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了杨争光中篇小说选集《驴队来到奉先畤》,精选杨争光的短篇小说《公羊串门》,以及《老旦是一棵树》《驴队来到奉先畤》与《对一个符驮村人的部分追忆》三篇中篇小说力作。
杨争光的小说作品篇篇特色鲜明,或冷峻,或诡谲,或朴素,冷幽默,笔法多样,几乎每一篇都有经久耐嚼,常读常新的品质,推出这一新的读本,是人民出版社对杨争光小说作品阅读价值的再一次肯定,更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对作家新作的期待与呼唤。
《驴队来到奉先畤》目录
1.短篇小说《公羊串门》
2.中篇小说《老旦是一棵树》
3.中篇小说《驴队来到奉先畤》
4.中篇小说《对一个符驮村人的部分追忆》
这是自《黄尘》(作家出版社,1989年)以来杨争光的第十二本中短篇小说选集(外文译版未计入)。
《公羊串门》
《公羊串门》讲述了傲娇种羊不顾主人的经营理念,任性走进邻家羊圈与母羊自由恋爱,惹得两家主人就“羊间”“通/强奸”打官司,及其引发的一系列“人间”暴力事件。
秦巴子
秦巴子在编选这篇小说时说:
“不仰仗意外和偶然而能使精彩的故事仿佛天成,岂是鬼斧神功?小说的好看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故事本身的精彩,再是小说叙述的精彩,依传统文论,一是本事,一是说项,两者俱佳则为精制了;在杨争光,这样的短篇不少,譬如《代表》,譬如《蓝鱼儿》。
我再次提到小说的好看,实在是因为现在好看的小说真是不多;把没有意思的事儿写得更没意思,是当下很多作家的“追求”,貌似大有意味,但我们横看竖看左看右看,愣是看不出他对小说有什么想法。“因为我的感觉就是没有感觉”啊!我以为这就是当下许多作家的想法。
在当代小说界,杨争光一直是有想法的作家,但绝不是那种纯形式意义上的张牙舞爪的想法,而是关于各色人等生存处境和存在意味的想法,深入人性与心性的想法,手刃疮疥、刮骨疗毒的想法,杨争光小说的好看,正在于此。”
——《文友》编者按
有趣的是,这篇小说的命运似乎受到其篇名的影响,作者曾在创作谈中谈到:“有人要我把它改成电影,我很乐意,就又有了《公羊串门》的电影剧本。然后,就真像一只串门的公羊一样,“串”了好几家公司。现在,在深圳一家公司的“羊圈”里,等待着上电影。如果这一次上不了,可能还得继续“串”。”
《公羊串门》选读
(一)
几只鸡正在村口觅食,灵巧的嘴不时啄几下,不知啄到了没有。大概没有,因为它们只是啄,并不仰起脖子来。一只公鸡突然伸开翅膀,向一只母鸡紧挨过去。母鸡趔了一下,意思很明显,它这会儿不想。但公鸡想,所以,公鸡并没有因为母鸡趔了一下就不挨了,它拉着一只翅膀,一次次挨着,死乞白赖的。
王满胜和他家的那群羊就是这时候走过村口的。羊们悠然自得的蹄脚搅扰了公鸡。它跳开了,收住翅膀,诚惶诚恐地看着那群羊。
领头的是只公羊,犄角上挂着红绫,很耀眼。还有一只铃铛,在脖子底下吊着。它扬着头,一副神高气傲的样子。它的神气完全来自它良好的自我感觉。它很重要。它不但是公羊,而且是种羊。世上的公羊很多,可种羊就难得了。它是种羊。
(二)
几只鸡正在村口觅食,灵巧的嘴不时啄几下,不知啄到了没有。大概没有,因为它们只是啄,并不仰起脖子来。一只公鸡突然伸开翅膀,向一只母鸡紧挨过去。母鸡趔了一下,意思很明显,它这会儿不想。但公鸡想,所以,公鸡并没有因为母鸡趔了一下就不挨了,它拉着一只翅膀,一次次挨着,死乞白赖的。
王满胜和他家的那群羊就是这时候走过村口的。羊们悠然自得的蹄脚搅扰了公鸡。它跳开了,收住翅膀,诚惶诚恐地看着那群羊。
领头的是只公羊,犄角上挂着红绫,很耀眼。还有一只铃铛,在脖子底下吊着。它扬着头,一副神高气傲的样子。它的神气完全来自它良好的自我感觉。它很重要。它不但是公羊,而且是种羊。世上的公羊很多,可种羊就难得了。它是种羊。
《老旦是一棵树》
《老旦是一棵树》讲述了“老旦”生发仇恨以对抗生活的无聊,选中村民赵镇作为自己的仇敌,不择手段甚至丢弃一家人的颜面与之斗争的故事。
杨争光的《赌徒》获得“首届上海中长篇小说奖”,《老旦是一棵树》入围“上海第二届中长篇小说奖”却终未获奖,陈思和论及此时说到:
陈思和
“我非常惋惜杨争光的《老旦是一棵树》的最后落选,在我近来的阅读记忆里, 这部小说始终排列在当代最优秀作品的行列之中。
