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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村的故事「陈村家事(短篇小说)」

长途汽车已经徐徐地开离了同县陈村镇车站,踏上了开往省城的旅途。

改娃爹坐在一个靠车窗的位置,他自从一上车开始,就一直看着窗外。自己耕作了几十年的土地,今天看来是那么的陌生,好像都不认识了,以前没见过一样。

改娃爹疑惑着,他不知道看事物角度的不同是会产生不同效果的。

当汽车启动时,改娃爹看着自己住了几十年的故乡在身后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了,这才在座位上坐好。这是他第一次坐汽车去省城,心里有些激动,更为激动的是,他这是去看儿子,看他在省城打工的大儿子——改娃。

改娃是去年秋天的时候去省城打工的。说起这件事,改娃爹的心里难免又难过了起来。

去年夏天,改娃高中毕业了,并且在高考时考上了省城里的一所大学。这娃一向学习好,从小到大不知道得过多少个第一名和三好学生的奖状,家里的墙上贴得满满当当的。这次高考,又考上了那么好的学校。改娃爹可是给高兴坏了!这可是件天大的喜事呀!他们这个穷地方里多少年也没出过一个状元呀!他这个当爹的可算是露脸了。加上见到他的人都说他这个大儿子真是有出息,将来是个人物之类的话,就更让老头子飘飘呼呼的,好几天都找不着北了。

可高兴归高兴,露脸归露脸,有一件事还是让改娃爹从万里云端一脚跌了 下来:这念书需要的学费,可也是够吓人的呀。他们这穷乡僻壤的,都是穷苦的庄稼人,虽说这两年吃饱穿暖了,可谁也不富裕,哪儿来那么多现钱,一时间上哪儿弄那么一大笔去呀?

改娃爹拉下老脸在亲戚朋友村里乡亲那里东凑西借,老汉一辈子都没有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过人。村里的乡亲们也仗义,只要有的二话不说都拿给改娃爹,他们也知道村里出个大学生是多么不容易,也都盼着自己的子辈孙辈们不再过他们过了一生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可架不住都穷,跑了一圈,加上上门送来的,连学费的一半都没凑够,都穷,穷亲戚连着穷亲戚,都不易。

正在改娃爹为乡亲们的慷慨感动不已,也为儿子学费凑不够一筹莫展的时候,村里要好的几个老哥们来了。

改娃爹知道这些老哥们为了改娃的学费,几乎是倾其所有,尽了自己最大的全力,改娃爹已经感激不尽了。老哥几个进门后,先是一言不发闷头抽着烟锅,过了大 概一袋烟的功夫, 老汉们这才慢慢吞吞地说出了一个主意,他们要和改娃爹一起去找树老汉,说树老汉的孙子柱子在外面包工程,这几年发了财,瞅人家那院子盖得,简直就是.....

看在孩子和乡亲的份上,他还不至于.....可话还没说完,改娃爹却跟这几个人急了,脸红脖子粗地说几位老哥们的心意他领了,可自己就是砸锅卖铁,典房当瓦也不会去跟那个老东西低头,哪怕改娃这大学不念了也不去跟那老东西说软话!

改娃爹大发肝火,使得这几个老哥们不敢再吱声,他们知道改娃爹这倔老汉的牛脾气,也知道他心里是放不下以前和树老汉结下的冤仇,所以憋了那么久才说出这个主意,看着改娃爹发那么大的脾气,就都知趣地各自散开了。

改娃爹正为刚才那事窝火,为该上哪去凑这学费钱而难帐的时候,改娃从外面进了家门。这娃自从接到录取通知书后就闷闷不乐,他也知道家里的情况不好,一直就闷头不吭声,这几天更是早出晚归的,可能也是在为自己上学的事奔波。他这个爹没能耐呀,让娃这么高兴的事也喜不起来。

