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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小说湘妃剑怎么样「古龙武侠小说全集楚留香」

13 章

笑声未绝,缪文但觉心中思潮翻涌,手中的"金剑",也缓缓垂了下去。


那端木方正笑声又自一顿,目光凝住缪文,缓缓说道:"在下自从那日于高、洪湖畔,暗睹兄台这俊面,不禁对兄台所作所为,既奇又佩,是以这数日以来,便无时无刻不在留意阁下的举动,只见兄台年纪虽轻,行事却极老到,就连灵蛇毛臬那种好狡之徒,都被兄台瞒在鼓里,而且兄台对他虽具深仇,是以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些地方,固是稍过狠辣,但若论兄台所做所为,却无一处有亏大节,在下一生虽少许人,但对兄台,却是诚心攀交,兄台若认在下别有居心,那却令在下失望得很了。"缪文抬目望去,只见这端木方正目光棱棱,正气凛然,心中不禁大生感愧之意,长叹一声,道:"在下的确对毛臬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纵然将之一刀杀却,都不足以消去心头之恨,是以正如兄台所说,有些地方不免稍嫌好狡狠辣——"他语声一顿,目光中满露恨意,惨痛的往事,又复涌上心头,沉吟半晌,又道:"不是小可此刻不肯坦诚相告,却是因着此事因果既深且广,又极复杂,想兄台知我谅我,必也不会见怪的吧?"端木方正一笑道:"在下今夜深夜打扰,却是为着一事。"缪文道:"但能相告,无不尽言。"


"在下此数日以来,虽对兄台已多了解,但有一事,却令在下反复思之,亦不得其解。"他微微一顿,又道:"兄台那份藏宝之图,想必得自那一代奇人海天孤燕,更又与那水上大豪五湖龙王龙老前辈存着极不寻常之关连,而兄台在那些铁箱之中所装之消息弩箭,却与那数十年前饮誉天下的圣手书生淳于独秀同出一辙,想这三位老前辈俱归隐多时,却不知兄台怎地能得到这三位老前辈的传授,这倒确是异数了。"缪文微微一笑,道:"这三位老前辈此刻共隐于一海外孤岛,小可幼遭孤露,便是多亏这三位恩师教养成人的。"端木方正一拍前额,笑道:"难怪兄台年纪轻轻,身手却恁地惊人,却原来是出自这三位前辈异人的门下,这就难怪了。"缪文却又笑道:"小可亦有一事想请教兄台。"端木方正哈哈笑道:"在下亦是知无不言。"


缪文道:"不知兄台出于武当那位道长门下?"端木方正笑道:"小可本是一个书生,专好收集古书旧册,甚至断简残章,却在无意之中,发现一本昔年武当一代剑豪的老前辈遗留下的武功秘瘦,那藏宝之图,便也是附于其上。"缪文亦大笑道:"这就难怪了。"


抬目一望,却见这端木方正目中亦现出沉思之色,想是也在回忆什么,暗道:"难道此人也有着什么惨痛之往事不成?"只听端木方正缓缓叹道:"十七年前,在下还是个贫苦书生时,一天缓步道上,却见到一班强徒,飞骑官道,一言不合,便劫了小可故居城内振武镖局的镖,却将银子抛得一地,小可心中正自不懂,哪知却有着背插长剑的道人,问我可要学武,又要将我收归门下,我见这道人亦是和那班强徒一路,便断然拒绝了。"他目光一抬,又道:"后来我知道那班强徒,便是以灵蛇毛臬为首,是以艺成之后,凡是与那姓毛的有关之镖局所保之镖,在下便动手劫来。"他仰天一笑:"这却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哩!"两人目光相对,不禁齐各抚掌而笑,缪文先前对这"金剑侠"虽然深具猜忌怀疑之心,但此刻却已为之尽消,反生相惜之念。


他自幼至长,生命中这一段最最欢乐的时日,都在一个方圆不过百十里的孤岛上渡过,相处之人,非师即长,那些归隐在孤岛上的武林奇人,对他虽极亲切爱护,但究竟年龄悬殊,何况这些武林奇人久已厌倦风尘,多年来的海外孤岛岁月,更将他们陶冶得极为恬淡,他们虽对缪文极为爱护,但也不会放在表面上,是以缪文有生以来,可说是从未享受到友情的温暖,再加以他志切深仇,心情便也未免失于偏激。


而此刻他与这端木方正言笑相对,心中却渐渐感受到"友情"两字之意义,这却是他有生以来所从未感受过的情感。


风吹林木,籁然作响,两人并肩而行,端木方正突地笑道:"此刻东方渐白,在下虽仍想与兄台盘桓些时,但亦知兄台不能再多逗留,来日方长,你我相见有期,只要兄台不嫌弃,小弟随时可来寻访兄台的,可是——"他微微一叹,又道:"兄台既是身怀深仇,就更须小心谨慎,那灵蛇毛臬阴沉好狡,城府极深,此刻表面看来,虽对兄台一无怀疑之念,但暗中却未必如是,兄台天姿英发,便自古以来,英雄人物,未有不多情者,兄台对这情,之一字,尤其要看得透些。"缪文心中一凛,诚声道:吾兄金言,小弟敢不从命。"心里想起自己的爹爹和那石磷,又岂非都是为了"情"之一字,是以一个小年亡故,一个却颠沛终生,不禁暗暗叹息一声,目光抬处,只见这端木方正面上满是诚挚之光,伸手紧紧一握自己的手腕,飘然而去。月渐西沉,星光已隐,晓风残月,已有料峭之意,站在晓风里,缪文出神地望着他的背影,呆呆地愕了半晌,觉得此人真是如天际神龙,夭矫来去,想到他临去之际所说的话,一时之间,更是万念俱生,不能自己。他仰视苍穹,黯然低语道:"仇恕呀,仇恕,你名虽叫仇恕,父仇却绝不可恕,但是你又怎能忘却那一手将你抚养成人的母亲替你取这名字的用心呢?你若手刃了仇人,岂非要伤了你母亲之心,你若不报此深仇,却又怎对处起你爹爹的在天之灵?"他沉重地叹息一声,又自黯然道:"苍天呀苍天,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办吗?爹爹呀爹爹,我知道你是深爱着母亲的,但我为着你,却又不得不令母亲伤心他狠狠一跺脚:"我不管你老人家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我知道你老人家是正直的,卑劣无耻的事,你老人家绝对不会做,无论是谁杀死了你老人家,我都要为你报仇,哪怕……哪怕那人是我妈妈的嫡亲兄弟。"晨光微曦中,他急步走回宿迁城,心中已下了决心,无论任何一事都不能影响他,改变他离开那"海天孤岛,时所立下的意念,那就是复仇,也许他不会亲手杀死"灵蛇"毛臬,但他却要使这名满天下的武林枭雄,死在自己一手布下的罗网之中。


他的身形是无比轻灵而迅快的,即使此刻已将近日出,但在这种微明的晨光之中,人们仍然无法辨清他的身形,纵然看到了,也会疑惑是自己眼花,因为很少有人会相信人类会有如此快的身法的。


他尽了全力,希冀自己能在毛文琪一觉睡醒之前赶回去,方才和那端木方正的一夕畅谈,此刻虽仍在他心中激荡不已,因为那逗起了他往事的思潮,也逗起了他对来日的忧郁。


凌晨的空气,像被水洗过似的潮湿而清新,凌晨的城市,亦有如凌晨的空气,这是江南的春天所通常有的好天气。


滑过无数屋脊,他回到客栈,扫目四望,他那间房的窗户,仍像他掠出时一样地敞开着,一切都没有变动,四下是静寂的,谁也不能发现他曾经离开过,他满意地暗中微笑一下。微撩长衫,避免着衣袂可能起的风声,像游鱼般滑进了窗户。


但是……


当他目光瞥人室内的那一刹那,他前进的身躯便斗然停顿了下来,只手一按窗梭,凌空一个翻身,因为他目光动处,竟发现一双穿着粉底快靴的脚,高高翘起在那张木床的窗架上。


年久失修的窗根,在他这全身真力猛一收撤的一按之下,发出"吱"的一响。


静寂的房间里,也响起一阵轻微的笑声,缓缓说道:"你回来了?"缪文心头蓦地一跳,倏然飘落在地上,只见窗口人影一花,一个懒散而潇洒的身形,突地自窗口现出,面上仍自带着淡淡的笑容,缓缓又道:"决进来吧,这里再没有别的人了。"缪文已经绷紧了的心弦,此刻为之一松,因为这身形并不是他所畏惧的,而是那在杭州一别,便无音讯的石磷!


