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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骨宠妃小说「画妃」

文案

世人皆知宋家不受宠的二小姐宋枝落身体柔弱,却不知她红袖之下手染鲜血,画骨验尸,深藏功与名。

世人皆知二皇子景离生性凉薄,却不知他抱着从长安劫回来的娇软美人,缠绵上瘾。

一遍遍在宋枝落耳边唤“卿卿”。

眉眼温柔如月色,醉她入骨。

景离带着锦江案找上宋枝落的时候,不会想到,有一天会为了宋枝落,而弃了那所谓的权倾天下。

宋枝落清楚地记得,她曾问景离:

“王爷,将来你是要江山还是美人啊?”

意气风发的景离不屑道:“当然是江山。”

而两鬓微白的景离搂着宋枝落在软榻上,低喃:“不要江山,不要美人,只要你。”

“这世间纷繁、堕暗,他们从不祈求爱,却在焚人的深渊里,半生相逢,连灵魂都变得滚烫。”

内容标签: 强强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枝落,景离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江山为聘,美人为妻

立意:只有自立自强,才能掌控自己的人生

第1章 一 退婚

祁胤三十年,长安。

又是一年飘雪的季节,雪花纷纷攘攘地飘散,青石小路沉陷在无边的苍白里,萧瑟的风撩起了年末的寒冷。

郊外,一辆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正朝着城内赶路,一路颠簸,所到之处,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车辙印。

马车内的软榻上一个女人懒洋洋地侧躺着,红裙垂下,柔顺的墨发散落在莹白的肩头。

锁骨处殷红色的纹身昭然可见。

宋枝落把玩着手中的酒樽,眉尾上挑,“简府的人上门了?”

跪坐在地毯上煮酒的烟儿手上的动作没停,顺着宋枝落的话回答道:“是,估计这会已经到了。”

宋枝落听完唇角勾起笑,手指勾着发丝问道:“我叫你准备的东西呢?”

烟儿闻言,从腰袋里取出一个锦盒,只有巴掌大小,放在宋枝落手心,“小姐,这个只要含在嘴里,咬破就行。”

“好。”宋枝落挑开锦盒,瞳孔里倒映着一抹刺眼的红。

没过多久,马车稳稳地停在了宋府朱门前,站在门前的两个小厮赶忙上前。

宋枝落拢了拢裘衣,垂眼看向小厮递过来的暖袋,眼底一片嗤笑。

小厮见宋枝落不接,急忙道:“小姐,老爷知道您一路辛苦,吩咐给您暖暖身子的。”

宋枝落眸光清寒,像是听见笑话般,声音冷漠至极,“那你告诉他,犯不着对我装模作样。”

说完她径直绕过红漆长廊,往前厅走去。

留下小厮举着暖袋,手尴尬地悬在半空。

前厅靠门的红檀木柜子上,已经上了两只暖炉,暖气缕缕沁心,氤氲了满室温暖。

“落儿给爹,娘请安。”

微曲膝盖,双手交叠放在左腹处,头部微垂,一套得体大方的动作。

全然没有刚才马车里妖媚懒散的样子。

季蓉见宋枝落行完礼,忙走上前扶起她,问道:“落儿,云城的气候可还习惯?”

宋枝落身体不太好,一到秋冬就受不住长安干燥的气候,所以之前夏季一过就去了位于云城的庄子里休养。

宋枝落抬眼看着慈眉善目的季蓉,不动声色地撇开她的手,颔首答道:“这些日子吃了药,不会碍大事的。”

季蓉听出宋枝落的意有所指,表情僵了一瞬,但很快神情自若。

寒暄过后便是正题。

宋聘和蔼地笑了笑,对宋枝落介绍道:“落儿,这位是都御史简大人。”

又指了指那妇人,“这位是简夫人。”

宋枝落这才抬起头,光明正大地打量起厅内的人。

简徽看上去和宋聘差不多年纪,顶戴花翎,一张国字方脸肃板着,剑眉下锐利深邃的目光如狼似虎,不加遮掩地停留在宋枝落身上。

简夫人脖子上戴着一串顶级水白珍珠,淡淡的胭脂水粉勾勒出江南女人的眉眼,一身雍容华服却并不俗气。

而今日真正的主人公简珩,安静地坐在玄色帘幕旁,像是画中人般孓然一身。

身着华丽的贡品柔缎,折射出淡淡光泽。没有太多情绪的星眸清澈却又深不见底。

简夫人摩挲盏沿的动作停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旁的丫鬟赶忙上前扶着。

她走到宋枝落跟前,开门见山地问:“你就是宋家二小姐?”

“是。”

简夫人转头扬了扬下巴,那丫鬟领意后从怀里拿出一封绢书,纸张边缘已经有些泛黄,有股陈年旧事的气息。

“宋大人,这是一纸婚书,是简宋两家上一辈定下的婚约。”

丫鬟将婚书呈到宋聘面前。

“能与贵府结亲是我们宋家的荣幸,”宋聘满是皱纹的脸上堆满笑容,起身拉起宋枝落的手,像个慈父,“也是小女的福气。”

季蓉也温声笑道:“简公子一表人才,宋家能有此良婿,实是……”

只是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宋枝落偏头咳嗽的声音打住。

“落儿,怎么又咳了?有没有事啊?”宋聘从主位走下来,凑到宋枝落面前,焦急地问。

宋枝落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可就在下一秒,素白的手绢上浸染了鲜红的血。

在场的人皆是一愣。

眼见血沿着手绢滴在地上晕开,宋枝落轻轻扯开宋聘的手,用指腹擦去嘴角的血迹,似笑非笑地道:“简夫人,如您所见,我身体孱弱,说不定哪天就撒手人寰,您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新婚不久就变成鳏夫,落人口舌吧。”

她顿了顿,鲜血染红的唇笑意渐起,看向端坐的简徽,“简大人应该也不希望简家无后吧。”

整个前厅静默了片刻,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的简徽沉声说道:“宋小姐的意思是,要退婚?”

“是我无福消受这门婚事。”

反应过来的宋聘连忙将斟好的茶盏推到简徽面前,讪笑道:“大人,是小女言重了,她的病很快就能调理痊愈,不碍事的。”

简徽不悦地冷哼一声,肃声道:“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们自己清楚,简家不需要没用的废物。半个月后,给我答案。”

说罢,甩了甩袖子,叫上一众人,离开了宋府。

众人散去后,前厅里只剩下宋聘和宋枝落。

宋聘背着手走到宋枝落面前,叱喝道,“你知道刚刚自己在胡说什么吗?简家是将门之后,显赫人家,能看上宋家,是我们高攀了。况且自古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这婚是祖上定下的,你没得选。”

宋枝落抬起那双杏仁眼,语气里却是不容置疑的冷淡,“我哪句话有假?我的病还不是拜你所赐?”

“要是宋雨若没嫁,会轮到我?”

“还有,我今天叫季蓉一声娘,已经给你最大的面子了,其余的恕我不奉陪。”

宋聘明显气怒了,扬手扇了宋枝落一巴掌,“孽子,这话是你该说的吗?今晚就罚你在这跪一宿,好好给我想清楚。”

这一巴掌,宋聘没有顾念她的病而留情。

宋枝落被打得侧了身,半边脸颊迅速红肿起来,嘴角有了一丝自嘲的笑。

跪在地上,宋枝落才惊觉外面的天已经渐渐暗了。

一月的夜,冷风嗖嗖,利落地穿过瓦缝间的空隙,钻进屋子。这会又下起了雨,倒是屋檐禺角处挂着的几盏红灯笼映着几丝暖光。

宋枝落就这样跪了一宿,直到天亮。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烟儿悄悄过来了,送来了一件褙子,披在宋枝落肩头。

宋枝落头看了一眼规规矩矩立在她身旁的烟儿,苍白地笑笑,“你回屋吧,不然到时候连你一块罚。”

烟儿眼角有了些泪光,“老爷明明知道小姐身子不好,还罚小姐跪一宿,这天太冷,经不起折腾的。”

宋枝落将肩上的褙子脱下,递给烟儿,“拿去,别再到前厅来了。”

大府自有规矩,像烟儿这样的丫鬟是不允许进到会客的前厅的。

“小姐,你会生病的。”

“是不是我说的话不管用?”宋枝落挑眉斜睨着烟儿,声音陡然冷了下去。

烟儿垂首,走开了。

宋枝落无力地垂下肩膀,仍旧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却有温热涌上双眸。

最后,宋枝落再也跪不动了,身体软软地倒下去。

再挣开眼,是妃色帐幔,暮色微凉。

烟儿没有在房里,宋枝落下床拿起放在桌上的糕点,胡乱吃了几口。

又从屏架上取了件宽大的青色披风披上,走到窗前,推开了糊纸的绮窗。

窗外细雨横斜,积水顺着屋檐悄然滴落,在地面晕开一圈涟漪。

宋枝落就抱着膝盖坐在窗边,凝视窗外飘飞的雨丝。

她在窗边坐了整整一夜。

思绪拉得很长、很远。

第二天一早,宋枝落是被外边的声音闹醒的。

宋枝落裹上衣服,推开门,正巧撞上一人。

“梓婳?”

