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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评书书剑恩仇录「金庸网书剑恩仇录」

第六回 有情有义怜难侣 无法无天赈饥民(上)

■上一回继续围绕营救文泰来展开。

前半节,“常氏双侠”装神弄鬼,神鬼莫测,将张召重借来的押送官兵作弄个够,冲击得七零八落、人心涣散,让人拍手称快。然而有张召重这一硬手在场,“常氏双侠”亦只是大闹一场而已。

后半节,红花会得悉张召重绕小路、奔赤套渡过黄河,将计就计在渡头设下埋伏。此役红花会高手尽出,且使计将大队官兵与张召重分割开来,自以为瓮中捉鳖,万无一失,当可将文泰来救出。岂知张召重强悍之极,以一人之力抗衡会中几大高手,并在混乱之中再度将文泰来抢在手中。在铁甲兵的冲击之下,红花会自顾不暇,再无余力抢夺文泰来,并走失了徐周数人。此是陈家洛接任总舵主以来,遭遇的第一次大败。

一张一弛是文武之道,金庸大师深谙之。故金戈铁马、大音镗镗之后,便是和风细雨、儿女幽情。

周绮在乱军之中与众人失散,满眼望去,全是清兵,随手砍翻了冲到身边的几名,只见兵卒四面八方地涌到,心中慌乱,纵马乱奔。跑了一程,又遇到一队官兵,她不敢迎战,回头落荒而走,黑暗中马足不知在什么东西上一绊,突然跪倒。她此时又疲又怕,(写得真实,面对大军,周大姑娘纵然胆大,也生惧意。)坐得不稳,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后脑在硬土上重重一撞,晕了过去。幸而天黑,清兵并未发现。(作者行文毫不拖泥带水,一笔便将文字转过来)

昏迷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眼前一亮,隆隆巨响,接着脸上一阵清凉,许多水点泼到了头上,周绮睁开眼来,但见满天乌云,大雨倾盆而下,“啊哟”一声,跳起身来,忽然身旁一人也坐了起来。周绮吃了一惊,忙从地上抓起单刀,正想砍去,突然两人都惊叫起来,原来那人是徐天宏。(离乱之际,昏睡良久,醒来之时,躺在自己身边之人,居然是熟悉之人。说来谁肯相信?唯一可以解释的是,徐天宏一直在关注周绮,随时保护于她。)

徐天宏叫道:“周姑娘,怎么你在这里?”(这一句话无异于贼喊捉贼,只是用来掩饰,可说是武诸葛的小小伎俩。)周绮在乱军中杀了半夜,父亲也不知去了何方,突然遇到徐天宏,虽然素来不喜此人,专和他拌嘴,毕竟是遇到了自己人,饶是俏李逵心胆粗豪,不让须眉,这时也不禁要掉下泪来。(当此之时,我见犹怜,岂徐天宏一人乎?)她咬嘴唇忍住,说道:“我爹爹呢?”(第一句问及父亲,有女如此,周仲英老怀堪慰。)徐天宏忽打手势叫她伏下,轻声道:“有官兵。”周绮忙即伏低,(十分听话,不再捣乱)两人慢慢爬到一个土堆后面,探头往外张望。

这时天已黎明,大雨之中,见数十名清兵在掩埋死尸,一面掘地,一面大声咒骂。(红花会战斗力非同小可,清兵死伤颇多。徐周两人并未远离战场,若不是为照顾周绮,以徐天宏之能,自然早已避开。)

过了一会儿,尸体草草埋毕。一名把总高声吆喝:“张得标、王升,四边瞧瞧,还有尸首没有?”两名清兵应了,站上高地四下张望,见二人伏在地下,叫道:“还有两具。”(躺着的未死,站着的不知死之将至,让人好笑。)

周绮听得把自己当作死尸,(若非徐天宏,周大小姐恐难逃活埋之厄)心中大怒,便要跳起来寻晦气。徐天宏一把拖住她手臂,低声道:“等他们过来。”两名清兵拿了铁锹走来,周徐二人一动不动装死,待两兵走近俯身伸手要拉,突然各刺一刀,插入两兵肚腹。两兵一声也来不及叫,已然丧命。(干净利落。两人都使单刀,兵刃未失。)

那把总等了半天,不见两兵回来,雨又下得大,好生不耐烦,口中王八羔子的骂人,骑了马过来查看。(送马的来了)徐天宏低声道:“别做声,我夺他的马。”那把总走到近处,见两兵死在当地,大吃一惊,正待叫人,徐天宏一个箭步,已蹿了上去,挥刀斜劈。那把总手中未拿兵器,举起马鞭一挡,连鞭带头,给砍下马来。(徐天宏重伤之下,仍能杀敌自救)徐天宏挽住马缰,叫道:“快上马!”周绮一跃上马,徐天宏放开脚步,跟在马后。

众清兵发现敌踪,大声呐喊,各举兵刃追来。(幸好没有弓箭手)徐天宏奔不得几十步,左肩上被金针射中处愈来愈痛,难以忍受,一阵昏迷,跌倒在地。(徐天宏中了张召重金针,仍能忍痛连杀两人,亦非常人所能)周绮回头观看敌情,忽见徐天宏跌倒,忙勒转马头,奔到他身旁,俯身伸手,将他一把提起,横放鞍上,刀背敲击马臀,那马如飞而去。众清兵叫了一阵,哪里追赶得上?(徐天宏未抛下周绮,周绮也没有抛下徐天宏,妙在自然而然。)

周绮见清兵相离已远,将刀插在腰里,看徐天宏时,见他双目紧闭,脸如白纸,呼吸细微,(徐天宏危殆矣)心中很是害怕,不知怎么是好。只得将他扶直了坐在马上,左手抱住他腰,防他跌落,(虽然志在救人,不计其他,但周绮已在不自觉间并不讨厌徐天宏了。作者文笔之好,亦在细节细腻之处。)尽拣荒僻小路奔驰。跑了一会儿,见前面黑压压的一片森林,催马进林,四周树木茂密,稍觉安心。(黄河边上有茂密树林,无足称怪)这时雨已停歇,她下了马,牵马而行,到了林中一处隙地,见徐天宏仍是神志昏迷,想了一想,把他抱下马来,放在草地上,自己坐下休息,让马吃草。她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姑娘,孤零零坐在荒林之中,眼前这人不知是死是活,束手无策之余,不禁悲从中来,抱头大哭,眼泪一点一点滴在徐天宏脸上。(眼泪滴在徐天宏脸上,表明一直在看着对方,表明心中对他极深的牵挂。妙哉!作者是写情高手。)

徐天宏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神志渐清,以为天又下雨。(泪如雨下,哀哭之切)微微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一张俏脸,一对大眼哭得红红的,泪水扑扑扑地滴在自己脸上。他哼了一声,左肩又痛,不由得叫了声“啊哟”。