于是他亦自微微一笑,道:"石兄怎地来了?"提气纵身,跃入窗内,回身将高高支起的窗户放了下来,房间内便骤然一暗,那支蜡烛他方才掠出时虽仍是燃着的,但此刻却早已燃灭了。他侧目一顾石磷,心中暗忖:"他来时定必尚燃,那么一定是他吹熄的了,奇怪的是他怎知道我住于此处,来此寻找于我,可是有何用意呢?"口中却道:"小弟适才外出,以至石兄来此空候,实是抱歉得很。"举手一让,自己也坐到椅上,只听邻室一无声息,那毛文琪想必睡得仍熟。


石磷含笑坐到椅上,道:"古人秉烛夜游,想不到仇兄亦有此雅兴。只可惜小弟来迟一步,未能作仇兄之游伴。"缪文面色一变,蓦然从椅上站了起来,目光直视石磷,却见石磷目光中熙熙和和,半点也没有恶意,遂又长叹一声,坐回椅上,道:"不错,小弟正是姓仇,小弟早就知道是瞒不过石兄的了。"石磷微喟道:"其实兄台也毋庸相瞒于我,十七年前……"他沉重地叹息一声,又道:"我与令堂大人本是知交,这十七年来我飘泊江湖,也无非是想知道你们的下落,想要知道你们是否平安,如今喜见你已长成,又如此英俊,我也高兴得很,唉!十——七年的时日,弹指间过,我两鬓渐斑,令堂大人想必也老了许多吧?"从窗底间映入的晨光,黯淡地映在这昔年的年轻名剑手身上。


逝去的年华,往事的追忆,使得他面上惯有的笑容也为之消失,缪文喃喃道:"华发将斑,华发将斑……"目光一抬:"家母这些年来的确已老了,她老人家的头发不是将斑,而是全白了,唉!忧郁的日子,一年比两年还长,这是家母常说的话,石……石叔父,你说对吗?"石磷缓缓点了点头,目光沉重地留滞在灰黑色的地面上,道:"你还是叫我石兄的好……这些年来,我的生活像是已与往事脱了节,只有此刻,见着了你,往事虽然不堪回首,却也容不得我不去想它了,老弟,令堂这些年来可还好吧?这些年来,你们是怎么生活的呢?"他的目光始终在地面上留滑着,像是想从这灰黑的地面上,搜索出一些并不灰黑的东西。


缪文垂着头,沉吟着,但终于将他自己成长的地方说了出来,又道:"家母头发虽白了,但身体却还健朗得很,她老人家有时候念及故人,也常想回来看看,但是……"石磷叹道:"我知道,我知道……我若是她,我也不会回来的。"又道:"难怪你年纪虽轻,武功竟已如斯,原来你身受百十年来武林中最享盛名的几位前辈异人的教诲,唉!十七年前,那时我血气方刚,自命剑术己有小成,哪知在人家手下,连三招都未走满。"他目光又一抬,直注到"缪文"面上,接道:"当时我若知道那两位对你母亲本是一番好意,这我再也不会出手了。""缪文"黯然一笑,道:"那件事家母也曾对小侄说过。"石磷道:"你此次以缪文,两字为名,可有……"缪文,接道:"小侄本名仇恕。这是家母替小侄起的名字,缪文两字,不过是胡乱用用而已。"石磷目光一垂,低语道:"仇恕,仇恕……"突地朗声道:"你可知道令堂以此二字取名的道理吗?"仇恕双目一张,目光中光采又复大露,却听石磷接着又道:"老弟,你年轻英发,正是人间的祥麟威凤,以你的智慧武功,不难在人世间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若你以私仇为重,那你就错了。"仇恕剑眉一轩,朗声道:"父仇不共戴天,不报焉得为人子。"石磷叹道:"但是你可知道,你的仇家,却是令堂的嫡亲兄长,你如此做,岂非要伤了你母亲的心?"仇恕长叹一声,目光又缓缓垂了下去,沉声道:"石叔父,家母常说芸芸天下,只有你老人家是她的知已,此刻我才知道这话果然不错,她老人家始终将先父的事隐瞒着我,为的自然就是不愿我复仇,但是……唉,任何事都绝不会永远被隐藏的,先父的惨死,我既然知道了,又怎能置之不理,唉!我纵然知道这样会伤母亲的心,但是——唉,父仇却是非报不可的。"石磷突地冷笑一声,道:"好个孝子,好个孝子!……"语声突地一顿,长身而起,义道:"你母亲怀胎十月,受尽困苦,养你育你,你却不知孝母,只知孝父,还谈什么为人子之道,何况你那父亲——哼哼!"仇恕剑眉一轩,怒道:"我父亲又怎的?"


石磷冷冷道:"你那父亲么——哼哼,不说也罢。"他与毛冰,自幼相处,钟情极深,到后来一股相思,化为泡影,对那仇独,自然难免妒恨,只是他生性豁达,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是以心中虽有妒恨,却始终没有将之现诸形色。


直到此刻,多年的积愤,才使他说出此话来。仇恕一听,自是大怒,甚至他那始终不动声色的俊目,却因愤怒而变得赤红,猛地一拍桌子,怒视着石磷,沉声道:"我父亲可怎的?他老人家一生光明磊落,却为小人们所算而死,石叔父,你与家母虽是知交,我仇恕也因之敬重你三分,但你言语之中,若再对先父有半分不敬,那么——哼哼!就莫怪我姓仇的不知敬重尊长了。"石磷冷笑道:"好极,好极,我倒要看看你怎地——"目光一抬,只见仇恕目光之中,满含怨毒之色,心中一动,突地想起以前那"仇先生"的一生行事,不禁暗叹一声,中止住自己的话,暗忖道:"难道武林之中,又将出现一个行事莫测的魔头吗?"缓缓走到门口,却又回转身道:"你既如此,我也不再多说,只要你心中还有几分记得你母亲的养育之恩就是了。"仇恕冷冷道:"这个自然。"


目光四扫,瞥见桌上放着的茶杯,伸手端了起来,石磷冷笑道:"你毋庸端茶,我本要走了,只是我却要告诉你,以后夜间出去,先要熄灭烛火,关上门窗,若非我在你床上装得鼻息沉沉,已然入睡的样子,只怕隔壁的毛大小姐早已进来查看了。"仇恕心中暗道一声,"惭愧。"口中却仍然冷冷道:"有劳阁下操心。"石磷又自冷笑一声,道:"我并无要你领情之意,你也毋庸谢我。"仇恕继又道:"阁下要说的,只是这几句话吗?"石磷道:"还有一言要奉劝阁下,阁下以后要隐藏身世,还得再花些工夫,单说自己是百粤富商之子却是万万行不通的。"袍袖一拂,缓步走到门口,哪知眼前人影一花,那仇恕已冷冷站在门前,沉声道:"阁下说话,需得说得清楚些,话说一半就想走——"石磷冷笑接口道:"我若全说出来,只怕你要感谢于我。"仇恕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石磷又道:阁下虽是聪明人,别人却也不是呆子,那灵蛇毛臬能有今日之地位,岂是幸致,你年纪轻轻,和那"八面玲珑"胡之辉又素不相识,出手就是数十万两银子,若再无此疑心——哼哼,那当真都是呆子了。"仇恕心中不禁又暗叫一声:"惭愧。"口中却冷笑道:"疑心又当怎地?"石磷暗中一笑,忖道:"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口中却道:"疑心之下,就要探查,那铁骑神鞭,骑士,遍布大河两岸,长江南北,只要到粤东去稍一查问,便知道你这富商之子是冒牌的了。"仇恕心头一跳,沉吟半晌,却听石磷又道:"只是那些神鞭骑士未到粤东,就被区区在下制死,阁下大可放心了。"语声微顿,冷哼一声,又道:"我如此做法,只是为了你那母亲而已,你也毋庸感激于我——哼哼,若是为了你那父亲的话,哼哼!我不说你心里也清楚得很。"仇恕轩眉怒道:"你对我施恩三分,日后我必报你五分,只是你言语之中,若再对先父有不敬之处,那却又当别论,莫怪我要……"话犹未了,门外突地传人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声,一面道:"你要干什么呀?那么一清早,你跟谁发脾气呀?"仇恕,石磷齐地一惊,只听"笃笃"两声轻微的敲门声,那娇笑之声又道:"我可以进来吗?"仇恕脚步微错,溜开五步,石磷却抢步走到门前,拔开门闩,一面笑道:"是文琪姑娘吗?你倒起来得早。"门外又是娇声一笑,道:"不早啦。"随着笑语之声,闪入一个炯娜的人影,石磷定睛一视,不禁连退三步,愕愕地望着这身材炯娜的女子,仇恕更是大奇:"她怎地会到这里来?"那女子娇笑不绝,眉目一瞟石磷,便电也似的转到仇恕面上,笑道:"奇怪吧,会是我,不是你那文琪妹妹。"转移莲步,走到仇恕面前,又自笑道:"你瞧你,脸都气白了,干什么呀,告诉我,是谁欺负了你,让大姐姐给你出气。"仇恕微一定神,心中闪电般转了两转,面上亦堆上笑容,躬身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百步飞花林仙子,昨日一睹仙姿,原已再也难忘,哪知今日仙踪莅至,这真叫小可喜出望外了。"那娇笑如铃的"百步飞花"林琦筝又是"咯咯"一笑,轻轻伸出一双白如玉葱般的玉指来,在缪文额角一点,道:"我说小兄弟呀!你这张嘴可真甜,甜得教我这老姐姐都有些受不了啦。"尾音拖得长长的,就像是渗了糖的花生酥。