烟儿抱着一堆东西从莫梓婳身后跑上前,“小姐,莫姑娘来看你了。”

莫梓婳看着站在房门口脸色苍白的宋枝落,叹了一声气,十分心疼地握住了宋枝落的手。

指尖触碰间,莫梓婳真真地感受到了宋枝落手心的凉意。

“手这么冷,你还往屋外跑。”

宋枝落弯起苍白的嘴唇,声音轻得有些缥缈,“我从小手凉,没有办法。”

莫梓婳一时怔住,任由宋枝落拉着她到房间。

宋枝落扯开被子,坐在床沿,吩咐烟儿倒上茶就退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莫梓婳双手抱怀,靠在椅子上,视线粘在宋枝落身上。

宋枝落被盯得别扭,不痛不痒地瞪了一眼,“你今天就单单是看我来了?”

莫梓婳撇撇嘴,“不然呢?听说你昨天都咳出血了,不是在云城好好的吗?怎么回来病变得这么严重?”

宋枝落倚在床头,笑看着莫梓婳,“我没事,血是假的。”

这下轮到莫梓婳傻眼了,“什么意思?”

“我提前准备了血丸,咬破之后是红糖浆,颜色和血差不多。”

莫梓婳闻言,紧锁的眉舒展开,笑着捶打宋枝落,“真有你的,害我担心了一晚上。”

只不过下一刻,她的眉间春水不再,皱着眉问:“那你和我说实话,你还想为周时昱守身如玉多久?”

第2章 二 寿宴

周时昱这个名字,压在宋枝落心里三年,绝口不提。

宋枝落咬着唇,没有吭声。

莫梓婳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宋枝落,语气有点冲,“宋枝落你何必呢?周时昱也许早就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娶妻生子了,你又凭什么认定他会回来找你?三年前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可宋枝落低垂着眼,只是扯起笑,“再等等吧。”

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从深深幽谷里传出。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可能只是心里的执念作祟,但她不愿意承认。

莫梓婳看着宋枝落一副滴水不进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

“你好好休息,别再让自己受苦了,药材和补品我已经叫烟儿拿去熬了。”

“谢谢你,梓婳。”

宋枝落心头一热,终是红了眼眶。

莫梓婳走后,宋枝落翻身,将脸贴在枕头上,任由眼泪淌下。

那年秋天,皇太后寿辰。

皇宫里,璀璨烟火腾空散开,光芒飘然转旋如雪轻盈,映衬着周时昱的脸庞棱角分明。

他站在梧桐树下,字字深情,许给宋枝落承诺:“枝落,等我凯旋卸甲,便与你白头。”

那样的眼神,像那夜的星空,闪烁着星光,似乎燃着人心。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皇宫分别后,宋枝落只有每次摸到腰间挂着的比目玫瑰佩时,才清醒地感知着她曾触到一束光。

她只有玉佩的一半,而另一半无影也无踪。

从此韶华倾负。

夜,终究过去。

头重脚轻的感觉消了些,宋枝落有些费力地支起自己的身子,揉了揉眉间,从床上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

穿好衣服,宋枝落出了屋。

屋外,连绵的小雨早就停了,瓦缝间的阳光照在宋枝落身上,却没能让她的心暖起来。

从罚跪至今,已经两天了。

可这两天里,只有莫梓婳来看过她,宋聘和季蓉都未曾踏足过这里。

宋枝落裹了裹身上的衣袄,舒了一口冷气,从侧门出了宋府。

最后,宋枝落站在长安县府门前。

站岗的两个捕快看见来人,面露惊色。

宋枝落微抬双眼问道:“县太爷在吗?”

“嗯,县太爷刚升完堂。”

宋枝落颌首,走了进去。

穿过前院,宋枝落一眼看见了坐在案前的县太爷。

伏身写行案的县太爷听闻动静后抬头,颇为惊讶地看着宋枝落,“你不是应该在云城吗?怎么回来了?”

宋枝落自顾自坐到椅子上,连眼皮都不愿翻,淡淡地答道:“家里有事,就回来了。”

说到这,宋枝落从怀里掏出一副卷轴,搁到县太爷桌上,“这是上个月调职的黄大人的画像,你叫人封一下就可以入册了。”

县太爷习惯了宋枝落冷清的性子,没多话接过画像,然后叫住抬脚想走的宋枝落,“哎,等一下,你回来得正好,本官刚审完一宗案子,需要你帮忙作个像。”

宋枝落转身,看着县太爷将一张按了手印的诉状交到她手里。

“昨天城西发生了一件命案,按着死者娘家人的口供,应该是丈夫杀人后逃跑了。本官需要你把嫌疑犯的像画出来,张贴在城门口。”

宋枝落睨了他一眼,“现在就要?”

县太爷被她的眼神看得莫名发怵,声音不由地弱了几分,“事不宜迟啊。”

“行吧。”

宋枝落说完,折进正堂右侧的一个二十平不到的小房间,只有一张暗花大理石大案,和一把椅子。大案上立着一横长式笔挂,而在笔挂上一字悬开六七支镶银小墨笔。

她拉开左手边的抽屉,取出一个檀木盒,择了两三支小墨笔,放在第一层。然后又在第二层、第三层里放上取水槽和颜料。

东西准备齐全后,她才慢悠悠地回到正堂,依着供词,描画了一盏茶的时间,净白的纸上跃然出现一张粗犷的脸,浓眉大眼,带着凶相。

县太爷举着画完的稿纸,啧了两声,“这个杀妻弃子的畜生。”

“人还没抓到就这么笃定?”宋枝落撇了他一眼,淡声问道。

县太爷脸色一僵,干笑道:“人可貌相。”

回到西厢院的时候,宋枝落迎面碰上了端着药的烟儿。

烟儿低声提醒道:“小姐,该喝药了。”

宋枝落接过瓷碗,却没有急着回房,“明天陪我去趟珞街。”

“好。”

喝完药,宋枝落和衣睡了一会,到了未时,被烟儿轻声叫醒,“小姐,今天是沈老爷的寿宴。”

宋家和沈家一直有生意上的来往,这次沈老爷大摆八十寿宴,自然邀请了宋家赴席。

宋枝落捻了捻眉心,从床上坐起,缓过神后才走到镜妆台前。

束起青丝,盘了云鬓,剩两缕垂下,细描黛眉,粉黛轻施。

换一袭红裙,娇媚无骨,入艳三分。

黄昏。

斜阳打在院落里的那棵香樟树,在参差的石板上投下斑驳树影,错落的盘根堆积起一秋天的落叶。

车马早已备好在宋府门口。

到城西沈家也就两三公里路,老远的,就瞧见了火红红的一簇。

沈家祖上是一代有赫功的文武大臣,到沈祉礼这一辈开始下海经商,以接手军用粮饷生意为主,也算是家大业大。

偌大一块黑铜红木匾上刻了金字两个,两边飞檐悬挂六个喜红绣球,垂下的红色锦缎在粉黛前宛若熠熠,大门前沈家大公子沈桓羽一袭红袍锦绣,喜迎各方来宾。

沈府内显然是几番装饰的。和大门口一样的大红的锦丝绸缎系在朱漆木栏上,方圆几里的大院子早早搭起了戏台子,红锦幕帘上绣着一个大大的“寿”字,几桌的客人已经落座。

宋聘自始至终沉着脸,宋枝落犯不着在老虎头上搔痒,于是就和宋聘隔开了坐。

过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原本空席之处就已经坐满了人,而原先还在闲聊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宋枝落扭过头,看见之前在府前迎客的沈桓羽搀着一位两鬓苍苍的老者走上戏台。