周绮见他醒转,心中大喜,忽见自己眼泪又是两滴落在他嘴角边,忙掏出手帕,想给他擦,刚伸出手,骤然警觉,又缩了回来,怪他道:“你怎么躺在我跟前,也不走开些。”(周绮嗔怪得有意思,是小女儿情怀)徐天宏嗯了一声,挣扎着要爬起。周绮道:“算了,就躺在这儿吧。咱们怎么办呀?你是诸葛亮,爹爹说你鬼心眼儿最多的。”(鬼心眼儿,此话决不会出自周仲英之中,而是周绮所以当然之谓)徐天宏道:“我肩上痛得厉害,什么也不能想。姑娘,请你给我瞧瞧。”周绮道:“我不高兴瞧。”口中这么说,终究还是俯身去看,瞧了一会儿,说道:“好端端的,没有什么,又没血。”(针已入肉,若非细看,自然看不出来。可见周绮虽然豪迈,亦是女儿之性,懂得羞涩避嫌。)

徐天宏勉力坐起身来,右手用单刀刀尖将肩头衣服挑开了个口子,斜眼细看,说道:“这里中了三枚金针,打进肉里去了。”金针虽细,却是深射着骨,痛得他肩上犹如被砍了三刀一般。(张召重金针之利,非同寻常)周绮道:“怎么办呢?咱们到市镇上找医生去吧?”徐天宏道:“那不成。昨晚这一闹,四厢城镇谁不知道?咱们这一身打扮,又找医生治伤,直是自投罗网。这本该用吸铁石吸出来,这会儿却到哪里找去?劳你的驾,请用刀把肉剜开,拔出来吧。”(徐天宏是老江湖,自然事事思虑周全,与周绮全然不同,正可互补。)

周绮半夜恶斗,杀了不少官兵,面不改色,现在要她去剜徐天宏肩上肌肉,反倒踌躇起来。(此处踌躇,乃羞涩避嫌之意)徐天宏道:“我挺得住,你动手吧……等一下。”(徐天宏不懂女孩儿心意,只道是周绮不敢动手)他在衣上撕下几条布条,交给周绮,问道:“身边有火折子么?”周绮一摸囊中,道:“有的,干吗呀?”徐天宏道:“请你捡些枯草树叶来烧点灰,待会把针拔出,用灰按着创口,再用布条缚住。”(江湖汉子,不可不知疗伤)

周绮照他的话做了,烧了很大的一堆灰。徐天宏笑道:“成了,足够止得住一百个伤口的血。”(徐天宏此处揶揄,当非嘲笑,乃心存感激。周绮只是不解。)周绮气道:“我是笨丫头,你自己来吧!”徐天宏赔笑道:“是我说错了,你别生气。”周绮道:“哼,你也会知错?”右手拿起单刀,左手按向他肩头针孔之旁。她手指突然碰到男人肌肤,不禁立刻缩回,只羞得满脸发烧,直红到耳根子中去。(之前寻伤,已不敢细看,此时肌肤相接,更是羞不可抑。谁言周绮只是莽撞无脑之人?)

徐天宏见她忽然脸有异状,虽是武诸葛,可不明白了,(徐天宏谙熟阴谋诡计,却不解儿女情怀,差矣!差矣!)问道:“你怕么?”周绮嗔道:“我怕什么?你自己才怕呢!转过头去,别瞧。”徐天宏依言转过了头。周绮将针孔旁肌肉捏紧,挺刀尖刺入肉里,轻轻一转,鲜血直流出来。徐天宏咬紧牙齿,一声不响,满头都是黄豆般大的汗珠。(刮骨疗伤,剜肉取针,皆非英雄所不能忍)周绮将肉剜开,露出了针尾,用徐天宏的衣衫抹去针尾鲜血,(抹去鲜血,以防手指滑溜,周绮心细)右手拇指食指紧紧捏住,力贯双指一提,便拔了出来。

徐天宏脸如白纸,仍强作言笑,说道:“可惜这枚针没针鼻,不能穿线,否则倒可给姑娘绣花。”周绮道:“我才不会绣花呢。去年妈教我学,我弄不了几下,就把针折断了,又把绷子弄破啦。妈骂我,我说:‘妈,我不成,你给教教。’你猜她怎么说?”徐天宏道:“她说:‘拿来,我教你。’”周绮道:“哼,她说:‘我没空。’后来给我琢磨出来啦,原来她自己也不会。”徐天宏哈哈大笑,说话之间又拔了一枚针出来。(周绮能说上这么多话,将自己的笨事说出来,已对徐天宏毫不设防,大有亲近之意了。作者文笔,当从细处品味,方见佳处。)

周绮笑道:“我本来不爱学,可是知道妈不会,就偏磨着要她教。妈给我缠不过,她说:‘你再胡闹,告诉爹打你。’她又说:‘你不会针线,哼,将来瞧你……’”说到这里突然止住,原来她妈当时说:“将来瞧你找不找得到婆家。”徐天宏问道:“将来瞧你怎么啊?”周绮道:“别啰唆,我不爱说了。”(涉及到终身婚姻之事,饶是周绮毫无心机,也是绝不敢吐露分毫了)

口中说话,手里不停,第三枚金针也拔了出来。(除去了徐天宏的附骨之蛆)用草灰按住创口,拿布条缚好,见他血流满身,仍是脸露笑容,和自己有说有笑,也不禁暗暗钦佩。(对徐天宏的观感,又有了不同)心想:“瞧不出他身材虽矮,倒也是个英雄人物。要是人家剜我的肉,我会不会大叫妈呢?”想到爹娘,又是一阵难受。(之前一心只为照料徐天宏,此时方想到父母。并非周绮无情,只为情已旁生。)这时她满手是血,说道:“你躺在这里别动,我去找点水喝。”(一心可可,只为照料徐天宏)

一望地势,奔出林来,走了数百步,找到一条小溪。大雨甫歇,溪水流势湍急。(文意连贯,字不轻发)将手上的血在溪中洗净了,俯身溪上,突然看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只见头发蓬松,身上衣服既湿且皱,脸上又是血渍又是泥污,简直不成个人样。心想:“糟糕,这副鬼样子全叫他看去了。”(两人落难,相互扶持,彼此不堪之态,尽在对方眼中。)于是映照溪水,洗净了脸,十指权当梳子,将头发梳好编了辫子,(所谓女为悦己者容,此处可当一解)在溪里舀些水喝了。心想徐天宏一定口渴,可是没盛水之具,颇为踌躇。灵机一动,从背上包里取出一件衣服,在溪水里洗干净了,浸得湿透,这才回去。(所谓情急智生,饶是武诸葛,取水之用,计不逾此。)