改娃进门后径直来到他爹跟前,无声无息地跪在地上,说:“爹,恕儿子不孝,这个书我不念了,我知道爹的难帐,为了我上学的事把村里都跑遍了,落下了不少账。我不想让爹为难,让爹这么大岁数还要为我操那么多心。话再说回来了,就是他去上学了,借下的这些钱以后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还上,往后还有换娃,我不能让爹妈为了我们兄弟俩再受苦受难。能念到高中毕业就我已经很知足了,数数这村里能有几个?而且弟弟换娃马上也要上高中了,我不能再增加家里的负担。我想过了,跟别人一样去省城打工,一来可以帮补家用,让爹娘过几天好日子,二来可以供弟弟读书,将来换娃念了大学,也就算是帮我圆了这个梦 了。”

改娃爹当时就难过了起来,多懂事的娃呀,可偏偏遇上这么一个没用的爹:“改娃,是爹妈没本事,耽误了我娃的大好前程,可你爹真不能去向那个老东西低头.....”

改娃知道爹嘴里的那个“老东西”指的是隔壁的树爷,可他没顺着这个说,反过来劝爹,说:“爹,我不上大学也没啥,到还可以一边打工一边读书,到时候还是能拿个大学文凭。爹,您老人家就别操心这个,只要以后能好好供换娃就行了。”

改娃非常坚决地要去打工,任谁也劝不住,过了几日,背着铺盖卷上了去省城的汽车。

看着儿子坐的汽车在扬起的一片尘 土中缓缓开走,改娃爹的心里真不是个滋味。改娃还不到二十岁,刚才送娃上车的时候看他挤在人群中那么小,这到了城里咋能干活呢?听说乡下人去城里都只能卖苦力,娃还这么小,咋能吃得消呢?娃从来没有离开过爹妈,没一个人出过门,要是遇上个难事,娃要做难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临走时娃他妈给娃带的干粮也不知够不够吃?衣裳够不够穿?唉!还不如当初拉下这老脸这改娃一走,牵动着的可是改娃爹的心响!

是啥事让改娃爹置自己儿子的前途命运于不顾,不去向那个村人嘴里说的有钱的树老汉借钱呢?这事还得从50年前说起。

那时,改娃的爷爷还在世,而改娃家和树老汉家关系也不像今天这样。

改娃爹的爹和树老汉是堂兄弟,而且同岁。所以两人关系特别好。因为他爹是这一房的独生儿子,树老汉又是那 一房的长子,所以两 人成亲后就住在了他们的父亲从祖辈那里传承下来的,现在是一院分成两院的老宅里。

两人从小起长大,又是隔壁邻居的住着,两人同一年成的亲,娶的又是山洼头的姐妹俩,第二年,两人一同做了爹,又都是大胖小子……你说这既是兄弟又是挑担(指姐妹俩的丈夫之间的关系)的俩人的关系还能不好?还能不亲?

平常日子,他爹和树老汉一起下地干话,两个女人就在一起做话计,要么在你家,要么在我家,边做边聊聊家长里短,两家的孩子放在一块,呀呀学语,真是其乐融融。到了饭时候,女人起身回家做饭,有时干脆就两家合成一家吃,两家的媳妇——姐妹俩在厨房里忙忙活活,两家的大老爷们兄弟俩在院子里喝茶聊天。

到了赶集的日子,女人们抱上娃,男人们套上车,几个人干干净净齐齐整整的一出门,惹来了这四邻八乡多少赶集的人艳美的目光。

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且夕祸福。这一年的秋天,雨季似乎特别长,雨水也特别多,有时一下就是四五天停不下来。

因为地势的原因,两家院中那堵界墙,被聚集的雨水泡的时间太长了,墙根子已经被浸透了。那天雨刚刚有点小了,天还阴沉着飘着毛毛细雨,他爹就拿着铁锨来到院子里,说是去铲出一条小沟,把聚集在墙根底下的雨水排出去。谁知道这雨还不知要下多久,省得到时候把墙闷倒了。可还没动几锨,那被泡的过久的界墙突然间塌了,直奔他爹砸来,正好把他老人家埋了在那聚集的雨水中,等人们把他刨出来的时候,他的脸涨得青紫,鼻中已经没了气息,没等送到卫生院,就断气了。

