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骃回到家里,找到过去自己做的钓鱼杆,那是用三节不同粗细的竹子套在一起做的,虽不甚好看,却也中用。他准备星期天带着儿子书璜一起去钓几条鱼,老太太过生日也能算一碗佳肴。
袁伯驹晚上靠在床上,想着明天学校开会的事。听说左步云有可能升教育局副局长,不知消息可确切。钱文淑的丈夫老杜混得不怎么好,左迁到档案局当第三副局长。老左是不是填他的空,不知道。他很希望老左调走,他认为象左步云那样心肠黑,手段刁的人少,换一个,总不会象他那样。可是,至少明天他还不会走,明天的会,他会生出什么新花样?于娴问他:想什么呢?不要老是心思重重的样子!我跟你说,今天张裁缝的老婆送给我一碗“金钩”,就是她孩子星期天到郊区捡的野菜,她先给我夹了一筷头做好的,还真的好吃呢,我没来得及搞,明天做给你们吃。听说,挖的人很多,已经很难挖到了。袁伯驹说,那,我们不能要人家一碗,搞一点点吧尝尝就行了,她一家四口都是个顶个的饭桶,你这叫虎口夺食!于娴好像很诧异:袁老师,我没想到你今天多了个心眼,还真的想在我前面了!是的,明天赶紧退一半给她。
第二天早上,于娴就去找张裁缝老婆,把袁老师的话说了,张裁缝老婆说,你们知识分子就是想太多,一碗野菜也救不了命。我跟你说,金钩不好找还有别的办法。徐侉子老婆在乡下弄了一些山芋藤子来了,这些山芋藤子过去喂猪,猪都不吃,如今成了好东西。夏天她听人家说西瓜皮也可以吃,她捡了一些洗干净醃了,那天炒了一碗,还真的能吃。于娴见张裁缝老婆不肯要那半碗金钩,也就不好再推让。山芋藤和西瓜皮当饭当菜刷新了她的认知。给学生上课的时候也曾讲过书上红军过雪山草地吃树皮草根甚到皮带的故事,也讲过某人过沙漠没吃没喝遇到一只穿山甲,用匕首杀死它喝它血生吃它肉的故事,心想,人哪,到了绝境,不是放低身段的问题,是连动物性本能都要恢复了。她听袁伯驹回家讲他们学校朱老师说老婆跟别人讨野菜丢人的事,想套用一句话: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老师面子放不下,只是未到饿极时。于娴觉得,象张裁缝和徐侉子老婆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劳动妇女,不仅勤快,而且脑子活泛,用大白话说,是过日子的人,我真得好好向她们学呢。
一个偶然的事件使学校的教职员工大会推迟了。那是发生在住校生之间因斗殴而误伤人命的惨剧。培智中学也有住校生。基本上都是农村孩子。住校女生很少,因为农村女孩到城里来读书的真是凤毛麟角。住校男生家庭贫困的多,而女生则家庭条件相对较好,这也不奇怪,只有条件好的家庭女孩上学的机会才多些。学生申请助学金的条件有两个,一是家庭困难,二是成绩优秀。一个叫涂功满的男孩符合这两个条件,他每月有三元助学金,可是他饭量特别大,还是闹饥荒。中学生是不允许谈恋爱的,可是谁禁得了地下活动呢?这涂功满与一个住校女生有点那个意思。那个女生叫冯至珍,长得漂亮,就象一朵艳丽的鲜花,不免招蜂惹蝶。一个叫邵鸣的男生,是一个地委领导的儿子。他父亲十三级,高干。高干有特供,有老百姓羡慕的猪肉,鸡蛋,水果。邵鸣时不时地就与冯至珍拉近乎,每天从家里捎一个煮熟的鸡蛋给她。起先冯至珍不要,后来看涂功满犯饿,她又喜欢涂功满,所以改变主意,接受了邵鸣的赠予,又借花献佛,送给涂功满。一个鸡蛋本是小事一桩,邵鸣在乎的不是鸡蛋,而是这枚示爱的鸡蛋竟用来资敌,这口气咽不下。他不敢冲冯至珍发脾气,他怕冯至珍疏远他。打定主意,找涂功满出气!约了地委大院两个一般大的男孩,他们也是地委机关干部的孩子。