仇恕微微一笑,又道:"不识林仙子之美者,是为无目也,小可此言,实是出自肺腑,林仙子若说小可仅是嘴甜故意恭维,那倒是冤枉好人了。""百步飞花"林琦筝眼波一转,娇笑道:"你老姐姐老得都快掉了牙啦,还谈什么美不美哩,不过——"伸手一拢鬓发,柳腰轻轻一摇:"武林中人倒是真有不少人说你老姐姐美的,我总是以为他们瞎恭维,今天你这么一说呀——"她又轻轻一点仇恕额角:"我倒是真有点相信了。"石磷目光四转,鼻孔中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走到门口,哪知身侧突地香风嗖然,那"百步飞花"已俏生生地拦在身前,左手微曲,手背扶在柳腰之上,右手轻轻一指,娇声道:"你哼个什么人,是不是看不惯什么人呀?"目光越过石磷,瞟到仇恕身上,又道:"小兄弟,告诉我,刚才你是不是就是和他生气来着。仇恕心中一转,突地"哦"了一声,抢步走了过来,道:"小可忘了给林仙子引见了,这位就是——"林琦筝"咯咯"笑道:"你不用引见,我早就知道他是谁了,这些年来,我常听说武林中有个流浪剑客,是武当弟子,叫石磷,整天的在江湖中东飘西荡,什么事不也干,是个怪人,我一听就觉得石磷,这名字很熟,却始终想不起是什么人,今天一见,我才知道是他,多少年以前,我就在毛大哥家里见过他的呀!"她掩口一笑:"那时候他整天地跟在我们毛大妹子身前身后乱转,刚才我还以为你们在吵架哩,原来你们是朋友。"柳腰一折,退开一步:"那我就不拦您哪。"这"百步飞花"说起话来,媚眼如珠,但每一句话的尾音,却又拖得长长的,还带着一些轻微的颤抖,让人听了,就像是吃了三斤渗了糖的花生酥,甜得都快起腻了。


但这些话听在仇恕耳中,他心里却不禁为之砰地一动,忖道:"原来他和妈妈是……"抬眼一望石磷,只见他也正在望着自己,两人目光相对,各各泛起一阵难言的滋味,不知是恨、是怒、抑或是分仲满含温情的情感。


只见石磷又自长叹一声,缓步走到门外。"成日东飘西荡……什么事也不干……身前身后乱转……"这些话一句接着一句,不停地在他心中撞击着,他只觉心中热血沸腾,不能自己,暗自思忖:"我是个怪人吗?"仇恕望着他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目光转处,却见那"百步飞花"林琦筝婀娜地走到桌旁,伸出罗袖,轻轻在椅子上一拂,侧身坐了下去,秋波四转,娇笑道:"小兄弟,你把门关起来,倒杯茶给大姐姐喝,陪你大姐姐聊聊天。"仇恕心中又闪电般转了几转,嘴角便又泛出笑意,随手带上房门,一面喃喃着道:"不知道文琪醒了没有,她若醒了,一定会过来的。"他的话像是喃喃自语,自己说给自己听,其实却是对这"百步飞花"说。


林琦筝娇声一笑,道:"你看你,嘴里一天到晚文琪文琪的,你就知道她醒了一定会过来的吗?"玉手中方才拿起的空茶杯递到仇恕手上。


仇恕含笑接了过来,一面道:"文琪若醒了,想必是一定会过来的。"林琦筝秋波荡漾,笑道:"想必是一定会过来,这只是你一个人在这里想罢了,人家可不这么想。"仇恕一愕,险些将茶杯里的茶都倒得满溢了出来,口中却笑道:"那么林仙子您又怎么想呢?"林琦筝杏眼一瞟,故意娇嗔道:"你再这么林仙子林仙子地叫我,我什么话都不告诉你了,让你一个人去胡思乱想去。"仇恕笑道:"那么我叫什么,您才告诉我一些话呢?"林琦筝秋波又是一漾,樱唇微微一抿,娇笑道:"你……你就叫我…大姐姐,我么……,就叫你小兄弟,这有多好,显得又亲近,又顺口,不比那林仙子林仙子的好得多么?"伸手接过了茶,浅浅啜了一口,晨光之中,她眼角虽然可看出一些鱼纹,但那种娇好的笑容,却像是使得这已半老的徐娘,不但风韵犹存,而且媚艳之态也未稍减当年哩。


她深深放下茶杯,"噗嗤"一笑,又道:"你别着急,让大姐姐告诉你,你文琪妹妹醒了之后,不但没有过来,而且早就走得不知到哪里去了。"又轻轻摇了摇头:"可怜,可怜!我们这位小兄弟,却还在这里苦苦的等着她哩,唉——我说文琪姑娘呀,你走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呀?"媚目流波,瞬也不瞬地望在仇恕面上。


仇恕心中却为之一惊!


"她会早就走了,她会不通知我一声就走了,这又是为着什么呢?"抢步走到门口,想去看看,但心中一动,又自忖道:"这百步飞花想必不会骗我。"停下脚步,转身走、前,心中疑云大起,想来想去,又想不出那毛文琪为什么会突地走了。


这些天来,他确信她已坠入自己的情纲,而且坠得那么深,这天真而纯洁的女孩子,终日心中所想的,就是未来幸福的憧憬,她几乎要不去见她师父而随着自己。


"但此刻她却走了。"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惊愕的事,仇恕心中,只觉仿佛失落了什么,一时之间,竟空虚得很。


"未有所得,怎有所失?"他暗问着自己:"难道我曾觉得到过什么,难道我己为我所得的东西而感到可贵,不然此刻我为什么又会有失落了什么的感觉呢?而且这份感觉是如此浓厚。"但他随即又为自己辩护:"我这不过在奇怪罢了,呀……难道她是因为知道我在骗她,是以才走了的吗?难道她已知道我是来寻仇的人?难道我之所以对她好,无非是为了想骗她的情感,来伤她父亲的心?"






14 章

这些问题,在仇恕心中,变成了一个个难以化解的死结,他呆呆地愕了半晌,却使"百步飞花"又是"噗嗤"一笑,道:"你看你,气成那副样子,来来,坐在这里,让大姐姐安慰安慰你,她走了就走了,有什么关系,天下的女人又没有死光!那毛文琪只不过黄毛""头一个而已,有什么了不起。"仇恕展颜一笑,忖道:"想来她并未因为知道我的来历而走,否则这林琦筝又怎会对我如此。"于是他面上的笑容就越发开朗了。


客栈里的人声杂乱了起来,套牲口的声音,赶车的声音,店小二大声地吆喝着:"赶路要赶早,迟了就热了,若要吃早点,马上就送到,行李莫少带,店钱莫忘了,小费无所谓,有没有都好。"林琦筝"咯咯"地笑着,和仇恕说着话,一双秋波,像是春水般荡漾着。


她初出江湖之时,情窦初开,那时她师兄点苍派的一代剑客神剑手谢锤方才去世,她在一无管束的情形下,便已十分放荡。


此后的一些时日里,她虽也会敛束几年,但不久便又故态复萌,甚至变本加厉起来,武林之中稍不检点的年青豪客,十人之中,总有三五人和这位"百步飞花"有过一腿,此事已成公开之秘密,但是大家都没有挂在嘴上而已。


世间无论任何一个女子——尤其像她之类的荡妇,见了仇恕这种英俊少年,可说没有一人会不动心的。


而仇恕呢?他又怎会不知道这林琦筝的用意,他生具天性,对这种女子本极不耻,但却又自己告诉自己,这是个极好的机会,因之他便也作出一副无知的样子,和这林琦筝欢谈着,只是他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暗问自己:"文琪怎会突地走了呢?"春日既升,渐高,店里的小二轻轻敲了敲房门,轻轻走了进来,轻轻放下茶水,又轻轻走了出去,虽然极力控制着自己,却还不时偷偷向林琦筝瞟上两眼,腹内暗自嘀咕着:"这小子艳福真不浅,昨天晚上是个大姑娘,今天又换了个水蜜桃。"过了一会,又送进一壶茶来,为的是想多看两眼。


这原本是春天呀!在春天里,连猫儿都会叫春哩!


