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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在辽西的大地上,多少硬骨头的汉子,宁愿在此做着英雄的梦想,也不要返回江南女子的温柔之乡。

“啪”的一声碎响!惊堂木在桌上重重一拍:

“……窦桂满觑个破绽,将那名震辽西二十余年的铁血神刀一横,使一招‘雄关雪锁’,架住胡天胡老爷的风魔双斧,左手一掌,狠狠拍在胡老爷胸口,想那窦桂满不只铁血神刀刀法在辽西无双无对,那一手铁砂掌力也是威猛非凡,便是马头也得给他一掌打碎。胡老爷吃了这一掌,后退一步,哇地吐出一口血来,窦桂满以为胜了,正待扬声大笑,哪知胡老爷蓦地虎吼一声,震得那屋瓦上的积雪也簌簌抖落,双斧一挥,和身扑上,一斧接着一斧不要命般向着窦桂满狠砍。窦桂满急忙招架,但眼见胡老爷这般气势,心下早已怯了,挡得十几斧,力气略有不继,长刀已给胡老爷一斧碰开,跟着一斧直斫窦桂满头顶。窦桂满眼见得这一下无可抵挡,也无从闪避,心中一凉,只得闲目等死,哪知等了半天,并不见斧头落下,睁眼一看,只见那斧头凝在半空中,胡天胡老爷朗声道:‘窦大爷,我敬你也是个英雄,我不杀你,你走吧,走得远远的,从此不要再踏进这辽西半步。’窦桂满默然半晌,惨然道:“胡天,我早知你是我难求的对手,也知你是个英雄,可是铁血神刀就算败了,也不会离开这里的。’长刀翻转,一搠就搠进了自己的胸口,望南而倒。江湖洒血,磊落生平。胡老爷胜得英雄,窦桂满也死得磊落,可是这辽西大地虽然宽广,到底是容不下两个英雄!胡老爷的风魔双斧胜了窦桂满的铁血神刀,这铁血大旗门门主便转到了胡老爷头上,从此茫茫辽西,千里林海雪原,黑山白水,便是胡天胡老爷的天下。说英雄道英雄,各位爷若是觉得小老儿说得还算入耳,那便请赏几个浊酒之钱。”

那说书老头话头忽然一转,戛然而止,站起身向店堂中众人抱个团揖。店中昏沉沉的灯光下,一众听客这时才放松了紧绷的神经,打出几个哈欠来,跟着那打横坐着的女孩儿便端了个盘子挨桌收钱来了。胡雨俊往桌上重重一拍,喝彩道:“说得好,爷有赏。老孙头,你也有赏!”

那说书老头方才说的正是他师傅胡天当年决斗当时的铁血大旗门门主窦桂满的情形,话里颇多恭维之辞,他自然要赏他就是铁血大旗门现任门主,也是胡天的养子胡雨俊。掌灯时候这老顺客栈的孙老顺让人来请,说新来了个说鼓词的,虽不太好,但闷夜消闲,也还值得一听,请他来逛逛,给个面儿。这时听这说书老头这一段,自是老孙头现教的他来讨个彩头,活活连那口吻也是老孙头的。二十年前胡天不过二十五六,最多不过叫他一声胡大哥,哪里称得上胡老爷。

这长风凛雪摔打的辽西大地,只有夏秋能算是醒着的。马贩子从中原驮着茶叶、盐到这里和牧民换马,顺便带走野兽毛皮,参客镖师一伙一伙地来去,那可是热闹非常。这入冬后风雪凛冽,没几日好晴,雪小的时候便如细珠碎粉,撒盐吹絮,下得猛了便似万花狂翔,琼玉缤纷,成团成球地在风中飞舞,天地之间,抬眼是一片浑浑噩噩,苍苍茫茫,当真是山也朦胧,树也隐约,路也淆乱,河也迷糊此时冰雪阻阻,关河望断,除了少数身有要事,或者急渴发财的不要命主儿,向来少有来往行人。