老旦是个西北地区的农民,他的愚昧软弱、他的仇恨心理、甚至于他的无赖的报复方式, 都与中国几千年来农民遭遇的极度贫困落后相关联,老旦对人口贩子的恶行一次次对抗的失败,以至最后无可奈何的报复方式( 站在仇人家的粪堆上,化成了一棵象征性的树),把一个民族的愚昧、绝望和自暴自弃的劣根性暴露无遗。
但老旦的所为并不是个人性格上的缺陷,而是与中国几千年来农民遭遇的极度贫困落后及其仇恨心理相关联,老旦在一败再败的情况下只能以极其无赖方式来实行报复。《老旦是一棵树》的叙事工场更为隐蔽,这部作品很让人联想到鲁迅的《阿Q正传》,但其最大的特异之处就是抽去了作家作为知识分子叙事人的角色。
这部作品与上届获奖作品《赌徒》一样,作家以西北人特有的刚硬气质,刻画出愚昧外表底下所蕴藏的最生动最痛苦的活的灵魂,在杨争光的作品里,我感受到了真正的心灵震撼。”
——《从评奖看上海地区的文学创作》;《社会科学》1994年第6期
《How Harry Became a Tree》电影海报
《老旦是一棵树》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一个极富意蕴的文本,它在中外引发的互文实践或可称为“老旦现象”:
2001年,塞尔维亚导演高兰·帕斯卡杰维奇将其拍摄为《How Harry Became a Tree》(《哈里如何变成一棵树》),成为第58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开幕影片,并获金狮奖提名。有心媒体对这次跨文化改编进行了追踪报道:《中国作家一部中篇小说,是如何被塞尔维亚名导演看中并拍成经典的?》
有海外读者称,这个故事还被搬上维也纳的“爱美舞台”,其中甚至有奥地利的法官参演。
在国内,《老旦是一棵树》启发了导演韩杰,创造了《Hello!树先生》中王宝强饰演的乡村青年“树”这一经典形象(据导演韩杰访谈)。
《Hello!树先生》电影剧照
《老旦是一棵树》节选
“我治不了他。”他想,他沮丧了一会儿。
“我一定要治他。”他想,两枚黑药丸一样的眼里闪出狼的目光。
他很快又有了新的办法。
他心气平和地找了一次赵镇。
“我想站在你家的粪堆顶上。”老旦说。
赵镇很奇怪,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老旦。赵镇婆娘愤怒地叫了起来。
“不成,你站在粪堆上我怎么屙屎尿尿。”
“成还是不成?”老旦盯着赵镇的脸。
“你不嫌臭?”赵镇说。
“我不嫌。我想我会长成一棵树。粪堆里都是养分。”
赵镇笑了。赵镇说成,你去试试,我可不管你的饭。老旦说我不吃也不喝。赵镇说没准你真会长成一棵树,我把你砍了做箱子柜子。老旦说那得等多年以后,也许你已经死了。赵镇说那就让我儿子做。老旦说你儿子一打开柜子箱子闻到的全是我老旦的气味。
第二天,老旦就站在了赵镇家的粪堆顶上。双沟村的人像看景致一样一拨一拨来到赵镇家的茅厕跟前看老旦。他们抱着孩子领着孩子或者让孩子骑在他们的脖子上嘻嘻哈哈指手划脚品评着老旦站立的姿势。老旦和他们已无话可说。他感到他的脚纹正在开裂,从里边长出许多根须一样的东西,一点一点往粪堆里扎进去,头发则往上伸展着,如果他是一棵树,它们就会分成树杈或者树枝条儿。
《驴队来到奉先畤》
《驴队来到奉先畤》是杨争光写作时间距今最近的中篇小说,发表于《收获》2011年第6期,同年获《北京文学》“中国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第一名、中国小说学会2011年度排行榜第二名。
《驴队》延续了作者在《棺材铺》《黑风景》等前作中对人性恶的深刻剖析,在表现手法上有了质的突破。在《驴队》中,除了无谓真丑善恶但求痛快的打斗与杀戮外,作者多层次剖析“谋生存的恶”“平庸的恶”“看客的恶”“反抗的恶”等等,其高妙之处在于,作者坚守了暴力的黑色底线,没有赋予反抗者好莱坞式的“英雄”光环——即使有一万个正义的理由,暴力反抗侵略者的“包子”也同样是施暴者。
王春林
张艳梅与王春林说得好:
“小说中的奉先畤是个生死场。原本安宁和乐,世外桃源一般,一支土枪就改变了一切。这是乡土中国的缩影,是文化和历史的试验场,值得我们深刻反思。杨争光写天道——世道——人道——强盗。先人之道和文化传统早已失落,生存不断靠近物欲,是文化衰落而至强盗横行,还是特殊情境里生存的压力,就可以改变一个民族的性格?
