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惬意的日子
当我们这五个孩子走在县城大街上时,就像从山里冒出来逃荒的一群叫化子。在街上红红绿绿灯光的映照下,在熙熙嚷嚷穿着整洁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在车水马龙的喧嚣里,在琳琅满目的百货商场前,显得特别另类,引来好多惊异的目光。我打量着县城里的男男女女,大都穿着当时流行的那种棉绸做成的蓝白衣服;而女人不同的是都穿一色的那种敞口蓝色棉绸长裙,虽然色调单一,但显得端庄整洁。女孩子的头发,不是扎成两条辫垂在背后,而是披散着垂在两肩,让我这个农村来的孩子惊叹不已。
更让我震憾发现的是在一盏昏黄的路灯下,摆着一个水果摊,上面用纸牌写着“北方苹果”四个字。我当时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有拳头大小,一个个圆圆的红红的在夜色的灯光下,反射出柔和亚光的果子,竟然是苹果。苹果就是这样?它是什么味道?这之前,我只能从爸爸给我买的少年画册中,看到城里幼儿园的孩子吃苹果,喝牛奶的画面。那时我多么想也能吃到一个苹果,喝上一杯牛奶,尝尝它们的滋味啊。可我只能想,苹果应该是甜甜的,牛奶也应该是甜甜的。而现在我终于看见了小时侯朝思暮想的苹果了,这怎么不是一个震憾呢?要知道我们这些农村孩子,当时只能吃到山上采摘的又酸又硬的野果子,还有自然生长的酸柑桔,哪能吃到花钱买的甜苹果?那买一个要花多少钱?我身不由己地停留在水果摊边观赏着。
忽然贾睛睛在远处大声叫我:“田一心,你在那发什么呆?”这时我才清醒过来,发现我已经掉队几十米了。
我们一群好不容易找到了县文工团所在地。原来它就是县辰河戏剧院。剧院大门前有四根很粗的水泥柱撑着一顶卷云雕刻的横梁牌坊,正中间刻有“辰河剧院”四个隽体大字。牌坊后面是一块空地,空地最里边,两扇朱红大门紧闭。大门的右边,有一个方形小窗口,上面写着“售票口”三个字。我们沿着回廊往左走到剧院的后院,看见一扇小门写着“传达室”三个字。里面坐着个清瘦穿一身白棉绸唐装的老头儿,拿着一杆竹烟管正在抽烟。见我们这几个不速之客进来,忙用烟管拦住问:“找谁?”
我们齐说:“找文工团领导。”
“找我们领导?”老人仔细打量着我们这群乡里巴几的伢儿,有些不相信,带着极度怀疑的口气答非所问:“没搞错吗?”
于是我们便把县文工团到我校汇演并通知我们来报到面试的情况说了一遍。这老头儿还是边听边摇头,一脸的不相信。正在这时,我心中的明星,那个跳“土地改革到了每个村”的韦哥走了进来。老人便喊:“韦团长,这些伢儿说要找你!”我这才知道,我心中崇拜的明星原来就是县文工团的团长哦。
这时,贾睛睛就叫了一声:“韦团长!”
韦团长这才认清我们几个,忙说:“哎呀,原来是你们?快进吧。”
我们几个如获大救星,忙跟着他走进后院,来到三楼他的办公室。看我们几个傻傻地站着,韦团长便指着一张长条硬木沙发说:“你们坐呀,都站着干嘛?”于是我和贺文才把身上的两个挎包取下一个,分别交给两个女同学,受宠若惊地和牛股同坐在沙发上。由于沙发小,只能坐三个人,两个女同学便挤坐在一张木椅上。
室里温度有些闷热,韦团长便转身扭开身后墙上的一个圆形开关,吊在天花板上的一台老旧电扇便嘎嘎地旋转起来,室内空气被搅动,使人感到凉爽极了。
韦团长缓慢地坐在他办公桌后面的木靠椅上,用一双深邃的眼光,迅速地扫了我们一圈,便停留在贾睛睛与贾小指的胸前,神情有些慌乱地说:“你们刚到,先到招待所住下。看你们这样,肯定走累了吧?”
此时贾小指插上说:“韦团长,岂只是走累了,我们浑身都走痛了。”说着还苦笑了几声。
韦团长接着说:“是啊是啊,小贾说的对。你们一天走了一百多里,莫说是你们这群孩子,就是我们这些三十几岁的大人也吃不消呢!”说着,他特意问两个女孩:“两个小贾,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贾睛睛与贾小指此时面对韦团长那种火辣辣的眼光,有些害羞地低头说:“没有啦!”