等到店小二第三次进来,又走出去的时候,林琦筝微颦黛眉,却娇笑道:"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和你安安静静地谈谈话,可是~一你看,这里吵得死人,喂,我说兄弟,你要是没有事,就陪你大姐姐逛逛,等会随便找个地方喝上两杯,然后……"她咯咯一声娇笑:"我最喜欢看你喝酒的样子,昨天你喝了酒,脸红红的,就像……就像个大苹果似的。"于是仇恕算清了店钱,和林琦筝走出房门,一面笑道:"今天我陪大姐姐痛痛快快地玩一天,明天我可要赶到河北去,我爹爹有件生意在那里,还等着我去料理呢。"林琦筝抿嘴一笑,道:"今天我们玩过了再说,你要是真让大姐姐玩得痛快,明天大姐姐就当你的保镖,陪你到河北去一趟。"仇恕侧目一望,只见她双颊竟已嫣红,不禁心中暗骂一声:"无耻的荡妇。"面上却仍然笑容满面他说道:"有了大姐姐作我的保镖,那我就放心了。"穿过回廊,走出店门,阳光已晒满侧面,缪文含笑回顾,却见身侧的林琦筝面色竟突地一变,沿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街心一人傍马而立,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凛然望着自己,却是那子母双飞"左手神剑"丁衣。


有风吹过,吹得这"左手神剑"的衣袂不住飞扬,但他的身躯,却生像是铁石铸成的,一动又不动,面目之上,亦是木然没有表情,只有一双眼睛,炯炯发着光采。


林琦筝面色微微一变,瞬即娇笑如常,缓步走了过去,笑道:"丁四哥,你怎么也来了,你不是和毛大哥一齐回杭州去了吗?"丁衣冷"哼"一声,目光却仍然停留在仇恕脸上,仇恕暗中一笑,忖道:"这位左手神剑敢情是在吃醋。"却听丁衣冷笑一声,道:"我就知道你是看中了这小子,是以才不肯和我们一齐回杭州。"林琦筝面色一沉,道:"丁四哥,你这说的什么话,我爱到哪里就到哪里,难道还有谁能管得了我吗?"丁衣目光一转,面上竟堆出笑容,道:"七妹,你别生气。"仇恕暗中一笑:"这位左手神剑,敢情竟有三分畏惧于她。"目光一转,只见林琦筝也已娇笑起来,道:"那么你来又为的什么?"丁衣横睨仇恕一眼,道:"毛大哥十日之后,在杭州城摆下英雄盛宴,这一次将南七北六十三省中有头有脸的角色都请到了,是以叫我来通知你一声,大哥他……嘿嘿,他怕你玩得连正事都忘了。"仇恕心中一动,连忙大步走了过去,先向丁衣当头一揖,转身却向林琦筝笑道:"林大姐既然有着正事,那么小弟就告辞了,反正来日方长,日后小弟必定陪大姐痛饮三日。"躬身一揖,转头而去,只听那"百步飞花"口中急道:"你……你……"下文却再也无法说下去,又听得那"子母双飞"道:"大哥在杭州城等我们,这一次武林盛会,你错过了岂不可惜。"他心中既是得意,又是好笑,想那林琦筝脸皮再厚,也不会当着"左手神剑"拉住自己,这一次她被丁衣缠住,必也无法再来寻找自己,但自己以后若有用得着她之处,却可去找她,心中一转,又想出一个主意,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


沿着街檐走过了这条街,回目一望,只见那商贾打扮的汉子果然己跟在自己身后,他手微一抬,打了个手势,那汉子便一声呼哨,喊来一辆大车,跨上车辕,仇恕沉声道:"驶出城去。"那车夫马鞭一扬,"吧"地落下,大车便走得更快,仇恕回首道:"昨天晚上我吩咐你的事,你可全都做了吗?"那商贾打扮的汉子,恭声道:"小的已叫宋小刀连夜赶到杭州,大约不出三日,便有毛臬的消息,"仇恕"嗯"了一声,那汉子又道。


"那姓胡的胖子昨天在这里折腾了一大,又弄了两个粉头喝酒,直到晚上才去,有三个"铁骑神鞭"队的家伙出城往东走,陈铁头跟了去一看,这三个小子不知怎的,在城外全叫人给治死了,身上只有一处创伤,显见那动手的人手脚干净得落得很,陈铁头查了一查,也不知道是谁?"仇恕又"嗯"了一声,心里知道这必定就是那石磷弄的手脚了。


那汉子顿了一顿,又道:"胡胖子一起更就走了,也是回杭州,至于公了叫小的摸那蓝衣人的海底,小的却摸不清楚,昨天晚上跟着他后面才走了半条街,眼睛一转,他就不见了,公子,这人可真扎手得很,我牛三眼混了这么久,还没见过这么机灵的人。"仇恕微微一笑,道:"此人的海底我已知道,你不用再打听了。"目光转处,只见这"牛三眼"面上满是钦服之色,不禁一笑又道:"昨夜和我在一起的那女子,你可看到她的去处?""牛三眼"眼睛一张,像是不胜惊异他说道:"昨天她不是和公子一齐投店的吗,她一直也没有出来过呀!"仇恕"哦"了一声,双眉微皱,心里更奇怪!


"那么她又到哪里去了呢?"


他俯首沉吟半晌,那"牛三眼"又自恭声道:"现在小的还有五个弟兄在这里,都歇在城外的曾氏家词,公子若是还有什么吩咐,小的立刻就去通知他们。"仇恕微微一笑,道:"这些日子,可辛苦你了。"随手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看也不看,就交给了他,又道:"这点银子,你就拿去买酒喝吧。"那牛三眼眼睛一瞪,右手跨着车辕,左手一拍胸脯朗声道:"公子,您这是干什么,上次才给了一千两银子,我们兄弟十七个怎么用也没有用完,这次您怎么又给了。公子,我跟着您办事,可不是为着您的银子,我牛三眼,虽然不是个什么东西,但这么多年来,我跟着梁上人梁大哥走南闯北,胳膊上站鹰,大腿上跑马,也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公子,您别看梁大哥叫我跟着您,错非是您,要是换了个人,我牛三眼可也没有这么听话,我梁大哥常说天下英雄,除了公子您之外,就再没有别的人了,我先还不信,可是现在——嘿,我可信了,就凭您这种气派——"仇恕微微一笑,截断了这草莽好汉"牛三眼"的絮絮之言,笑道:"这个自然我也清楚,只是这点银子,你还是拿去的好,你虽不要,但你手下的兄弟可要银子使呀调终于将银票塞在他手里。又道:"我也想到那曾氏家词去看看,顺便我还要找人带个信,通知你那梁大哥和龙氏三兄弟一声,叫他们十天之内,都赶到杭州去。"那"牛三眼"胸膛一挺,道:"现在已出了城了,曾氏家词,就在前面不远。"又喝道,"喂,小毛臬,你把鞭子重打两下,让马跑得快一点。"回首笑道:"公子,我管这赶车的叫小毛臬,您看这花名取得可好,嘿嘿,您瞧这小毛臬鞭子挥得多响,打在马身上,可伤不了马的一根毛,只怕那大毛臬还没有这一手哩。"仇恕"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只听那赶车的精神越发抖擞,"吧吧"连声,将手中的皮鞭挥得山响,车马果然走得更快了。


那"牛三眼"跨在车辕上,挺着胸膛,迎着扑面而来的春风,也像是非常得意,此刻他身上穿的虽仍是一身买卖人的打扮,但在他身上,却从头到脚再也看不出半分买卖人的样子来了。


赶车的手中皮鞭再次一扬,口中"得儿"吆喝一声,车马便倏然停了下来。"牛三眼"刷地跳到地上,打开车门,一面耸鼻道:"好香,好香。这班小子想必不知从哪里又弄了条野狗来,公子,您吃过狗肉没有?喝,那可真香,不信您闻闻,我那几个宝贝弟兄,又在那里炖起狗肉来了,小毛臬,你停了车也来吃两碗。"仇恕微微一笑,心中却自感慨:"屠狗之辈,虽是草莽小人,却每多没奢遮的义气汉子,那些锦衣玉食的朋友,哼"——举目四望,只见四下青葱一片,寂静无人,就连地上都长满了荒草,几株残杨败柳之后,墙字隐现,想必就是那"曾氏家词"了。