小说细致入微地揭示了民众的普遍心理:不敢出头,不愿牺牲,甘当庸众和看客,惯于侥幸和苟安;而对于蝗虫理论的阐释更是让我们悚然一惊:蝗虫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消灭视野中的一切绿色,它们不怕死,铺天盖地,席卷一切,来去没有理由。然而又是多么可怕、盲目、被动的群体意识。
......
小说写出了群众的暴力,活着的绝望......小说结尾,包子扛着那支土枪出走,说“我不会缺少女人的”,显然,这个被害者走上了吴思成和九娃的路,这个才是杨争光最狠的一笔。
——《一支土枪与文化人性的实验场》
《驴队来到奉先畤》选读
九娃给周正良一份名单,把话说得很直白:一,奉先畤该有女人的都有女人,舍得大院的人没有。这不行。二,这一次把筹粮放在第二位,先筹女人后筹粮。筹到谁家的女人就免谁家的粮。三,谁家有可筹的女人都在名单上,到底筹谁家的,你要么召集全村人一起商量,要么按名单挨门挨户去说,说通了谁家就筹谁家。四,名单上没有你女儿。你要是不管,第一个就筹她。你要是不尽心尽力,也筹她。
周正良把眼睛瞪得像死鱼一样,看着屋顶。两只手抓在两个脚腕子上一动不动了。盖舍得大院的时候,他在梯子上给房上揭瓦送瓦,有人使坏,勾倒了梯子,崴了一只脚。他几十天没出门,在家养养他的脚脖子。这几天能下地走动了,但在炕上的时候多。他想让脚好得快一些,一上炕就会用手在脚腕上搓摩。九娃领着土枪手和瓦罐来找他的时候,他就在炕上。九娃说你别下炕搓你的几句话我说完就走。
九娃说到第二句,周正良的眼睛就变成死鱼了,手抓着脚腕不动了。
九娃:我说完了村长。
周正良没反应。
九娃:我走啊。
周正良立刻慌失了,一把拉住了九娃的胳臂。周正良说别别别你别走说了一大串我只记住了三个字,我脑子停在那三个字上不动了后边的没听清。
九娃:哪三个字?
周正良:筹女人么。
九娃:你把这三个字听清就行了其他的不重要。
周正良:重要重要听清了没解开么。
九娃:那我再说一遍?
周正良:不不不,你先说筹女人,你说的筹女人是啥意思?
九娃:奉先畤该有女人的都有女人了,听清了没有?舍得大院的人没有,听清了没有?所以不行,所以要筹女人,给他们每人筹一个女人,这下听清了没?
周正良:噢噢,我好像在睡梦里听梦话呢。世上有这样的事么?
九娃:世上的事无奇不有。世上的事都是人做出来的。就算没有,咱一做不就有了?
周正良:噢噢。你说奉先畤该有女人的都有了,不对么,我就没有。
九娃:那就给你也筹一个,顺便的事。你瞅么,瞅上了给我说,我给你筹。
周正良:不不不,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咱筹了人家的女人,人家就没女人了。人家没女人了咋办?舍得大院的人有了,人家又没有了,是不是?
九娃:你脑子转得挺快的,我还没转到这一层。那就先筹黄花闺女,不够再补。给他们说让他们心放大一点么。他们天天有女人,舍得大院的人一直没有,匀一匀么,哪天我们走了,再还给他们。
周正良:我的爷呀,女人可不是椅子板凳也不是袜子布衫,匀不成吧?