铁血大旗门所踞的羊官屯是个当途险要,一头连着百里外进入辽西必经的老官城,一头分出几条路撒向整个辽西的通衢大镇。如今冬日路阻,羊官屯也已睡着了般地沉静。一到晚上,屯里的人除了守着旧屋、上炕搂着老婆睡觉外,就只有瞪着眼彼此瞎忙乎。听得有鼓词儿,胡雨俊用过了酒饭,带了两个长随,晃悠晃悠来到老顺客栈。那店堂中却已稀稀落落的坐了二三十个人,除了东首一桌带刀剑的江湖人物眼生外,其余大半俱是屯上熟人。

刚刚坐定,回头望时,却见布帘掀起,两个人走了进来。前头一人身材消瘦,白的面孔略显长,一双眉毛笔直挑起,透着一股杀气,嘴角微微翘着,仿佛随时都在向人表示轻蔑。后面那人矮胖结实,肚皮厚肉上缠着腰带,别着大小两把匕首,一双眼睛看人也是恶狠狠的透着杀气。两个人脚下都是乌拉草木齿鞋,雪湿的鞋上混着泥污,一路印着足印子,显见是赶远路来的,眼睛略略一横,便走到胡雨俊身旁桌子坐下。

胡雨俊双眉一挑,暗道这两人来得蹊跷,他虎霸这辽西一方,落座之时旁人有意无意都避开他这张桌子,让得稍远,没想到这两人来了明明看到另有空位却专冲自己这一桌旁坐下。见两人正弯身待坐,胡雨俊伸手抓起一只茶盖掷了过去,那矮胖之人正要伸手到店堂中那火炉去烤,见茶盖打来,反应倒是快,一伸手接住了,两个人跳起来盯着胡雨俊,脸色青白变幻,迟疑着便要扑过来的样子。

胡雨俊正要说话,一个人已插过来挡在那二人身前,笑道:“二位爷莽撞不得,这是铁血大旗门胡门主胡老爷,你来辽西闯荡该是听过胡老爷的名字吧?胡老爷是为你好,这般才从雪地里进来,就向火,要烤坏手的。”伸手从那矮子手中拿过茶盖,对胡雨俊道:“待小人给胡老爷重新换个盖子。”胡雨俊点点头,便在这时,那收钱的女孩子已转到了胡雨俊桌边,胡雨俊一转眼,不由一惊一呆,惊是惊艳、呆是痴愣,一双虎眼盯在这俏然而立的女孩子身上仿佛定住了似的。

只见这女孩不过二十出头,穿一件青点梅小袄,斜披件枣花蜜合色蜀锦昭君套儿,一头青丝松松挽了个橛儿半垂下来偏在肩上,白生生的瓜子脸上两弯黛眉含烟笼翠,颦着嘴角似笑不笑,左颊上一个晕涡若隐若现。胡雨俊不禁暗赞:这副容颜也就罢了,这身条儿如此盈盈楚楚,真是人间尤物!正自寻思得没章法,只听得那女孩子脸上忽然现出一抹晕红,樱唇微张,道:“大爷,随便赏几个吧。”

胡雨俊一愣,醒过神来,这般没来由地盯着一个年轻女孩儿,活活惹笑了,脸竟似也红了。他一个年轻汉子,虽说不上多俊,但从小练武修下的身板,加上他早早得志养就的气度却不是一般青年子弟有能比的,那红色在他黑黝黝的脸上半透不透,却别有一种男子气的窘急的味道,让女人看着怕也颇可人疼。他急忙伸手从怀中掏银子。

他原不惯带些细碎银两,这一掏出放在盘中,那女孩一看,竟是一个头号京锭,蜂窝银边上带着银霜,刻着“宝通”的字号,足有二十两,青莹莹的,在灯光照射下放着诱人的异彩,不由一怔,嘤嘤道:“大爷,忒也太多了,承受不得。”