那时改娃爹还是个吃奶的孩子。

可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他爹没死多久,树老汉的媳妇,也就是两姐妹中的姐姐,在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因为难产,留下了一个刚来到世上的婴儿和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撒手西去了。可怜的树老汉守着这一大一小两个嗷嗷待哺的奶娃子,真是愁得死的心都有了。

这时他娘来了,忍着丧夫丧姊之痛,把那俩孩子接到自己家来,含辛茹苦, 和改娃爹一起当成自己亲生的一般养育。

在改娃爹的记忆中,他的母亲总共有三个儿子,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一个自己。哥哥和弟弟都和他一样管娘叫“娘”,自己也和那兄弟俩一样管树老汉叫“爹”。

那时树老汉每天一个人下地干两家的活,娘在家一个人看两家的娃,晚上树老汉回家时娘都已经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他们三兄弟齐齐跑出去把“爹”迎进家门,那兄弟俩倒没什么,可每当自己叫树老汉“爹”的时候,“爹”好像特别高兴,准要把自已抱起来在空中转上几圈,弄得那兄弟俩挺不高兴的,娘得哄他们好半天才行,而娘的表情也总是很怪,好像有点害羞似的。

他们大一些的时候,娘就把他们留在家里自己玩,自己也和树老汉一起下地干活了。她老人家白天在地里干重活,晚上回家又缝补浆洗,她承受着生活中所有的不幸与痛苦,坚强地支持着两个摇摇欲坠的家。

他娘和树老汉谁也没有再婚,把改娃爹和那兄弟俩都抚养成人,各自娶了媳妇,两兄弟才回到自己家中和树老汉一起生活。

后来他们又有了娃,但他们还是把他娘当亲娘一样孝敬着,以至于很多年里,他娘都是村里公婆们训导儿媳妇时的正面典型。

直到有天晚上被村人发现她和树老汉在村东头的老槐树下。

第二天一早,业余文化活动极其贫乏的村人便将这谁也无法定性的事件,极为丰富地添油加醋地演绎成一段风流韵事,并很快一阵风似的传开。说他娘是什么驾驴踢死人,说他爹的死还不一定也是怎么回事呢,还说他也不知是谁的种……种种邪乎的话难听的话顷刻间在村里的空气中四处弥漫。

那时的树老汉黑着脸,蹲在自家院子当中句话也不说,一口接一口地砸吧着烟袋锅子,而他那可怜的娘却在流言四起的那天夜里用一条粗麻绳在自家墙根底下的那棵枣树上结束了自己苦难的一生,被改娃爹救下来后只说了一句:“……我是清白的”。

那一年改娃爹刚做爹,改娃还是个吃奶的孩子。

改娃爹那时正值年轻力壮,他听到村里的流言蜚语越传越不像话,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他只想保住娘的名誉,想去找树老汉去拼命。可他和树老汉家的那两个儿子却情同兄弟,他们也在为娘的死伤心流泪,在娘的灵前长跪不起。

他不想再增添他们的痛苦,也不想往自己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这么些年里他们已经是亲兄弟一般了。但从他却不能不恨一个人,那就是树老汉。

自从娘自尽的那个夜晚起,他对树老汉也埋下了仇恨种子。是那个不要脸的老汉才使得娘自尽而死,使得娘清白受辱,他不相信娘会做出那般不知羞耻的事,肯定是那个老不死的逼她的.....