沈祉礼是当下沈家掌事者,虽已权朝之年,步子也有些颤了,但今天身着一身藏青镶金寿衣,拄着一根龙头拐杖,一步一步依旧走得挺正,依旧神采奕奕。

“各位,欢迎莅临我爷爷的八十大寿,还望今天各位能够酒曲尽兴。”台上沈桓羽扶着沈祉礼,满脸笑意地说道。

话尽,台下的宾客都鼓起掌来。

戏唱到一半,突然从二楼慌慌张张跑下来一个丫鬟,径直跑向坐在主桌的沈桓羽,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沈桓羽的脸色骤变,放下手中的筷子,拂袖离桌。

离得比较近的几桌自然是看到了这幅场景,却也没有说什么,继续举杯。

主人家的事,他们自然无权过问。

直到席散,宋枝落也没再看到沈桓羽的身影。

宋枝落走出沈府院门时,余光瞥见门口多了一辆金轱辘的马车,随风掀起的御用锦帘里,只能隐约看见了男子的侧脸,却也看不真切。

翌日。

珞街是长安城内有名的市街,在三环河之内。

青苔板、石子路,两旁店肆林立,小贩站在铺外吆喝,妇人坐在堂内的官帽椅上揽客。撑起布帛摆小摊的也是自当门户。

从茶楼绵延到另一头的映古客栈,都已经挂起了过年的红灯笼。

宋枝落熟门熟路地走到一家店铺门前,转身对烟儿说,“你先去买些香烛,一会儿买好了来找我。”

烟儿应下,拿着一袋钱走了。

宋枝落推开店门,里面的掌柜一见是她,笑眯眯地迎上来,“宋小姐,今儿来要些什么色?”

宋枝落凝眸看向柜台,思忖半晌,启齿道,“这次要的多,你记下来吧。”

掌柜一听,乐了,“诶,好嘞。”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簿子,“您请说。”

“妃、茜、橙、湘、碧、靛、绀、缟、玄、黧……”

末了,宋枝落还吩咐一句,“都用檀木盒子装好,我一会再来拿。”

宋枝落折出水粉店,往珞街东边的宣纸店走去。

经过一间玉石铺,看到了里面围满了人,悉悉率率地指着里面正在说些什么。

她本不想理会,却突然听到了烟儿的声音。

“我没有打碎你的玉佩,你不要血口喷人。”

宋枝落停下步子,挤开人群,就见烟儿站在人群当中,面色不虞。

玉石铺的掌柜举着一块碎成两半的翡翠玉佩,咄咄逼人:“你打碎了这个玉佩,就得赔钱。五十两,一个子也不能少。”

围观的人在指指点点,烟儿的反驳显得苍白无力。

宋枝落眉心一蹙,挤开人群,扬声道:“可否让我看看那个玉佩?”

烟儿一转头,看到是她,眼神有些闪躲,慌不迭低下头。

宋枝落伸手直接将掌柜手里的玉佩拿了过来,细细端看了一会,面向掌柜,冷声问道:“我问你,这玉佩可是刚刚打碎的?”

掌柜点头:“当然,她说想看看,然后拿在手里就掉了下去了。”

“那我再问你,这玉佩可是一直放在铺子里,用盒子装着?”

“当然,这可是新进的冰种翡翠玉佩。”掌柜说完上下打量了一番烟儿,面露不屑,“可不是什么人都买得起的。”

宋枝落面色一沉,微眯了眯双眼,冷笑一声,“你在撒谎。”

第3章 三 景离

掌柜眼神闪缩了一下,但稍纵即逝后依旧是一脸焰气,“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撒谎,分明就是这个小丫头打碎的。”

宋枝落沉着眸子,将碎掉的两半玉佩微举,带着不容忽视的凌厉斜睨着掌柜,说道:“若是刚刚被失手打碎的玉佩,那裂口处,一定是不平不展的,稍有不慎可能会划破手指,可是这块玉佩打碎的裂口处,平平展展,还很光滑。”

说至此,宋枝落顿了顿,看向掌柜的眸里有了一丝讥笑,“倒像是长久打磨后的次品。”

这话出口,就见掌柜的脸一下变了色,一旁看热闹的人群也改变方向,对着掌柜指指点点起来。

掌柜支支吾吾刚想反驳,宋枝落清冷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你说你这是上等的冰种翡翠,可这玉佩不显翠性,色调偏蓝偏暗,分布也不均匀。”

宋枝落往前走一步,举起那玉佩,透过沿帘的阳光不偏不倚地打在上面,一清二楚。

“冰种翡翠的质地应该是细腻的,在阳光下可以看见其中交织的晶体颗粒,而这玉佩的结晶体却为颗粒状,且不是以交织形式排列。”

“这一切,只能说明这玉佩绝非冰种翡翠而造,材质是普通的水沫子,根本要不起你说的五十两。”

一席话毕,原本冰冻三尺的天却把掌柜硬生生逼出一身冷汗,掌柜咽了咽唾沫,声音哆嗦:“算了算了,就……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算了?”宋枝落柳眉一挑,指尖转着玉佩笑道,“你不仅弄虚作假,还当众行骗。我不报官对不起那些被你骗了还要背上骂名的人。反正我听说那衙门里打人板子的红木板,可是很久都没开封了。”

这一次,掌柜直接给吓跪了,直喊姑奶奶,连声求饶:“我错了……”

宋枝落嗤笑一声,手漫不经心地一松,原本只是两半的玉佩彻底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再有下次,就没这么简单了。”

离开玉石铺,宋枝落去取了颜料后,才注意到烟儿头微微低着,十指措开,闷声不响。

雪季的太阳称不上热,尤其是下了雪后的阳光,暖洋洋的一片,在地上投射下冗长的影子。

宋枝落的唇角泛起极淡的笑意,“饿了吗?”

“小姐,我不是故意的……”

“饿了吗?”宋枝落难得好脾气地又问了一遍,看向烟儿的眼里没有一丝怒意。

“嗯。”

话落,宋枝落就领着烟儿一前一后进了家小酒楼。

酒楼规模算不上庞大,但雕装精细,朱丹红檐勾勒金边,横木下方牌匾上飞舞着“御满楼”三字。

门槛一过,便有店小二迎上前,乐呵道:“两位客官,里面请。”

宋枝落跟着店小二来到一楼里侧的一个小雅间,水青色轻纱隔开了大堂和雅间,甚是安静。

“小姐,对不起。”

宋枝落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挑眉问道:“说吧,怎么回事?”

“我思量着快过年了,想给我娘买些东西,看见那玉佩好看,就想问问老板能不能便宜点卖给我,可我只是拿在手里看了两下,那老板就诬陷是我摔坏的。”

“对不起,给小姐添麻烦了。”末了,烟儿又怕又疚地看着宋枝落。

就算平日里宋枝落待她再好,她始终是个丫鬟。做丫鬟的本分,自古就是服侍好主子,而不是给主子添乱。

况且她再清楚不过宋枝落的脾性。

宋枝落淡淡复笑,却什么也没有说。

酒足饭饱,宋枝落和烟儿两人正欲离去,却听大堂之中突然有一阵骚动。

楼前暖帘被三个带刀的侍卫掀起,原本聚在门口的人群被拨开,腾出了一条宽敞的道,紧接着涌进来十来个侍卫,各个腰间佩戴长刀,衣着锦缎,面色肃威。

为首的是个身姿颀长的男人。

男子一身华贵的玄色锦袍,金冠玉带,高高绾着乌发,挺拓凌厉的眉如墨画,中正笔挺的鼻骨,幽深的桃花眸因眼角的一颗泪痣而显得冷淡,可那薄冷紧抿的绯唇,又矛盾地昭显着禁忌的欲。

看似不动声色的神色上,却带着一股阴鸷的寒气。

这时,从侍卫中走出一个年愈半百的中年男子,一身素袍却不怒自威,恭敬地站定在男人身边,低声说道:“请王爷先暂且在此处歇脚。”

转而,对着侯在一旁的掌柜说,“备五间上等客房。”

掌柜是个市井人,自然是有眼力见的,瞧着这排场、这气势,非富即权,那得好生伺候着,于是赶忙应道,“好嘞,阿熹,带几位爷上楼。”

等到一众人上了楼,堂内的人才继续吃喝。

宋枝落看着那道颀长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眉梢压着诡谲。

是哪阵风把景离吹来了长安呢?

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时候,宋枝落才懒散地坐起身,准备穿衣服时,烟儿步履匆忙地走进里厢,对着还在穿衣服的宋枝落说:“小姐,沈家大少奶奶过世了。”

宋枝落扣纽扣的手悬在空中,皱眉,“沈家大少奶奶?”

