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作者：殷锡奎
雨是上苍的馈赠。一年四季皆有雨。有了雨，就有了万物生长，有了蓬勃生机，有了这个充满智慧的蓝色星球。某种意义上，雨是生命之源。春雨带着丝丝入扣的暖意，也总给人某种凌乱的感觉，毕竟道路上的雪刚刚消融，没有铺水泥或柏油的路面一定会翻浆，路过那样的路段千万要当心，踩了一脚泥不说，偶尔还会尴尬地拔不出鞋子。1993年的萧镇如此，2022年的萧镇也如此，只不过路面硬化率越来越高了，来往的车辆也明显多了，重要的十字路口也安置好红绿灯。萧镇炎夏之际我们总盼着能来场雨降降温，最好在夜间，雨声敲打着玻璃窗，雨水顺着玻璃窗蜿蜒流淌，这样丝毫不会影响我们的生活，次日清晨将是那样清新，空气里飘浮着新奇，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就连我们的心情也变好了。当然，还有秋雨，缠缠绵绵，总让我们遐想放晴时的秋高气爽，总让我们想起悠远之前的事情。至于冬雨，最好还是别下，尤其飘过雪之后的雨，那会让路面结冰，令我们寸步难行。我们无法选择春夏秋冬，四季更迭，那是自然规律。我们只是寄居在这块土地上，寄居在这片天空下。至于此刻，我们不可能面面俱到地讲述四季之雨，否则怎样都讲不完。我们，我们只讲那个夏天，炎热的夏天，暑假。
是呀，我们还记得那个假期吗，虽然我们不再年轻。高考前后的七月——奇怪，每年高考之前萧镇都会下几天雨，对流雨，时间固定在每天下午两三点钟，似乎几秒钟前还万里无云，几秒钟后雨声滂沱，噼里啪啦，十几二十分钟，或者顶多半个小时后雨声骤停，天空水洗过一样，蓝得透明，蓝得清澄，不由自主地泛滥起好心情。自然，在这过程中不乏有人淋了个落汤鸡。当时谁会注意到天上的云，太阳还悬挂在半空，几个半大的孩子还在蓝球场上打球，他们在玩半场，他们的衣服搭在蓝球架子上，还有靠在一边的自行车。他们让我们想起自己的青春，那可真是白驹过隙呀，真想让时光倒流，重新享受一下，或者改变自己，放飞自己，找个女生谈一场无怨无悔的恋爱，做一个无拘无束的坏孩子。似乎他们每个人都是骑自行车来的。另外半场，蓝球架子下三个女生正聊着天，她们每人手里都捏着杯奶茶，她们本就是转身即故事回眸风景的奶茶一代。其中一个瘦弱的女生悄悄瞥向这边（她穿了套类似于水手服的JK制服，蓝白双色，裙子下摆仅仅能够遮挡住臀部，一双白色跑步鞋，手机套着粉色防撞壳，微信头像是她的卡通男神，一个帅气的纸片人），六个打球的男孩子并没留意到她的目光。他们大概都是初中学生，十三四岁，懵懵懂懂，情窦初开的年龄，感情的纸纯洁又纯洁，比白纸还白，所以难免给那些眼睛发光的老男人垂涎觊觎。蓝球场地外边，与绿色围栏相邻的是条人行道，每隔三米种植着一株杨树。那个流动的瓦罐烤地瓜泊在十字路口，摊主不喜欢学生们的假期，因为那是他生意的淡季，再没有那么多学生围过来，所以他才会百无聊赖地坐在马路牙子上划起手机。现在，没有谁不看抖音，在这之前是快手。大家都在说，经常出现在斜坡广场的男孩子凭借三条大金毛挣得盆满钵满。唉，我们也想一夜暴富，但显然不切实际，只能赶紧洗洗早点睡吧。
