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王嫱要远嫁匈奴,身份一跃变成了皇家人,自然不再住在掖庭,而搬进了后宫,宫女们见了,都以公主之礼待之。
皇帝有事没事,都要去看望一下自己的“公主”,交待一些注意事项,要求她为民族团结做出自己的贡献。皇帝拉过昭君的手,动情地说:“朕如果真有你这样一个女儿该多好啊!”昭君无语,其实她是应该说些什么的,但她心里只念着一个人,一时间也想不出说什么好,她知道,这一去漠北,从此天涯相隔,再难以见到他了。至于这个“父皇”,她觉得他就像一个小丑,三天两头的来,又不是真的父女,而且本“公主”已经许给了单于,你也不知道避嫌,老来做什么,一来还要说那些不咸不淡的废话。但作为“公主”,作为女儿,她又能说什么,只能虚与委蛇,应付走了皇帝,才能松一口气。
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皇帝说:“那朕走了。有什么困难和朕说,朕一定为你办到。哪怕……你反悔也行。”昭君赶紧说:“我不后悔。”
“那……朕走了。明天再来看你。”皇帝起身,昭君赶紧跪送,皇帝扶起她来,久久相对,不知情的那些宫女觉得,我们这个皇帝真是重情,对亲生的公主也不过如此吧,看到这样恋恋不舍的场面,大家眼睛都湿湿的,感动得要哭。皇帝挥手,屏退左右,对王昭君进行了最后一次挽留,虽是舍不得昭君美貌,但话还是要说得冠冕堂皇,皇帝说:“朕如何舍得你身入大漠,那是苦寒之地,你一个南方女子如何能够适应……如果……如果实在不愿去,你和朕说,朕替你做主……”王昭君赶紧再次跪下,感谢皇上天恩。但是,小女子愿意为皇上和亲大业牺牲,虽身死异域而不悔。
王昭君说的是真心话,但也是无奈的话。作为一个生长在中原的女子,她不会不知道漠北生活的艰难。但是,与其在宫中等死,不如到遥远的地方去轰轰烈烈地过一生。既然不能与相爱的人结合,那么就去找一个能爱我的人度过余生,也是不错的选择。何况,她早已听说呼韩邪单于是一个草原雄鹰,跟着他远走高飞吧,离开这勾心斗角的伤心之地。至于画师,有缘无份,小女子原来的表白太过草率,现在看来,一切根本不可能。那么,画师之恩爱,只有等来生再报了——多想把这一切都告诉画师,能在他的怀里哭一场,那会是多么幸福的事啊,可他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了。
留是留不住了,皇帝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走了。
一到宫中,皇帝暴怒,高声叫太监,他要以欺君之罪即刻砍了毛延寿。皇帝喊完,刘根住并不挪步。皇帝问:“你——你想抗命?”
刘太监趋前一步,说:“老奴不敢!老奴觉着,杀一个毛延寿不难,但当务之急是为单于和公主举办饯行仪式。待单于和公主离开京城,再行问罪毛延寿不迟。”
“饯行?饯什么行!”皇帝像孩子一样任性。
“皇上,和亲大业为重……”
“大胆!”皇帝喝道,“你活得不耐烦了吧?”
刘大太监赶紧跪下,乞求皇上宽恕:“老奴斗胆进言,如果此时杀掉画师,唯恐单于和公主知情,激起变故……”
皇帝瘫倒在龙椅上,吼一声:“滚——”
单于携妻离京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一天,昭君好不容易见到了刘太监,求他给画师带个口信,希望在临走之前能见他一面。
到了约定时间,她左等右等,哪里有毛画师的影子!第二天,刘太监又到那个酒垆,约画师喝酒,当面责问画师,为什么要爽约,空负佳人一片深情?画师长叹一声,反问道:“见有何益!”稍待,画师提醒刘公公说:“善自珍摄吧——事已至此,你我都已来日无多了。”
刘根住鼻子里“哼”一声,“走着瞧。逼急了兔子也咬人。”
“你可不要胡来。”毛延寿毕竟不敢。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问刘:“那颗滴泪痣是怎么回事?”