“是,两日前就死了,是沈家封了消息,今天是出殡的日子。”

说话间,宋枝落翻身下床,坐到镜台前,悠悠问道:“沈家大少奶奶?叫什么来着?”

“回小姐,是冯惜。”

“可知死因?”

“据治病的大夫说,冯小姐前些年染上痨病,反反复复吃过好些药,都未曾痊愈。前日夜里,突然发病,没能熬过去,溘然长逝。”

宋枝落闻此言,微蹩柳眉,有些巧合碰上了,就不巧了。

刚过完红事,就逢白事,说出去晦气。

宋枝落抬指纨去额前一缕碎发,挑眉道,“何时出殡?”

“申时。”

宋枝落梳头的手一顿,唇角有意似无意勾起一抹叵测的笑,“那我也去送她一程。”

去,当然得去。

“小姐,外面天太冷,您还是别去了吧,对身体不好。”

“无妨。”

白色绢花挂在沈府大门牌匾上,对比前日的喜庆,无端衍生出一种天意弄人。

宋枝落刚迈进沈府,就听见里面肝肠寸断的哭声。

冯家人早在暴毙当日连夜赶来,冯夫人正守在冯惜的灵柩前,哭得梨花带雨。

“我苦命的女儿啊,你自幼多病,无福享人间清福,是为娘对不住你啊……”

宋枝落将垂下的一缕青丝别于耳后,心中却在思忖着什么。

要怪只能怪冯惜,命薄,享不起世间的荣华富贵。

冯夫人咽声,眼睛都快哭瞎了,最后只得由丫头们扶着回了房。

冯夫人回房后,灵堂安静得有些渗人。

沈家的家眷在灵柩右侧一字站开,沈桓羽站在最前面,原本清秀的脸有些憔悴,披麻戴孝后一下似乎老了几岁。

而灵柩另一侧站的是冯家的人。

冯老爷眼圈微红,身子轻颤,可男人有泪不轻弹,还是硬生生将眼泪咽了回去,只有手背上凸起的青筋昭示着他隐忍的情绪。

冯惜躺在冰冷的棺椁里,一张脸上尽是苍白。身着上等锦丝的寿衣,整整齐齐,发丝如墨,与旁边陪葬的金银首饰融为一体。

宋枝落手捧一束白菊,绕到棺椁的一侧,虔诚地放进棺材。只是在抽手时,素手轻挑起遮盖的白布。

下一秒,她看见锦绣绸缎的衣袖遮住的指甲修剪整齐,却映着瘆人的黑色。

呵,有意思。

看来这深宅大院里有些见不得光的事了。

宋枝落盖好白布,敛了敛眼眸,抬起头,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退到一旁。

临走时,宋枝落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沈桓羽。

沈桓羽头微低,眉目间有压抑的悲痛。

宋枝落沉默片刻,转身离开灵堂。

回到宋府,已是酉时。

烟儿从门外走进来,“小姐,宋二爷来了,老爷叫你过去吃饭。”

水珠顺着宋枝落的手流下,她柳眉微蹙了一瞬后舒展开,嗤笑道:“又来要钱了。”

宋珵庸是她爹宋聘同父异母的弟弟,是宋老爷子老来得子,可嗜赌成性,将宋老爷子留给他的财产输得精光,前些年还做了有损宋家名誉的败类事,被宋聘逐出了宋府。

眼下到了知非之年,只能屈身于离长安几公里开外的桓渠县的小村子里,平瓦黄坯,就真只是一介茅屋,比不上半点宋府的气派,揭不开锅的时候,便来宋府讨些银两。

宋枝落到膳厅的时候,楠木八仙桌边已经围坐了六个人。

“念梵,快叫姐姐。”宋珵庸忙不迭招呼坐在一边文文静静的宋念梵,看向宋枝落的眼里尽是虚伪的讨好。

宋念梵微微欠身,不敢直视宋枝落,唯唯诺诺地叫了一声。

宋枝落面色冷淡地在空位上坐下,看向宋念梵的眸光带着阴戾。

饭菜上齐后,两三个丫鬟端上一小盅一品官燕。

宋枝落眼皮微抬,就见宋念梵已经吃上了。

她搁下手中的盅,不轻不重的声音吓得宋念梵身体一抖。

“妹妹怎么又变瘦了?你要是缺钱,姐姐给你。”

宋念梵握着汤匙的手一顿,整个人有种无处遁形的僵硬。

宋枝落一直都知道宋念梵的手不干净,每次来宋府,都会小偷小摸地顺走几件值钱玩意。

她起初懒得多管闲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直到宋念梵的手伸到宋枝落这里。

去年端午的时候,宋念梵试图拿走宋枝落放在前院的一个瓷瓶,被宋枝落扇了一巴掌。

吃完饭,宋珵庸跟着宋聘进了书房,季蓉回了房。

膳厅只留宋枝落和宋念梵。

宋枝落的目光凝在宋念梵身上,眼底全是嘲讽。

明明是一袭玉色锦裘,却穿不出大家闺秀的气质。

“今年想拿个什么回去啊?”

宋念梵绞着手绢,面露委屈,“姐姐,上次是我做错了,你要怎么才能原谅我?”

“这一声姐姐,我受不起。我原不原谅你,重要吗?”宋枝落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擦着宋念梵的肩笑道:“在我面前就没必要装模作样了。”

说完,扬长而去。

第4章 四 画师

难得偷了闲,宋枝落在房间里睡了好几天,日子离过年越来越近。

傍晚出门置办完年货回到房间,正在缝香包的烟儿赶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匆匆迎上前,“小姐,你可来了,老爷正找你呢。”

宋枝落身形一顿,挑眉,“找我?”

“是。”

宋枝落丹凤眼微眯,嘴角噙起一抹笑。

书房。

宋聘背手而站,听见开门的声音,转过头,见她进来,放下手中文案。

“年纪长了,能耐也长了。连着几天不来晨昏定省,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宋枝落低垂着头,没有反驳。

“还有,简家的这笔账,还没完。这婚不仅不会退,还要风风光光地办。”

这次出乎宋聘意料的,宋枝落还是那个姿势,安静地垂头站立,没有反对一个字。

过了许久,宋枝落才悠悠开口,“还有事吗?”

宋聘一愣,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没了。”

话音刚落,宋枝落转身推门而出,留给宋聘一个单薄的背影。

走出书房,宋枝落抬头看看天,冬天的夜来的真早,但去的却很晚。

看样子,有些事该提上日程了。

一路慢悠悠踱西厢院,宋枝落只见县太爷站在棉门帘下。

这个时辰,莫不是后面有豺狼,想必县太爷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宋枝落闲来有心,想逗逗县太爷,漾起涟涟笑意,步子是慢了下来。

在院中等了大半个时辰的县太爷搓了搓冻红的手,余光瞥见那个清瘦的身影,赶忙跑上前,一脸无奈道:“小宋,本官求你了,求你去趟衙门,你不去,本官的乌纱帽可就难保了呀!你可怜可怜本官,去一趟吧。”

官求民,还真是头一次听。

宋枝落闻言,黛色娥眉舒展开来,仿佛无意一般,神色间却是深以为然,缓缓道:“这大晚上的,县太爷也不怕出门鬼打墙?”

县太爷老脸一垮,上前抓起宋枝落,“赶紧随本官走一趟,衙门有人比鬼还厉害的大人物,不去不行的。”

挂上两盏灯笼,宋枝落方才跟着县太爷从侧门去往衙门。

知府大堂的案前香炉升腾起缕缕烟雾,一个男人背光而站,身材挺秀高颀,即使静静地站着,不自觉得给人一种压迫感。

而他手边还站着个硬朗的男人,约摸有八尺之高,绛色锦纹袍加身,长剑随身,腰间还系着一块血色玉佩。

宋枝落一时愣住,小小的衙门怎么坐得下这座大佛?

县太爷赶紧上前,毕恭毕敬地介绍道:“宋小姐,这位是离王。”

被点名的宋枝落回过神,乖巧识相地弯了腰,淡淡道,“卑职参见离王。”

景离转身,笼罩在阴影下的脸不知道是喜还是怒,淡淡地启齿,话却是对县太爷说的,“本王要你一盏茶的时间请人,是我表达不清楚?”

县太爷脸色唰的一下白了,跪倒在地上,“王爷,是下官办事不利。”

景离眉心紧拧,“怎么堂堂的父母官,总有给人下跪的臭毛病?大祁律例,有这条规定吗?”

县太爷面色更僵白,他是堂堂一个县太爷,可您老是尊上等佛啊!