从此,他娘上吊的那棵老槐树成了他心中最最耻辱的象征,而院子中间那堵自他爹死后就一直坍倒着多年没有修复的界墙,也被他用准备过冬时烧火用的玉米杆,严严实实地给堵了起来。

其实那界墙已只剩下不到半人高,有几处因为他们小时候为了来去方便,不走大门跳墙头过去来过去玩,已经磨得和地面已经差不多高了。 那矮矮的坎儿,被磨得光溜溜的,那上面记着多少童年的欢乐,那上面也记着多少亲情的诉说。那时多好啊,可现在,被玉米杆堵止的墙看起来是那么的荒凉,秋风吹来时发出瑟瑟的声音好像娘在哭,而娘结束生命的那棵枣树就在墙边上。

一堵墙,送了爹娘两条命啊。

自此以后,两家就结束了往来。更确切地说,是改娃爹中断了和树老汉家的一切往来。包括那两个和自己情同亲兄弟的树老汉的两个儿子,一概拒而不见。而且这种类似于仇恨的情感,在改娃爹的心里 一扎就是将近 20年。.....

满载着人的进城的汽车沿着在黄土塬上修成的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一路摇摇晃晃地走着,车窗外头一眼望去都是玉米收割后留下的光秃秃的塬上的梯田,人们正在自家地里干着活路,收秋是一件多么令庄稼人高兴的事,那丰收的喜悦是可以冲淡一年中所有付出的所有辛劳。

可改娃爹今年却差点被这秋收的“喜悦”急出病来。

今年收秋那几天天气一直不太好,太阳也不出来,老天爷一直阴沉着脸。农民们都知道,必须趁着天还没开始下雨的时候,把地里的庄稼抢收回家,并且种上冬小麦,否则,不能及时上种还不说,下个三五天一个星期的,那满地的玉米将有可能就霉烂在地里,这半年的辛苦就白费了。那造成的损失该是多么大。

改娃家劳力少,改娃妈身体又不好,就是因为年轻的时候太劳力了,地里活多又只有他一个人干,所以生了改娃不久就下地帮忙,这都是给累的,现在一年四季都病病秧秧的。今年改娃又不在,就只着有改娃爹和换娃两个人了。换娃上初中了,可那个头又矮又小,怀着的时候就没什么好东西有吃,长大了就跟细麻杆今似的,起不了多大作用。

可是,却来五六个年青小伙子说是要帮他天们收秋。一个个身强力 也壮的, 说是同改娃一起在省城打工的哥们,改娃被留下值班,不能 回开来了,就特别招呼他们 里来帮着收秋。

改娃爹真且是千感万谢,真想不到能还有这雪中送炭的事。

人多就是好干活。

几个人同改娃爹一块干,没用一天功夫,就把地里的玉米收到家中,又帮着犁地、播种等等等等,反正把该做的活都做完了。

可当换娃和他娘把饭送到地头时,他们却要告辞走了。改娃爹死活不让,说是辛苦了一天昨能连顿饭都不吃,这说出去还不让人家笑话。几个人说是还有几个弟兄的家里还没收,他们要去帮忙。改娃爹看拦不住,就往怀里塞了两馒头,又逼着他们一人吃了一大碗饭,才放他们离开了。

改娃爹高兴坏了,不但是因为丰收的喜悦,更是因为自己的改娃。念过书的娃就是能干,去了省城没几天,就在一个建筑队找到了活干,来信说还挺轻松的,因为他念过高中,所以帮着包工头记个账、跑个腿啥的,不费力气,还不少拿钱,几乎每个月都会寄钱回来,不少呢。改娃爹用改娃寄回来的钱,给改娃妈卖药,给换娃交学费,还存了一些,他打算把这存下来的钱,日后给改娃娶媳妇的时候用。再怎么说也是娃挣下的辛苦钱,用也要用在娃身上,只要娃们能过上好日子,自己和他娘也就算跟着享福了。这不,现在又有这么多一块干活的兄弟们来帮自家收秋,这让他在村人面前极有面子,大家伙在一块聊天的时候也都对改娃爹说:“咱改娃就是能,不但能挣钱回来,还落下这么好的人情,就是好!就是不一样!”说的改娃爹乐地嘴都合不上了。