胡雨俊又是一愣,咧开嘴呵呵一笑,道:“是咱老胡莽撞了。”伸手拿起那绽银子,用拇指和食指轻轻一夹,银性本软,就被他夹下约五六钱的一块放在那盘中,又道:“这下差不多了?”不知怎么,看到那女孩也害羞时,他心中就不似开始时那么不安了。暧洋洋的,竟像一口喝了下一大杯醇酒。

女孩红着脸道个福儿,嘤嘤道:“谢大爷赏。”轻轻盈盈一转身就去了。

胡雨俊吸一口气,扫着那孙老顺躬着身附在说书老头耳边说着什么,那说书老头眼睛便向自己这边扫来,心中一动:莫非这老鬼头今晚是专叫咱来看这女孩儿?正寻思间,那说书老头已招手叫那女孩儿过去,低声说了几句,那女孩儿脸又是一红,便转身取了桌边一把黑亮琵琶,坐了说书老头刚才的座位上,低着头“丁丁冬冬”地调起弦来。

不多会,那女孩子抬起头往店堂中众人轻轻一扫,清潾潾的目光便似冷电,似冰月,似幽水,似寒星,这堂中每个人都觉得心中一下清凉,人静了,眼定了,看着这女孩儿这神思魂魄竟没来由的有些出体似的,全在她身上了。那女孩儿纤手轻轻一挥,几声清越的琵琶声突然响起,稍一间顿,乐声又起,勾抹挑滑之间,但闻得那琵琶声嘈嘈切切,或似雨落秋塘,或似雹击夏荷,或似新莺出谷,或似乳燕归巢,时而激流湍急,时而涧鸣清歌,倏而一转幽咽,犹同寒泉滴水,又如曹溪潜流,宛转如处子娇喘,细碎如春冰乍破,正游丝几不可闻时,忽地急弦骤起,便似风樯马阵金戈齐响、万面鼙鼓噪响,又如冰河决溃、汩汩滔滔汪洋巨澜齐下,胡雨俊只觉得满腔悲苦,三十年来一直风雪长刀,强仇腥血,从未领略到的另一种滋味充溢胸口,泫然欲涕,眼盯着那女孩子目含秋水般幽然一瞥,不由醉了似地便欲过去拥着,护着,为她遮着这江湖的风雨,离去人生的苍凉。

只听那琶声紧紧,众人只觉得便如胸上压上千钓巨石,又若潜泳深海寒潭,哪里还透得过气来,到得紧了,再紧,紧到众人只觉得一颗心便似飞出来一般,四弦一划,铮地一声,戛然而止,余音袅袅,犹似满堂音在,众人只觉得胸口豁然一松,一灵醒间,方才回过神来:这琵琶竟是完了。正待叫好,只听得一声沉喝:“动手!”

胡雨俊耳听得左右疾风劲响,往前便翻,“噗”的一声,背上早已中了一下。胡雨俊这当口竟不觉痛,从桌上翻到地上,背上皮袍哗啦啦已给撕开,立起身,一扫眼只见四条人影从左右扑了过来,不假思索跳上桌子便要往前逃,那四人中一人狠踹一脚,那木桌经受不住,垮蹋下来,胡雨俊摔在地上,眼前脚晃,随手拉过一条木凳一挡,正撞在那人腿上。那人身子腾空飞起,从胡雨俊身上飞过,被摔得远远的。胡雨俊一个鲤鱼打挺,刚刚跃起还未站稳,一把匕首已当胸刺到,胡雨俊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对方手腕,借力使力,本想将对方摔出,哪知对方站得甚稳,臂力也大,一带之下竟未带动,另一只手的匕首也趁势扎了过来,那另外二人也围了过来。