晚上从学生宿舍叫出涂功满:是条汉子就别躲着,跟老子比试比试!涂功满说,我与你今日无冤往日无仇,打什么架?邵鸣冷笑:原来你是个缩头乌龟,只会吃软饭!这句话把涂功满弄懵了,什么吃软饭?吃谁的饭了?同宿舍的一个男生对他耳边说,是说你吃了冯至珍的鸡蛋。“冯至珍给我鸡蛋吃与你有什么关系?”“太有关系了,你勾引女生有胆,干一架就怂了?”涂功满再也忍不住了,冲出宿舍:“打架我还怕你?告诉你,一对一,带帮手是孬种!”邵鸣却不理这一套,冷不防就给涂功满一拳,涂功满闪过,飞起一脚踢到邵鸣小肚子上,邵鸣呀的一声蹲下,他带来的两个“弟兄” 一拥而上,狠命撞向涂功满,涂功满那一脚还没有收回,立身不稳,被这一撞斜着倒向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脑袋重重地砸到尖角上,顿时血流如注,这一下,邵鸣三个人吓傻了,连滚带爬地跑掉了。宿舍里出来的学生慌了手脚,大喊救命,附近居民赶来,幸好有一位拉板车的师傅在家,用板车把涂功满拖到附近医院。有的同学去老师家报信,涂功满的班主任听到满头大汗的学生来说这事,一惊之下,手中筷子都掉到地上了。待她赶到医院,涂功满因脑颅破损,流血过多,已经死亡。
学校出了这样的大事,左步云也不知如何是好,因为涉及的人是地委领导的儿子,事难办。难办也得办。得信的涂家父母哭得呼天抢地,一个活蹦活跳的儿子就这么没了,谁受得了?地委办公室和市教育局的有关领导都来了,责成左步云把涂功满后事办好,把他父母安抚好,先给一笔抚恤金,没有先例,不合适以后再说。惹祸的三个人当然要追究责任,怎么个处理,要找有关方面开个会研究。他们撂下这些话走了,留下的难题由左步云解答。
一贯心高气傲的左校长在一对贫农夫妇面前第一次做孙子,他甚至不敢正视两人的眼睛,低声下气的话说了一大箩,那两人就一句话:儿子好好的在学校读书,他没惹什么人,怎么就这么凶把他打死了?不还我儿子,就让那个打人的小子死给我看!左步云彻底傻眼了,卢副校长把他叫出来,说:“我们呢,轮流给他们做工作,恐怕还不行,这样,到他们家,把他们亲戚接几个来,让他们劝解也许效果要好些。”左步云觉得这个办法好,让卢副校长马上去安排。
也就两三天时间,左步云仿佛过了几年,好歹初步了结,用棺木把涂功满送到他的家乡,郊区的岔铺。给了他父母三百块钱。两个推倒涂功满致其死亡的学生负主要责任,开除学籍,送去劳教;邵鸣滋事打架,给予严重警告处分。左步云作为一校之长,应负失察之责,亦予严重警告处分。
这个悲剧与冯至珍有没有关系呢?有,也没有。但结局却与她大有关系,她不再是一朵艳丽的鲜花,是一砣臭狗屎,走在路上,许多人指指点点,学校附近的一些家庭妇女见到她,这人向那人一呶嘴:瞧,那就是害死人的小妖精!她委屈,她不知怎么办,整天以泪洗面。幸亏她的班主任是位老教师,见的事多,心地善良,她想,学校已经出这么大事了,不能再出事!她把冯至珍带到家里,和她谈了好几个小时,一面指出她的不当行为,一面疏解她的心理压力,白天又在班会上郑重地说这件事,她说,冯至珍做的事是有些不妥,可是不是导至这次悲剧的必然因素,我们要帮助她。我不希望再发生什么意外。冯至珍情绪渐渐平复,她记住了教师的话: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你清楚,你要做什么样的人你也清楚,别人指指点点,绝大多数并不了解全部情况,有些偏激也是可以理解的,只要你行得正,别人指不倒你。
涂功满事件的处理结果在培智校园没掀起风浪,只是略有涟漪。人们不是没话说,也不全是不敢说,而是不屑说。张承彦听到几个校工议论:
那个挑头打人的学生处分最轻,叫什么话?