其实改娃爹存钱不仅是要给儿子娶媳妇用,还有一件事,他跟谁都没有说,他是想等存够了改娃娶媳妇用的钱以后,再用多余的钱把自家和树老汉家院中的界墙修起来。

柱子是树老汉的大孙子,也就是他那个大哥的长子,听说在外面搞了包工队,这几年挣了点钱,把他家的老宅重新修了一遍,那叫气派。但是唯独没动两家的界墙,那堵改娃爹用玉米杆堆起的墙,跟柱子新修的房子看着咋就那么不协调。想到墙,就又让人想到了以前的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得把那墙修起来,一来彻底断了两家的来往,二来也让那老东西看看,不光他的孙子会挣钱,我儿子也会。

忙完收秋,改娃爹和老伴商量,想进趟城,去省城看看改娃,也去谢谢那几个帮忙的青年人。他让改娃妈把他家枣树上结的枣子捡大的捡好的准备了整整一大筐。第二天一早就带着红彤彤的大枣和改娃妈烙的锅盔,上了汽车。

......

汽车还是那么摇摇晃晃地走着,但已经明显到了平原地带,没有土塬的弯弯曲曲沟沟坎坎,一眼望去一马平川的,让人的心胸也跟营开阔了很多。

其实他们家和树老汉家的这些事,他也不是没有想过不去计较了。你说事情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再这样咬着不放也没啥意思。再说都是街里街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别人还好说,就是见着树老汉那两个儿子,他总是别扭的要命,尤其是这几年,人渐渐地都老了,见了面,看着对方已经满头白发的,更是不忍心。他也能感觉出那弟兄两个都多么想和他打招呼,他又何尝不是这样、但他总是一扭脸,看着其他地方硬着头皮过去了。

还有柱子,这娃也懂事,不知咋的,从小和他家改娃要好,为了在一块玩,俩娃不知道挨过他多少次骂,但柱子从来不记仇,见了他还是恭恭敬敬地按辈份叫他二爸(也就是二叔),可他自己从来也不给娃个好脸色。

记得柱子结婚那年过年,娃领着新媳妇来给他拜年,他却把街门一关,面都不照。改娃妈看不过去,把门打开,偷偷塞给媳妇了一个红包,悄声说了不少安慰的话,打发他们回去了。

回是回去了,可新媳妇却还是把红包塞回到改娃妈手里,说是心领了,只是来给二爸二婶磕个头的。自己老伴流着眼泪让柱子和媳妇收下,说不多是个心意,这么些年都这样,今天是柱子的好日子,就让她尽尽老辈的心吧。

柱子忙陪不是说了好些安慰的话....这他都听见了,但只能装着不知道。当初是他把两家一墙隔开的,如今怎么让他拉下脸再和那家人有往来?再说,他们怎么会知道在夜深人静,睡不着看觉时,他看着那堵枯杆堆起的墙,想起那惨死的爹娘,是多么的伤心,多么的委曲呀!

.....

车窗外的景色已经完全是一派都市的气息了。改娃爹平时也只是偶尔逢集时到镇上逛一逛,连县城都没去过。这一下到了省城,改娃爹才知道原来外面还有这么好的世界呢。这马路上划得一道一道又是黄又是白的,像是小学校里开运动会时划的跑道。宽得像碾麦子的场院,光溜溜的,汽车也都像小学生样排着队走在上面....还有这城里的女人,可真会打扮,一个比一个时髦,看上去都比他们县剧团的那个最漂亮的花旦演员还漂亮。就是咋有的红头发有的黄头发.....还有这楼,哎呀,那么高,咋盖起来的呢!他想不出人在那么高的楼上,咋住呢?还不得吓出个神经病来,看都不敢往下看,还咋住呢....