变起仓猝,满堂子人都被这忽如其来的刺杀惊得呆了,痴痴茫茫地伸着头只看。那刺客是两起,那模样凶恶后来进来的两人是用来吸引胡雨俊注意,真正动手的却是早已坐在店堂中打扮得平平常常便如普通客商的四人。这时那模样凶恶的二人挡住了胡雨俊的两个长随斗在一处,另外四人除一人摔在地上还没爬起外,三个人围着赤手空拳的胡雨俊,俱是一色的锃亮匕首,没命地狠刺。胡雨俊背上再中一击,眼见身前一人挥匕刺来,咬着牙猛一使劲,将手腕中抓住的那人拉来一挡。那人一声惨叫,已给同伴一匕刺在胸口,顿时软倒在地。胡雨俊丢开他,闻风辨形,双肘后撞,恰恰撞在身后那人手臂之上。那人吃痛,匕首掉地,反而凶性大发,和身扑上,紧紧抱住胡雨俊的身子。胡雨俊连甩了两甩,都甩他不开。眼前那人得此良机,觑准胡雨俊胸口便刺。胡雨俊眼见寒光一闪,那匕首如冷电般刺来,哪里还闪避得开,蓦然之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想不到我胡雨俊死在今日!一声悲吼,便如狼嚎一般凄厉。那弹琵琶的女孩儿为他英风所动,身子一抖,手一挥,就见她手中已射出一道寒光。

那寒光一闪即没,却见眼前那刺客面上一呆,手上略缓一缓,不知怎么竟没刺下去。这下胡雨俊待发不发的‘疯魔手’得空向身后之人腹间印去。那人痛呼一声,眼不服地忘着胡雨俊倒地而亡。

胡雨俊低背一翻,将背后那人翻在地上,一脚狠狠踏上那人胸口,正要回头看看是谁相助。便在这时,只听得‘丁零当啷’一阵响,夹着人声脚步声,一群人已冲了进来。当头一人身材魁梧,皮帽子下一张有棱有角的长方脸,正是铁血大旗门二当家胡二。胡二一见店中情形,脸色大变,紧接着跨几步到胡雨俊身边,道:“大哥。”他一挥手,带来的人本多,几下便把局面料理干净了。

胡雨俊哈哈一笑,道:“没什么,你大哥可不是那么容易就死的!”弯下腰从死去那人脑后心捻出一只银簪,仔仔细细地在袖口上擦拭干净,走到那女孩儿面前,道:“想不到我胡雨俊居然要劳姑娘救得一命。”

那女孩儿这时却不是刚才那一副娇娇怯怯的样子,伸手接过银簪别在发髻上,沉沉静静地凝注着他却不说话。

那胡二道:“姑娘打得一手好暗器。”那女孩儿道:“行走江湖,自然要有些防身之技。”

胡雨俊凝注着这女孩儿,专注的目光显得深邃而奇怪,想要伸手入怀,终又停住,缓缓道:”那胡雨俊又该如何相谢呢?银子只怕是俗了。姑娘若不嫌弃这辽西苦寒,尽可在这羊官屯留下,胡雨俊一生甘效驱使。如若姑娘更不嫌我胡雨俊人粗貌陋,那胡雨俊便当着这里各位的面,向姑娘求亲,求姑娘嫁了咱胡雨俊。给我胡某一个以身相报的机会。”

他此言一出,不只那女孩儿,就是满堂人都惊呆了。任谁也没料到这堂堂铁血大旗门口主竟起了‘以身相报’的念头。人人惊愕中,胡雨俊伸手从脖子上摘下一块玉来:“姑娘如若不弃,这且就算做文定之物。”

店堂中众人适才来不及吓,这时却来得及惊,胡雨俊这般突然从容地论及婚嫁,已看得他们目瞪口呆。那块玉也不算珍贵,却是胡雨俊的长命玉锁,是他身上留下的惟一一件娘亲留下的事物,可见得他对这女孩儿可不是只想玩玩便丢的了。

女孩儿一双秋水冰月般的眼睛望着胡雨俊那黑黑的、极为诚挚的脸,面上闪过一丝奇特至极的表情,倏然而逝,又依然是那样沉沉静静的样子定定地坐着,脸上的表情淡得仿佛神思竟不在此间,她轻轻慢慢地说话了:“胡门主,你是辽西数一数二的英雄,能够让你看上,是我卿雪的福分。只是卿雪浪迹江湖,厌了,倦了,只想找一个平平凡凡的人,有一份平平淡淡、安安稳稳的日子,便也知足了。胡门主,如要报我,这几千里辽西雪原你可舍得?你又放得下这铁血大旗门吗?”