“哦——那个嘛。老话说得好,君子有成人之美。那个痣是我添上去的。”
“你——”毛延寿气得一拍桌子,“你害苦了我。千年之后,人人都会认为我是贪财之人,是不忠不孝之人,是一个欺君罔上的小人。”
“那你想做什么人?”刘太监举杯喝了一大口酒。
“作为画师,我也许描画不出王待诏的美貌,但我会尽力呈现她的容颜和神韵,不会出于私心而增减一笔。” 毛延寿认真地说,“我有我的职业操守——一个大画师的操守。”
“那你……那你不怕皇上看过画像便要了她?”太监问。
“这……”毛延寿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斟满一大杯,一饮而尽,直到烂醉如泥,伏在桌上,痛哭了一场。
王昭君走后,皇帝正式下令处死画师毛延寿,并由刘大太监秘密执行。
刘带领一群大小太监,扑向毛延寿家。刘根住叫众人把住毛家的前门后门,独自一人进入室中。
“知道公公会来,”毛延寿说,“专此恭候大驾。”
“你还不赶紧逃命?”刘根住着急地说。他和毛延寿已经是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如果能挣脱一个,另一个存活的希望也会大增。
“我走了,你将如何复命?”毛延寿问。
“这你放心。”刘太监早已想好了主意,在宫中多年,刀光剑影见得多了,无毒不丈夫,一不做二不休,人到绝处,说不定反是机会。刘太监说:“借画师书房一用。”
两人急急来到书房,刘太监让画师附耳过来,如此如此,说了计划,毛延寿吓得两腿发软,但事已至此,不得不如此,任由歹毒的刘根住去做。
王昭君走了,皇上病了。病稍痊,刘根柱向皇上复命,说已经诛杀了毛延寿,抄了他的家。另有一事,一个名叫吴渊的小太监失踪了。
皇帝有气无力地挥挥手,他才不管什么大太监小太监失踪不失踪呢。刘太监吁了一口气,退了出来。
王昭君跟着呼韩邪单于北上,一路上别长安、出潼关、渡黄河、过雁门,她知道在这漫漫长路上,陪伴她的只有怀中的琵琶,天上的大雁和无尽的孤独。
王昭君哪里知道,还有一个人在远远地陪伴着她。
这个人就是毛延寿。
如果不是王嫱的出现,毛延寿会寿终正寝,终老画室,最终也算是功成名就。毛延寿义无反顾地投入了一场没有希望的感情纠葛,他知道,他和她不可能走到一起,无论是作为掖庭待诏,还是作为皇帝的“公主”,抑或是呼韩邪单于的宁胡阏氏……他都只能隔着千山万水地仰望,像仰望天上的星辰和月亮,永远不可能得到。然而,爱让人昏头,毛画师已过天命,这个年龄发起昏来,永远不会再醒,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要拿自己的生命作赌注,赌命运的垂青。其实,他不知道自己的目标,原来也没有随昭君北上的打算,但是刘太监的举动促使他不得不如此。那么,走吧,为了能离心上人近一点,能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在她的面前,走吧,事情就这么简单。不能走到一起,不能同床共枕,不能长相厮守,并不妨碍他爱她,并不妨碍他愿意为她去死。他远远地尾随车队,他望着前面浩浩荡荡的车队,知道其中一辆香车里有他心爱的人,这就够了。有时,他从无数条车辙中仔细辨认王嫱所乘之车的辙印,然后褪下羊毛手套,轻轻地久久地抚摸那印痕;有时,他挥手把马匹留下的腥臊气味赶散,仔细辨别心上人熟悉的体香;有时,他取下头上厚重的绒帽,侧耳呼呼的风声,从大漠狂风中聆听心上人的叹息……
夜晚,呼韩邪单于的车队驻扎下来,帐篷支了起来,烛火点亮了,肉香飘过来了。此时的毛延寿远远地垒起一个雪窝,天当被地当床,啃一口干馍吃一把雪,在野狼的嗥叫声中沉沉睡去。忽然,他感到了狼的喘息声,一只狼已经进入了他的雪窝,他一跃而起,趁月光和雪光,挥剑刺死了头狼,群狼星散。他把那只肥大的狼拖进雪窝,挥剑割下一块狼肉,用那温热的肉食补充了自己的体能,他把狼肉切成大块揣在怀中,作为接下来几天的粮食。
当他挥剑解剖狼尸时,他想起了刘根柱杀死吴渊并毁容的经过。太监吴渊觊觎刘根柱的位置已久,早欲取而代之。两人明争暗斗了许多年,刘大太监也早欲除之而后快,这一次,终于让他等到了机会。
“吴渊,你进来。”刘根柱从毛延寿的书房出来,对着门外叫。
吴渊一路小跑,进了书房,刘根柱随手关了门,说:“这里没有别人,本公公欲做个人情,放了毛画师,但缺乏一样东西,想请吴渊公公帮忙,不知道吴公公肯与不肯?”
