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拉着行李箱，右手牵着七岁的女儿，走进老家的胡同，我的内心陡然生出一种近乡情更怯的违和感。
“春晓，回来啦，女儿都这么高了！”多么熟悉的声音，抬头发现果然是李丹。
她推着一辆咖啡色童车，车里斜躺着一男孩，孩子硕大的身体几乎填满了童车所有的间隙。
男孩和童车，看起来如此不相称。
他歪着脑袋、神情呆滞、嘴角流着口水，车把上还挂着个大号奶瓶，我的内心充满疑惑。
“李丹，这是……”她下意识看了下孩子，然后难为情地朝我笑笑。
“走吧，一言难尽，你先回家，我把儿子交给保姆，晚上我们找个地方好好叙叙旧，七八年没见了，前天还念叨你呢。”李丹的声音略显疲惫和沧桑。
傍晚时分，我俩如约来到小城的那家咖啡馆。
择一安静角落，面对面坐下，望着眼前的李丹，落寞惆怅的神情、随意挽起的发髻、松弛下垂的眼睑，我欲言又止。
李丹是我儿时的同龄伙伴，记忆中，她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女子。长相出众，家境殷实，在当地算得上名副其实的白富美。
02一杯红酒下肚，她向我絮絮叨叨讲起了这么多年的经历。
“大学毕业第二年，经人牵线，我认识了阮墨。他文质彬彬，一表人才，家境优渥，供职于省会某行政单位。”
“我俩的相遇，可以说是一见钟情，亦或是机缘巧合。总之在合适的时间，因为合适的条件，促成了这桩姻缘，双方家长也都很满意。”
“轰轰烈烈的恋爱谈了不到半年，便顺理成章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婚后不久，我发现自己怀孕了。那时的阮墨经常以出差为由，夜不归宿。女人的第六感向来最准，他和不同的女人玩暧昧，被我发现后，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他撒谎就像喝凉水一样自然，那时我孕吐很厉害，严重时胆汁都能吐出来，面无血色，四肢乏力。但阮墨一句话，不行就流掉，气得我浑身发抖，一个将要做父亲的人，怎能说出这种话。”
“偌大的房间，只有我一个人，我感觉自己嫁了个假丈夫，时常想不通，男人婚前婚后为何变化如此之大，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妈妈劝慰我，男人就像孩子，玩心不改，见到宝宝就自动收心了。我天真地信以为真。”
“就这样，吵吵闹闹，我熬到了预产期，婴儿呱呱坠地，是个男宝，全家人都很开心，阮墨也一改常态，欣喜有加，自觉在医院陪护我们母子。”
03“看到儿子出生后的第一次体检报告，我震惊了！他是一个脑瘫儿，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家里瞬间乱成了一团。”
“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前一天还像模像样的阮墨，神一般地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公婆再也没来医院，大喜后的大悲，让我心如刀绞。”
“面对如此婆家，爸妈愤怒之余，毅然留下来，悉心照顾我们母子，出院那天，爸爸接我回家，一路上，妈妈抱着宝宝，我默默流泪。”
“事已如此，必须面对。爸爸和我商量，把脑瘫儿子送回阮家，他和妈妈养着我。那一刻我泪流满面，摇头拒绝。”
“满月后，不顾父母的劝慰，我硬着头皮回了省城自己的家。到家后，果不其然，无人愿意搭把手，仍是我一个人弄孩子。”
“我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先天性脑瘫儿的形成，和孕妇怀孕期间的情绪有很大关系，这种脑瘫治愈率几乎为零。看着软绵绵的孩子，我心如针扎，又恨又气，但怪谁呢，产前多次检查都没有被发现，也许这就是命吧，只能咬碎牙和血吞。”
“就算全世界放弃你，妈妈死也会守住你，面对康复无望的宝宝，我喃喃自语。”
“这一年，我过得水深火热，交织着希望与失望，直到对那个男人彻底死心。”
