,说那屋太大,空荡荡的,好害怕。这不,这屋大终于又变成了坏事。
老婆要二瘪陪着,二瘪应该陪着。可是,如果就这么天天陪着老婆,不干其他的事儿,就有万贯家财也不经用啊,何况他二瘪只不过是个万元户,而且大量的钱财已经花在盖房子上了,眼下的情况是:今天陪,明天就可能没饭吃。于是陪是绝对不能陪的。这就成了一个矛盾。有了矛盾就得解决,可怎么解决呢?
二瘪先是给老婆壮胆:“怕什么呢,四周的墙壁围得结结实实的。”
“你就是不心痛我。你把我们女人当男人看呀?再说,我们那儿的人都信鬼,我也信鬼,我就亲眼见过好几次鬼,鬼什么地方不能进来 。”
遇上这样的老婆真麻烦了。于是二瘪又生意人般地说:“你嫁给我之前不是看过房子的吗,那时就是这房子。老实说,没这房子你还不会嫁给我呢。”
“是呀是呀,我看了这房子就知道了你真有钱,就答应了嫁给你,可是现在住在这样大的房子里吓死人了。如果你不天天陪着我,我真没法住。”
“我,我怎么能天天陪着你呢,就不吃饭了?”二瘪的恼火没法不表露出来,皱起了眉头。
“我不管,反正得天天陪着我。”
二瘪烦了,于是说了一句气话:“那么把这房子卖掉,住老房子去。”
“卖掉就买掉。”想不到老婆没当气话听,而发出了真心的赞同。
于是二瘪就口头广告卖屋了。可广告一出,麻烦又来了:首先是这儿的人们向来对卖房子都视为一种大逆不道的事儿,哪怕这房子是你亲自所造,人们一样会骂你败家子。于是从那天起,二瘪四处碰到的都是古怪的眼光。接着便是这房子根本就没人买。这儿的人们都只有盖房的习惯,没有买房子的习惯。再则也是买不起。远地有人能买,可是买了没田种。最后便是谣言四起,说二瘪盖房子欠了一屁股债,现在债主逼得紧,他没办法不得不卖房子了。
如此这般,卖房子终成了不可能的事儿。于是就只好坚决不卖。房子不能卖,于是老婆闹怕鬼的事儿就依然存在。这可怎么办呢?不过这件事其实很好解决,把多余的房子租给别人住呗。说是这么说,可农村人谁有钱租房子?租,不行,于是就干脆让给别人住,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这下按说没什么问题了,无奈农村人只有住房条件好坏的问题,硬是没有个窝的现象又很难找,而且“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始终还是没人来住。大概是二瘪又该走鸿运了,终于有一个叫刘秀三的青年小伙找上了门来。
原来这位刘秀三高中毕业后考大学没考上,十分不甘心,再加上那阵子文凭特别热,于是他朝朝暮暮都想读大学,正好第二年,他的父亲暴病死了,母亲已经死去多年。他便冒天下之大不韪,把屋拆成旧材卖了,去上了自费大学。无奈这自费大毕业生,国家终不答应安排工作,又不得不落于泥土,于是就落得了这般窝儿都没了的窘境。
这刘秀三由于在人生道路上跌了一跤,把良心给跌坏了。他拿着那张文凭到处行骗,并说那屋是他的,他和二瘪是哥弟关系。于是这般,他一有才华,二有财产,于是就骗到了一个十分动人的妻子。等姑娘和他结婚后,才搞明真伪,可是已经迟了,二人关系从此大闹别扭。
人的悲剧大概正在那层出不穷的欲望上面。二瘪自小是个穷光蛋,所以他开始的欲望是想天天能填饱肚子,等肚子填饱后,突然又想起了那时想饱吃一顿肉而不成的事儿,于是发誓要让肉压断屋梁,结果又让他实现了。
可当他娶了老婆,接受了这女人的滋味后,便一下发现了吃饱肚子,肉块压断屋梁都不是什么幸福事儿,而床上有那柔柔的女人才是人间真正的美妙事儿。他本来对自己的老婆是很满足的,但当他看见那白住自己房屋的刘秀三的老婆儿后,便不能满足起自己的老婆来了。朝思暮想,可总又非常自卑,不敢妄动。这下那小两口大斗干戈,终于使二瘪发现了缺口:原来那女人看重的是钱财。于是这般,二瘪再在那女人面前,腰板就自然挺直了。
那天,刘秀三不在家,二瘪女人身体有点不舒服,睡在内房中,二瘪便大着胆儿来到刘秀三住的那半头,对那女人儿说:“哎,我们这样做,我那老婆儿嫌屋大了,怕鬼。你又喜欢屋大,咱们调换下。你给我做老婆,我把我那老屋给秀三,叫她俩住我那老屋去。”
那美人儿听了这话,咯咯咯地笑弯了腰。谁知道就这一笑把二瘪的三魂七魄都笑飞了,并误解对方是对他有情,那玩意儿嘣地猛弹了起来,就饿狼般地扑向了那勾魂蛋儿……
秀三的女人虽对二瘪没有什么好感,可也没有多少恶感,因为人家毕竟创造出了那大的家产,该算一条汉子。再因她的处境算是寄人篱下。当下那事儿就硬是让二瘪那么作成了。等事情做过后,他俩便开始真有了感情,因为二瘪干那事儿很能使她满足。这一产生感情,二瘪的欲望就又一次基本实现了。
在一个秋风瑟瑟的晚上,二瘪把大房子里的四口人马召集到一起,真把那样换女人的话儿说开了。话儿说开后,二瘪老婆无言,那是因为她是一位十分娇弱的女子;刘秀三也没话,那是因为他乃寄人篱下又明摆着和老婆裂了大缝儿。
这夜,刘秀三独自在房中气得拳头紧紧地攥着,双目发红;二瘪心情自然也不顺,喝了一瓶老酒,醉熏熏地上床变成了一头死猪。
半夜过后,刘秀三的女人突然一声惨叫,把二瘪女人的魂儿吓散了。接着是火光熊熊吞没了西屋……在这夜半三更,村里的人都已熟睡,那烈火很快就卷向了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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