“起来吧,别把腿跪折了。”

“谢谢离王。”县太爷怔怔起身,哈腰低头,不敢直视。

一旁沉默良久的宋枝落对上景离深邃的双眸,淡抿唇瓣,说道:“王爷大晚上来请人自然怪不得县太爷,不知王爷找卑职有何贵干?”

景离没有急着答宋枝落,而是兀自在椅子上坐下,把玩着手中一枚玉戒指,漫不经心道:“本王听说宋小姐是这长安城内出了名的画师。”

“在下只是一介画师,称不上有名。”宋枝落垂下眼睑,不卑不亢地答道。

景离眯起眼睛,唇角勾起一抹诡谲的弧度,“今日本王要你画一人。”

说话间,已有两个小厮取来一卷锦帛铺在桌上,宋枝落将檀木盒展开,放在右手边,取笔调色。

“王爷但说无妨。”宋枝落俯首。

画像一出,宋枝落杏眼赫然间微垂,依照景离所说,这画像上的男人很眼熟。

县太爷站在一旁也愣了神,或许在场的其他人不认识画中之人,可他在衙门当了这么些年的官,这偌大一个长安城,风风雨雨十几载,该认识的都得认识啊!

景离看到两人的反应,心中了然,挑眉问道:“两位认识?”

虽说是疑问句,用的却是陈述语气。

宋枝落垂眸,没有说话。

县太爷思忖良久,应道:“回离王,这画中男子应该是城西的沈老爷。”

县太爷口中的沈老爷并非沈祉礼,而是沈祉礼的儿子,沈桓羽的爹,沈怀誉。

沈怀誉早些年被朝廷调遣到湖北房县,做了房县巡抚,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沈家。

听县太爷这么一说,宋枝落蓦然反应过来,她在沈祉礼的寿宴上见过沈怀誉。

又是沈家。

“哦?沈老爷?”景离把玩玉戒指的手一顿,漆黑的瞳仁里折射出一种道不明的意味深长。

“是,的确就是沈老爷。”县太爷又是作揖又是弯腰的,好不劳累。

长安虽不小,但从来没来过这等大身份的人。

就在众人以为要结束时,却见景离抿了一口茶,黑眸扫向宋枝落,“姜世蕃是你曾祖父?”

宋枝落微怔,眉心微动,“是。”

景离掀眸而笑,“那既然如此,宋小姐可会画骨?”

气氛一时间凝住,继而宋枝落丹唇勾起一抹冷笑,“王爷可真会说笑,偌大一个长安城,谁不知道我只会画人,不会画骨。”

景离似乎不在意宋枝落的话,沉声道:“那宋小姐可认识云城的仵作陆祈?”

此话一出,宋枝落不着痕迹地笑了,“恕小的寡闻,不认识云城的仵作。”

“可据本王了解,每年秋冬季,你都会去云城。”

“那又如何?”

宋枝落偏着头,与景离对视,眼底没有一丝慌乱。

景离眯了眯眼,好像料想到了这结果,食指叩了叩桌面,“秦晚。”

带刀的男人三步走到景离面前,解下腰间别着的一卷文书,递给宋枝落。

宋枝落迟疑片刻,柳眉一挑,素指拆开文书上的封线,翻阅起来。

这文书里详详细细记载了云城近三年来大小不一的案子,但无一例外的,全都是由陆祈经手验尸的。

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

你说不认识,那我就帮你认识。

宋枝落抬眸,问道:“王爷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景离低低地笑出了声,却如屋外寒风,让在场的人不寒而栗。

他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宋枝落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枝落,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你想要抵赖到什么时候,陆大仵作,嗯?”

宋枝落沉默了片刻,不承认,也不否认。

看着宋枝落微妙的表情,景离知道,自己派寒翊查了这么些日子,算是没有白查。

谁会想到眼前弱不胜衣的女子,会是近两年来声名鹊起的云城大仵作,甚至在去年十一月,协助衙门破了那起扰动满朝风云的“红衣案”。

可云城的人都知道,这陆大仵作,只有秋冬季才出活,二月一过,再无音讯。

就这么诡异地沉寂了片刻,宋枝落已经回了神,敛了敛情绪,反而靠近景离,微微踮起脚,看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男人笑道:“就算我是,王爷想怎样?”

景离低下眉眼,看着几乎是靠在他怀里的宋枝落,“帮本王办一件事,本王可许你一世荣华富贵。”

闻言,宋枝落秋瞳里冷意翩飞,嘴角微微莞尔,却笑得不带一丝温度,“一世荣华富贵?只怕王爷给得起,小的也享不起。”

下一秒,宋枝落直直看向景离,不卑不亢道:“恕小的无能,没有本事,王爷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完,转身抬步就想走。

“那姜添月呢?”

“你的母亲。”

简简单单的九个字,却在宋枝落身后清晰地响起。宋枝落的脚步顿住,倔强地没有回头。

景离也站在原地,没有动。

直到亥时二更的梆声划破这堂内近乎冷凝的氛围。

景离睨了一眼外边漆黑的夜,没有说什么,深深地看了一眼宋枝落,吩咐秦晚备轿。

末了,对宋枝落说:“一夜的时间,你自己做决定。”

宋枝落脸色冷清,直接迈步离开,单薄的身影逐渐融入黑夜,只有那盏灯笼,隐隐抖颤着橙色光晕。

一人一灯,颇具美感。

而身后的景离,眉梢压紧,狭长的眼眸勾着诡谲的深意,脸上泛起了一道耐人寻味的深意。

“秦晚,算算日子,咱们查这个案子多久了?”

“一年有余。”

回到宋府,宋枝落没有急着回房,摸黑进了藏书阁。

夜已深了,藏书阁里并没有人守着,只有窗边挂着的两盏绢灯亮着微光。

宋枝落举着烛灯,顺着梯子爬到一书架的最顶端,取下了四本书。

昏黄的烛光下,书的扉页上还能看见隐隐约约的血迹,这是姜世蕃留下的书,全都是关于画骨验尸的。

祁郜帝在位时,姜世蕃是当时的大仵作,受到皇上钦点,封了个提点刑狱司。因为一宗案子,被人构陷惨死狱中,还差点落了个灭门的下场。

这件事,在当时,满城皆知。

女扮男装,在云城打着陆祈的名号做一个仵作,这一切也不过一个幌子。

欠她的,她会全部要回来。

宋枝落背靠在书架上,随手翻着书,心里却翻起惊涛骇浪。

这一夜,注定无眠。

第5章 五 锦江案

日子已越来越接近深冬,城郊草屋早已堆雪三尺。

天还未亮清明,宋枝落就悄无声息地披上衣服,从宋府侧门出去了。

没有惊动一个人。

冬季的早晨,当头的还是那弯残月,远远的才看见天边的一道弧白,沿街店铺还挂着灯笼,微黄的灯光倾洒在青苔小路上,大街上只有偶尔挑着两箩筐萝卜的菜贩子经过。

弯弯绕绕走过两条街,宋枝落停在榆江边。

榆江发源自晋县,可绵延的江道却能纵横长安城,被长安百姓奉若神明也有好些年头了。眼下潺潺的面上已经结起薄薄一层冰,没有了活力。

依江而造的有一排高矮不一的房子。有楼阁台榭,亦有稻草茅屋。

宋枝落从袖子里翻出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六个字:卯时,玄陵院见。

这字条是昨日夜里走之前秦晚给她的。一看这字,便知道是景离的手笔。

玄陵院在一众房子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富丽堂皇,宋枝落费了一会功夫方才找到。

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玄陵院”。

宋枝落走近,发现门虚掩着,便轻轻一推,“吱嘎”,门顺声而开。

走进院内,宋枝落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碧瓦朱甍,四周的院壁虽是白色砖石,但宋枝落识货,这是羚羊峡才有的瑊玏,寻常百姓家可用不起。

还未离开夜幕的月光划过精致的角楼,给院内洒下一片朦胧昏黄的光。

青色的纱帘随风而漾,帘后站着一人。

宋枝落掀帘而入,就看到景离立在一排供奉的灵位前,目光铮铮地盯着那些灵位,脸色凝重,道不出的味道。

刚想开口说话,只听背对着她的男人蓦然启齿,“等你很久了。”

说着,半转身子,朝宋枝落侧眸看去。

宋枝落一怔,抬眸看向景离,那漆黑如深渊般的眼眸一别寻常的深晦。

“卑职腿短,自然来迟了,望王爷恕罪。”

“本王就喜欢知错就认的人,不过记住了,下不为例,本王不喜欢等人。”

那挑起的眉梢,真够显眼的。

宋枝落不动声色地白了景离一眼。

景离收敛了上扬的唇角,绕过灵位,拿起搁在桌子上的一本书,交到宋枝落手上,沉声说:“看吧。”

宋枝落接住封面已泛黄的书,翻开一看,扉页上赫然写着“锦江案”。

宋枝落心里一滞,景离要查这宗案?