徐天宏刚才和周绮说笑,强行忍住,此时肩上剧痛难当,等她回转,已痛得死去活来。(写得真切,如若无其事,反倒令人难以置信。)周绮见他脸上虽然装得并不在乎,其实一定很不好受,怜惜之念,油然而生。叫他张开嘴,将衣中所浸溪水挤到他口里,轻轻问道:“痛得厉害么?”(徐天宏遭难,余鱼同亦遭难,徐得周绮疼爱,余得李沅芷钟情。两人之遭际,有相同之处,亦有不同之处。)

徐天宏一直将这个莽姑娘当作斗智对手,向来没存男女之见。哪知自己受伤,偏偏是这个朋友中的唯一对头(对头就对了)护持相救,心中对她所怀厌憎之情一时尽除(难道对周绮就真的十分厌憎?我看不见得)。这时周绮软语慰问,他一生不是在刀山枪林中厮混,便是在阴谋诡计中打滚,(两句将徐天宏生平心性写尽)几时消受过这般温柔词色,不由得感动,望着她怔怔地说不出话来。(温柔受之于霍青桐、骆冰,无足称怪,而受之于周绮,徐天宏不为之奇怪而为之感动,怠期之久矣。)

周绮见他发呆,只道他神志又糊涂了,忙问:“怎么,你怎么啦?”(关心见于词色)徐天宏定了定神,说道:“好些了,多谢你。”周绮道:“哼,我也不要你谢。”(岂能一个谢字了得?)徐天宏道:“咱们在这里不是办法,可也别上市镇,得找个偏僻的农家,就说咱们是兄妹俩……”周绮道:“我叫你哥哥?”(怠期之久矣)徐天宏道:“你要是觉得我年纪太大,那就叫我叔叔。”周绮道:“呸,你像吗?就叫你哥哥好啦。不过只在有人的时候叫,没人的时候我可不叫。”(人前可叫,人后不叫,心中不知叫否?)徐天宏笑道:“好,不叫。咱们对人说,在路上遇到大军,把行李包裹都抢去啦,还把咱们打了一顿。”两人商量好了说话,周绮将他扶起。(两人始以兄妹相称,则情愫暗茁矣)

徐天宏道:“你骑马,我脚上没伤,走路不碍。”周绮道:“爽爽快快地骑上去。你瞧不起女人,是不是?”徐天宏笑笑,只得上了马。两人出得树林,面对着太阳拣小路走。(两人苏醒之时,天尚黎明,经过一番折腾,疗伤取水,用时不甚久。此时向阳而行,当是迎着东方。)

西北是荒僻之地,不像南方处处桑麻、处处人家。(此处照应得是,作者心细如发。亦为后文转至浙江杭州伏笔。)两人走了一个多时辰,又饥又累,好容易才望见一缕炊烟,走近时见是一间土屋。(同处于荒僻之地,铁胆庄有庄园细柳,而此处则只有一缕炊烟,一间土屋。大是不同。)行到屋前,徐天宏下马拍门,过了半晌,出来一个老妇,见两人装束奇特,不住地打量。徐天宏将刚才编的话说了,向她讨些吃的。

那老妇叹了一口气,说道:“害死人的官兵。客官,你贵姓?”徐天宏道:“姓周。”周绮望了他一眼,却不说话。(这个周字,是为儿子叫的。儿子姓周,老子怎么会不姓周?所以徐天宏自称姓周,是大有道理的。一笑。)那老妇把他们迎进去,拿出几个麦饼来。两人饿得久了,虽然麦饼又黑又粗,也吃得十分香甜。(饥饿之下,有食皆甘,其言不虚)

那老婆婆说是姓唐,儿子到镇上卖柴给狗咬了,一扁担把狗打死,哪知这狗是镇上大财主家的,给那财主叫家丁痛打了一顿。回家来又是伤又是气,过得几天就死了。媳妇少年夫妻,一时想不开,丈夫死后第二夜上了吊,留下老婆子孤苦伶仃一人。老婆婆边说边淌眼泪。(人间惨状,不忍一闻。《飞狐外传》中,亦是恶霸欺凌,世道惨淡,后半部书的发展脉络便由此而起。)

周绮听了大怒,问那财主叫什么,住在哪里。(方是周绮怒从心起,欲打不平)老婆婆说:“这杀才也姓唐,人家当面叫他唐六爷唐秀才,背后都叫他‘糖里砒霜’。(秀才作恶,胜过砒霜)他住在镇上,镇上就数他的屋子最大。”周绮问道:“什么镇?怎样走法?”老婆婆道:“那个镇啊,这里往北五里路,过了坡,上大路,向东再走二十里,那就是了,叫文光镇。”(有此秀才镇上称霸,自然斯文荡扫而光,故镇名文光。)周绮霍地站起,抄起单刀,对徐天宏道:“喂……哥……哥我出去一下,你在这里休息。”(初次叫哥,尚不自然,以后便可自然而然了)徐天宏见她神情,知她要去杀那“糖里砒霜”,说道:“要吃糖嘛,晚上吃好吃些。”周绮一愣,明白了他意思,点点头,坐了下来。(周绮爽直,天宏机智,须是如此,二人方谐。)

徐天宏道:“老婆婆,我身上受了伤,行走不得,想借你这里过一夜。”那老婆婆道:“住是不妨,穷人家没什么吃的,客官莫怪。”(老婆婆心底良善,当有福报)徐天宏道:“老婆婆肯收留我们,那是感激不尽。我妹子全身都湿了,老婆婆有旧衣服,请借一套给她换换。”老婆婆道:“我媳妇留下来的衣裳,姑娘要是不嫌弃,就对付着穿穿,怕还合身。”周绮去换衣服,出来时,见徐天宏已在老婆婆儿子房里的炕上睡着了。(徐天宏睡着,一者见其虚弱疲累,二者见其坦荡磊落。)

到得傍晚,徐天宏忽然胡言乱语起来,周绮在他额角一摸,烧得烫手,想是伤口化脓。(徐天宏厄难未去)她知道这情形十分凶险,可是束手无策,不知怎么办好,心中一急,也不知是生徐天宏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举刀在地上乱剁,剁了一会儿,伏在炕上哭了起来。(周大姑娘一为徐天宏伤重而哭,二为自己无能为力而哭)那老婆婆又是可怜又是害怕,也不敢来劝。周绮哭了一会儿,问道:“镇上有大夫吗?”老婆婆道:“有,有,曹司朋大夫的本事是最好的了,不过他架子很大,向来不肯到我们这种乡下地方来看病。我儿子伤重,老婆子和媳妇向他磕了十七八个响头,他说什么也不肯来一趟……”(这个曹大夫也是可恶可恨之人)周绮不等她说完,抹了抹眼泪,便道:“我这就去请。我……哥哥在这里,(要将“我哥哥”三字说得顺溜,对于此时的周绮而言,颇为不易)你瞧着他些。”老婆婆道:“姑娘你放心。唉,那大夫是不肯来的。”(老婆婆此处没有见识,请之不来,刀加于颈,便不得不来。)