看够了这城里的西洋镜,改娃爹才又回到了他此行的目的上。他发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他不认得路。这么大的省城,他咋找他的改娃呢?

其实改娃爹此次来省城找改娃,是那天他只听帮他家收秋的那些小伙子吃饭时,说改娃娘做的饭比他们老关庙附近的饭馆做得还好。他问你们在老关庙干活呢?那个小伙子刚要回答,就被那个像是领头的拿眼睛眼回去了。改娃爹想可能人家不愿意把自己在哪里做活在外宜扬,就是怕自己去感谢。肯定在老关庙附近的一个工地干活,可是这老关庙又昨走呢?他真是一点也不知道了。他来的时候,也没有想到省城这么大呢,他也就以为跟县城差不多呢。

这可昨办呢呀?

咋办?打听着找。

改娃爹边打听边走,这听惯了普通话的城里人听他这个方言还是有点费劲,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老关庙附近的一个建筑工地。可是向人一打听,都说是不认得叫改娃的。改娃爹就告诉人家,他儿子在这干活,是同县陈村的,名字...

还没等改娃爹说完,那些工人忙说:原来是陈总的父亲呀,陈总今天没来工地,快叫小刘,他知道。

众人叫来小刘。小刘听说是陈总的父亲来了,一溜小跑跑了过来,见了改娃爹连忙说:“陈总今天不来工地了,他有些感冒,在家休息呢。您老人家来,陈总知道吗?”

改娃爹连忙摇头,心想,难道改娃真的混得好,都成了啥陈“总”了?其实改娃爹也弄不清这个“总”到底是啥官,可能就是“总管”,也就是相当于管家吧,他挺高兴的。

那个叫小刘的又接着说,“我就说么,您老人家来的,咋还没人去接呢。再说来也得先到家里去嘛。是这,就让我送您老人家回去吧?”

这个为了巴结领导的小刘,不由分说地把改娃爹扶上了一辆面包车。

糊里糊涂地改娃爹跟着一路上热情的说这说那的小刘被汽车拉到了一个地方。

进大门时,他注意到,门口站着两个穿得整整齐齐的小伙子,穿着像警察又不全像警察的衣服,看到他们进门还给敬礼呢。

改娃爹从来没见过这阵势,想:了不得了,只是说改娃在城里干得好,这好得都住上警察看大门的高楼了。

也顾不得想这是啥地方了。车停稳后,那个小刘扶他下着,帮他拎着筐,把他领到了一幢楼前。这楼就和刚才自己在街上看到的那种楼一样,仰着头也看不到顶,楼直四周围还种着花草,他想可能城里人说的那个公园就差不多是这个样子的。

小刘又带他上了楼,坐的是电梯。来到一户人家门前,按了按铁门上的一个小红疙瘩,“叮当叮当"响了两声,里面就有了开门的动静。一个像大街上一样时髦的女人开门出来了,改娃爹一看吓了 一跳, .....这不是柱子的媳妇吗?结婚的时候他见过。

开门的人也也愣了一下,随即连忙招呼改娃爹进去:“二爸,您老人家来了!快进屋快进屋!”上来扶着改娃爹的胳膊进了门。

改娃爹这时已经完全懵了,这到底是咋回事呀?改娃住的屋里咋有柱子的媳妇呢?

进门后,改娃爹看到这屋里头的家具摆设,简直跟电影里的皇宫差不了多少,这地擦得干净得能当镜子照,墙也雪白雪白....

直听到一个男人的招呼声,他才缓过神来。柱子!原来是弄错了,这伙人,咋把他拉到柱子家来了?真是的,扭头就要往出走,柱子一把拉住改娃爹的胳膊:“二爸,来都来了,你就坐下喝口水嘛,这么些年了,你还没到娃这屋里来过呢吧?”

柱子这是客气话,想留下改娃爹。改娃爹却气呼呼地说:“是,没来过,你家门槛高,我们这些穷人咋进来呢?”

