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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灵中短篇小说选集连载「刘庆邦短篇小说」

白衣弄袖(8)


我又勾头想,自己怎么敢站起身来呢?我还是没找到路走近他堆衣服那地方。他说,我的衣服在你反背的那块石头上。他有可能不管不顾的,又说你爬不上去。你游过去先把衣服穿好等到你走开,我再去穿上衣服裤子就好了。你现在蹲着的石头是我必经之路。

还是看不见人,只能想象他一丝不挂。

听声音人非常年轻。可能是小伙子。

还长得帅气。她一直在这样想。

真见了鬼!他的衣服怎么搁得那样高?还跟人捉迷藏似的,不断变换地方。这如何办得到呢?他原来在下游,现在怎么会故意跑到上游去了。难道,他是去追赶一只小动物吗?会从哪钻得过去!找地方屙屎。风偏没有刮过来那种新鲜气味。他还故意大声说自己什么都没看到,这句话把他的心思、阴谋完全暴露了,全都露陷了。我绝对不会轻易上当受骗。在骗人,否则的话,他如何得知我的衣服搁在什么地方,打算帮忙丢过来。

现在,我甚至不能够轻易揭穿他的鬼把戏。如果非要去揭穿他,让人听起来难为情,貌似带着挑逗那种成份。虽然说我有些想,正好打算那样干。原本是我每一次所主动采取的卑鄙手段,用心险恶。我当场悄悄地转过身去,偷偷摸摸攀着岩石的缝隙下了水,轻松游过阴潭对门,连身体上的水都没顾得上擦干,手忙脚乱地穿戴起来了。

我已经穿好,跑到一块岩石后头,背靠着黑色岩石坐下。我伸长脖子大叫了一声。

“你出来吧!”我继续叫喊。

那我当真,这就出来了。他大声说。我可真的出来了。我已经出来了。你藏在哪里?

四周静悄悄。我始终没看见他出现。

吊桥上更没人走过。连桥身都没摇晃。


他咋咋呼呼到底想要干什么?这一次,我并没有游到瀑布下冲洗,害怕那种冲击力量。害怕耳孔里都是水,害怕除了水声音,别的什么都听不见。我在想,今后还会有机会。

我迟早看到你真正面目。坚信他会现身的。

我现在还不能够离开,不能远离这块土地、马房街和大峡谷。在半道上等他,必须要看到他的模样。我仔细打量自己这一双手,好像是都起老茧了。只要我长时间走在那条斜上去,绕来绕去的石梯子坎小路上,多半就能够找到他。他可能藏在什么拐弯处。

可是,我又有点儿好奇。他会不会化做了气体,或变成了一只鸟,歇在我根本过不去的那棵大树上。叫个不停。心脏会变得格外柔软,因为病这一场,突然发现我那点善良。肝脏出了问题。我不相信还会有好多这种机会,下次便不能再错过了。我想起罗金梅的丈夫胡广斌来,他是第一个与我呆在沟底几个钟头的男人。当然,他最后是怎么迷了路走进沼泽地去的那又另当别论。他前面肯定有一个白衣人带路,这种话是守菜地老头说的。他俩互相吃了醋。我在草地上疯疯癫癫叫喊:“快走进来呀,你看看,花都开了。”

我穿的就是白衣服。奉命担任勾魂使者。

在难以置信幻境中,他当真是走进了一个大花园。我快憋不住了,透不过气。我当真悄悄把脑袋从巨石旁边探出去,立马就瞧见一个身材高大,剪短头发,肌肉结实,皮肤黝黑,袒臂露胸的小伙,他正跳上河心石头。

我看见的是宽阔胸脯,赤条条,身体结实硬棒,每寸皮肤闪耀着光芒。我只偷看了他一眼,立即缩头回来,心脏咚咚直跳。那一大片光芒刺伤了我的眼睛。长时间背紧贴着长满苔藓石头,坐在湿漉漉的鹅卵石上。我听到了脚步声音,啪嗒,啪嗒,朝这边走过来。听见他又一次踩断了一截枯枝,这次,他好像分明就是故意干的。

一个中年男人正站在我的面前。我抻直、绷得紧绑绑的两条腿正好挡住了他的去路。我脸颊通红,直红齐脖颈。他轻言细语告诉我自己叫赵孟晋,是奉命来七大队刻钢板的。

他如果死了,学生的试卷就印不成。那件事还得重新着落在我头上。我并不是想放过他。机会已经失去了。也许这样一来,我总算是找到了与他一起走路回大队的理由。他当时已洗完澡,本准备沿谷底朝上游走。真的是会找借口。亏他想得出来这种馊主意,也不知道会走多远才又折返回来。

当时,他瞧见我第一眼时差点吓晕,真的是吓得够呛。赵孟晋说费了好大的劲才镇静下来,不再浑身筛糠。为什么这样说?我冲他咯咯咯笑。我俩一前一后开始爬山。他从电站那边来,这是准备到七大队去。“是临时抽我去帮忙刻试卷。”他说。

我带上他走鹅蛋滩,从沼泽地那条小路穿过,让我们少走了五公里。当我俩路过胡广斌许多年前死的地方,我几次作妖他都没有就范,突然对他说起那个其实我并没有亲身经历过的剧情。我和他都显得格外平静。水面上风平浪静,繁花点点,光斑跳跃。打了一个炸雷,我们农场是最著名雷区。但没下雨。他告诉我,曾见过那个满脑袋插着鸡毛到处游荡的女人。我非常惊讶,什么时候,她居然去到过那么远的地方,抵达了电站。

电站啊,光明的来源,就在大河边上。他说不是的。我大声问什么不是。我实在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神秘力量拯救了他,那个关键节点又如何出现的。会刻钢板绝对不是真正理由,虽然说我确实需要他帮忙,也并不是因为我那个时候特别清醒。

“不是大河边,”他说,“插鸡毛的人一直在偷窥。他是在偷看你。这个人是男人。”

守菜地老头。男扮女装?