春日郊外的空气里,自然是无比的清新,在这清新的空气里,却果真传来一阵阵浓郁的香气,仇恕微笑一下,道:"我常听说百畜之中,狗肉最香,是以叫做香肉,但却始终未曾吃过,今日我倒想尝尝这名满天下的异味哩。""牛三眼"哈哈一笑,道:"公子,不是小的胡说乱道,您一吃了之后,管保连鸡鸭鱼肉都不要吃了。那味道——嘿,喷喷!可真教人连说都说不出来。"这词堂的土墙,灰土早已颓败,那扇原来是朱漆的大门,此刻也因岁月的消失而变成土黄之色,门上的铜环,也锈得发黑了。


一走到门口,"牛三眼"就兴高采烈地喝道:"嗨!你们别尽顾着吃狗肉呀,快出来看看,看是谁来了。"仇恕一笑,哪知祠堂之内,却仍然寂无人声,"牛三眼"皱眉低声骂道:"这些狗头,吃狗肉吃昏了呀调一脚跨了进去,只见这词堂的正堂上,升着一堆柴火,火上高高地架着三根木棍,棍上吊下一只铜锅,锅里热气腾腾,浓郁的香气,也就是从锅里冒出来的。但是柴火的两侧,坐着的却不是他意料中的人,而是两个干瘦的老者,胡须都已全白,四只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那只煮着狗肉的锅子,一人手里拿着一个足可装下三斤花雕的酒胡芦,却连望也不望这大声吆喝着进来的"牛三眼"一眼。


"牛三眼"一望之下,不禁愕得呆站在地上,张开来的嘴巴,也呐呐他说不出话来,仇恕随后走了进来,亦是为之一愕,只见这两个老人身上各各穿着一件褴褛的道袍,虽然满是补钉,但却洗得极为干净,全白的胡须,长长垂了下来,头上的白发,却挽了个道髻,用根乌木插住。


"牛三眼"定了定神,才快步走了过去,唱了个肥诺,道:"两位道爷,可曾看到我那五个弟兄走到哪里去了?"这两位装束似道非道,似俗非俗的老者对望一眼,各各一笑,朗声道:"你的兄弟是谁调"牛三眼"又自一怔,道:"我那些弟兄……嗯,一个高高瘦瘦的,身上穿着的是走方郎中的打扮,还提着一个药箱子,带着一串虎撑,另一个满脸胡子的,穿的是黑布短打,另外一个肥肥胖胖的,挺着大肚子……"那两个老者一齐摇了摇头,其中一个身躯较高,坐在地上都比另一个高着半个头的枯瘦道人缓缓笑道:"施主所说的人,贫道一个也未曾看见!"另一个老者笑道:贫道清晨即来此地,此地根本连半条人影都没有,施主所说的人,只怕早已走了吧?""牛三眼"两眼一瞪,突地喝道:"真的吗?"那两个老人却只是微微一笑,再也不望他一眼,一人从地上取出一双长达有尺的筷子,缓缓在锅里搅动着。


那"牛三眼"眼睛又一瞪,方想再吆喝两句,哪知肩头突地一紧,硬生生被拖开三步,回头一望,却见仇恕目光之中,怀疑之色,生像是见着了一些令他极为惊异的东西。


他一入此间,便看出这两个老者必非常人,"牛三眼"在那里喝问,他却远远站在一边,凝目而望,只见这两个老者,衣裳虽褴楼,手掌却莹白如玉,那身材较高的一个,手上留着指甲,竟长达两寸,顶端微微卷起一些,他心中便不禁一动。


等到另一个老者取起筷子,搅动狗汤之际,他更发现一样奇事。


原来这老者身躯本矮,那汤锅却吊得极高,按理说他伸手之处,本应够不着那只铁锅,但他伸手之间,全身未动,手臂却像是长了几寸,仇恕心中更是大奇:"此地焉有此内家高手?"此刻己将入夏,那"牛三眼"站在那堆柴火之旁,只是片刻,便己泌出汗珠来,但这两个老者神态之间,却安祥已极,半点也没有热意,这又是一件内家高手所特具的异常之处,仇恕身受当代顶尖几位异人的调教,自是识货已极,一见那"牛三眼"又要瞪眼发威,便抢步走了过去,将他拉了过来,那"牛三眼"混混饨饨,却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哩。


"波"的一声,火堆之中,爆出一团火花,那老者手腕一翻,筷子一夹,便巧妙地将那团电射而出的火花挟住了,随手抛在地上,又伸筷入锅,搅劲两下,挟了一块红喷喷的香肉出来,一面道:这肉像是已经熟了。"一面放人嘴里,细细咀嚼起来。仇恕微微一笑,将"牛三眼"拖到一边,自己却走了过去,躬身一揖,道:"老丈请了。"那位个老者齐地侧顾一眼,道:"施主请了。"目光上下在他身上一转,又自笑道:"可要尝些香肉调仇恕目光一转,一撩衫脚,席地坐了下来,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那两个老者齐地一笑,一人将手中的长筷,缓缓伸了过来,仇恕随手接过,竟然就老实不客气地大吃大喝起来。


"牛三眼"眼睛瞧得发直,却听那瘦长老者又自笑道:"那位施主可要一并过来,随意吃喝些。"目光先转向仇恕,又自凝目半晌,微喟一声,道:"贫道一别江南,十有余年,想不到江南人物,越发灵秀了,真是可喜。"那"牛三眼"却在旁咕哦着。


"这批狗才跑到哪里去了,真是气人!"大步走了出去。


那枯瘦老人微微一笑道:"施主的这位伴当,倒是个热肠男子——"语声微顿,突地长叹一声:"只是世途好险,人心难测,为人也不要太过热肠了,否则吃亏的却是自己。"目光一垂,凝视着熊熊炉火,竟像是落入沉思里,只是不知他在想着什么而已。


仇恕心中一动,忖道:"这两人武功极高,气度又颇不凡,必定是大有来历之人,但此刻混迹风尘,像是在逃避什么?却又是为何呢?"锅中肉汤,越煮越沸,越沸越香,那身材较高老人哈哈一笑,道:"往事已矣,思之徒伤人意,你又何苦学那妇人女子,老是去想那些化解不开之事,这十余年来,你历遍山川,难道那长白积雪、黑龙玄冰、塞北黄砂、河西积翠,还未曾将你的心胸陶冶得开,来、来、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且饮一口。"另一老人亦自哈哈一笑,以筷击锅,高歌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优,唯有杜康……唉,优思难忘,唯有杜康,却又怎能解去我心头之恨呢?"随手一掷,手中的长筷,电射而出,"夺"地一声,没入墙内,晃眼便没了踪影。


锅中的肉汤,煮得更香了,一阵风吹来,吹得火焰斜斜地倒了下去。


仇恕暗叹一声,忖道:"狂歌当哭,壮士末路,这两人看来光明磊落,却不知心中有什么恨事……"念头犹未转完,大堂之下,突地传来一声惊呼,那"牛三眼"飞也似的奔了进来,面上一片惊惶之色,急声道:"公子,公子……你去看看,我那些兄弟,已遭了人家毒手了。"仇恕蓦地一惊,长身而起,向那两个老人抱拳一揖,道:"失陪。"大步和那"牛三眼"走出厅外,只听牛三眼又道:"公子,我看那两个老道不是好人,这事恐怕就是他们做的手脚。"仇恕轻轻"嗯"了一声,随着他沿着土墙走了半晌,只见祠堂后面,是个荒败的院落,杂草丛生,砖石满地,"牛三眼"一个箭步窜了过去,指着一丛荒草道。


"公子,你看看,他们这是怎么了?"双手一抓,从荒草中抱出一个身穿短衫的虬须大汉来。


仇恕大步行前,定眼而望,只见大汉全身血迹淋淋,脑袋两侧,竟光秃秃地少了双耳,全身僵直,像是已没了气息。


那"牛三眼"双目尽赤,又从四侧的荒草堆里,抱出四条汉子来,竟然一个个都是全身僵直,血迹淋淋,少了双耳。


仇恕剑眉一轩,俯身一探,却见这些人鼻息仍自未断,略一检视,长叹一声,道:"不妨事,他们并未丧命,只不过被个内家高手点中穴道而已。"疾伸双掌,在这五条大汉身上,电也似地各各拍了三掌。这些汉子长长吐了口气,竟都失声呻吟了起来。


