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天色仍有几分光亮,晚霞卷着金灿灿黄澄澄的云彩,往山巅压下去。
高大空旷的顾氏宗祠里,环绕了四周的烛火,给站在当中的两人投下重重叠叠的淡影。
顾廷煜有些哭笑不得:“你这般任性,倒像是小时候的样子。父亲想必不会阻拦,但襄阳侯答不答应,我却拿不准。他非要你入嗣,无非是觉得你少年顽劣、如今浪子回头,十分难能可贵。你现在摆出这一副纨绔模样,也不晓得他会不会换了人选。”
“我本不愿意去。他若换了人选,我刚好可以守在家里,时不时地去大哥哥院子里叨扰一番了。”廷烨得意洋洋地做了个揖,嘴角藏不住的往上扬。
大哥哥却一本正经地反问道:“你当真不愿意去么?”
“背祖离宗,谁愿意呢?偏偏官家指定了要从我们家里过继,我再不去,难道让老三去?他应付得了襄阳侯府那帮人吗?”
白日里,辞了两位小姐妹,他去见长柏。
长柏听后沉思半晌,只慢慢说到:“你如今在家中的处境,比起年少时已是好了许多。从长远看,若过去,好处也是有的。这样的人生大事,我只与你分析道理,如何抉择,还是得看你本心。”
廷烨在桐柏下坐着,看桐花含苞待放,从日中正午看到日暮西山,提出了入嗣的三个条件。
第一,他要时常回宁远侯府探望父兄,不得阻拦。
第二,他今后从文或从武,只凭自己意愿,不得强迫。
第三,他的婚姻大事要自己做主,不得干涉。
若是襄阳侯老侯爷答应这三个条件,他才愿意入嗣。
少年时,他也曾长街纵马,市井流连。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世人皆他纨绔。
从如今看来,纨绔却也是一层障人耳目的斗篷。即便他去做了离奇不合常理的事情,旁人也只会一笑了之。大不了会说上一句:“那顾二郎去戍了边,又中了进士,我还以为他真的浪子回头了,没想到还是这般心思难测。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啊!”
既然担了这纨绔之名,不如就此行非常之事。 他提的这三个条件,已经是相当苛刻。倘若襄阳侯不愿答应,自己也省得入继别宗,揭过也就罢了。倘若襄阳侯答应了,他不过多照拂几个族人,多得一个爵位,也没什么不自在的。
如此,两不耽误,甚好。
“父亲知道你这样的算盘,定要叱骂的,我去同他说吧。你这几天多和同年的进士们走动走动,以后入了仕,好有个照应。”顾廷煜望着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弟弟,面容平静,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着深远莫测的烛光。
白日里见了明兰一面,小丫头活泼伶俐得很,叫他想起前世今生许多往事。
明兰和他比投壶争聘雁。
明兰同他在金明池打马球。
明兰花嫁那日头顶着璀璨贵重的金冠。
明兰下雨天给他送了伞。
明兰为了救他去敲登闻鼓……
上一次同今日这样在街上见面,明兰提醒他朱曼娘不是好人,从木窗后闪闪烁烁地探出头来,还不忘叫嚣着:“我嫁去拢上做一辈子,我放牛耕田也不会嫁给你!”
他不禁笑出声来,惹得隔壁间里听候的秋娘隔着门来问“公子可有吩咐?”