胡雨俊愣住,便在这一怔之间,那伤口更痛了。

辽西的春天依然是时有冻雨,间以小雪,日子依然是日短夜长。此时的江南只怕早已是轻衫薄袖的红男绿女们郊游踏青的日子了,而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却还如兽一般地冬眠着。就是惊蛰也还没掀动这块土地上闷闷的沉静。雪下了,雪积了,雪还未到融的时候。雪便是辽西大地的主人,它掩盖了这大地上的一切,掩盖了悲哀与欢乐,掩盖了阴谋和爱情,人世间的大惊大动在它看来只不过是雪下几块嶙峋的山岩,轻轻地就覆压了。茫茫雪原,一眼看去,白皑皑一片,亘古沉寂,今日跟昨日,又有什么分别呢?

日子照常过着,老顺客栈那一场刺杀过去了,平息了,淡忘了,那几个来自辽东马鹞子手下的杀手已埋在了深深的雪层下,羊官屯的人又回复了往日的平静。是的,这些事本就用不着他们关心,除了每月按例缴纳一些月份银子外,铁血大旗门跟他们这些人好像本来也没有什么关系,谁死谁生,谁负谁胜,又有什么区别呢?

人们照常睡到淡白的日头出来,起床,做着亘古不变的事,然后是吃饭,搂着婆姨睡觉,或者偷个闲,聚在老顺客栈来嗑嗑嘴皮子。只知道那叫卿雪的女孩儿住进了胡雪俊的铁血大旗门,只知道那女孩儿想胡门主离了这大旗门跟着她走。于是有些放晴的时候,就看见胡雨俊攒着眉、背着手在屯外雪地里彳亍走着,好像在想着些很棘手的事情。只有那女孩儿的一块的说书老头——是她的舅吧——还有时会晃到老顺客栈中来坐坐。那零零碎碎的消息便是从他嘴中透出来的。

到后来,又知道了胡雨俊到底还是下不了决心离开这儿,离不开他铁血大旗门的数百个兄弟,而那女孩儿终究还是应了婚事。再后来,便只见铁血大旗门的兄弟有几批冒着春凌出去了,有的是去老官城采购婚嫁物品,有的是去给铁血大旗门门下的各家胡子土匪、马帮参客送请柬,有的去得更远,要到江南去接女孩儿家的人。大家终于确实,胡门主要成亲了。

这日午后,雪竟住了,胡雨俊在屯外走了一遭回来,望着那灰暗天空下羊官屯的蒙蒙雉堞孤孤地立在荒寂无人的雪原上,心中好生感触:十三年前他从师父手中接过铁血大旗门,他的根就扎在了这块土地上,人说那中原大地、江南苏杭,是何等的美丽富饶,这么多年来他一点也没有动过心,也没想过去瞧瞧那所谓的花花世界。这世上尽有好的,可那不是咱喜欢的,咱喜欢的还是这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辽西大地。

一阵风吹过,又干又冷,直往人脖子里钻,胡雨俊缩了缩头,抖了抖身上的积雪,老天爷忒也刻薄,看来又要变天了。慢慢踱回铁血大旗门,那天也跟着阴了,先是冰冷的蒙蒙细雨,搅得天地一片凄惶,慢慢转成了霰雪,打得残枝败叶瑟瑟发抖,发出一片沙沙声响。铁血大旗门大厅中燃起了熊熊炉火,煨得一室如春,有几个兄弟在玩走马棋赌着铜子。这天黑得早,掌灯时分,难得那卿雪也居然来到厅上。

胡雨俊笑道:“不陪七娘说话?”