"牛三眼"恨声道:"这一定又是姓毛的手底下那班孙子们于的事,哼!有朝一日,那姓毛的若犯在我"牛三眼"手里,我不将他碎尸万段才怪。"仇恕轩眉沉声道:"你的弟兄为我办事,可有人知道?"牛三眼连忙摇手道:"公子,我牛三眼是干什么的,这种事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说出来。"仇恕微一皱眉,沉吟道:"这却怪了……这难道是他们昔日的仇家所干的事吗?但是……他们的仇家又怎会这种上乘的点穴手法呢?""牛三眼"亦自深皱着浓眉,却见那五个汉子呻吟半晌,挣扎着爬了起来,一眼看到他,却失声叫了起来,道:"三哥,你现在才来呀?……唉,我们被治得好惨呀!""牛三眼"跺脚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治的你们,快说出来呀!又道。"这位就是公子爷,你快说出来,让公子爷给你出气。"那五个大汉,"噗"地一声,齐地跪到仇恕面前,仇恕目光一转,和声道:"先歇息一会再说也不要紧,牛老三,你快出去弄些金创药来……"那穿着似走方郎中的瘦长汉子道:"金创药小的箱子里就有,不劳公子费心,只是,……只是小的们这次不明不白地被人家削去双耳,却实在……实在气人。""牛三眼"又自跺脚道:"光说气人干什么?是谁把你们整得这么惨的,你们倒是说出来呀。"那瘦长汉子道:"那人是谁,我们也不认得,昨天晚上,倪老七买了五斤卤肉,又弄来三斤高梁,我们正在厅里吃喝着……""牛三眼"接口道:"那人就跑来把你们治倒了是不是调那瘦长汉子点了点头,随又摇了摇头,道:"本来还没有,后来……后来倪老七说……""牛三眼"厉声道:"说什么?"那瘦长汉子眼角一瞟另一枯瘦汉子,接道:"倪老七大约是喝了酒,就说:听说我们那公子年纪虽轻,可真有两手,把那灵蛇毛臬的大女儿却……弄到手。,我就问:你怎么知道?,倪老七就说……就说……"仇恕剑眉轻轻一皱,道:"说下去。"那瘦长汉子喘了一口气,接道:"倪老七就说他亲眼看到公子和那姓毛的女儿走进客栈,住在一间房里,又说:那姓毛的并且知道公子并不是真的喜欢她,而是故意……他话刚说到这里,门外突地有人冷冷地一笑,我们大家都住了口,一齐回头去望,只见门口突然多了一个穿着白袍子的女子,头发长长的,披到肩上,站在哪里动也不动,在月光下面望去,连半点人味都没有。"仇恕面色一变,只听他接着又道:"我们大家不禁都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她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走到跟前,我们才看出她面上竟是一片焦黄,又木又僵,一无表情,哪里是个活人,简直就像个僵尸,我们机伶伶打了个冷战,两条腿都发软了,连逃走的勇气都没有了。"仇恕暗"哼"一声,只见这五个汉子,目光之中,各各满含惊恐之色,像是仍在被昨夜之事惊悸着。


那瘦子喘了口气,又道:"小的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看到比那人再难看的面孔,当时……"哪知他话犹未了,仇恕身后,突又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走了过来,此刻虽是白天,仇恕背脊之上,也不禁泛出一阵寒意。






15 章

仇恕极其清楚地感觉到,这沉重的脚步声,距离自己已越来越近,但是他却仍然像一座山岩般屹立着,连动弹都没有动禅一下,因为他确切地知道,一个人应付任何一种变化的发生,最好的方法,就是保持镇静,艰苦的锻练与复仇的意志,无比坚强的复仇的意志,使得他每一根神经,都像是钢铁一样,若没有足够猛烈的打击,休想使得他钢铁般的神经震荡一下。


而此刻,这突然传来的脚步声,对他的打击,显然是不够猛烈的,起先,他虽也会感到一阵悚懔的寒意。


但是,这阵悚懔的寒意,极快地便消失了,快得连他自己都仿佛没有感觉到,当他抬起目光,看到站在他对面,正在一面喘气,一面说话的枯瘦汉子,虽因这阵脚步而中止了自己的话,但面上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恐惧之色,有的只是一些轻微的惊讶,因之,他知道自己身后行来的这人,并不足以令自己惊慌,因为假如一个人并没有令世上其他任何一个人恐惧的话,那么这个人也就更不会令仇恕惊慌了。


何况,这个人的脚步声是那么沉重,沉重得即使一个白痴或者半聋的人也能清楚地听得到,当人们要想加害另一个人的时候,他们通常是不会发出如此沉重的脚步声的。


因之当脚步声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只是缓缓地回过头去,投以平淡的一瞥,他甚至在回过头去之前,已能自信地猜透:"一定是方才在大殿中那两个奇异的道人,此刻已走了出来。"哪知——


当那枯瘦的汉子喘了一口气后,说:"小的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看到比那人再难看的面孔,当时——"就在他说到"当时"两字的时候,他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话,因为此刻他眼中,又出现了一个吓人的景象。


但是,他面上为什么没有现出像他心里一样恐惧的面容呢?


因为他虽然看到了这景象,却不会真的了解,这一来是因为。


他吓坏了,吓得不能了解,但最主要的却是,此刻他已根本不知道什么"恐惧",恐惧是属于神志的,而他的神志却完全停止了作用,已完全地麻木了!


于是一一


这可恨的,该咀咒的麻木;便使得仇恕又下了个错误的判断。


他甚至没有去望跪在地上的另四个人,以及站在他身侧的"牛三眼"一眼,也根本没有注意这些人面上的表情。


可是,就在他方自转过头去的时候,他微带笑意的眼角轻轻一瞥。


这一切事都是在极短极短的刹那之间发生的——从那枯瘦汉子的中止说话,直到仇恕此刻的回转头去。


牛三眼面上的肌肉,是在恐惧而紧张的扭曲着,若不是因为仇恕的镇静,这满腔义气,满腹自傲的市井豪雄,准会不顾一切的惊呼出声来,但是,等到他看到仇恕转身一瞥的时候,他立刻知道这奇异的少年的镇静,也是有着限度的。


仇恕目光一瞥,心头蓦地一震,转身、错步,唰地拧转身躯,厉喝:"你是谁?"暮春的阳光,尚未完全升到中天,从微偏东处斜斜地照下来,照在这杂草丛生,砖石满地的荒野破落的院落里。


就在这荒败颓废的院落里,丛生杂草的泥地上,此刻正鬼魅般地站着一个长发披肩,一身长袍的女子,此刻她已停下脚步,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春阳映着她的长发,微风吹着她的袍角,她阴凄凄地笑了一下,但焦黄僵木的面目上,却没有丝毫笑意,"牛三眼"机伶伶连打好几个寒噤,一直到许多年以后,他还在和别人赌咒,赌咒说这女子是刚从坟墓里跑出来的。


仇恕倏然转身,一声厉喝,却换得这女子的一声冷笑。


他暗中一调真气,又厉喝道:"你是谁?此来何意?"这长发披肩,形如鬼魅的白袍女子,目光紧紧盯在仇恕脸上,就像是亘古以来都未曾移动过一下似的,她简短而森冷地回答:"找你!""找我调仇恕惊奇地重复一句,他想不出自己几时见过这女子,也想不出自己几时和这女子以及有关这女子的一切有过关连,这种面目人们只要见过一次,便永生也不会忘记,他确信自己的记忆这次绝不会欺骗自己:"难道她也是那灵蛇,毛臬的裳羽?"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于是他戒备得更严密了,他沉声道:"有何贵干?"这白袍女子又自阴凄凄一声长笑,笑声未住,突地闪电般旋身一掠,掠到这祠堂正殿的后面门户前,冷喝道:"出来!,她动作之快,就像是白驹过隙,当人们方自惊异于她身形的转动时,她又已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口,若不是人人都亲自见到她方自这边掠去,她就像是已在那里站了几个时辰似的。仇恕剑眉微皱,暗忖:"怎地又凭空出来个如此怪异的女子,武功竟是如此之高?"只听这女子喝声方住,祠堂正殿中突地传出一阵阵大笑之声,那身材颀长,面容清癯的白发道人,在笑声中漫步而出,目光闪电般在当门而立的长发女子身上一扫,却再也不望她一眼,笔直地走到仇恕身前,含笑说道:"酒未终,筵未散,施主为何就匆匆走了,不该,不该,大是不该,你我萍水相逢,颇觉投缘,且随贫道再去喝两口调他放声狂笑,朗声而言,一把拉住仇恕的肩膀,那诡异绝伦的白袍长发的女子,他竟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仇恕心中一动,亦自含笑道:"道长如此抬爱,小可敢不从命。"回过头,向那已自吓得面无人色的"牛三眼"道:"你这些伴当,此刻穴道解开,血也止住,你替他们上些金创药便可无碍,我且随这道长进去喝两口。"目光一转,向那自发道人微微一笑,他此刻竟也生像是不再感到那长发女子的存在似的,任凭这白发道人拉着自己的肩膀,向殿内走去。