要是说雨来的时候一点预兆也没有，那纯粹是瞎扯，只不过我们没注意到吧。天气突然燥热，燥热加上闷热，热得树叶子都蔫巴了，纷纷凋零。来自太平洋的暖温气流试图彻底驱逐掉那些业已退却的势力，于是冷暖锋面交汇，第一滴雨凭白无故地降落，击打尘土飞扬的路面，接着其余的雨滴争先恐后地涌下来，雨滴汇聚成倾盆大雨，急促地打在身上，急促地打在裸露的皮肤上，还挺痛。痛感传递，连同丝丝入扣的冷。六个男孩子以令人咋舌的速度跑向百十开外的雨闸底下，那里就是平时放自行车的铁皮棚子，现在放假了，没那么多自行车，何况有些人还不遵守规则，随处乱放。三个小女生却没那么幸运，她们娇气地一路小跑，衣服头发都淋湿了，其中一个，手里的奶茶都漾了出来，弄湿了肩头和胸前的一块位置。瓦罐烤地瓜的摊主手脚麻利地盖上瓦罐，钻进车棚里。瓦罐本就放置在一辆三轮车上，驾驶室有棚，有挡风，完全可以遮风挡雨，所以他才会安逸地掏出烟，点燃，静静地观看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六个男孩子站在雨闸底下靠近中间的位置，蓝球在那个穿着白色衣裤的男孩子手上，他们身上冒着热气，刚刚还在运动的身体散发着热量，将那些潮湿蒸发。三个小女生怯怯地躲在最右边。雨声哗然。一个没有打伞的女人迈着小碎步急急地站到公交站牌下，那里有一块勉强可以挡雨的位置。当然，隔着那道绿色围栏，也有人撑起伞。她是怎样预知今天有雨的，还是每天都带着伞，一把自动折叠伞。或者它本是把遮阳伞，否则不会有蕾丝花边，也不会恰巧正在撑着伞。她躲在专属于她一个人的圆形世界里向前移动，似乎轻而易举地避开了世间的烦恼，但是那双脚，还有裤腿不可避免地遭遇到雨水的袭击。这真让人心疼，那可是她昨天才新买的鞋呀。可是雨不管这些，还是一个劲儿地淋到她的鞋上，不管不顾。顷刻之间起风了，雨潲了进来。三个女生不约而同向后退了退。其实她们无路可退，就那么大点的地方，一辆自行车宽，能退到哪里去呢。不管怎样，她们，还有那六个男孩子都是幸运的，相隔几条街，王殿附近，还有樱花街，契丹人小校场，许多人已经被淋湿。
一辆小车驶过，迸溅的雨水。这大概又是一个周而复始的循环，只是这个循环过于短暂，刚刚降落就经车轮碾压，重新溅到半空。当时还没封城，疫情也没那么严重。我们呆在萧镇，就像是呆在世外桃源，静观其他地方势如猛兽的疫情。或许在那时，雨水骤降之际，疫情还没有眼前这场雨严峻。接着又是一辆。十字路口发生了堵塞，许多车辆需要等两到三个绿灯才能龟速驶过。街面上行人称，他们都已经奔向躲雨之处，一群人站在劝业场门前，就像是电线上成排的麻雀。雨水带来了潮湿。麦客隆超市门前也拥簇着一群人，他们许多人是刚刚购物出来，手里大包小裹的，偶尔有两个不耐烦等待的冒雨钻进路边的出租车（湿漉漉的），经受其他人的冷眼旁观。当然，被冷眼旁观的还有其他人。一个男人不管不顾地冒雨行走，完全无视天气如何。还有两个女孩儿，她们倾斜身子努力撑起一把黑色大伞，雨水倾斜，不知是雨带来了风，还是风加强了雨势。天地水色一片，雨声嘈杂，能见度越来越低，没有一把雨伞，就等同于没有归巢的工具。好吧，那只有等雨停了再走。我们听过那个古老的传说吗，某位私塾先生为了教授句读编出的故事，下雨了，天留人（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几分钟前，甚至几秒钟前，这些冷眼旁观者还是萧镇繁华场景中的一个分子，沿着一个不规则的轨迹做布朗运动。