“孩子周岁那天，阮墨出现了，他把离婚协议书摔到桌子上，绝望的我死活不答应。”
04“生活把我逼到了人生的夹缝，走投无路。我再次回到了娘家，爸爸痛惜地说，孩子，你才26岁，人生才刚开始，后面的路还长，听爸一句劝，把孩子送回去，咱啥都不要。‘我只要孩子！’我泪如滂沱态度坚决。年过半百的爸爸一夜愁白了头。”
“看着我年纪轻轻，每天愁容满面，守着脑瘫儿，爸爸又气又心疼我，无可奈何，趁我不在家时，他偷偷将儿子送回了阮家。到家后，我发现儿子不见了，发疯似的嚎啕大哭，吃不下睡不着，无奈爸爸含泪又把儿子从阮家抱回来。”
“死我也要守住我的脑瘫儿，如此坚决态度，家人也就随我去了。”
“为脑瘫儿做康复需要一大笔开支、内心的苦闷、生活的重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不得不忍痛辞掉省城的工作，回到家乡的小城，来到这所中学当老师，在省城生活，我孤身作战，很多时候，吃口热饭都很奢侈。”
“爸爸是这个小城有名的企业家，为人厚道，深受员工爱戴。听他的秘书说，在年终聚餐宴会上，想起闹心的家务事，他醉得一塌糊涂，哭爹喊娘，痛哭流涕，叨唠着‘这么大的公司他能呼风唤雨，却无力改变独生女吃苦受难的命运。’我对不起爸妈，让他们跟着我受牵扯。”
“爸妈舍不得我一个人受累，妈妈身体不好，就出钱在本小区为我请了保姆。就这样，我早上把孩子送到保姆家再去上班，下班后洗衣服、做饭、带孩子，成了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的陀螺。”
“听说按摩有助于脑瘫儿康复，于是我每天带着孩子去做按摩，雷打不动、风雨无阻，我期待奇迹会出现。”
05“终于熬到孩子三岁，身体各项指标还算正常，但他仍然无法下地行走，吃喝拉撒睡都需专人伺候。”
“某个午后，我听见儿子很吃力地喊了一声‘妈妈’，那一刻，我喜极而泣，内心那种感受，无法用言语形容。”
“我为儿子取名叫康康，他和你女儿应该同龄，七岁了，这七年来，阮墨来看康康的次数屈指可数，平均一年不到一次。”
“我的婚姻其实早就名存实亡，年前终于扯了离婚证，他以每个月支付两千元抚养费为代价，良心彻底解脱了。”
“有了娘家的帮助， 儿子得到了更加精心的治疗与呵护。我的良苦用心，终于感动了上苍，儿子现在能与人进行简单交流了，能自己吃饭了，能被两个人扶着慢慢挪步了……点滴进步，为我带来了莫大的惊喜与欣慰。”
“唉，不说了，多年未见，净给你倒苦水了。”她抿嘴苦笑的瞬间，我瞥见鱼尾纹爬满了她的眼角。
“来，干杯，为你加油，李丹！”我打断了她的回忆。
在红酒的刺激下，她的脸颊红红的，灯光映衬着稀疏的刘海，目光里有几分无奈和苦涩。
06中学时代的李丹是我们心中的女侠，常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她热情、仗义、优秀、上进，加之耀眼的家境，在这个方圆几十里的小县城，谁不曾羡慕她这个上帝的宠儿呢。
女怕嫁错郎，因为短暂的青春，注定经不起太多的试错成本。面对不幸的婚姻，女人为何不敢轻易放手，撇去经济依附，天然的母性，注定她比男人更有牺牲精神。
哪个孩子不是母亲怀胎十月诞下的骨肉？脑瘫儿的出生，是一个错误，但这个折翅天使同时又是幸运的，他身上承载着一个母亲太多的痛苦和付出。
这位和命运死磕到底的妈妈，捧着一颗滴血的心，游走在这并不宽容的人间， 不屈不挠。
“春晓，我们来年再聚吧，我得赶紧回去弄康康，感谢你听我絮叨了一晚上……”她匆忙起身，和我拥抱、恓恓告别。
望着李丹远去的背影，我如芒在背，万箭穿心，忍不住潸然泪下。
生活还在继续，面对无边的黑暗，不知道她一个年轻的单身母亲，还要独自挨多久。
脑瘫宝宝，我死也要守住你！！！
写完此文，静水思潮腾涌，愿人间所有深情都不被辜负，愿世间无疾苦，众生皆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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