“这……放了他,皇上那里,如何交差?”吴渊抬出了皇上。
“是啊,不好办啊,所以请你帮忙,借你的尸体一用。”刘太监说得非常轻松。
“你!”吴渊说,“皇帝不会那么糊涂,他会差人验尸。”
“这不用你操心,我自有安排。”刘大太监一边擦拭宝剑,一边轻松地说。
吴渊终于明白过来命在须臾,慌忙夺路而逃,想不到的是,书房门却被毛画师的家人从外面锁上了。
刘根柱举起了剑,逼近吴渊:“不要紧张。记住,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周年忌日……咱家好歹共事一场,我赐你全尸,不过,你死后将换上画师的衣服,而且面容也得改改,对,就是毁容,咱不能让人认出来不是……兄弟,你好好上路吧。”
一剑穿心!
一剑穿心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剑穿心后吴渊并没有立即死去,没有立即死去也不可怕,可怕的是刘太监急于毁其容,在他痛苦的哼哼声中,用剑把吴渊的脸雕刻成了毛画师的脸……
王嫱终于知道了画师尾随而来的愚蠢举动。
有时候,昭君坐车坐累了,也会下来走一走。天气晴好时,欣赏一下沿途的风景,这些迥异于南方的粗犷的大漠风光,也有令人迷恋的地方。
忽然一只大雁从云中栽了下来,栽到了离昭君不远的地方。一个宫女提起大雁,送到王昭君面前。大雁口中流血,已经死亡。单于走了过来,一见此情,便道:“你们看,美丽的大雁一见我的宁胡阏氏就自悲得从云中落了下来……”众皆附和:“宁胡阏氏真是有落雁之容啊!”
昭君一笑,款步向前。在捡到大雁不远的地方,她捡起了一支箭,这箭就是毛延寿的画室的那一筒箭中的一支,不久前他曾送给她一支……她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把箭藏在衣袍下面,赶紧回到车上,催促快行。
呼韩邪单于和王昭君的车队又翻过了一座大山,可怜的毛延寿却不知在哪里。傍晚时分,暖车中的王昭君撩开厚厚的车帘,看了一眼漫天飞撒的鹅毛大雪,心疼而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她是多么希望这风雪能停下,好让她听到画师那粗重的呼吸,闻到他那被汗水浸透的掺杂着画师特有气息的油彩味道,甚至听到他咳嗽一声,也能让她心安……在这蛮荒之地,在这虎狼出没之野,他一个人,前无接应,后无救援,如果……如果那样,我王嫱真是百身莫赎啊!她开始怨恨自己,恨自己不懂事,轻易地就对他表露了心中的爱慕。其实,那不是男女之爱,那只是一个远离家乡的女孩对故土、对父兄的依恋,是啊,毛画师多像我的父亲,他正直、慈祥、博学,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他便心动了,当时他没有和我说话,我也没有,但我们好像一下子说了许多,把想说的都说了,从此便不能忘却。是对他的依恋,是他时隐时现的身影,让我在牢狱一般的掖庭渡过了漫长的岁月……是的,是我没有能分清男女之爱与父女之爱的区别,让一个原本心如止水的老人受这般折磨,经如许苦难……现在如果能有机会两人说上一席话,王昭君在想自己会说什么?首先我会告诉他,我是把你当作父亲来爱的,你还是回去吧,但不要回京城,更不能回宫中,你就去到荒野,去开一块菜地,手植菜蔬,养几只鸡鸭,酿几坛米酒……闲暇时在门前的大树下,铺开画布,教儿孙画几幅山水,吟几句闲诗……“唉——”想到这里,王昭君长叹一声,泪珠就不争气地滚了下来,好在单于在自己的车里喝酒,不会看到,但宫女在侧,为了掩饰,他赶快拿过琵琶,琤琤琮琮地弹了起来。
