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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初春的一个周末上午,闲来无事,我和一个朋友结伴去市博物馆看画展。我那时,还在报社工作,常常冒牌记者,喜欢附庸风雅;听到哪里有画展,我便赶场过去开开眼。
我们到的时候,已是上午十点多。楼上楼下,画展就在两个常年闲置的百余平米的展厅里;观众零零散散,以中老年男女居多,上下两层,稀稀拉拉,二三十人的样子。
进了入口,我和友人由外向里欣赏起来。走到一幅花鸟画跟前,我凭直觉侃侃而谈,发起高论。
正当朋友为我的点评默默点头时,有个男声忽然在我身边响起,他问我,你学过绘画吗?
我转过脸,向着问话的男人疑惑道,没学过。
没学过,你就不要瞎说,他冷冷地看着我道。
我这时才注意,他四十岁左右,脸庞清瘦,穿着一件蓝灰色块相间的风衣,风帽领口两边还吊着两根细白的松带;醒目的是,他后脑扎着一把小辫子,下巴留着一撮山羊胡。
当着朋友的面,我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我不甘心,便以退为进地问他,敢问老师贵姓?
他看都没看我,道,贱姓陈,名二甲。
噢,陈老师,是您啊,我这才想起,方才门口挂着红底白字的横幅,上书著名画家陈二甲先生作品巡回展。
我表示恭敬道,失敬了,陈老师。在下眼拙,但也看得出,您这幅仙鹤小品,构图精当,设色清雅,只是这仙鹤嘴里衔的一颗樱桃,是啥寓意?不太明白,能请教一二吗?
你无需知道,你不懂。他依旧冷面道。
我仍不甘心,忽然想到手里拿着从家中带来的画册,这是一本我比较欣赏的叫申大庚的山水作品集。
我随便打开两页,递向陈二甲道,陈老师,您是大家、行家,您给长长眼,看看这个人的作品咋样?
他拿在手中,像烫手似的,只瞥了几眼,便合上画册砸到我手上,哼了一声,道,不看,脏眼!
我和朋友都瞠目,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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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了无趣,我和朋友便离开了陈二甲,继续往里观摩。
一楼看完,我们又上了二楼。全部看完后,总体感觉陈二甲的画作,没有专攻;他的展品,有山水,有人物,有花鸟。以我不多的见识,也能明白,没有专攻的画家,很难成为大家。
再看他的画作,每幅右下角均用红纸条别着价格,最少的是三千元一幅,多的是一万,两万,三万的标价。
凭我的观感,他的画作标出的价格,简直异想天开。
看完陈二甲的画作,我们从一楼往外走的时候,碰到管理人员。我顺便问了那个穿西服的中年男人,画家自办画展要收费吗?
中年男人道,肯定的;像陈二甲的画展,每天四千元的租金。
我问,他准备办几天?
三天吧,中年人道。
粗算一下就知道,三天里,陈二甲至少要售出一万二的画作,方能保本。
当年,在我们那,很多平庸的画家书家的作品,在各种形式的炒作推波助澜下,一幅四尺整张的画作,都能炒上两三万元。
彼时,一些画家书家孤傲得很,常常摆出一副爱买不买的高冷架势。
在看完陈二甲的画作后,我才得以了解他的大体情况。他是我们省一个县级市画家,当地号称是书画之乡;据说那地方很多农民农闲时,随意涂抹一幅牡丹图,都能换上几千大元。
陈二甲在当地小有名气,作品也有一定的销售市场。只是到了省城,便乏人问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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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秋天,我们报社要办一个全省画家巡礼展。邀请了全省各地有代表性的画家,前来报社参加庆典,顺便出版两期被邀画家作品专辑,并配上每个画家的访谈。
恰巧,陈二甲也在被邀之列。更巧的是,我的三个分包采访对象中,就包括陈二甲。
想着早完成任务,我便从打过交道的陈二甲入手,先期采访。记得当时是下午四点多,我赶到陈二甲住的酒店,找到他的房间。
我敲了几遍门,里面才传出不情愿地一声,进来。
陈二甲看见我,露出诧异的眼神。我忙笑道,陈老师,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他没有承接我伸出的手,却问我道,我认识你吗?
他的话,让我心里很不舒服,但我还是掩饰着不适,向他笑道,陈老师不记得啦?四月份,你在市博物馆办画展,我们见过的,我叫秦二斌。
他没有就此回应,却道,你找我什么事?
呵呵,报社安排我采访您的,不是要登报吗?
没啥可采访的,我的艺术观,去年省报的一期专访上都有,你找去看看好了。
噢,那毕竟是去年的事了,这一年来,您没有新的感悟吗?
没什么感悟,我只靠作品说话。
陈二甲的冷漠,让我无所适从。
我想让气氛轻松些,便撇开作品话题,向他笑道,陈老师,您的胡须保养得真好,让您的气质看上去……
这和采访有关吗?他骤然打断我的话道。
我讪笑,住了嘴,半天再找不出新话题。
我暗想,再访下去,也问不出什么新鲜花样来,索性就结合他的简历,笼统写一篇印象记,凑合成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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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实在不想多说话,我便起身告辞。出门前,我对他说道,陈老师,晚上在兰花大酒店举办的欢迎宴,您早些过去啊?