周绮不再理她,将单刀藏在马鞍之旁,骑了马一口气奔到文光镇上。天已入夜,经过一家小酒店,一阵阵酒香送将出来,不由得酒瘾大起,心道:“先请医生把他的伤治好再说,酒嘛,将来还怕没得喝么?”(孰重孰轻,已有计较)见迎面来了一个小厮,问明了曹司朋大夫的住处,径向他家奔去。

到得曹家,打了半天门,才有个家人出来,大剌剌地问:“天都黑了,砰嘭山响地打门干吗?报丧吗?”(比之铁胆山庄的派头,尚要大上几分)周绮大怒,但想既然是来求人,不便马上发作,忍气道:“来请曹大夫去瞧病。”那家人道:“不在家。”也不多话,转身就要关门。(周绮此时身着老婆婆媳妇乡下衣服,自然看起来不是什么有钱人家。此人狗眼看人低,哪管他人有病无病?窥一斑而知全豹,家人如此,曹大夫可知。)

周绮急了,一把拉住他手臂,提出门来,拔出单刀,说道:“他在不在家?”那人吓得魂不附体,(小人最怕恶人,是以但凡遇到小人,便无须客气。)颤声道:“真的……真的不在家。”周绮道:“到哪里去啦?快说。”那家人道:“到小玫瑰那里去了。”周绮将刀在他脸上一擦,喝道:“小玫瑰是什么东西?在哪里?”那家人道:“小玫瑰是个人。”周绮道:“胡说!哪有好端端的人叫小玫瑰的?”那家人急了,道:“大……王……姑娘,小玫瑰是个婊子。”周绮怒道:“婊子是坏人,到她家里去干吗?”那家人心想这姑娘强凶霸道,可是世事一窍不通,想笑又不敢笑,只得不言语了。周绮怒道:“我问你,怎么不说话?”那家人道:“她是我们老爷的相好。”周绮才恍然大悟,“呸”了一声道:“快领我去,别再啰唆啦!”那家人心想:“我几时啰唆过啦,都是你在瞎扯。”但冷冰冰的刀子架在颈里,不敢不依。(此段话诙谐恶趣,令人解颐。故知大家手段,直似无所不能。)

两人来到一家小户人家门口,(未言曹家到此路程远近,同在一个镇上,想来也不甚远)那家人道:“这就是了。”周绮道:“你打门,叫大夫出来。”那家人只得依言打门,鸨婆出来开门。那家人道:“有人要我们老爷瞧病,我说老爷没空,她不信,把我逼着来啦。”那鸨婆白了他一眼,啪的一声把门关了。(也是一个爱理不理的,究其平常可知)

周绮站在后面,抢上拦阻已然不及,在门上擂鼓价一阵猛敲,里面声息全无。心中大怒,在那家人背上踢了一脚,喝道:“快滚,别在姑娘眼前惹气。”那家人被她踢了个狗吃屎,口里唠唠叨叨地爬起来走了。(小人遇到恶人,自然讨不了好。是以小人无甚本事,无非狗仗人势,若人势不可仗,还是夹着尾巴为好。▲唠唠叨叨四字用得恰当,小人只能如此。若着以骂骂咧咧,便不确了。)

周绮待他走远,纵身跳进院子。见一间房子纸窗中透出灯光,轻轻走过去伏下身来,只听得两个男人的声音在说话,心中一喜,怕的是那大夫在跟婊子鬼混,可就不知如何是好了。(周绮是个未出阁的大闺女,若遇到闺阁之事,不免要大费周章。)用手指沾了唾沫,湿破窗纸,附眼里张,见房里两个男子躺在一张睡榻上说话。一个身材粗壮,另一个是瘦长条子,一个妖艳的女子在给那瘦子捶腿。

周绮正想喝问:“哪一个是曹司朋?快出来!”只见那壮汉把手一挥。周绮一怔,见那女子站了起来,笑道:“哥儿俩又要商量什么害人的花样啦,给儿孙积积德吧,回头别生个没屁眼的小子。”那壮汉笑喝:“放你娘的臭屁。”那女子笑着走了出来,把门带上,转到内堂去了。周绮心想:“敢情这女子就是小玫瑰,真不要脸。不过她的话还说得在理。”(只此一句,小玫瑰便胜过老鸨和曹家家人)

只见那壮汉拿了四只元宝出来,放在桌上,说道:“曹老哥,这里是二百两银子,咱们是老交易,老价钱。”(看来两人此等交易做过不少)那瘦子道:“唐六爷,这几天大军过境,你六爷供应军粮,又要大大发一笔财啦。”周绮一听又喜又怒,喜的是那“糖里砒霜”竟在此地,不必另行去找,多费一番手脚;怒的是大军害得她吃了这许多苦头,原来此人还帮害人的大军办事。(“糖里砒霜”能够横行乡里,有官方背景,官绅勾结,此其一。)

那壮汉道:“那些泥腿子刁钻得很,你道他们肯乖乖地缴粮出来么?这几天我东催西迫,人都累死啦。”(东催西迫,只是“糖里砒霜”给自己脸上贴金而已,实际上是敲诈盘剥,大发不义之财。▲为大军督粮,以致民不聊生,便为下文开仓赈灾张本。作者将后文情节于不经意间托出,读者却不可放过。)那瘦子笑道:“这两包药你拿回去,有得你乐的啦。这包红纸包的给那娘儿吃,不上一顿饭功夫,她就人事不知,你爱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这可用不着兄弟教了吧?”两人哈哈大笑。那瘦子又道:“这包黑纸包的给那男人服,你只说给他医伤,吃后不久,他就伤口流血而死。别人只道他创口破裂,谁也疑心不到你身上。你说兄弟这着棋怎么样?”那壮汉连说:“高明,高明。”(“糖里砒霜”能够横行乡里,有恶徒作伥,沆瀣一气,此其二。)

那瘦子道:“六爷,你人财两得,酬劳兄弟二百两银子,似乎少了一点吧?”那壮汉道:“曹老哥,咱们自己哥儿,明人不说暗话,那雌儿相貌的确标致。她穿了男装,我已经按捺不住啦,后来瞧出来她是女子扮的,嘿嘿,送到嘴边的肥肉不食,人家不骂我唐六祖宗十八代没积阴功么?那个男的,真的没多少油水,只是他们两人一路,我要了那雌儿,总不能让那男的再活着。”(如此伤天害理之事,在“糖里砒霜”那里,直如家常便饭,说起来理直气壮。作者刻画恶霸入木三分。)那瘦子道:“你不是说他有一枝金子打的笛子?单是这枝笛子,也总有几斤重吧?”那壮汉道:“好啦,好啦,我再添你五十两。”又拿出一只元宝来。(点出金笛,文意陡起)

周绮越听越怒,一脚踢开房门,直抢进去。那壮汉叫声“啊哟”,飞脚踢她握刀的手腕。周绮单刀翻处,顺手将他右脚剁了下来,跟着一刀,刺进心窝。(端的干净利落,大快人心)