九娃:试么。试一下就知道了。
......
《对一个符驮村人的部分追忆》
2019年,电视热播剧《欢乐颂》中的人物“樊胜美”备受热议,她出身贫寒,工作后努力赚钱,填补家庭经济的无底洞,她的婚姻也因此被拖累,屡遭不幸。日前,23岁杭漂女孩被钱塘江涨潮卷入意外去世。网传,她因常年被父母、弟弟“压榨”被冠以“现实版樊胜美”,“樊胜美”再次成为网友们热议的话题。
在这样的语境下,《对一个符驮村人的部分追忆》的深刻内涵似乎更容易得到大众读者的理解了。作者直指生长“樊胜美”式寒门子弟的文化土壤,在“瓦解了那个所谓‘健康民间’的幻象,揭发了它的内在的黑暗根性”(朱大可语)之际,作者力图厘清中国根深蒂固的宗族观念与村社文化给人造成的桎梏与掣肘,作品中的“刘西奇”拒绝符驮村人的修路要钱的要求,村人骂他“狗日的”,甚至扬言不许其回符驮村。而主人公“他”则对家人、族人乃至村人们的各种要求尽可能地有求必应。“刘西奇”后来有没有能够回村不得而知,而“樊胜美”式的主人公“他”终究在与户族村人的相互纠缠中纠缠至死了,最终“互相唾弃了”,甚至最终连其真实姓名也不可考了。
在这样又稠又粘的“纠缠文化”里,寒门确难出贵子,农民子弟中凡出人头地者,大部分都不得已地被“樊胜美”了,而那极少数的拒绝者则被指责“冷血”“无情”,成为被村户族人长久地道德谴责的标本。只要类似“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这样的词仍是我们教育理念的起点或终点,《追忆》这篇小说将永远具有巨大的现实效应,正如作者本人所说:“我们自造了一杯酒,自己喝,其中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对一个符驮村人的部分追忆》选读
你的根在符驮村你不会不认吧?
当然,他是认的。
全世界人民是一家,符驮村的人更是一家。一九五八年吃大灶全村在一口锅里吃过几年饭你也吃过的记得不?不是一家人你离村时能给你送鸡蛋袜垫给你说那么多好话么?根连根心连心都希望你好啊。(上官月插话:这也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符驮村的人从心里给你鼓着劲。)也常常牵挂着啊。有人正在锄地锄得腰疼了扶着腰忽儿就会想起你的。这样的牵挂可以从符驮村搜罗出一大堆。为什么牵扯?一家人啊。你要是能把你和符驮村说成两家,我们立马就走,不和你费口舌了。
“当然,一家人还是一家的话还是可以这么说的……”
上面是从“根”上说的,你认了就好不认也没关系我们还要和你说“本”。本是啥?本钱啊!你别这么受惊了一样看我们,你没拿过符驮村哪个人的钱符驮村的人也没钱给你,但鸡蛋呢?袜垫呢?那些掏心掏肺的话呢?你不认为这些东西也是你闯世界走天下的盘缠么?这么说好像成商人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商人就商人吧商人也是人还是正时兴的人呢。君子之道行不通行商人之道也可以。以商人之道,你能给那些鸡蛋袜垫和掏心的话还有那么多的牵挂定个价钱么?能算出利息么?话说到这儿我们就抖底子和你说了,总之不管行哪个道我们都要和你有个结果,回去也好给符驮村的人有个交待。
结果是代表团拿出来早已拟好的两份合同,一份依君子之道,一份以商人之道,实质内容当然是一样的:他要下工夫托人托官解决符驮村十几个年轻人的进城问题。
他在两份合同上都签了字。他说这两份合同他都认可。至于代表团离开后他情急之下第二次揪头发的细节,是和第一次大致相同的,“唉啊”一声,揪下来十三根。唯一不同的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像哭一样笑了一阵,然后才朝手心里的那十三根头发吹气。
杨争光是一位具有鲜明创作风格的作家,他的写作独树一帜,具有大西北蛮荒之地的厚重质感,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世世代代的农民的生存状态和性格密码做了生动而深入的描摹。《驴队来到奉先畤》收入了他脍炙人口的名篇:《老旦是一棵树》《公羊串门》《驴队来到奉先畤》《对一个符驮村人的部分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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