七娘便是他师父胡天的妻子,胡天当年挨了窦桂满一记铁砂掌,受了内伤。这病若是换到气候暖和的江南中原,本也没有什么,到底舍不下这辽西千里雪原,风天雪地里捱了七年,终于撒手去了。胡雨俊与胡二俱是胡天昔年闯荡江湖时捡的孤儿,向来把七娘当成自己娘一般看。

卿雪道:“七娘今日乏了,睡下了。”

胡雨俊看着这个美丽清艳的女孩儿,虽说她最终拗不过自己应了婚嫁,再过十来日便是自己的婆姨了,可是自己不知怎的在她面前总是觉得拘束得紧,亲近不起来。她那般矜持淡漠,不经意冷冷地一扫眼间,自己竟有欠她许多的不安。正要寻几句话说,院子里脚步声响,胡雨俊转眼一看,孙老顺那张笑脸已经出现在门口。

胡雨俊笑着打趣道:“老孙头,可又是有什么说鼓词的?”这一句把卿雪也打趣在了里。

孙老顺眼光闪避着,吸了口气,定了定神,开口说话已没了以前那份可怜兮兮的懦气:“胡门主,有人托我带句话给你,这辽西苦寒之地,雪姑娘既不愿呆,胡门主何不顺了雪姑娘的意,带着她离开这里。天下之大,江南中原,花红柳绿的哪里不比这里好,何必守着不走!”他一口气吐完这番话,勉力说得不卑不亢不疾不徐。金石有声,显然已在下面练过好久。满厅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竟是给震慑得呆住了。

过了片刻才听得胡雨俊冷冷道:“是老二让你来的吧。”孙老顺低下头,不敢承受咄咄的目光,低声道:“是二爷让我来说的。”胡雨俊忽然放声大笑:“哈哈,二爷,他也是爷了!那么胡二爷为什么不亲自来对我说?”孙老顺咽了咽口水,细长的颈下喉结不住蠕动,干巴巴地道:“二爷说,他顾惜手足之情,不忍与胡门主朝相,怕伤了兄弟和气,所以请胡门主现在就走,二爷备好了车马,大旗门的银钱,也取了一半给胡门主。”胡雨俊道:“难得他到有这份心。老孙头,你看我是不是真的该走了?有了钱,又合了阿雪的意,还不伤兄弟情份,我若是不走倒真好像反倒是我的不是了。”孙老顺道:“小的不知道。”胡雨俊怪怪地笑一声,哂道:“你会不知道?别人都说老孙头是个人精,奸滑似鬼,看人贼准。二十年前你看准了我师父,现在你当然又看准了胡二爷,前次的刺客自然就是你跟老二勾引马鹞子的‘六只匕’吧?”孙老顺道:“小的只是一个小生意人,胡门主你自然明白,这一切都是二爷的主张,小的哪敢乱说的!”

胡雨俊叹了口气,道:“算了,我又不是怪你。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由不得人的。只不过,老孙头,还得让你多跑一次路。”孙老顺道:“胡门主尽管吩咐。”

胡雨俊吸了口气,对厅中的几个兄弟喝道:“取我的双斧来。”再对孙老顺道:“你去告诉你的胡二爷,我不领他的情,这辽西大旗门,谁也从别想从我手中夺去!”

孙老顺默然半晌,叹了口气,道:”我这就去禀报二爷。”“不用了!”