柱子咧嘴笑了:“二爸,谁进不来,您老人家还进不来么?只要您不嫌弃,住到这里都行,我给你养老。”

话说到这儿,改娃爹突然一啪眼前的茶几,“养老,我害怕我还没老就叫你气死了!”

柱子赶紧止住了笑,“二爸,这话是咋说的?这.....”

“算了算了,跟你个小娃娃也不值说这么多,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个老东西能教出个啥好来。”改娃爹打断柱子的话,“他们把我领错了,我才来这儿的。我是来找改娃的,我走了。”说罢就又要往出走,刚走到门口,还寻思着这门咋开的时候, 又有一个声音说话了:“爹!你先不要走嘛。”

改娃爹回头一看,竟然是改娃。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果然是改娃!他不知道这是昨了,今天到底是啥日子,咋净遇到怪事呢。

改娃和柱子把改娃爹扶着坐下,柱子媳妇瑞上热腾腾的茶。改娃这才说出了事情的真象……

他爹在村里东拼西凑地为自己借学费的时候,改娃正在院子里愣神,他不知道爹能不能借到钱, 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去西安上学,更不知道自已将来的命运如何。这时候,墙根底下的玉米杆里传来了几声蛐蛐叫,他一听就能听出来是柱子哥在墙那边的叫声,这是他俩的暗号。他也回了两声,就来到了他俩经常见面的老地方。

原来柱子的爷爷,也就是树爷爷知道改娃考上了大学,也知道他家里肯定没有钱付学费,更知道就是自己亲自拿着钱送过去,改娃爹也不会收。所以就让柱子去找改娃出来,出了个主意,要改娃跟他爹说出去打工,其实是柱子替改娃交了学费,让他继续上学。

树爷爷知道改娃从小学习好,不像柱子,他不想这么好的一棵苗苗因为没钱交不起学费给耽误了。

改娃开始说啥都不同意,他清楚爹的脾气,爹要是知道了是柱子替他出学费,而且他还骗他爹,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树爷爷说:“你尽管跟你哥去,出事了有我呢。我娃你就放心地念书吧,其他事情一概不能要操心。柱子,改娃能不能念好书就看你了,你要是让你兄弟分了心,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柱子连忙答应着,又劝改娃,这才有了上面的那一幕,改娃也就顺顺利利地来到了省城,进了他梦寐以求的 大学的门槛。

柱子让改娃跟家里人说说他在工地干活挺好的,还以改娃的名义给家里寄钱。这一年多来,学费、生活费、饭费所有的费用都是柱子给出的,改娃只不过是放假时帮柱子点忙。就连这次收秋改娃学校有事回不去,也是柱子派人去帮的忙。而且这么多年,柱子哥做得这么多的事,都是树爷爷的主意,他老人家一直默默地在关心着改娃和弟弟换娃,还有们他们全家。

听到这儿,改娃爹的脑袋就像要炸了一样,这一年了,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自己仇恨了几十年的人,却帮着儿子念书,帮儿子给家寄生活费。自己还洋洋得意,以为儿子有出息、能干,还在村人面前显晃,这不是自己往自己脸上打巴掌吗?这不是让他在全村人面前再丢 一次人吗? ....气得改娃爹嘴唇青紫,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柱子和改娃连忙给揉胸拍背,好不容易缓过劲来。这时柱子说话了:“二爸,我知道您生气,我们没有及时告诉您,是我们的错。可我们也怕,怕万一有个闪失……我兄弟这辈子不能再像我这样没文化的过了,所以就瞒着您,我们错了,您老人家就原谅我们吧!”