那瘦子在一旁吓得呆了,全身发抖,牙齿互击,格格作响。(小人怕恶人,坏人更怕恶人。)周绮拔出刀来,在死尸衣上拭干血渍,左手抓住瘦子胸口衣服,喝道:“你就是曹司朋么?”那瘦子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说道:“求……姑娘……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周绮道:“谁要你的性命?起来。”曹司朋颤巍巍地站起,双膝发软,站立不稳,又要跪下。(原来是个软骨头)周绮将桌上五只元宝和两包药都放在怀里,说道:“出去。”(药和元宝大有用处。“糖里砒霜”能随手再拿出一个元宝,身边元宝当不仅此,若我是周绮,便再搜上一搜,当有更大所获。)

曹司朋不知她用意,只得慢慢走出房门,开了大门。鸨婆听见声音,在里面问:“谁呀?”曹司朋不敢做声。(闲笔不闲)周绮押着他去牵了自己坐骑,两人上马驰出镇去。(此处交代得不甚准确,曹某到小玫瑰家未必定会骑马。前面说了,小玫瑰家是小户人家,也未必有拴马之所。)

周绮拉住他坐骑的缰绳,喝道:“你只要叫一声,我就剁你的狗头。”曹司朋连说:“不敢。”周绮怒道:“你说我不敢剁?我偏偏剁给你看。”说着拔出刀来。曹司朋忙道:“不,不,不是姑娘不敢剁,是……是小的不敢叫。”(哈哈,此不敢非彼不敢,大有战国名家之辩。)周绮一笑,还刀入鞘,心道:“我还真不敢剁你的狗头呢,否则谁来给他治病?”

不到一个时辰,两人已来到那老妇家。周绮走到徐天宏炕前,见他昏昏沉沉的,烛光下但见满脸通红,想是烧得厉害。(情势已颇危险,放过狗头不剁,是大有道理的。)周绮一把将曹司朋揪过,说道:“我这位……哥哥受了伤,你快给他医好。”

曹司朋一听是叫他治病,这才放下了几分惊疑忧急之心。瞧了徐天宏的脸色,诊了脉,将他肩上的布条解下,看了伤口,摇了几下头,说道:“这位爷现在血气甚亏,虚火上冲……”(曹大夫还是有两下子的,可惜为医不仁)周绮道:“谁跟你说这一套,你快给他治好,不治好,你休想离开。”曹司朋道:“我去镇上拿药,没药也是枉然。”

这时徐天宏宁定了些,听着他二人说话。周绮道:“哼,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你开药方,我去赎药。”曹司朋无可奈何,道:“那么请姑娘拿纸笔来,我来开方。”

可是在这贫家山野之居,哪里来纸笔?周绮皱起了眉头,无计可施。曹司朋颇为得意,说道:“这位爷的病耽搁不起,还是让我回镇取药最好。”(曹大夫步步拿捏,自以为智珠在握)徐天宏道:“妹子,你拿一条细柴烧成炭,写在粗纸上就行了,再不然写在木板上也成。”(武诸葛之名不是盖的,随机应变,因地制宜)周绮喜道:“究竟还是你花头多。”(曹某花头亦不少,只是一者为恶,必欲除之;一者行善,内心喜之。)依言烧了一条炭,老婆婆找出一张拜菩萨的黄表纸来。曹司朋只得开了方子。(算计没有得逞)

周绮等他写完,找了条草绳将他双手反剪缚住,双脚也捆住了,放在炕边,再将徐天宏的单刀放在他枕边,对老婆婆道:“我到镇上赎药,这狗大夫要是想逃,你就叫醒我哥哥,先把他砍死再说。”(周大姑娘的安排甚为妥当,便是徐天宏也无过于此。近朱者赤之说,吾今信之。)

周绮又骑马到了镇上,找到药材店,叫开门配了十多帖药,总共是一两三钱银子。一摸囊中,适才取来的五只元宝留在老婆婆家里桌上,匆忙之中没想到要带钱。(周绮本非心细之人,况关心则乱,忘记带钱,亦在情理之中。)说道:“赊一赊,回来给钱。”店伙大急,叫道:“姑娘,不行啊,你……你不是本地人,小店本钱短缺……”周绮怒道:“这药算是我借的,成不成?将来你也生这病,我拿来还你。”店伙道:“这是医治刀伤的药,小的……小的不跟人打架。”周绮怒道:“你不会给刀砍伤?哼,说这样的满话!”刷的一声,拔出单刀,喝道:“我便砍你一刀,瞧你受不受伤?”店伙见了明晃晃的钢刀,双腿一软,坐倒在地,随即钻入了柜台之下。(胡搅蛮缠、不讲道理的周大姑娘,十分讨人欢喜,当真有李逵之风。)

周绮是富家小姐,与骆冰不同,今日强赊硬借,出于无奈,实是生平第一次,心中好生过意不去。(周绮是强赊硬借,骆冰是巧取暗夺)取药上马,天色渐亮,见街上乡勇来往巡查,想是“糖里砒霜”被杀之事已经发觉。她缩在街角,待巡查队过去,才放马奔驰,(周绮也有精细之处,并非一味鲁莽)回到老妇家时天已大明。(交待得是。周绮两度入镇,匆匆便是一个通宵。)忙和老婆婆合力把药煎好,盛在一只粗碗里,拿到徐天宏炕边,推醒他喝药。

徐天宏见她满脸汗水煤灰,头发上又是柴又是草,想到她出身富家,从未做过这些烧火煮汤之事,不由得甚是感激。(不悯其通宵奔波,而感其烧火煮汤,大是,大是!)忙坐起来把碗接过,心念一动,将药碗递到曹司朋口边,说道:“你喝两口。”曹司朋稍一迟疑,周绮已明白徐天宏之意,连说:“对对,要他先喝,你不知道这人可有多坏。”曹司朋只得张嘴喝了两口。徐天宏道:“妹子,你歇歇吧,这药过一会儿再喝。”周绮道:“干吗?”徐天宏道:“瞧他死不死。”周绮道:“对啦,要是他死了,这药就不能喝。”将油灯放在曹司朋脸旁,一双乌溜溜的大眼一瞬不瞬地瞧着他,看他到底死也不死。(小心驶得万里船,此话不假。在周绮强势威吓之下,料曹某人不敢耍滑使奸。观此可知武诸葛但有小智,不具大慧,红花会事业可虑。▲我意以为,当在曹某人身上添上几道伤口,看药效究竟如何。)