随着这声音,胡二已从院角闪了出来。他穿一身天青袍子,青缎套扣背心,在一大群夹袄皮衣臃肿随从中显得说不出的夺目出众,英挺精神。一行人气昂昂地踏进大厅,胡二提脚踏在条凳上,歪着眼眯缝着看看众人,堂中几个兄弟立刻也围过来护在胡雨俊身前。

胡雨俊看着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师弟,双手一分,道:“你们闪开,我跟胡二爷说说话。”胡二冷冷道:“这有什么好说的。大哥,你的兄弟都已派了出去,何必真要逼小弟动手呢?”他好像不愿意与胡雨俊多说,只想快些解决。

胡雨俊不看他,扬头看那院外黑沉沉的夜,目光游移流动,徐徐吐着气、似笑不笑地缓缓道:“老二,我听那来收参的客人说过,蒙古的王公比富,看谁的草场大、牛羊多,江南的财主比土地多、庄院大,还有一个什么族的头人比的是谁家门外牛头挂得多谁就是富人。咱们这辽西铁血门,守着羊官屯这南通老城,向北向东散开通入山中老林子里,在意的是路越开越多,每一条道上走着的都是给咱们带来银子的客人。这几年来,每年收的路钱比夏日里松江的水涨得还快,银子雪下似地来,老二,难道还不够你用?你还要赶我走?”

胡二亢声道:“也不只关钱的事!嘿嘿,辽东马鹞子,辽西胡斧子,哪里有我胡二的名字?这些年我为铁血大旗门做事不少,要你这位子也不算逼你。”胡雨俊道:“好,你没逼我,你要当这门主自可堂堂正正向我挑战,就像当年师父一样,何必玩那些刺客阴损招儿,算不算坏了兄弟情义?”

胡二阴阴一笑:“犯不着冒这个险,大哥,你没听说参客说过:看得再稳的棒槌,不小心也会跑掉。”胡雨俊脸色沉沉的:“你有了我的算计,自然用不着犯险,你跟阿雪勾起来,让她把我的人都支了出去,你当我不知?”拿眼看着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的卿雪。

那卿雪却依然是一副沉沉静静,冷冷淡淡的表情,点漆一样的双眸深不见底,仿佛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跟她无关似的,胡二却已变了脸色:“你早知道了?”

胡雨俊悠悠叹了口气,缓缓道:“老二,你要算我,我早知道了。你想想那马鹞子素来与我井水河水两不相关,忽然派人来杀我,仗的是什么?图的是什么?就算他想吞了铁血大旗门,打狼打熊一窝子上,那也应该倾巢而出啊,可是只派了六个人来,就算杀得了我又如何收场,自然是这里有人接应了。老二,我如果想不到你身上,那大哥早就不配当这铁血大旗门门主了。可是我却怎么也没有想到阿雪也会帮着你来算我!”他的声音中忽然带了一声忍不住的颤音,夹山的风头像带了霜,一阵扑进厅来,袭得人手木脸寒心凉透。

那卿雪忽然道:“雨俊,我只是不愿你当这门主。”胡雨俊冷冷道:“没有人能够从我手中夺去铁血门,老二,你不能,阿雪,你也不能。”

胡二道:“这当口还说这些话管什么用?大哥,你走还是不走,一句话!”胡雨俊冷森森一笑,道:“我说过了,谁也不能让我离开铁血门!”

胡二不说话了,咬了咬牙,一伸手,从旁边随从手中抓过长刀。便在这时,只听得一阵马蹄声从屯外扑来,密如急雨打棚一般,倏然之间便布满了铁血门前院后院。跟着院子里脚步轰然,手握长刀的铁血门兄弟已拥进了大厅,将胡二那群人围在当中。

胡雨俊松驰地一笑道:“老二,我既然知道你的心思,难道不会反过来算计你?阿雪要支人出去,我就随她的意,人,我是派出去了,不过全都窝在野狼沟里,我就是想看看老二你是如何对付我的。”他得意地哈哈大笑:“你当你大哥真是那么好对付的吗?你想逼我走,想当这铁血大旗门门主,不说大哥不给你机会。咱们也不让兄弟们相助,就我二人分个高下,你胜了,门主是你的,你败,大哥也不会杀你。你给我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踏上这辽西来!”森冷凌厉的目光炯炯地盯着胡二,略带着一丝讥诮,就像一只野兽盯着自己嘴下的猎物。“雨俊,原来你一直就没有相信过我,你对我做的那些全是装出来骗人的。”那一直坐在边上的卿雪忽然轻轻道。胡雨俊一愣,道:“阿雪,我是一直相信你的,可是,我在监视老二的时候,发现你舅给老孙头传递消息。阿雪,我也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你也要来对付我?你既然想对付我,为何当初又来救我!”这个刚刚平息了大乱的铁血大旗门门主脸上露出绝望与伤心。