肯定是!我不会猜错了。

我居然产生救下了一个完整生命的快乐,一种快感,走起路来也轻飘飘的。他说,是在场部街上,在三岔路口,在大树脚。我想起来那棵挂满了红布条的神树,就连无神论者都肯定会暂时驻足观着。好多人都见过疯子,意思是那个女的。但不知道她有丈夫。

是在从前了。

当天晚上,赵孟晋住在大队招待所。

傍晚时我接到大队领导通知,去招待所和老赵交接刻试卷的工作。我在那屋一直呆到晚上10点过一刻才回的马房街,是他坚持送我到家门口,但是我并没有请他进家。赵孟晋善解人意。他嘴角微微有点上翘,感觉鼻梁坚挺。我也看不清楚他的牙齿。第三天他刻完了试卷,这就准备要回电站大队去了。

临走前,他再一次跑到马房街来,我于是留他吃了顿便饭。他告诉我,父母都是电站的职工,已经退休了。他还有一个哥哥,早都成家也在电站上班。他三十五岁,二十三岁的那年有过一次十分短暂的婚姻,没有小孩。他前妻死了,怎么死的,后来也并没有亲口告诉我,所以我也不好打听。我一直送赵孟晋到了吊桥边,望着他爬上对门悬崖绝壁的那条小路。

我俩站在两边山路上,隔着大峡谷大声舞气讲话。当我回程爬到了三棵树地界,突然,下起雨来。貌似听见有人哭。我的病到年底才好彻底,这之后,我与赵孟晋书信来往。四中队的胡关书又托人来试探过我两次,我都坚定回绝了他。而他恼羞成怒,从此就算见了面也不再理我。过完年,隔壁的曾妈病死了。她死了烂在屋里,我闻到一股浓烈臭味才发现。大队派几个人把她埋了。

胡关书等不得,他在花市大队找了个姑娘,比他大一岁,两人在次年春天结婚。他们婚后听人说经常打闹,胡中队副就是那种得理不饶人性格,关于这点,我其实早看出来。


我常常爱做一个梦,在梦里,我看见赵孟晋赤身裸体从大峡谷底激流中一块石头跳到另外一块石头上。他皮肤依然黝黑,在阳光照射下泛着带金属色光芒。我再也没有到地缝河沟去过了,生怕生肝病那年的夏季奇遇只不过是一场游戏,一个梦,当我从梦中苏醒,一切都会不复存在。

第二年,胡关书结婚后没多久,一次那个赵孟晋又到罐罐窑来了,仍然是走的小路从大地缝吊桥上过来的。当天下着瓢泼大雨,电闪雷鸣。他说天亮从电站出发,走了一整天,到我们马房街天都打麻眼了。雨刚打住,他变成了个落汤鸡。我赶紧去找罗金梅问她有没有老姜,想熬一碗姜糖茶替他驱寒。半夜,赵孟晋发起高烧。

这次,他在我这里住了一个星期。我向大队长请假,陪他回趟电站。请假时我看出来了,龙大队长满脸不高兴,甚至不忘提醒我,赵孟晋的母亲绝没有平反的可能。尽管他父亲过去是特工,死得很蹊跷,至今没能破案。而我并不想知道他父母是什么人,与我没关系。现在只有他的母亲健在,哥哥几乎不来往。当初我见到他时就有几分面熟,怪不得,赵孟晋母亲从前认识我的父母。

他们好像是工作搭档,这并不重要。但她的确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完全看不出年轻的时候当过杀手,哪怕残留任何一点暴戾气,我可能都会倒退八丈。等到了年底,我向上级打报告想和赵孟晋结婚。

又是罗金梅某个稀稀沥沥雨夜敲开我的房门,走进我马房街的小屋,出面阻止我冲动。她说,你想想,好好再想想,想清楚,赵孟晋和谁长得特别像?

我确是觉得他面熟。罗金梅话带着神秘。

他父亲当年在大平地当过干部。他没有说。


将近十年前,我只有十六岁。我当时正从一个三丈深阴潭水底浮上来钻出了水面,波纹扩散,水面碧绿,带着黑斑。我奋力游到了一块石头旁边。有一双大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抓得很紧,很紧。大平地那个干部,把我手腕一下子箍痛了。我感觉到他手掌上的一些老茧。这样,我全身顿时被提出了水面。身体上的水分成好几股朝下流淌,滑落的水滴掉乱石砾滩。

我周身皮肤上挂满了水珠。一颗又一颗,冰冷地闪闪发光。我被对方双手抱起来,他力气大,汗毛很粗,扎痛我了。刺痛了我最软、最娇嫩部分。我俩透不过气。他抱着我继续朝灌木丛林里走去。

石头上还有余热。耳朵里嗡嗡叫。

闻到了一股恶心的大蒜气味。

听见哗啦啦一片水声。石头突起,把我背部硌疼,磨破了皮。石头比刀尖还锋利啊!我曲肘朝后,手指一直摸啊摸,终于摸到了那块带尖角石头。眼睛里放射出两道闪电……

我那时紧紧把石头抓在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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