当门而立的长发女子始终没有回过头来,她笔直地站着,直到仇恕和那白发道人又都走到她身后,她倏然转身,仇恕只觉心头微微一震,但面上却仍满带笑容,直到此刻,他还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应付这怪异绝伦,来历不明的女子,而他在没有决定自己下一个步骤该如何做的时候,面上永远都带着这种飘逸而不可捉摸的笑容。


白发道人哈哈一笑,道:"这位女施主怎地挡住贫道的去路,但请借过一步,让贫道长发女子的目光就像是正在仇恕脸上生了根似的,除了仇恕之外,她再不向别处望一眼,白发道人的话,她更是理也不理。"我不管你究竟是什么人,也不管你这样装模作样,鬼鬼祟祟是为了干什么,但是——"她生冷、缓慢、一字一字他说着,每一个字在她的舌尖滚动一下,从牙缝中迸出,就像是冰珠落在石板上似的,冰冷而简短,任何人都无法从她的语句中,寻得任何一种喜、怒、哀、乐的情感……此刻她语声微顿,但绝不给别人插口的机会,立刻接着道:"以后你的手指要是再碰到毛文琪一下,我就斩断你的手指;你的眼睛一要是再望毛文琪一眼,我就挖出你的眼睛,而且——现在你要是还不停止你脸上这笑容的活,我就会叫你永远都笑不出来!"她冰冰地结束了自己的话,目光仍然望着仇恕,望着仇恕面上的笑容。


仇恕面上的笑容,果然消失了,她满意地哼了一声,哪知她"哼"声未了,仇恕却又纵声狂笑了起来,他狂笑着道:"阁下说的话,小可一句也听不懂,如果阁下不嫌麻烦的话,就请阁下再说一遍,小可为什么不能看毛姑娘一眼——"他话声未了,那白发道人亦自纵声狂笑起来,他狂笑着接口道:"贫道虽然置身方外,但让贫道见了绝色美女而不望她两眼,却也无法做到,除非——哈哈,除非这女子的尊容实在不敢领教。"这白发道人昔年纵横武林时,本来是个不苟言笑的人物,但后来他浪迹天下,纵情山水,十年以来,早已将世上的一切名利之争,礼教规范,都抛到九霄云外,已是脱略形迹,不修边幅的风尘隐士,是以他此刻方自会说出这种话来。


他此刻已隐约地感觉到这少年,这女子,都和自己有着些关系,但此刻他重返江南,原已将一切事都置之度外,是以他也不怕会牵涉到任何麻烦,他狂笑着说完了话,抬起头,只觉这长发女子目光一闪,果然已望到自己身上。


没有一句话,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这长发女子突地冷笑一声,电也似地伸出手掌,仇恕心中一惊,哪知这女子右掌一伸,一落,"啪"地一声,竟在自己左掌上打了一下,仇恕心中大奇,不知道这女子怎地突然打起自己来,只见她一双手掌,春葱欲折,莹白如玉,他目光一瞬,哪知这女子左掌一反,"啪"地又是一声,竟在自己右掌上又着着实实地击了一掌。


这两掌掌声清脆已极,仇恕与自发道人俱都一怔,突地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腥臭之气,横身而来,那自发道人心中一动,只听这女子"咯"地冷笑一声,阴森森地又自说道:"还不走!"自发道人目光连转几转,笑容已敛,想是在努力思索着什么,仇恕微微一笑,朗声道:"小可正是要走,只是阁下挡住了去路——"他抬头一望,只见这白袍女子面上仍是一无表情,但目光却开始活动起来,他心中一动,闪目望去,只见她目光之中,满是矛盾痛苦之色,这种眼色是只有人们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欲望时才会有的,他不知道这看来像是一无情感的女子,怎会有这种眼色。


他心中正自猜疑不定,却见那白发道人突地大喝一声:"毒龙掌!"白袍女子冷冷一笑:"不错!"双掌一翻,"啪、啪"两声,双掌闪电般又互击一掌,白发道人如见蛇蝎般,突地倒退两步,仇恕又惊又奇,这白发道人仍拉住他的臂膀,他只得随着倒退两步,一阵风吹来,方才那腥臭之气,又自扑鼻而来,他只道这白发道人抓住自己臂膀的手,抓得越来越紧,突地手掌一松,仇恕眼前一花,这白发道人身形一动,双掌如风,唰唰,唰唰,竟突地向这长发女子攻出四掌。


掌势如风,掌风虎虎,仇恕暗赞一声,这自发道人武功果然不弱,却见这长发女子娇躯的溜溜一转,身躯倏然滑开五尺,突地放声呼道:"你看到了吗?这是他逼我动手的,可不是我有心破戒呀!"呼声虽大,但却娇柔清脆,哪里还是方才那种冷冰冰的声音。


仇恕更惊更奇,心中一动,顺着这女子的目光望去,只见她目光在右边的土墙上一转,长袖一拂,突地轻飘飘向白发道人拍出一掌。


掌势虽轻,但这白发道人似是心存畏惧,竟不敢硬接她这一掌。


仇恕心念连转数转,正自举棋不定,哪知右面土墙上,突地缓缓升起一条人影来,轻轻说道:"师姐,我没有看见!"仇恕一惊,转目望去,脱口呼道:"文琪,果然是你在这里。"语声未落,突地一股掌风,迎面拍来,这掌风又轻又柔,似是毫无劲道,仇恕全心全意在望着方才自墙上现身的毛文琪,见到这一掌拍来,便也随意拍出一掌。


眼看他这一掌就和白袍女子击来的一掌功力相击,白发道人面容骤变,却已喝止不及,毛文琪纵身一跃,从墙上飘飘落下,突又幽幽一叹,轻轻道:"师姐,我没有看见。"那白袍女子掌到中途,眼看就要拍上仇恕的手掌,听到这句话突地平掌一缩,身形闪电般退到土墙边,狠狠瞪了毛文琪一眼,厉声道:"我是为你好,你还说没有看见,明明是老道士先向我动手的。"毛文琪眼帘一垂,目光望在地上。


"我真的没有看见,何况……何况他也没有先向你动手!"白袍女子狠狠一跺脚,厉声道:"你真是没出息,你知不知道人家怎么对你,你这样对他?昨天晚上我跟你说的话,你难道没有听见吗?你说他不会武功,你看他是不是不会武功,他对你到底存着什么坏心思,我虽然不知道,可是——可是——"身形突地一转,闪电般掠到那兀自伏在地上,己被吓得呆了的五个人身前,目光一转,出手如风,劈面抓住一个瘦小枯干的汉子的头发,一把提了起来,这汉子惊呼一声,已被她凌空提起,提到毛文琪身前,寒声说道:s"你问间这家伙,昨天晚上说什么话,哼!昨天晚上要不是你苦苦拉着我,我才不管什么誓言,早就跑到你房间隔壁去,把那小子拖出来一刀宰了。"手腕一反,将那枯瘦汉子丢在地上,厉喝道:"你说,你说,你昨天晚上,说的是什么话?"这枯瘦汉子本已吓得心神无主,此刻被她这一拉,一拖、一丢,只觉浑身宛如骨折,竟滚在地上杀猪般叫了起来。


仇恕呆呆地楞在当地,他虽然聪明绝顶,此刻亦不知该如何应付,自发道人目光四转,见到这情景,也不知道其中究竟有什么曲折,是以也呆呆地楞在那里,只见毛文琪头垂得越发低了,她自始至终,没有向仇恕望上一眼。


"师姐,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知道他一直在骗我,可是——可是师姐你真的不能和人动手呀,若是被师父知道了——"她幽幽长叹一声,中断了自己的话,蓬松的秀发在微风中飘摇着,一如土墙边新生的、青绿的、幼小的春草。


白袍女子面上仍然没有表情,可是仇恕看得出,她双目中仇恨的光芒,已在慢慢微弱,正如地上那枯瘦汉子杀猪般的吼叫,已逐渐微弱一样,她缓缓转过身,然后突然又是一个闪电般的动作,掠到那自发道人身前,冷冷道:"你认出了我是谁!可是,你是谁?"白发道人微微一笑,他的笑容虽然有些勉强,但那只是因为眼中的一丝淡淡的忧虑,而不是为了恐惧或惊骇。


"十年以前,贫道已忘却姓名,不过——女施主若是坚持要听的话!"他目光锐利地扫一眼,尤其在毛文琪脸上停留得更久。


然后他轻轻吐了气,一字一字他说道:"贫道就是巴山道士柳复明!"毛文琪秀发一颤,飞快地抬起头来,仇恕心头亦为之一震,笔直地望向这白发道人,然后这两人目光俱都一转,相遇,毛文琪秀发又自一颤,垂下眼帘,飞快地垂下头去,仇恕不知怎地,心中忍不住要暗叹一声,却听"巴山道人"又道:"贫道如果老眼不花,那么女施主想必是屠龙仙子的首徒白袍女子冷笑接口:"不错,我就是慕容惜生!"柳复明突地放声狂笑起来。