韦团长这才面对大家又说:“这么吧,你们先在这里休息两天,等身体恢复了就在团里集训面试,然后去体检,填
表政审,如能一切通过,你们就可正式成为文工团员了。你们的生活我会叫人安排好的。”说着就站起来,要我们在办公室等会,他出去叫个人来接待。
不一会儿,便带进来一个四十多来的女人。韦团长介绍说:“这是我们文工团招待所的孙所长,你们就叫她孙阿姨吧,你们的生活全由她安排。”说完孙阿姨就很爽快地笑着说:“跟我走吧!”
我们跟着孙阿姨来到办公楼后面的一栋三层小砖房。这栋小砖房一楼为食堂餐厅,二楼三楼为招待所。我们一群跟着孙阿姨来到二楼,她将我们三个男生安排在一间三个床位的大房间住下。两个女同学却按排在三楼,而且是单人住的房间,并且两房之间相隔好几间房。当时两个女同学要求孙阿姨说住在一起有个伴,但孙阿姨说这是领导对女孩的特别照顾,还是各住一间吧。于是她们只得按照孙阿姨的安排各自住下。
我们住进招待所,痛痛快快地冼了个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把自己收拾得整齐些了。不久,有个服务员上来叫我们到一楼去吃晚餐。我们就来到一楼餐厅,一张大圆桌上,摆着五大碗面条,桌面上放着一碗酸姜辣椒。面条就是那种清汤伴酱油,汤上漂着一层油花,没有肉丝。这就是我们当地说的“光头面”。大街上的面馆里也有这种面,当时好像八分钱一碗。虽然是“光头面”,但热腾腾的面汤,散发出诱人的酱油香味,足以让我们这群乡里来的饥饿孩子,馋涎欲滴。拌点桌上摆着的酸辣椒,一个个狼吞虎咽吃起来,眨眼功夫,面完汤尽。我们三个男同学抹着嘴皮子,还咂叭着嘴吧,有些意犹未尽,眼睁睁的地看着两个女同学还在慢慢地品尝,真想再来一碗。可是我们知道,晚上能有这样一碗香喷喷的面条吃,已是非常奢侈了,哪个还敢提出这要求?
开头几天,文工团没有给我们什么安排,说是要我们休息恢复身体,熟悉环境。我们几个孩子住在招待所,虽然三个睡一间,但是每人一张床,觉得舒服极了。我们三个一上床就睡得如小猪一样。只是有天晚上深夜,我被三楼里几声女人的尖叫惊醒,朦胧中好像是两个女同学的声音。后来我叫醒了牛股与贺文说听到数上有女人尖叫的声音,他们在朦胧中叽咕几声又睡着了。此后我再也没听到叫了,也没多想什么就睡着了,因为这根本影响不了我的睡眠。
我们每天早上起来,就到一楼餐厅美美吃一顿。有稀饭和馒头,有时还有一杯鲜牛奶,几块切开的苹果,这是我们生平第一次尝到了牛奶与苹果的滋味,很稀奇;中午和晚上,都有米饭与少量的肉吃,感到幸福极了。我们的精神便好起来,由于没有进过县城,就在城里满大街跑,凡是没见过的,都想去看看。反正有吃有住,没有任何压力,自我感觉从没这样好。
那天早上我们和往常一样,七点半聚在餐厅吃早餐,都快八点了贾睛睛与贾小指还不下楼。牛股与贺文有些等得不耐烦了,说她们太懒了还不起床,不等她们了。我说还是等下,要不牛股你上去叫下她们?于是牛股就嘭嘭地跑上楼,拍着门板大声叫着贾睛睛、贾小指。可是叫了半天,却没见她们回答。
正当我感到狐疑时,却见韦团长与那个县革委的领导武主任带着贾睛睛与贾小指进到餐厅来了。见到两个领导亲自来,我和贺文感到惶恐不安,忙站在一边向他们让座。两位领导无视我们的存在,拉开餐桌旁的长板凳,武主任拉着贾睛睛坐一条板凳,韦团长拉着贾小指坐一条板凳,随口便叫服务员说加两套碗筷。贾睛睛与贾小指,此时显得扭趔拘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意地回避我和贺文的眼光,低头羞羞地默不作声。
牛股这时咚咚地冲进餐厅,看到两个女同学坐在餐桌旁,就睁大眼睛说:“啊也,我在楼上叫你们恰(恰为吃,地方话,下同)饭,你们却坐在这儿了也不告诉我一声。”说着,他也无视两位领导的存在,一屁股坐到桌旁对我们说,“你两还愣在那干嘛,饭都凉了,还不快吃?”说着拿起筷子,挟起一个大馒头张口就吃。
韦团长见了,斜着眼睛对牛股说:“小牛,你真是乡里伢儿,没教养。县里领导在,怎的就先恰起来 ?”