他老子是大官嘛!
左校长人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一板子好轻,打得不痛不痒的。
当官的什么东西?你儿子把人家儿子打死了,你都不能伸头赔个礼,道个歉?不能给点钱?
这当官的咋就和老百姓不一样呢?
张老师想,还是工人心直口快,我也想说呀,有用吗?“咋就不一样?”这话
问的!他想起了王羲之的话:“一生死为虚誔,齐寿殇为妄作!”以官欺民,以权代法,这毛病啥时候能改?奢谈全心全意,高唱完全彻底,哄谁呢?
校园又归于平静。
平静不好吗?好,可是有人总以为没有机会,左步云就是这样想的。原先安排好的事情被搅黄了,还给我带来不愉快,这笔帐要找回来。反右倾的会得赶紧开。
按照袁伯驹的“上面”和“下面”的划分,好像反右倾与下面没有什么大的关系。可是左步云不这样想,他的政治觉悟高,他认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反党,不是偶然的,必有社会基础,党内发生的事情,党外必有呼应,他相信,有他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这又是展示政治才干的好机会。
他在全校教职员工大会上说,三面红旗指引下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日新月异,成绩是明摆着的,就是有一点失误,有一点不足,那也是前进中问题,是支流不是主流,可是,就有那么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尽量夸大,尽量抹黑。别以为这样做的都是头面人物,在我们身边,在你们当中,有没有?例如说,对大炼钢铁,对市场供应,对当前农村中的一些暂时困难,有没有指手画脚,叽叽喳喳?别以为这是小问题,是你的脚站在哪处的问题,是你的屁股坐在哪一边的问题!有些人是一时的模糊认识,有些人是存心不良。对存心不良者,必须无情揭发,严肃批判。
他要求各教研组各科室首先要组织好学习,认清形势,在自查自纠的基础上,对错误言论错误倾向展开揭发批判。
大部分人对左步云的演说反应木然,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向党进攻这事儿早听说了,究竟是怎么个进攻不太清楚。他们不是整下去了吗?我们这些人没跟他们起哄哪,那些大人物,我们就是想起哄也巴结不上哪!反正这事儿与我们关系不大。少数人从左步云的话里听出了味儿:和反右派差不多,不是底下真有什么右派,是找出右派才见找的人的本事,才有找的人升迁之道。他们根据左步云罗列的所谓人们“叽叽喳喳的话题”,联想平时自己或左右不经意的言谈,不禁不寒而栗!