"难怪女施主方才不等贫道出手便不动手,想必是女施主昔年戒杀立誓尚未到期。"他笑声一顿,目光一转,突地"嗯"了一声:"但想来女施主可以再开杀戒之日,已不远了。"慕容惜生冷笑道:"正是,等到那一天——"柳复明狂笑:"等到那一天,贫道必定亲至女施主那里引颈待戮,女施主只管放心好了。"慕容惜生又自冷笑:"好极。"微一旋身,已自掠到仇恕身前,仇恕微笑:"阁下要说什么,不必说出小可也知道了,不过,小可要告诉阁下一句,小可与令师妹之间情事,阁下丝毫无权干涉。"他语声未了,突地旋身一掠,电也似地掠到毛文琪身前,缓缓道:"文琪,你说是不是?"柳复明一惊,直到此刻,他才看到这少年竟有如此身手。


慕容惜生一惊,她也想不到这始终未动声色的少年,竟会突地有如此一着。


毛文琪一惊,她的心忐忑了,像铅也似地直落下去,又像羽毛似地飞扬起来,她不敢抬起头,也不知该怎样回答。


仇恕轻叹一声:"文琪,我对你怎样,你也该知道,别人的闲话,你为什么要听?为什么要信?难道——"慕容惜生一掠而来,轻轻推开毛文琪,又掠到仇恕身前,她目光闪动着,像兀鹰一样:"你真的喜欢文琪?"仇恕垂下头,他垂下头只是为了不让自己眼中的神色给对方看见,然后他也像是费了很大力气似的,先吐了一口长气,然后道:"我可怎会骗她!"慕容惜生闪动着双目,目光又自一亮。


"好!"她说话的语气又开始变得简短而冰冷:"我把她带回去"你把她带回去?"仇恕生硬地间道。


"半年之后,你再来找她,这半年——哼,我会知道你更多些。"她转身拉起毛文琪的手,唰地,像燕子般地掠上土墙,衣袂飘飘,话声袅袅,她和毛文琪已俱都消失在土墙外面,上墙的尽头处,似乎还留着毛文琪一声轻轻的叹息。


仇恕仍然站在墙下,望着土墙的尽头,仿佛在暗自低语:"半年?唉——半年已足够了。"他自嘲地微笑一下,"半年之后,那慕容惜生戒杀立誓大约已破了,是以她才叫我半年之后去找她们,那时她就不必像今天一样有这多顾忌。"他冷笑起来,暗忖:"可是,她却不知道,我也不会有今日这么多顾忌了。"今日,他不止一次有动手的冲动,想将这师姐妹两人伤在自己掌下,那么,她们就永远不会说出他的秘密了。


可是,他却忍住了,这一来是她们所知道的秘密并不多,再来是他没有十分的把握能将她们击毙,还有一个原因,他自己虽不愿承认,但却是事实,他已对他仇人的女儿,生出一些情感。


于是他忍耐着,直到最后慕容惜生说要将毛文琪带回去,他生硬地追问了一一句,知道她要将毛文琪带回去的地方是屠龙仙子那里,是以他放心了,至少在这半年里,毛丈琪不会见着她的爹爹,那么"灵蛇"毛臬也至少在这半年里不会发现自己是会武功的。


但此刻,他站在墙下,听到毛文琪那声轻轻的叹息,他却开始有了一份无法解释的怅惘,他开始觉得有些对不起她,对不起这纯真而多情的少女,虽然,为了她父亲的罪恶,她必须付出许多不该付出的代价,但无论如何,她这份情感是纯真而圣洁的,任何人玩弄,冒读了这种纯真而圣洁的情感,都是一种罪恶,一种不可宽恕,卑鄙绝顶的罪恶。


他垂着头,听到院落又开始有了各种声音,也听到那粗鲁,但却恳诚的"牛三眼",从惊骇中恢复过来,不住地啐骂道:"这小娘儿,真有点邪气,喂,倪老七,你怎地这么脓包,在娘儿们面前穷吼些什么,真是丢公子的人,哼,也丢了我牛三眼,的人,大胡子,快去把倪老七扶回来!"然后,仇恕感到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无言地拉着他,走入正殿,正殿中的火光未熄,肉香仍浓,熊熊的火光边,亦仍自坐着那个身材略矮,狂歌喜哭的白发老人。他手里也仍然拿着那双木筷,在缓缓搅动着锅里的肉汁,深沉的目光,随着自己的筷子缓缓搅动,这老人心中总像是有着什么心事,方才外面的一切变化,他都像是没有听到。仇恕默默地随着柳复明在火旁坐了下来,老人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怎地去了这么久?"仇恕茫然一笑,他心里在暗中猜测:"莫非这老人就是青萍剑宋令公!"十七年前,"巴山剑客"柳复明,"青萍剑宋令公一齐在江湖中失踪的事,他也知道的,这两人对他是恩是仇,他也分不清楚,只听柳复明笑道:"方才我在外面遇着一人,你且猜上一猜,此人是谁?"这老人淡淡一笑,缓缓道:"茫茫众生,众生茫茫,我认得几人?我一人也不认得,你教我如何猜法。"挟起一块香肉,放到嘴里,细细咀嚼,生像是无论此人是谁,都不关他事,他也绝不会放在心上。


柳复明拿起火边一个中州罕见,塞外却极通常的羊皮酒囊,举到头上,他伸手一捏,一线烈酒,自酒囊中激射而出,他抬起头,一滴不漏地喝到嘴里,哈哈大笑几笑,朗声说道:"此人你我虽俱不认得,却是你我一个故人之女,哈哈——此人就是那毛臬,的女儿,她虽没有说出,但我却已猜到!"仇恕一愕:"他怎么猜到的?"但随即恍然:"想必是他方才已听到那汉子对我说的话,是以两下一合,便猜着了。"只见那老人双目一张,目光突地现出异光,但瞬又垂下眼帘。


"毛臬是谁?唉——往事已失,毛臬我也不再认得了。"拨了拨锅中肉汁:"火将熄肉将冷,你还是快些吃罢……"柳复明又自哈哈一笑,生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仍自接着道:"你可知道我们这故人之女已拜在何人门下?"他语声一顿,知道必定得不到答复,是以立刻接道:"她竟又拜在那屠龙仙子,的门下,你可记得你我在昆仑山下听到的那段故事,哈哈——我今日竟遇着了那慕容惜生,还和她对了两掌,她果然不敢破戒杀十年之戒,看来昆仑一派,近年来虽已无昔日之盛,但却仍未可轻视呢!"那老人目光又自一亮,长长"哦"了一声,仇恕却已忍不住问道:"这屠龙仙子究竟是谁?道长在昆仑山下听到的又是何事?"柳复明转首望了他一眼:"说起那屠龙仙子,倒的确是位女中奇人,数十年前,她本是个独行女盗,武功绝高,但却嗜杀,黑白两道,无论是谁,只要撞在她手里,被她轻轻拍上一掌,立时便是骨化魂飞之祸,竟从无一人能逃得活命的。"仇恕心中一动!


"她们施出的掌法,大约便是道长方才所说的毒龙掌了。"柳复明颔首道:"是了,百十年来,武林中若论掌法之奇,当然是那纵横天下的前辈异人海天孤燕所使的化骨神拳"若论掌法之毒,却就得数这毒龙掌了,这毒龙掌之毒,毒在别人看来,掌风软弱,似是毫不起眼,但只要沾着一些,便无药可救。"他微笑一下,接道:"是以方才你若硬接了慕容惜生那一掌,那么——唉,你武功虽高,但你手掌只要被她的手掌伤着少许,大约也无法幸免。仇恕心头一凛,却听他又接道:"当时武林中人伤在她这毒龙掌下的,不知凡几,那时武林中人却叫她做毒龙魔女"将她恨入切骨,却也无可奈何,直到一天,她突地扬言天下,此后绝不再用毒龙掌"自此以后,她也真的谨守诺言,不但不再施那毒龙掌法"而且未再伤过一人之命,于是武林中为祸最烈的一条毒龙"从此除去,而她的名字也由毒龙魔女变为屠龙仙子了。"他微微一笑,语气中甚为赞佩!


"昔日周处勇除三害,传为千古美谈,这屠龙仙子,的行径,也正和他相差无几。哈哈——毒龙自屠,毒龙屠龙,这屠龙仙子的名字,委实用得妙极!"抬起头来,他又如长鲸吸水般,喝了一大口酒,语气之中,对那"屠龙仙子"数十年前的英风豪举,兀自倾服无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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