曹司朋苦笑道:“大夫有割股之心,哪会害人?”(割股喂鹰乃佛门中事,曹某人能有此菩萨心肠?)周绮怒道:“你和‘糖里砒霜’鬼鬼祟祟地商量,要害人家姑娘,谋人家的金笛子,都给我听见啦。还说得嘴硬?”(周大姑娘都骗不过,只能自欺,不能欺人了。)徐天宏一听金笛子,忙问原因。周绮将听到的话说了一遍,并说已将那“糖里砒霜”杀了。她说到这里,忙出去告诉老婆婆,说已替他儿子媳妇报仇雪恨。(这些时间一直忙着救治徐天宏,未向老婆婆告之弑霸报仇之事,写得十分严谨。)那老婆婆眼泪鼻涕,又哭又谢,不住念佛。(恶人终遭恶报,可谓报应不爽)

徐天宏等周绮回进来,问曹司朋道:“那拿金笛子的是怎样一个人?女扮男装的又是谁?”周绮拔出单刀,在一旁威吓:“你不说个明明白白,我一刀先搠死你。”

曹司朋害怕之极,(有“糖里砒霜”事例在前,周大姑娘嫉恶如仇,那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曹大夫可医伤病,却没有起死回生之本事,不得不怕。)说道:“小……小人照说就是……昨天唐六爷来找我,说他家里有两个人来借宿,一个身受重伤,另一个是美貌少年。他本来不肯收留,但见这少年标致得出奇,就留他们住了一宿。后来听这少年说话细声细气,举止神情都像是女子,又不肯和那男子同住一房,因此断定是女扮男装的。”(李沅芷女扮男装,能骗过同为女子的霍青桐,却骗不过无恶不作的“糖里砒霜”。李沅芷出身官宦之家,未在江湖行走,不识人间险恶,险些送命受辱。)周绮道:“于是他就来向你买药了?”曹司朋道:“小人该死。”(确实该死)徐天宏道:“那男的是什么样子?”曹司朋道:“唐六爷叫我去瞧过,他大约二十三四岁,文士打扮,身上受了七八处刀伤棍伤。”徐天宏道:“伤得厉害吗?”曹司朋道:“伤是重的,不过都是外伤,也不是伤在致命之处。”(曹大夫医术还是好的,在他看来,只要伤不致命,虽重可医。)

徐天宏见再问不出什么道理来,伸手端药要喝,手上无力,不住颤抖,将药泼了些出来。(徐天宏已是虚弱之极)周绮看不过眼,将药碗接过,放在他嘴边。徐天宏就着她手里喝了,道:“多谢。”曹司朋瞧在眼里,心想:“这两个男女强盗不是兄妹,哪有哥哥向妹子说‘多谢’的?”(老于世故之语。李沅芷骗不过“糖里砒霜”,周绮亦骗不过曹司朋。故知世上之事,假作不了真,真亦难以为假。)

徐天宏喝了药后,睡了一觉,出了一身大汗,傍晚又喝了一碗。这曹司朋人品虽坏,医道却颇高明,居然药到病除。再过一天,徐天宏好了大半,已能走下炕来。(徐周能找到这么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运气亦不算坏)

又过了一日,徐天宏自忖已能勉强骑马上路,对周绮道:“那拿金笛子的是我十四弟,不知怎么会投在恶霸家里。(徐天宏早知持笛者为何人,在伤重之时,未向周绮道出,是不忍周绮孤身犯险。)那恶霸虽已被你杀死,想无大碍,但我总不放心,今夜咱们去探一探。你瞧怎样?”周绮道:“他是你十四弟?”徐天宏道:“他到你庄上来过的,你也见过,就是我们总舵主派他第一个出去打探消息的那人。”(至此揭晓了余鱼同下落)周绮道:“嗯,早知是他,将他接到这来,和你一起养伤,倒也很好。”徐天宏笑了笑,(周绮能从金笛想到余鱼同,便不是莽莽撞撞的周绮,而是精明智计的徐天宏了)过了一会儿,沉吟道:“那女扮男装的却又是谁?”(我亦有此一问)

到得傍晚,周绮将两只元宝送给老婆婆,她千恩万谢地收了。(老婆婆良善之人,当有此福报。)周绮将曹司朋一把提起,手起刀落,将他一只右耳割了下来,喝道:“你把我哥哥医好,才饶你一条狗命。以后再见到你为非作歹,嘿嘿,那‘糖里砒霜’就是榜样。我一刀刺进你心窝子里。”曹司朋按住创口,连说:“不敢。”周绮怒道:“你说我不敢?”曹司朋道:“不,不,不是姑娘不敢,是……是小的不敢。”(读至此处,总不免一笑)徐天宏道:“咱们过三个月还要回来,那时再来拜访曹大夫。”曹司朋又说:“不敢,不敢!不……不是英雄不敢拜访,是……是小的不敢当,不敢当。”(曹司朋倒也乖巧了,不敢再招其怒)

周绮道:“你骑他的马,咱们走吧。”两人上马往文光镇奔去。周绮问道:“你说咱们过三个月再回来,干吗呀?”(不当着曹司朋面问,周绮已非向时之周绮,就中自有徐天宏熏陶之功)徐天宏道:“我骗骗那大夫的,叫他不敢跟那老婆婆为难。”周绮点点头,行了一段路,说道:“你对人干吗这样狡猾?我不喜欢。”(徐天宏唬人,还是小智。不足以保全老婆婆性命。)

徐天宏一时答不出话来,隔了半晌,说道:“姑娘不知江湖上人心险恶。对待朋友,当然处处以仁义为先,但对付小人,你要是真心待他,那就吃亏上当了。”周绮道:“我爹爹说宁可自己吃亏,决不能欺负别人。”徐天宏道:“这就是你爹爹的过人之处,因此江湖上提到铁胆庄周老爷子,不论是白道黑道、官府绿林,无人不说他是位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人人都是十分钦佩的。”(周仲英这等英雄好汉,不是人人可学可为的)周绮道:“你干吗不学我爹爹?”(此话问得极是。可见其内心已将徐天宏当作至亲之人了。)徐天宏道:“周老爷子天性仁厚,像我这等刁钻古怪的小子怕学不上。”周绮道:“我就最讨厌你这刁钻古怪的脾气。我爹爹说,你好好待人家,人家自然会好好待你。”(话是说得不错。但好心未必有好报。)

徐天宏心中感动,一时无话可说。周绮道:“怎么?你又不高兴了?又在想法子作弄我是不是?”徐天宏笑道:“不敢,不敢,是小的不敢,不是姑娘不敢。”周绮哈哈大笑,(我亦一笑)道:“也不拣好的学,却去学那狗大夫。”徐天宏笑道:“什么狗大夫?是治狗的大夫呢,还是像狗一样的大夫?”周绮咯咯而笑,道:“是治狗的大夫。”(两人言语投机,开怀畅笑,已是亲密之人了。)