袁伯驹想着给老娘过生日的事,思想开小差,没听到那么多,也就没想那么多。至少在这一天他在麻木中得到了安逸。
要不是出涂功满那档子事,这个会早就开了,批判揭发早就热闹起来了,袁老太太过生日的事说不定笼罩着说不出不愉快。
比起过六十岁生日,古稀大庆要寒怆得多。亏了老四父子上星期天钓了五六条一两多重的鲫鱼,于娴从她姐姐家借了一斤肉票加上她们两家的也买了两斤多肉,托人在面粉厂买了三斤面粉,一桌盛宴就张罗起来了。十二个人,一老四中七小,老太太开心,七个小的开心,四个中的开心中带着酸楚。老太太笑着说,我这一辈子经历了三个朝代,我出生的时候还有皇上呢!从农村到城市,从战争到和平,从富裕到贫寒,什么事儿都遇上了;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加起来有十五六个,是一个有故事的老太婆,一个有福气的老太婆,你们说是不是?老四说,您就是我们家有福气的老祖宗!袁老太太说,老祖宗这个称呼不能要,我们是寒门,皇家的太皇太后称老祖宗,大观园里的贾母称老祖宗,我担不起,做了老祖宗就要挂到墙上,你们说是不是?说罢哈哈一笑。听到挂到墙上四个字,儿子儿媳噎住了,不知说什么好,忙示意孩子们向奶奶致敬,孩子们一窝蜂地嚷开了,有说奶奶活一百岁的,有说奶奶活一百二十岁的,小五子书珍说,奶奶要是活到一百二十岁,那时候我比我爸爸现在年纪还大呢。老太太眯着眼看着孙子孙女们馋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这哪象给我过生日,倒象是给孩子们过年哪!大孙女书琪读高二,是个大姑娘了,她吃菜有意让着弟弟妹妹,这么懂事,老太太既高兴又心疼。老太太没有报纸看,可是对外面的情况绝不是完全不知道,老二的来信,老大受批判,大孙女二孙女们东一茬西一茬的消息,还有老大从乡下回来说的零零总总的事儿,都让她知道现在有多艰难。她不喜欢唠叨,也很少向儿子媳妇提什么建议,不找不愉快就是福。在家宴快要结束的时候,老太太问,面条还有没有?如果还有,给后面三家的孩子一人盛一碗,这么多年,他们和我们处的都不错,也让他们的孩子跟着我们乐一乐。于娴说,奶奶,我们想到一块去了,特地多买了些面粉,全擀了面条,这就去下,让书琪她们送过去。
都忙完了,于娴坐下来对袁伯驹说,为了给奶奶过生日弄点好吃的,我这些天可没少跑路,跑呀跑的,身子不累心累!伯驹问,怎么个心累?于娴说,老二不是寄了五十块钱吗?我心想这生日可以过得丰盛了。谁知有钱怎么啦?啥都买不着,啥都要票。我们这么大岁数,战争也经历过,饥荒也经历过,没象现在这个样的。也没见着大洪水大干旱,怎么就少了粮食呢?坏就坏在粮食少了,这粮食一少,猪,牛,羊,鸡,鸭,鹅全泡汤,一步眼不上,步步跟不上。吃不饱就没劲干活,没劲干活粮食就不能增产,这不掉到死套里去了吗?老袁一想,还真是这么个理。可是我们又能怎样呢?过一天算一天吧。他这才好像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想起左校长讲话中有什么市场供应,农村问题之类的内容,和反右倾有关,他问于娴是不是也听到类似的话,于娴说,你们都开会了,还问我?我刚才说的话是在家里说,要是在外面说,说不定就给人抓住把柄了。
他们夫妇俩又说了一会儿话就睡下了。
前面说到楚璧还老先生去世的事,这事儿在培智中学就如一个小石子掉进池塘,只溅起了一个小泡泡,很快就没影了。别说他是一个右派,就是再显赫的人,死就死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只是与他一起在师范学校劳动改造的刘亦秀和谭概不论以前是亲是疏,总是同事一场,而且同为天涯沦落人,未免多一重伤感。他们在外校农场,虽然比当初在自己学校生疏些,农场的头头又接到领导“给他们点颜色看看”的训示,没有刚开始那么轻松,但是日子久了也就无所谓了,农场的员工除极少数人之外,也觉得成天板着脸累得慌,何苦不相安无事?刘亦秀与谭概住一个房间,受他豁达的感染,那不平之气日渐消退,加上对楚先生的愧疚,很难得的常常审视自我,不过也只停留在极为粗浅的水平上:要是我不遇到左步云,我不至于生出整人的念头;要是我不生在那样的家庭,我又怎么会有被人揪住辫子?他就没有想想,同样在左步云手下工作的,同样生在他相同的家庭的,都会象他那样吗?他的心魔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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