我们每天都在运动，生物的本能就是寻找食物，就是倔强地生存，没有其他。风太大了，雨潲过来令我们无处躲藏。好吧，一部分人趁机钻进超市，将躲雨转化为购物之乐，还有一部分人滞留在饭店，一家烧烤店，一家麻辣烫，或者就是纯粹的炒菜（川菜还是东北菜？这么多人挤进来，虽然几乎都竭力不发出声音，虽然老板在强颜欢笑，但人家大小也是个买卖呀，何况还把人家的地弄脏了，裤腿滴落的水，伞尖滴落的水，湿漉漉的一大片，雨水和泥水的混合物，甚至还带进来几只苍蝇），借此饕餮一顿。如此看来，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未尝不是桩好事。当然，好事不止局限于此，那对彼此倾心的青年男女就是在这个雨天增进感情的，他们撑起同一把伞艰难前行，有那么一阵风在同他们抢夺，雨伞被吹翻，伞骨折断，他们只能暴露成雨中，像极了以后同舟共济的生活，我们在此真诚祝福他们，也衷心祝愿他们白头偕老。
这一场暴雨就像一个只有结果却没有过程的命题，简直太突然了。刚开始落下雨滴，我们就已经跑到房檐下，这真是幸运。契丹人小校场西侧，一栋巨无霸式的建筑。今年春节刚过时从上面落下成片的冰雪，砸伤了几个？那可真是大新闻。现在，我们俨然忘记了危险。只要能躲雨就行。有那么一会儿雨水潲了进来，朦胧了镜片。冰冷的雨水专门对准我们裸露出来的部位袭击，脖颈，手臂，和穿着凉鞋的脚面，偶尔还会找到我们的后颈，贪婪地沿着脊椎流淌。雨太大了，我们想走都走不了。但是总有挺而走险的，这不那两个半大小子跃跃欲试，他们才不管雨大还是雨小呢，拔腿跑出能够暂时庇护的区域。脚抬起又落下，起初频率还蛮快，没跑几步就明显慢下来。街面上雨水横流，他们又怎能跑得快呢，其中一个还险些给什么东西绊倒。嗯，现在我们应该羡慕那些宅男宅女了吧，他们足不出户，如果饿了会点外卖，美团，饿了么，才不会遭遇暴雨之殇呢。这不那个饿了么骑手风雨兼程，为了生活，为了爱，为了美好的明天。瞧，赶紧瞧，不远处那个下水井盖被激流顶了起来，一个雨中喷泉，井盖忽高忽低，发出骇人的声响，途经的车辆纷纷镇定地躲避，一个女孩子饶有兴致地举起手机，将雨中的一幕录制下来，传到朋友圈上。如今我们的生活离不开微信，扫码支付，扫码行程，还有各种便民服务。
是呀是呀，这场暴雨成全了多少条朋友圈。手指划动，朋友圈里雨声哗然。这就是我们，这就是生活，这就是萧镇。绝大多数时间里我们的生活远远比电影精彩。貌似平淡的生活里潜伏了多少激流，没有谁是真正的平庸，扑火的飞蛾在追逐电光火石的刹那，我们在追逐虚无缥缈的梦。我们，在想象雨中漫步。或许我们现在讲述的也是一个故事，漫长得如我们的一生。一场暴雨不过是须臾之隙，我们能够观察到的，能够想象到的不过是一幕幕人间镜像，不过是吉光片羽般地一瞥，能够浮现于记忆里的不过是我们能够偶然想起来的，而非最好的光阴，最美的记忆。顷刻，雨停了，天空重又绽放了一片蓝，澄净，明亮，街上重又熙熙攘攘，我们继续讲述，一幕幕人生百态如雨后春笋般地生长，寄生于我们的生命，将我们的灵魂当做沃土。
（广东省-龙门县城，202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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