两人一路谈笑,颇不寂寞。经过这一次患难,徐天宏对她自是衷心感激,而周绮也怕有惠于人,人家故意相让,反而处处谦退一步。周绮道:“以前我只道你坏到骨子里去了,哪知……”徐天宏道:“哪知怎样?”周绮道:“我瞧你从前使坏,是故意做出来的。你干吗老是存心怄我呀?我这人叫你瞧着生气,是不?”徐天宏道:“一个人是好是坏,初相识常常看错。我当初哪知姑娘是这么一副好心肠。”周绮笑道:“你那时以为我又骄傲又小气,是不是?”徐天宏笑了笑不答。(两人敞开怀抱,已无隔阂,互相谦让,融洽无间。)

两人等天黑了才进文光镇,找到“糖里砒霜”的宅第,翻进墙去探看。徐天宏抓到一名更夫,持刀威吓,问他余鱼同的踪迹。那更夫说唐六爷那天在小玫瑰家里被曹司朋大夫杀死,(“糖里砒霜”与曹司朋密谋,小玫瑰与鸨婆亲眼所见,“糖里砒霜”死于非命,曹司朋踪影不见,小玫瑰与鸨婆为免惹上人命官司,自然指证曹司朋为凶手,便有了曹杀唐之说。莫名背上此人命官司,料曹司朋不敢对簿公堂,只得亡命他乡,似此老婆婆之命可以保全了。)家里乱成一团,借宿的两人一早就走了。周绮道:“咱们追上他们去。”(虽然没有救得余鱼同两人,但也确知两人未伤性命)


不一日过了皋兰,(在今兰州东北,为丝路重镇,陇西要冲)再走两日,徐天宏在路上发现了陈家洛留下的标记,知道大伙要往开封,去汴梁豪杰梅良鸣家相聚,忙对周绮说了。(前面揭晓余鱼同下落,此处得悉陈家洛大部队行踪)周绮听说众人无恙,大喜不已,她一直记挂着爹爹,此时才放了心,打三斤酒喝了个痛快。(我亦觉得痛快。周绮接连提到周仲英,而不及母亲,只为下文意外救下周大奶奶伏笔。)这时徐天宏肩上创伤已经收口,身子也已复原。两人沿路闲谈,徐天宏说些江湖上的轶闻掌故,又把道上诸般禁忌规矩,详加解释。她听得津津有味,说道:“你早跟我说这些不好么?以前老跟人家拌嘴。”(周仲英虽是英雄好汉,但不会教导儿女,惜哉惜哉!)

这一日来到潼关,(潼关为古名关,北依黄渭,控扼豫陕晋,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两人要找客店,一打听是悦来老店(小说中此店名泛滥,金庸先生为其滥觞乎?)最好。到得客店一问,上房只剩下一间了。徐天宏拿出一串钱塞给店小二,要他想法子多找一间。店小二十分为难,张罗了半天,回来说:“别的店房确实住满了。这位爷和这位姑娘不知是什么称呼?”徐天宏道:“她是我妹子。”店小二道:“既是亲兄妹,住一间房也不打紧啊!”周绮怒道:“要你多啰唆……”话未说完,徐天宏突然一扯她衣角,嘴一努,说道:“好,一间就一间。”周绮一路跟他行来,见他对待自己彬彬有礼,确是个志诚君子,此刻忽要同住一房,又害羞,又疑心,在店小二面前只好闷声不响。(周绮虽然害羞,但没有推却,可知心里已接纳了徐天宏。让周大姑娘心里藏事,本不容易,而前者有未当着曹司朋和老婆婆问及缘故,此时有冒着两人同住一房之风险存而不问,故知周大姑娘大有长进,徐天宏不无功劳。)

到得房间,徐天宏立即把门带上。周绮满脸通红,便要发话,(两人同处一室,徐天宏若欲行不轨,周大姑娘是否半推半就?一笑。)徐天宏忙打手势,叫她不可做声,轻声道:“刚才见到镇远镖局那坏蛋么?”周绮惊道:“什么?带了人来拿文四爷、害死我弟弟的那个家伙?”徐天宏道:“刚才我瞥见一眼,认不真,我怕他瞧见咱们,因此赶紧进屋,待会去探一探。”(行走江湖,便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徐天宏可以做到,周绮无法做到。▲引出了镇远镖局,可以了却一段公案了。)

店小二进来泡茶,问要什么吃的,徐天宏嘱咐后,说道:“北京镇远镖局的几位达官爷也住在这里,是不是?”店小二道:“是啊,他们路过潼关,总是照顾小店的生意。”(原来是熟门熟客)

徐天宏等店小二出去,说道:“这童兆和是元凶首恶,咱们今晚先干掉他,好给你弟弟和我四哥报仇。”周绮想到弟弟惨死,铁胆庄被烧,气往上冲,不是徐天宏极力劝阻,早已拔刀闯了出去。徐天宏道:“你躺一会儿,养一下神。到半夜里再动手不迟。”说着坐在桌边,伏案假寐,不再向周绮瞧上一眼。周绮只得沉住气,斜倚炕上休息,好容易挨到二更时分,实在按捺不住了,拔出单刀,(还是徐天宏沉得住气,能挨到这个时候,实在难为周大姑娘了。)说道:“走吧。”徐天宏低声道:“他们人多,怕有好手。咱们先探一探,想法子把那小子引出来,单独对付他。”(思虑周全,绝不能放过童兆和)周绮点点头。

两人在院子中张望,见东边一间上房中透出灯光,徐天宏一打手势,两人蹑足过去,周绮在窗上找到一条隙缝,附眼往里窥看。(上次周绮在小玫瑰家偷窥,是沾湿窗纸弄个小洞,此处是透过窗上的小缝隙。大家写文章,不仅仅是在细小之处不相犯,更在于镇远镖局的镖头是武林人士,恐有高手,若弄破窗纸,有被察觉之险。)

徐天宏握住兵刃,站在她身后望风。见她忽然站起,右腿飞起往窗上踢去,不由得一惊,忙闪身挡在她面前。周绮一脚踢出,刚刚踢到徐天宏胸前,急忙缩转,这一踢势道过猛,用力收回,不由得倒跌数步。徐天宏跟着纵到,低声问:“怎么?”周绮道:“快动手。我妈妈在里面,给他们绑住了。”徐天宏大惊,忙道:“快回房商量。”(周母失散,不意在此处见到。所谓救人如救火,徐天宏拦阻周绮救周母,若在两人相处之初,周绮势必不依,跟徐天宏不依不饶。)

回到房中,周绮气急败坏地道:“还商量什么?我妈妈给这些小子抓住啦。”徐天宏道:“你沉住气,我包你救她出来。房里有多少人?”周绮道:“大约有六七个。”徐天宏侧头沉吟。周绮道:“怕什么?你不去,我就一个人去。”徐天宏道:“不是怕,我在想法子,又要救你妈妈,又要杀那小子,这两件事总要同时办到才好。”(他人只顾其一,徐天宏则两者兼顾,不然,武诸葛便是浪得虚名。)周绮道:“先救妈妈。那小子杀不到就算啦。”(当是如此,童可他日再杀,周母则须立时相救。)