随即,宋枝落继续往后翻,缃色纸卷上印着的黑字就像三月闷雷,波动人心。

许久。

宋枝落合上书,将垂下的一缕青丝别于耳后,抬头问道:“这就是王爷所说的,值得起一世荣华富贵的事?”

景离站在屋檐之下,双手背在身后,那身墨色的长袍被冷风缓缓掀起,面色端凝,脸上慵懒不再,眸里的冷意渐渐,“当然。”

宋枝落没有搭话,站在景离身后,正垂头沉思。

“明日你再验一次尸。”

闻言,宋枝落携揉笑靥,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放下书,走到景离面前,笑道:“两年,只怕尸首都已化成灰了。”

一具尸首能保存一个月已是极限。

落下这句话,就从景离身边擦肩走开。

可下一秒,宋枝落的手腕就被景离握住,一个用力,景离将宋枝落扯进怀里,另一只手顺势搂住宋枝落的腰。

宋枝落身体贴向他,之间不过一个拳头的距离,她矮景离一个头,目光正好直视在他的胸膛上,男人炙热的体温扑向鼻尖,让她的心赫然一紧。

一个激灵,用力将景离推开。

宋枝落有些愠怒,看向景离的水眸也有了冷意,“王爷这是做什么?”

景离把锦江案的书塞进宋枝落的怀里,无害地笑道:“回去再看看。”

宋枝落瞪了他一眼,点点头,不再过问,“是,卑职必定将书中一字一句看得清楚明白。”

这般乖顺,对景离很受用。

走出玄陵院,外面的天已经全亮了,东升的朝阳照在榆江上,仿佛要磨去万物的棱角,柔和了宋枝落的视线,却剪不断蜂拥在脑海中的思绪。

锦江案,两年前一宗震惊权野的疑案,至今仍未找到凶手。

两年前的冬天,开国郡公荀秉离府巡游,一连两个月,依旧没有回府,府内的人于是就报官,官府的人查了一周之久,才在离京不远的锦江发现了荀秉的尸首。

因为案子涉及到开国公荀秉,如今在位的祁胤帝命刑部彻查,可等到来年春天,这件事却意外地不了了之,再无一点音讯。

至此,这件悬案搁到了今天。

期间开国公府的人曾多次上书要求翻案,但一次次的奏折就像石沉大海,没有掀起一点波涛。

说到底,还是朝廷里的暗涌在作祟。

一盏茶后,西厢院。

宋枝落散下三千青丝,再次和衣而卧。

大冷天的,还是被窝里暖和。

这一觉,宋枝落足足睡到午时,才悠悠转醒。

睡眼朦胧的宋枝落掀起帐幔,看见房里空无一人,眉头刚一皱起,就见烟儿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手里还端着饭菜。

烟儿放下饭菜后,才抬眼看见了宋枝落,愣了一下,“小姐,你醒了?”

宋枝落“嗯”了一声,淡淡抬眸,对着烟儿说道:“你过来。”

说着,折身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锦盒,递给烟儿。

烟儿的手悬在半空,不知该拿还是不该拿,宋枝落见此,摊开烟儿的手心,将锦盒放在了烟儿的手里。

烟儿低眼看着手中的锦盒,还是乖巧地打开了。

黑绒布上安静地躺着一块帝王绿玉佩,通体的翠绿一时竟让烟儿红了眼眶,声音变得有些呜咽,“小姐,你这是……”

话还没说完,宋枝落就淡声开口,“收着吧,过年给你娘送去,保平安。”

烟儿站在原地,手紧紧抓着玉佩,嘴里絮叨着,“谢谢小姐,谢谢小姐……”

宋枝落看了一眼泪眼朦胧的烟儿,无奈道:“别哭了,我饿了。”

烟儿闻言,立马止住了摇摇欲坠的眼泪,用手背抹了抹脸颊,把锦盒小心翼翼地收好,才走到桌子近前,端来饭菜。

宋枝落吃着嘴里的饭菜,却味如嚼蜡,一时间,一间房,两人各怀心事。

吃完饭,宋枝落正在净手,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偏过头对烟儿说:“去把我的东西拿来。”

烟儿一听,有些呆愣,宋枝落所说的东西是她在云城当仵作的那一套东西,眼下回了长安城,那套东西就被藏在了西厢院的小书房里。

每年秋冬,都是烟儿陪着宋枝落去的云城。

“小姐,这是要干什么?”

宋枝落取下手帕,擦拭着白净的手,挑眉答道:“要出活了。”

事至此,烟儿没再多问,乖乖地去拿了东西。

回到长安城还没多少日子,那紫檀提盒已经蒙上了薄薄的一层灰,宋枝落用指腹抹去灰尘,开箱一看,还好,都还能用。

就这样,挨到了第二天约定的酉时。

宋枝落拎着盒子,从后门小路出去了。

长安的义庄设在城内,却偏在西城,从宋府过去,宋枝落走了一盏茶的功夫。

义庄的门外点着一盏红灯笼,那扇大门被印照得格外陈旧破败。

云城城门口的义庄她倒是去过不少次,反倒是这长安的义庄,还是头一次来。

宋枝落提着灯笼,推开义庄的朱门,到了大院里,宋枝落将手里的灯笼挂在一旁低矮的隅角上,拍了拍衣袍上的灰。

正巧,守义庄的年伯正好拿着一大把点着的香从里面出来,佝偻着腰,一身满是补丁的粗质麻衣,戴着一个泛黄的布帽。

宋枝落虽然不认识,还是点头示意。

“姑娘,里头那位公子等你很久了。”

“好,我知道了。”

义庄布局较宋府就简单多了,穿过院子就是正屋,萧瑟的冬风穿梭在停距着的棺材间,倒吹起了宋枝落的一身鸡皮疙瘩。

远远的,宋枝落就看见了停立在一具棺材前的挺拔身影,脚步不觉加快。

“怎么这么久?”景离收回自己的目光,侧眸看向宋枝落。

“是您来早了。”宋枝落连看都没看景离一眼,不卑不亢道。

宋枝落垂眸看向那具棺盖大开的棺材,不禁有些讶异。

檀香木棺材里躺着的尸体完好无损,一点也不像是死了两年之久,倒像是头七。

景离侧目看了一眼宋枝落,启齿道,“下葬时用香脂油和黍酒泡过,且两年间未曾开过棺。”

宋枝落一惊,香脂油是从西域远传而来的,据说当时皇帝只分赐给了众皇子,还有就是诸如开国将军等百臣之重的人。

说话间,宋枝落已经从提盒里取出一把宽刀,垂眸看向尸体,即便穿着华服,但浸染渗透出的凝固血迹依然清晰可见,想必,这衣服下的躯体必然会是伤痕累累吧。

她伸手想去解开荀秉的寿衣,但一只手堪堪地挡在了眼前,景离眉间神色未变,只是轻咳一声,“这种事还是让秦晚做吧。”

说着,叫来了秦晚。

宋枝落两手一摊,由着秦晚将荀秉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

当衣衫褪去时,宋枝落才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了荀秉身上的伤痕,一道道血口子早已结了痂,伤口外翻出了皮肉,暗红的结痂在蜡黄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渗人。

不细数,也有大大小小十几个个深浅不一的伤口。

宋枝落将尸体的下颌抬起,刀挑开颈部伤口的痂,一条六公分的伤口从下颌蜿蜒至锁骨。

紧接着,她又仔仔细细看了每一处刀伤,柳眉微微蹙起。

第6章 六 芒针

“有什么问题?”景离眸子一眯。

“初步看来,全身上下有不下二十处刀伤,光肩骨和肋骨上就有八处的伤口,而这些划伤的痕迹都是由上而下逐渐变浅,照这种情况来看,凶器可能是砍刀或者环首刀。可看似刀刀致命,但却没有一刀是致命伤,就连颈部这条伤口,也没有伤及大动脉,更谈不上失血过多。”

“嗯?”景离只是发了一个单音节,就陷入了沉默。

顿了顿,宋枝落眉眼染上阴霾,“凶手很有可能是懂医的人,能够做到有意避开大动脉,为的就是不让他死。”

说完,宋枝落径直走出正屋,找年伯要了一缸白醋水。

景离凝着宋枝落进进出出的身影,目光深敛,“验毒?”