舒了一口气,柱子又说:“从我懂事起,爷爷就跟我们讲,隔壁的二爸和我们是一家,因为爷爷以前有些事做得不好,二爸生气了,所以现在暂时不和爷爷说话了。可是,我们还是一家人,你们谁也不许不理二爸家的人,不管发生任何事,他都是你们的二爸,改娃他们也是你们的亲兄弟,有事要帮忙,明着不能帮就暗着帮,总之,要像孝敬你爹你妈那样孝敬二爸二婶,要像爱护亲弟弟那样爱护改娃他们,记住!其实我听我爹说过咱们两家以前的事,自从我奶奶和二爷去世以后,爷爷和二奶奶是产生了很深的感情,可是两人真的没有啥越轨的行为。那天我爷和二奶奶在村东头的大树下见面,其实是二奶奶知道自己身体有病不久于人世,找我爷去交待后事,她让我爷在她走后多照顾照顾你,说你脾气不好她不....结果第二天就传出那么多的闲言碎语,二奶奶为了清白上吊了,可爷爷他....他却每次挨您的骂后,我回去使性子说再也不和改娃玩时,爷爷就会软的硬的一起上,不许我再说这样的话。有一次我实在受不了,因为这事顶了爷爷的嘴,爷爷把我一顿臭打后让我爹我妈一块认错....我结婚时去看望您,您不见我,爷爷难过的晚饭都没吃,我们看着都心疼,可他依然叫我们孝敬您,他说他做错了事,我们做儿孙的替他受过,也算应当。我在城里买了房子,要接他来住,他不答应,说是要在老宅陪我二爷、 二奶奶。 还有我重修老宅的时候,本想把我们两家的界墙也一块修了,可爷爷听说后,把我一顿好打,说我这是要绝了他的活路,我从来没见过爷爷发那么大的火,吓得我都不敢出声,直到我说再也不敢了,连我爹也跟着跪下了,这才罢休。那天晚上爷爷坐在界墙边上哭了,谁也不敢去.....这些年爷爷憋屈的不行呀!去年改娃的事,愁得他老人家几宿宿的睡不着觉,整天唉声叹气的。原本他想亲自去您那边说明情况,劝您让改娃去上学,可我爹和我三爸劝住了,是怕您不要答应,他老人家再有个好歹的,所以就一块想出了这个主意。二爸,你别生气,原谅我吧。可是您千万别让改娃跟您回去,我求您了,求您了,替我爹、我三爸,更是替那活不了多久的爷爷……”

“别说了孩子,别说了,是我对不起你们哪。我白活了这么多年,昨还连个娃都不如,我真 是老糊涂了呀! .....”说着说着,顺着那满脸的皱纹,老泪纵横。他伸出那布满老茧的双手,把眼前这两个孩子揽在怀里,三人抱头痛哭……

任凭柱子和媳妇怎么热情款待,怎么极力挽留,改娃爹还是第二天一早就坐上了从西安返回同县陈村的长途汽车。他没有带回改娃,他接受了树爷、他那两个兄弟还有柱子的一番好意,留下了改娃,让他继续念书。还叮嘱他要听哥哥嫂子的话,多帮哥嫂干活,要当成自己的亲哥嫂一样的,听得柱子和媳妇直掉眼泪。他们像亲人一样道别,像亲人一样约好重聚的日期。

回程的车上改娃爹还是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当他在颠簸的汽车上远远看到那起伏的土塬时,正好看到那照耀了大地一天的红日正要慢慢落下,那灿烂的晚霞照得整个土塬都仿佛染上了一种极好看的枯红色,他在这塬上住了50多年从来就没有看到过这么美丽的景色。透过这美丽的景色,他仿佛也看见了自家的院子。那院子里的那堵墙已经没有了,两个院子又变成一个院子。仿佛也看到了那位他仇恨了几十年的,其实是那么令 人尊敬的老人坐在桌前,他的那两位兄弟和几位妯娌们都在出出进进地忙活着,其中当然包括改娃他妈。

仿佛看到了那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上面, 一家人举起的盛满 了美酒的大碗碰在了一起,这次是为两家的和好如初,为了拆掉那阻隔了将近30年的亲情的墙。

都是那堵墙惹得祸啊!可是它已经被拆了,再也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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