正在此时,门外一阵脚步声经过。徐天宏忙摇手示意,只听得有人走过门口,口中唠唠叨叨地抱怨:“三更半夜的,不早早挺尸,还喝什么烧刀子?他妈的,菩萨保佑叫这班保镖在半路上遇到强人,将镖银抢个精光!”(哈哈,镖局这伙人好不晓事,偏在三更半夜喝酒。有姓童的小子在,想必平时在店里也是飞扬跋扈,不得人心。)徐天宏听得店小二背后损人,保镖的半夜里要他送酒,因此满肚子不痛快。灵机一动,对周绮道:“那狗大夫有两包药给你拿来啦,是吗?有一包他说吃了便人事不知,快给我。”(狗大夫的医术是好的,药也是不差的)周绮不明他用意,还是拿了出来,问道:“干吗?”徐天宏不答,向她招招手,开窗跳出,周绮跟在他身后。

徐天宏走到过道,悄声道:“伏下,别动。”周绮满腹狐疑,不知他捣什么鬼。等了一阵,不见动静,正待要问,忽见火光闪动,店小二拿了烛台、托了一只盘子过来。徐天宏在地下捡了一块小石子掷出,扑的一声,蜡烛打灭。店小二吃了一惊,骂道:“真是见了鬼,好端端的又没风,蜡烛也会熄。”放下盘子,转身去点火。徐天宏等他转了弯,急忙穿出,火折子一闪,看清盘中有两把酒壶,将那包药分成两份,在两把壶中各倒了一份,(这药下得太也轻松,正是三更半夜好干的勾当)对周绮道:“到他们屋外去。”

两人绕到镖师房外伏定,徐天宏往窗缝里望去,果见一个中年妇人双手被缚在背后,坐在地下。几个人坐着高谈阔论,他识得其中一个是铁琵琶手韩文冲,(果有好手在内)一个是钱正伦,另一个便是童兆和,(此人不可放过,必须点到)此外还有四个未曾见过的镖师。

只听童兆和道:“人家说起铁胆庄来,总道是铜墙铁壁,哪知给老子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哈哈,这叫做:童兆和火烧铁胆庄,周仲英跳脚哭皇天!”(此人好讨嘴上便宜,总不忘自吹自擂,却不知已到了恶贯满盈之时。)周绮在窗外听得清楚,原来烧庄的果然是他。徐天宏怕她发怒,回手摇了摇。

韩文冲神情抑郁,说道:“老童,你别胡吹啦,那周仲英我会过,这里咱哥儿们一齐上,也未必是他对手。他日后找上镖局子来,有你乐的啦!”童兆和道:“照哇!咱们是福星当头,偏偏铁胆周的婆娘会找上咱们来。现下有这女人押着,他还敢对咱们怎的?”(将周大奶奶当作抵挡周仲英的护身符,姓童的小子打得好如意算盘)说到这里,店小二托着盘子,送进酒菜来。

众镖师登时大吃大喝起来。韩文冲意兴萧索,童兆和不住劝他喝酒,说道:“韩大哥,好汉敌不过人多,你栽在他们手里,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下次咱们约齐了,跟他们红花会一对一地见过高下。”一名镖师道:“别人一对一那也罢了,老童你跟谁对?”童兆和道:“我找他们的娘儿……”(嘴上无德,惯是如此)话未说完,突然咕咚一声,摔在炕下。众人吃了一惊,忙去扶时,忽然手酸脚软,一个个晕倒在地。(药效发作起来,高手低手无一幸免)

徐天宏将单刀伸进窗缝,撬开了窗,跳进房中。周绮跟着跳进,只叫得一声“妈”,眼泪已流了下来,忙割断缚着母亲双手的绳索。周大奶奶乍见爱女,恍在梦中,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徐天宏将童兆和提起,叫道:“周姑娘,你给兄弟报仇。”

周绮挥刀砍去,童兆和登时了账。此人一生为非作歹,兴风作浪,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今日终于命丧徐天宏与周绮之手。(童兆和是本书第一等恶人,故在此特特点出。报应不爽,人心大快,可浮一大白。)

周绮挺刀又要去杀其余镖师,徐天宏道:“这几个罪不至死,饶了他们吧。”周绮点点头,收回单刀。(韩文冲险些不明不白地成了周大姑娘刀下之鬼,思之令人心悸。故知交友不得不慎。)

周大奶奶知道爱女脾气,要怎样便怎样,向来任性而行,除了父亲的话有时还听几句,此外谁都劝她不动。见她对徐天宏的话很是遵从,不禁暗暗纳罕。(周大奶奶有所不知,不单单很是遵从,而是言听计从。)

徐天宏在众镖师身上一搜,搜到了几封信,(周绮未搜“糖里砒霜”元宝,此处徐天宏却去搜信)也不暇细看,放在怀内,说道:“咱们快回房去,收拾东西就走。”三人跳窗回房,(来时跳窗而入,此时亦跳窗而出,以免开启门房惊动旁人。)徐天宏执了包裹,在桌上留下一小锭银子作房饭钱,到马厩里去牵了三匹马,向东而去。(放过镖局余众,单杀童兆和,为镖局除去害群之马,镇远镖局想必也不会如何追究了。)


■本书前面数章,作者敷衍情节,端的精彩纷呈,控放自如,让人眼花缭乱,直似一套“百花错拳”。此书虽为牛刀初试,但已颇见天分。在红花会搭救文泰来功亏一篑之后,不接写陈家洛率众续救的情节,反而单写失散的几个人。失落的人中,虽明写徐周,但已暗写余李,一一照应周全,实是行文的好手段。

徐周失散落难,徐天宏更是伤恶病重,依靠周绮找来医生,方始化险为夷。两人一路扶持,初时彼此各不相服,吵嘴不断,到后来互相谦让,以致无所不谈,俨然成了一对“欢喜冤家”,妙在两人俱各不知。

徐天宏在老婆婆家得悉余鱼同行踪,在皋兰得知陈家洛等动向,情节暗中涌动,令人期待。

潼关投店,无意间遇到镇远镖局诸人。在徐天宏的主持之下,周绮不但救下其母,而且手刃仇人,让人大呼痛快。

半节书中,有老婆婆好心收留徐周二人,得赐金之福报,可以安享遐年;亦有作恶多端的“糖里砒霜”和童兆和,先后被周绮一刀所杀,终得恶报。此正为小说劝善惩恶之教义。

※金庸小说,博大精深,逐章逐句,含英咀华,收获颇丰。虽然无法写出颇有研究的文字,但也不无创见,不负一把辛酸。当然更希望大家给予关注,参与讨论,贡献心得,发现更多有价值有意义有噱头的文字、情节和人物,更多层次地展现金庸小说魅力,让金庸小说更好看,更耐看。本人这一抛砖引玉之举,冀望得到众多热爱金庸小说的同仁的认同和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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