听见秋娘的声音,又是一阵叹息。前几年去白鹿洞念书的时候,他要小秦氏遣散了房中的丫鬟们,回来却发现还剩一个秋娘,脑子不太灵光,却对他忠心得很,明知道没什么名分,还是在院子里空空的守了四年多,直到他回来。
他也只好把人留下了,平日里就做些浆洗,反正院子里总归要用女使的,知根知底也不是坏事。又把常嬷嬷接了过来,做个领头女使——虽然只领了秋娘一人。。
常嬷嬷也是个苦命人,她离开白家后,就在扬州乡下住着。儿子娶妻生子,得了一双儿女,原本日子过得蒸蒸日上。没想到一夕祸从天降,儿子殒了命,生计没了着落。正巧廷烨邀她来东京居住,她便带着儿媳和孙子孙子,沿河北上,在甜水巷里安顿下来。
想着想着,他终于睡着了,做了一个沉稳香甜的梦。次日里精神焕发,去赴宴了。
新科进士中榜之后,并不是立即委派差事、走马上任的。而是聚会宴饮,相互熟识,以便来日官场帮衬。
御赐的宴席名为琼林宴,除此之外,还有大大小小各种由头的宴饮聚会无数。
比如,杏花开放时节,一群人赏花吟诗,是为杏花宴。或者,有人得了几筐新鲜的樱桃,便邀请大家来吃,是为樱桃宴。期间也有人闲逛郊游、算命拜神、赌博狎妓。
总之名头花样多的是,拜黄甲,叙同年,要玩上三四个月,才开始领受官职,奔赴各地。
廷烨出身尊贵,年纪轻轻,又熟识汴京各处古迹名声,茶楼戏馆,加之他性情豪爽,仗义疏财,很快成了这一批人当中的带头者。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一年的琼林宴设在太学明堂里,老皇帝被人扶着,颤颤巍巍地坐在了首位。及第赐花,御诗儒篇,整整一日的觥筹交错、歌舞升平,让酒量甚好的他也几乎有些醉意。
傍晚回到家中,心不在焉地听见顾偃开讲了几句话,他突然打了个激灵,所有的酒一瞬间从汗毛中发散掉了,怔怔的望着父亲:“他去……此话当真?”
“你本不愿意,说起来却是承蒙厚爱,不好不答应,提出那三个刁钻的条件,只是盼着襄阳侯会拒绝罢了。”顾偃开瞧了瞧儿子愣神的样子,招呼小厮去熬醒酒汤来,又继续说道:“大郎说,宁远侯府终究是要你来支撑的,我教了你这么多年,不能给别人做嫁衣裳。所以,他愿意替你去。”
廷烨皱着眉,探身问道:“那,襄阳侯答应了?”
“今日,煜儿换了齐整的新衣,要我陪他去襄阳侯府。他原本深居简出,外人很少识得。那襄阳侯一看见他长身玉立,容貌俊美,当下赞叹不已。
而后一番说辞,先是奉承了那老头子一番,仰慕其品行才干;又说二郎是我最心爱的孩子,请人家莫要横刀夺爱;接着表示想替顾氏族中分忧,定会圆满照顾族人云云。”
顾偃开回想起今天大儿子的慷慨陈词,襄阳侯的震惊仍然历历在目,“以前,我只顾着你的武艺和学业;这两年,心思又都放在廷炜身上。我也差点忘记了,大郎口才是很好的。
那老头子被吹捧得心花怒放,只说什么‘外面传闻你弱不禁风,竟都不是真的,端的一位好儿郎’,当即满口答应。这两天,他就会写折子递给官家了。”
廷烨接过醒酒汤,一口一口慢慢的抿着。
他不用去襄阳侯府了。大哥哥替他去了。
重活一世,他本不在意什么功名爵位,若是大哥哥活得康健长久,袭了宁远侯爵位,他乐见其成。倘若天下太平,他以后带着明兰江湖浪迹,渔樵耕读,一样自在快活的。
生了这样的变数之后,他着实纠结了两天,去或不去都是两难。现下大哥哥跳出来帮他挡了这一遭……
他几口喝光了醒酒汤,把碗一撂,往顾廷煜的院子里去。
邵氏开了门,顾廷煜像是在等他,浅浅笑着示意他坐下,倒了一盏茶,推在他面前。
“大哥哥,父亲都和我说过了,我……”廷烨跑过来一路散了酒气,开口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头有些热,有些酸。
“这是今日里我新得的小龙团,你尝尝吧。”顾廷煜指了指茶盏,仍然浅浅笑着。
小龙团是极罕见的茶叶,非御赐不可得。他们宁远侯府还没这样的殊荣,凭襄阳侯府的显赫,或许可得。这样看来,茶叶是今天襄阳侯送给大哥哥的。
廷烨浅浅的尝了一口,果然甘醇香甜,回味悠长,“大哥哥……”他还是没想好该说什么。
感激,愧疚,动容,不舍,一时间心绪万千,简直比见明兰还羞涩。
“阎罗大伯曾教来,道人生、但不须烦恼。遇良辰,当美景,追欢买笑。”顾廷煜微微一笑,吟起了传花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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