荒原万里,风雪无边。无边的风雪毫不费力地吸干取净了毛延寿的体能和热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他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倒在了心上人经过的路上。在意识尚存的一点时间里,他回忆了自己的一生——一生原来如此短暂,好像还没有好好地爱一场,一切就结束了。他记得曾经设想过自己的最终时刻,一般来说,如果不出意外,当大去之日到来的时候,皇上会念我一生功苦,旌表嘉奖;自己会一字一句地交待守候床前的儿孙,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上“宫廷大画师毛公延寿”这样几个鲜红大字。而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今天却要做一个孤魂野鬼,把这一把老骨头抛弃在这荒原之上……从今之后,永远也不会享受到家人的祭祀,年年清明,不会有黑色的纸钱缭绕在自己的坟头,事实上,自己永远也不会有坟头立在这大地之上,是啊,虽说是青山处处埋忠骨,可我却不配有一抔黄土掩风流。算了,多想何益,王嫱,这一路上山高水险,以后的日子也难以预知,你——要多多保重啊,老夫今生不能陪伴你了……
恍惚之中,天上飘过来一道彩虹桥梁,这桥真美啊,毛延寿觉得自己像一只鸟儿,毫不费力,一下子便飞到了桥上。他跨在桥上,俯身下看,王嫱的车队逶迤而行,在那辆最漂亮的车子里,烛光摇曳,温暖的烛光伴着心上人弹奏的琵琶声,汇成一股暖流,缓缓地流到画师心上,化作了一道五彩缤纷的彩虹桥……
几个月后,队伍已经深入漠北,离单于的大本营不再遥远。毛延寿餐风露宿,坚强地活了下来。但他绝望地想到,到了漠北又能如何?一入侯门深似海,何况宫禁!那天清晨,毛延寿被一阵凄厉的风声吹醒,他侧耳细听,好像王昭君在呼唤他,便不顾一切地冲下山坡,冲向车队,冲向王昭君的帐篷……熟睡中的王昭君像被什么蛰了一下,心中一阵惊慌,赶紧爬坐起来,隐约中,她听到画师带着风声向她奔跑过来,怎么办?出门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那些哨兵会用乱箭在他的身体上射出许多窟窿。情急之中,她一把抄过琵琶,一阵急如星雨的弹拨,乐声传出帐篷,似万千甲兵,在对面的山脚下形成一道屏障,挡住了毛延寿失去理智的脚步……毛延寿痛苦地蹲在山坡上,远远望去,像一粒微尘。
又是一个晚上,王嫱看单于已经睡熟,便取出箭来,走出帐篷。月光如水倾泻下来,群山笼罩在一片凄清之中。她欲向前走去,守夜的哨兵拦住了她。天亮了,车队继续前进。毛延寿在车队留下的废墟上,发现了自己的那支箭,直直地插在雪地上。他拔起箭,看到了箭簇上穿着一张折叠好的纸片,他打开纸片,看上面写道:
朔方万里岂由身,
回首家山空梦痕。
莫期白头人共老,
残躯夜夜伴君魂。
呼韩邪单于和宁胡阏氏一行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了漠北大本营,王昭君在这里生儿育女,度过了漫长的三十八年。在最初的十几年里,一直有一个人远远地在她的周围徘徊,默默地为她祈祷,守护她的幸福。这个人总是餐风宿露,衣衫褴褛,他从来没有走近她身边,更不打算走进她的生活,他只是希望永远陪伴着她,直到生命的尽头。
2013—08—27,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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