卿雪微微震了震,忽地柔声道:“雨俊,你不是喜欢听我弹琵琶吗?其实我唱歌儿也很好听的,你听不?我这就唱给你听。”她也不理胡雨俊,竟自轻声唱了起来:“竹马竹马轻轻跨,三岁五岁就遇见了他,他的眉儿蚕般卧,他的眼儿映着她—小哥哥也,你总不曾忘了当年的她……”

胡雨俊愣住了,他皱起眉仿佛在极力思索着什么,这支曲子仿佛在很早的时候就已有人在耳边也这样轻轻曼曼地柔声唱过,仿佛那个人是他生命中很亲近很亲近的人。可是,在这一瞬间,在这辽西凛冽风雪中,在这剑拔弩张的杀场上,那些轻轻柔柔的歌儿,到底是远去。

时间也许不能冲淡仇恨,却能够冲淡很多其它的东西,二十年前的往日,这世上能够记得的又有几个呢?他终于没有想得起来。

卿雪脸上露出一种甜蜜的伤感,仿佛久久不能从那轻歌柔意中拔出来,柔声道:“雨俊,胡二爷引马鹞子杀你,那事与我无关,后来是我主动找上胡二爷来逼你的,雨俊,你拒绝了我,在你心中,我比不上这铁血大旗门门主重要,可没法让自己放弃你,我还想试试,所以找上了胡二爷。雨俊,我只是不想让你当这铁血大旗门门主,谁当都行,只是不想让你来当。”这清丽无双的女孩儿难得地说了这一串话,语气还是平平的,却控制不住那丝丝的颤抖,蹇起了眉,睫毛雨帘似地垂下,胡雨俊脸上露出困惑,神色有点迷惘,喃喃道:“为什么我不能当?为什么我不能当?这铁血大旗门门主除了我还有谁能当?”

卿雪摇了摇头,幽幽道:“命吧!我真的不愿面对作为铁血大旗门主的你,你要是没发现我跟胡二爷的谋算,依了我跟胡二爷的谋算多好。”她忽然站起身,仰起头,便在这一瞬间显得异常的决绝果断,却又仿佛是异常的凄然伤心,声音却还是淡淡的:“胡门主,你先处理你们兄弟之间的事吧,我回老顺客栈,明日我给你送话过来。”轻轻盈盈一转身,丢下这满厅的辽西汉子,竟自去了。

晨。雪,昨晚停了一会,这时却下得更大了。

胡雨俊站在大厅滴水檐下,木然看着天,一直呆呆愣愣的。胡二已经埋下了,就埋在师父胡天的旁边,也是当年的铁血大旗门门主窦桂满的旁边。窦桂满呀窦桂满,他本以为已成为过去的窦伯伯却并未完全过去。江湖中的恩怨兜兜转转,绕了二十来年还是调转回来,下一个埋在这里的又会是谁?

孙老顺已经把战书送了过来,那上面写着:字禀铁血门主,廿载相念甚苦,铁血神刀虽逝,窦氏英风不古,重来辽西争霸,再会风魔双斧。

雪下猛了,簌簌飘落的雪花堆在胡雨俊身上积了厚厚一层,胡雨俊就像雪人一样木立着,愣愣地看着这帖子,想起卿雪口里的话:“谁当都可以,我就是不想让你当这个铁血大旗门的门主。”

他的眼睛就这样一直呆愣着盯着那落款的三个字,那三个字是:窦卿雪。

作者:庹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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