宋枝落眉尾上挑,“王爷也懂?”

景离勾着那冰薄的唇,修长的指节从衣袖中缓缓伸出,将宋枝落发间的枯叶取下,“所以别想糊弄我。”

微凉的指尖触到宋枝落的发丝,让宋枝落头皮发麻。

她愕然抬头,四目交织后又点点微垂。

直到年伯将白醋水端进来,宋枝落道谢后挑了一把宽刀,将尸体的下颌抬起,刀往脖子上切去。

等到划开一道口子,她把两手伸进尸体被切开的喉咙里,五指用力,喉骨被她生生折断了一节。

从皮肉里取出来时,还沾着血丝,淌着粘稠的血水,和些许已经干涸的血块。

因为没戴手套,宋枝落白皙的双手此刻沾满了鲜血,一白一红,说不出是妖娆还是诡异。

景离站在一旁,皱眉不语。

宋枝落走到大缸前,里头正煮着热腾腾的白醋水,她将那节喉骨丢了进去。

喉骨在白醋水里肆意翻腾,而且愈演愈烈。

可许久之后,缸里的水依旧白白净净,未曾有变化。

“所以荀秉不是中毒而亡?”景离几乎同时笃定出声。

“嗯。”

一下子,又回到了原点。

宋枝落咬唇,伸手想将尸体翻面,一双遒劲的大手附在她的手背上,耳后是景离低哑的声音,“我帮你。”

两个人一用力,尸体就变成了背朝天。

荀秉背部的肌肤由于长时间浸泡在香脂油里,出现了程度不一的腐烂,但都不严重。

宋枝落偏头看着荀秉背后的一处刀伤,却突然被一道光晃了眼。

她心下一惊,抬眸向上看去。

景离见状,不免奇怪:“怎么了?”

宋枝落无心理他,视线定格在荀秉的后颅骨上。她神情凝重,但眼里有了一丝豁朗。

“王爷,人在做,天在看。”

“哦?此话怎讲?”

宋枝落眉心微展,捻指从荀秉后脑勺的位置缓缓抽出一根芒针。

景离沉眸,心中多少有了眉目。

“荀大人身中数刀却没有致死,反倒让人在枕骨的风府穴,刺入一枝十寸二分的芒针,直至第六节 脊椎骨。风府穴虽然是针灸常用的穴位,但不能深刺,否则会即时死亡。”

一席话下来,两人都沉默了。

真是杀人不见血。

宋枝落捏着芒针,左看看,右看看,心中起了一个疑惑,“王爷,这么长的一根芒针,就算是两年之后,依然可以发现,两年前应该更不容忽视吧?”

“你怀疑当年的仵作?”

宋枝落点点头,“是,按理说,一般仵作都能验出荀大人根本并非失血过多而死,可为何还要谎报呢?”

景离微眯着狭长冷冽的双眼,声音冷得吓人,“秦晚,去查当年验尸的仵作。”

秦晚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吓得宋枝落退了一步,幽怨地瞪了一眼景离。

义庄外一刻未歇的风还在顽强地吹着,透着阴森诡异的气息,摇坠的破门窗发出了一阵阵“吱嘎”的声响,挠得人心毛毛的。

宋枝落看了一眼外边的天,收起宽窄不一的刀,回头看了看景离,见那人仍一动不动地站在棺材前。

在思索沉默间,那张被打磨得十分俊朗的面孔,散发着男人骨子里的成稳,像雕刻精良的玉石。

直到这道目光被景离捕捉,他眸光轻佻,“本王好看?”

清冷的语气,却带着一丝丝傲娇。

宋枝落赶紧挪开目光,低下头整理东西,“王爷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您。”

一时间,昏暗的屋子内,安静得有些窒息。

宋枝落垂眸,闷声说道:“既然这案子搁了两年,就不会这么容易找到真相,王爷不要太心急。”

景离抬手捻了捻眉心,应声道:“行了,我送你回去吧。”

宋枝落闻言一怔,刚想开口拒绝,就听见景离冷漠到极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秦晚,将棺材抬到玄陵院,写信给京城,再延一个月回京。”

说完,绕到宋枝落身边,拎起她手边的提盒,向义庄外走去。

走到义庄门前,宋枝落秀气的眉紧皱在了一起,来时还挂着星的天,这会儿已经洋洋洒洒地飘起了雪。

门口挂着的绢灯发出橙黄的光,驱赶了肆意蔓延的黑,也映出飞扬的雪花。

看样子,这雪一时还停不了。

宋枝落偏头,看向景离,默然片刻说道:“王爷还是留步吧,雪太大,不方便。”

说罢,想要接过景离手中的提盒。却不想,一个反手,景离顺势扣住了宋枝落有些微微冻红的手,掌心的温度吓得宋枝落下意识要缩手,但被景离牢牢地牵在手里。

下一秒,景离温柔缱绻的声音在宋枝落身后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响起,“没关系,我送你。”

宋枝落眼神隐隐一颤,只好低下头不语。

景离见状,在宋枝落看不见的地方,嘴角渐渐泛起了笑意。

此时的长安城,十分的热闹。

宋枝落跟着景离的步子,一深一浅的脚印陷在雪中,穿梭在人群当中。

直到宋府侧门,宋枝落才惊觉,雪落发梢,她和景离都已染了白头。

宋枝落眉心一动,转过身,对景离莞尔一笑,“谢谢王爷,您也快回去吧。”

说完,一刻也不敢多停留,匆匆忙忙进了屋。

而屋外的景离,站了很久。

正在屋里绣香囊的烟儿看见宋枝落几丝青发粘着雪花,心下一惊,“小姐,出门没有带伞吗?”

“忘了。”宋枝落掸了掸身上的雪,坐到床沿。

烟儿却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对宋枝落说道:“小姐,老爷找你。”

宋枝落怔住,她都快忘了还有这一茬,略略沉吟,眼中酝酿起一阵冷意。

正堂里,端坐着五个人,气氛沉得诡异。

这两天她为了锦江案,起早贪黑,没有和宋聘照过面。

和上次来提亲不一样,这一次主座上堪堪地坐着的是简徽,而不是宋聘。

宋枝落知道,这是宋聘对简家无声的妥协。

可宋枝落并不关心这些,她掀起眼皮,向简珩望去,毕竟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当事人。

简珩安静地坐在简夫人侧边位置,俊脸上吝啬得没有多余的表情。

宋枝落收回视线,在季蓉身边落了座。

宋聘命人拿来一张纸,亲手递到简徽面前,语调上扬,可以听出他的喜悦,“简大人,这是我特意找了大夫给小女看病的记录,大夫说了,她的身体尚好。如果简大人不嫌弃小女,那婚约照旧。”

因为有过上次的不愉快,简徽的声音明显带了不满和冷硬,他连头都没有偏,眼睛盯着手中的茶杯,话却是对着宋聘说的。

“年后二月初六是个好日子,不知宋老爷意下如何?”

宋枝落看着简徽手中的杯子,一时出了神。

那是冰裂釉品茗杯,是祈祯帝年间御赐的,自打她出生以来,见过这稀罕玩意的次数屈指可数,没想到宋聘奉承到这般地步。

宋聘闻言,先是一愣,继而笑开了眼,“简大人所言极是,我看二月初六就挺好,挺好。”

下雪的次数变得越来越频繁。

宋枝落整晚未眠,站在屋檐底下,一直看着砖瓦上久积不化的雪。

离二月初六只有四十七天了。

烟儿推开房门出来,正见宋枝落一席麻衣白袍,在冷风中站着,心下一惊,匆忙回房拿来裘衣,披到宋枝落肩头。

“起了?”

“嗯。”

“证据找的怎么样了?”