他没有吭声,我便视为尽了礼节义务。本来,报社已提前给每位前来的画家放了一张活动安排表,时间地点,上面都有。我之所以再告知他一遍,不过是想表示对他的尊重。
他不领情,也就算了。
晚上七时,欢迎各位画家的宴会正式开始,报社老总致完祝辞,八个桌上的画家齐举杯,互致贺意。
按照排序,我仍和陈二甲等画家坐在一桌。他坐在我的斜对角。我注意到,开席时,陈二甲不同任何人碰杯,不与左右同行搭话,他只管闷头吃自己的菜;我还注意到,他最喜欢吃那道河蚌粉丝的菜,即两片蚌壳相连,壳内卧着点粉丝。
一盘河蚌粉丝大概十份的样子,据我观察,陈二甲一人大概吃掉一半;只要那道菜转到他近前,他必迅即夹到盘里,很快吃掉。
陈二甲毫不在意别人的眼色,坐在那只管按照自己的意志喜好,吃自己的饭,不讨他人的好,不对任何人笑。
开宴二十分钟左右,他即按照自己的节奏,吃了该吃的菜,捡起一张餐巾纸,一抹嘴起身走了。
其他画家看到陈二甲走了,眼神中有点不解,但都和他不太相熟,也就没有太在意。
两天的活动很快结束了。按照对口规则,活动期间,陈二甲有什么事可以通过找报社解决。那天下午,陈二甲主动找到我,说,秦记者,事先不是说好来回车票报销的嘛?
我道,是可以报销,陈老师,您的票交给我,我来处理吧。
他问,车票钱现在能给吗,我一会就去汽车站。
我说,这样,你把票给我,我现在就去找财务,尽快给你解决。
他递给我一看,是二十九元五角的票。我拿到财务室,偏偏出纳和会计都不在。
我想了想,别让陈二甲为难了,自己先替他垫上吧;一摸衣兜,仅有四十多元零钱。我又想,陈二甲给我的是单程票,干脆好事办好,给他六十元算啦,免得他记挂。
于是,我又找同事借了二十元钱。
我拿着六十元钱,交给坐在我办公室等我的陈二甲道,陈老师,报好了,来回车票都在这里了。
陈二甲粗粗看了看几张纸币,难得有了温和的笑意,他对我道,那我走了,秦记者,老总那边麻烦你给我带个话吧。
我说,好的,好的,陈老师你慢走,常联系啊?
陈二甲头也不回地走了,甩着他特有的小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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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不过几年,书画市场渐渐萧条起来。我去看画展的时候也少了,渐渐忘记了陈二甲。
一晃,就去了十个春秋。去年三月份,有一个周末,我在省城最大的古玩市场闲转时,看到不少外地人开着车,在卖玉石、挂件等饰品。他们一律将小车后备箱打开,变成一片活动天地,里面摆满物品。
看过几个小车摊的物品后,没有我感兴趣的东西。我便继续往嘈杂的小巷深处挤,在一个门面房的四层台阶处,我突然发现上面摆了十余张山水、花鸟画,看了一眼台阶上方坐着的摊主,顿觉有些眼熟。
他显然也看见了我。大约我的面孔让他似曾相识吧,他马上低下头,装作漠然不识。
我的大脑,闪电般回响,很快校准了影像,此人正是陈二甲。只不过,他剪掉了先前的小辫子,换成了直发,山羊胡子还保留着,也再没有穿风衣,而是穿了一件灰不灰、蓝不蓝的夹克。
微风一吹,他用石块、木条拦腰压着的画作,便丝丝翻卷。不知怎的,那一瞬间,我动了恻隐之心。我想,不如做一次义工,当一回慈善捐助者吧。
我便以淡漠的口吻,看也不看陈二甲道,师傅,这三幅山水画,咋卖啊?
嗯,陈二甲没有看我,迟疑道,五十元吧。
我说,好,最下边这三张我要了。
我递给陈二甲一张五十元票,他麻利地替我卷好画,又在外面裹了一层牛皮纸,扎好塑料绳,递于我。
陈二甲没有看我,我的视线马上脱离了他的摊位;我拿着他的三幅画作,穿过拥挤的小道,去了商业步行街。
迎面看到两位大叔背着手,说着闲话,向我走来。我突发奇想,不如把陈二甲的画送给他们吧。他的画,在我看来,虽不至于脏眼,却也实在不喜欢。
我便向那位面目和善的大叔笑着说,大叔,你好,送给你几幅画,朋友送的,我家里挂不下;不要钱的,你送人也行。
大叔确认了我眼神,便接了,道,谢谢。
后来,陈二甲这三幅山水流向哪里,我不得而知。
随后几个月,我再去古玩市场闲转时,再未碰见过陈二甲。一直到年底,再未见过他。
也许,他转移了地方,抑或他干了别的行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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