牛股张大着嘴,这才意识到两个女同学旁坐着的两位大领导。就把挟着的馒头放回碗里,小心地看着韦团长他们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县革委武主任很谦和地对韦团长说:“没关系的啊,他们都是孩子何必那么讲究?”说着抬眼看看牛股又看看还愣在那儿的我与贺文说,“都坐下,来恰呀!”
我与贺文胆怯地坐下,默默地吃起来。服务员见来了两位领导,就特意加了一份水饺、一份面包、一份青椒炒鸡蛋、一份鲜牛奶、一份水果沙拉。我看到这么丰盛的早餐,简直惊呆了。
吃饭时,那位县革委武主任显得很热情,他一边说笑着,一边给两个女同学挟菜。一会儿给贾睛睛挟上一个水饺,说贾妹,这水饺好软,多恰几个;一会儿给贾小指挟上一块炒鸡蛋,说小贾这鸡蛋炒得好嫩,不要客气;一会儿又给贾睛睛添上牛奶,一会儿又给贾小指挟上一块面包。而对我们三个男孩,只是向征性地示意,说随便恰,恰饱!
此时的贾睛睛与贾小指也不答话,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吃着。面对我们男同学,她们的眼神有些慌乱,不时地躲闪着,显现出一种羞涩的神态。韦团长有些埋怨似地对两个女同学说:“看你们只顾低头恰,领导对你们这样关心也不叫声谢谢!”
两个女同学这才抬起头,红着脸轻轻说了声谢谢,就又埋着头,呆板地看着饭碗慢慢地吃。
韦团长就叹了口气对武主任说:“刚从乡里来的妹子,没见过世面,望领导多包涵。”
武主任就说:“哪里,哪里!我也是从乡里来的呀!”说着他把脸转向我们,“伟大领袖不是对青年说过嘛,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所以呀,你们要好好学习,将来前途大着呢!”
此时,韦团长就很严肃地问我们:“领导的教导听到了吗?”
我们急忙齐声回答:“听到了!”
韦团长接着对大家说:“以后在这里要一切服从领导,一切听从领导。领导说干嘛就干嘛,决不允许有半点违抗上级领导的现象!”说完,还用那生硬的眼光特意瞥了一眼两个女同学。
吃完早餐后,武主任说他很忙,就要先走了。他站起来掏出手绢抹了抹嘴,特意对两个女同学说:“两个小贾,你们准备下,明天上午九点我们准时出发。”说完便扬长而去。
我们几个男生听了武主任的话,都一头雾水的愣在那里。韦团长送走了武主任,走回来重坐到餐桌旁,面对我们这几个愣头愣脑的孩子说:“你们来了有好几天了,看来身体恢复得不错。现在有个重要安排。”说到这里他环视了我们一圈,改用一种居高临下的领导口气说,“因为县文工团要排演样板戏向全县推广,有可能要两个小贾分别扮演重要角色。就你们在学校的那个水平是远远不够的。所以呀,我与县革委武主任,明天要带她俩出去考察学习。你们呢,我已安排团里的吴导演,每天带你们集训练练功,习习嗓子,把演员基本功练习下。等我们回来后,看你们所练习的基础而决定你们的去留。”
这时走进来一个年近五十的瘦个儿男人。韦团长就指着他说:“这就是要带你们练功的吴导演,你们就叫他吴老师吧。”
我们几个男生都站起来一起叫“吴老师好!”
吴老师也没客气,问:“早餐恰好了吗?”
我们说:“恰好了。”
他很干脆地说:“那就跟我去排练厅练功吧。”
我们几个立即站起来就跟着吴老师走,快到门口时我反过头来想向贾睛睛与贾小指她们道个别,看到韦团长一只手搭在贾小指的背后,抚摸着她的披发,附耳低声与她们说着什么。两个女同学低头紧挨在一起,默默地听着。她们神态恍惚,样子怯懦。我觉得她们好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一个早晨都不与我们说一句话。看到她们这个样子,我心里很纳闷,也不想再与她们说什么了,就大步跟着吴老师走出了餐厅。
郑重声明:本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转载文章仅为传播更多信息之目的,如有侵权行为,请第一时间联系我们修改或删除,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