“过年前应该可以了。”

宋枝落紧蹙了一夜的眉头才稍稍展开,缩了缩脖子,转身往西厢院里的书房走。

这里称不上书房,只有一张雕花的红木桌,还有两张太师椅。

宋枝落点亮一盏烛灯,抱着沉甸甸的《锦江案》,一页一页地翻起来。

时隔两年,终究是棘手的。

一个时辰后。

她正准备合书,就听到由远而近的脚步声落在门外,一抬眼,烟儿气喘吁吁地站在门槛前。

“小姐,外面出大事了。”

宋枝落没出声,挑眉示意烟儿继续说下去。

烟儿缓了口气,“听街东的跛婶说,沈府被抄家了。”

闻言,宋枝落微眯了眯眼,脸上没有过分的震惊,眼底一片晦明,随后道:“去备一辆马车。”

烟儿走了,宋枝落一个人仰靠在太师椅上,仅存的一点点线索开始慢慢清晰。

第7章 七 抄家

即便天气冷得入骨,可沈府外仍旧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门槛上的雪来不及融化,就被进进出出的官员染了黑色。

一箱箱的金银珠宝往外搬,在长安城,一介名门沈家算是败落了。

宋枝落站在人群之外,意外地看到了那辆金轱辘马车,和寿宴那天的,一模一样。

下一瞬,从马车上走下来的人,让宋枝落的手慢慢攥紧。

居然是景离。

棱角分明的侧脸,宋枝落是不会认错的。

宋枝落脸上原本的淡漠慢慢凝结了一股诡谲,丹凤眼微眯成一条缝,对烟儿耳语了几句,抬步走向景离。

景离半斜着倚在马车上,慵懒地斜睨着一步步靠近的女人,嘴角噙着淡笑。

“王爷好像很喜欢多此一举。”宋枝落漫不经心道,声音清冷,“明明就认识沈怀誉,还要装作不认识?”

景离睨了一眼已经被贴上封条的沈府,唇角勾起,看着宋枝落没有说话。

四目交织,宋枝落有一刻慌了心。

但出口的声音平静淡漠:“沈怀誉怎么得罪王爷了?”

一个早就下台的左都御史,一个当朝皇子,不应该有交集。

偏偏宋枝落敏感,揣着一颗狐疑的心,“沈怀誉和锦江案有关?”

景离神色顿晃,此刻他必须承认,宋枝落是聪明的,却也证明自己找对人了。

“沈家,就是一块磨刀石。”

宋枝落其实心知肚明,锦江案不只是一场谋杀案,背后牵扯的势力斗争宛若深渊。

宋枝落敛眉,“王爷既然拉我入局,我应该有权利知道吧。”

时间静默了片刻,景离才启齿:“明天到玄陵院,我告诉你。”

“好。”

坐在马车上,宋枝落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已经封门的沈府,红木匾已经摘下来了,空荡荡的,挠的人心里不舒服。

翌日。

宋枝落荡着步子,到了玄陵院。

门外,两名侍卫庄严肃重地站在两旁,身佩长剑。

这玄陵院,原是大户人家的府邸,后因全家迁移京城,而空了许久,现在再次开了门,接了里面那位爷入住。

宋枝落刚抬脚上了台阶,两名侍卫将她拦下,“什么人?”

“卑职是来找离王的。”

侍卫互看一眼,问:“是宋小姐?”

她淡淡点头。

“宋小姐,王爷在后院的凉亭等你。”

凉亭?

宋枝落蹙眉,这大冷天的,去凉亭乘风凉吗?

凉亭里,原本弥漫的浓浓茶香味,此刻却被瑟瑟冷风吹得有些沉淡,似乎连鼻尖都能闻到苦味。

景离侧身站在重檐下,一身锦袍素色,冠至头顶,一根灰色髻带披肩而落。

那张平日里冷凛的脸,此刻竟带着一股书生怏然的温顺感。

“这次来得很早。”景离慢悠悠地转身,唇角挽起笑容。

宋枝落不失礼貌地回了个笑,“多谢王爷夸奖。”

景离轻抿一口茶,不冷不淡地开口,“沈家私自挪用军饷,背地里截下派发往河南的赈粮,这些罪足以判死刑。念在沈家世代为国效力,才改为抄家流放。”

宋枝落听着,眸光清寒。

光鲜亮丽的世家背后,很少有干净的。

“那沈怀誉一直在边外,和荀大人有什么牵连?”

茶杯中寥寥上升的白雾朦胧了景离的轮廓,一时看不清他的神色。

“十年前,沈怀誉和荀秉分为左右都御史,共同辅佐皇上。”顿了顿,景离继续道,“但沈怀誉在位子上还没坐热,掺和进了枕桥商变,惹怒了皇上,直接派发到了湖北房县。”

宋枝落没说话,心里却已经惊涛骇浪了。

那一年的枕桥商变一度成了人人皆知的禁忌。没想到,沈怀誉在里面扮演了这样一个角色。

“但就在两年前,沈怀誉突然出现在京城,还去了开国郡公府,和荀秉谈了整整一下午。”

宋枝落蹙眉,“谈了什么?”

景离未起波澜的眸子渐渐掀起一股骇人的诡异,“晋县的兵马。”

宋枝落面露惊讶,看来事情远比她想的要复杂。

私下谈兵论马,稍有不慎被捅出去,那就是谋反之罪。自古帝皇多猜忌,这是历代君主的通病。

晋县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位于襄谷和蜀岭之间,可进亦可退。

回到宋府,这个时候本应清净的大宅子异常地热闹,四五个家丁忙忙碌碌地往里搬东西,平时内侍的丫鬟也帮着在干活。

宋枝落拉住一个正在扫地的丫鬟,沉声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丫鬟抬头一见是宋枝落,忙放下扫帚,屈身行礼后回道:“回二小姐,老爷吩咐要将院子都打扫干净,大小姐今晚回来省亲。”

宋枝落微眯了眯双眼,含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刚走进西厢院,烟儿放下手中的盥盆,小跑到她面前,神情紧张道:“小姐,晚上大小姐要来省亲。”

宋枝落不紧不慢,朝她眯了一眼,“我知道了,外面有人告诉我了。”

宋雨若作为宋家长女,原是要送京去选太子妃的,没想到中间出了差池,嫁了京城礼部尚书吴致远。

自从宋枝落的母亲姜添月十年前过世以后,宋家就季蓉一人独大,仗着这点权势好欺人。

夜幕降临,宋府亮起的灯笼格外喜人,微弱的红光却显得苍白无力。

几顶红轿子稳稳地停在宋府门前,家丁利落上前,掀起遮帘,扶着宋雨若下轿。

金黄色的云烟衫绣着黄色古纹双蝶,头上斜插着一支红玉珊瑚簪,缀下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耳上的珍珠耳坠摇曳生光,妖艳夺目。

宋枝落刚想折身往回走,从另一顶轿子上走下来的人,让在场的人一愣,吴致远出轿后径直走向宋雨若,一身白衣素袍衬得格外俊朗。

宋雨若顺势挽上吴致远,迈步走向宋聘。

宋聘整了整衣襟,笑道:“吴公子,今日怎么有空陪小女回来?”

吴致远淡淡地看了一眼宋聘谄媚的嘴脸,转头一脸宠溺地看向宋雨若,“若儿怕您寂寞,叫我来陪您喝酒下棋。”

宋聘一听这话,脸上藏不住的满意,连连说好。

宋枝落讥讽地看着三人,正巧撞上宋雨若挑衅的目光。

那双画着彩影的凤眼里尽是不屑,与人前的温婉大方大相径庭。

宋枝落环胸,挑眉看向宋雨若,嘴角上扬的弧度愈发明显。

等到众人落座以后,宋枝落才晃着步子走进正厅,在宋雨若身边坐下。

席间。

宋枝落莞尔看着一直给宋雨若夹菜的吴致远,笑得诡异。

就宋雨若的大小姐脾气,说他们恩爱,怕是街边的乞丐都不信。

上的菜很多,但这顿饭却没有吃很久。

本就是一顿晚饭,宋枝落也没有兴致看他们的这出戏,索性眼不见为净,吃完就回西厢院去了。

经过院子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

“听说我的好妹妹马上就要嫁人了,我这做姐姐的还没当面道声恭喜。”

宋枝落回眸,不出意料地看见宋雨若,还有她的陪嫁丫鬟洛苘正盛气凌人地站在她的身后。

宋家大小姐宋雨若向来这幅架势。

宋枝落眉眼眯了眯,不咸不淡地笑道:“妹妹就此谢过姐姐。”

说完迈步要走,却被宋雨若抓住她的手腕,用暗劲狠狠一捏。

宋枝落眉心微动,身子却未动丝毫,就在两人僵持之下,烟儿端着一叠新衣服从西厢院走出来,看见这画面,也是一愣,喃喃道:“小姐……”

宋雨若见状,忙松开了手,宋枝落重心不稳,向后跌了几步,烟儿放下手中的东西,扶住宋枝落。

待两人都回过神来,宋雨若正拿手帕擦着手,眼都不抬,“没想到我几年不在府里,这府里的丫鬟都长能耐了,见了我都不用行礼。”

话里话外,都是在针对烟儿,在拿烟儿磨刀。

烟儿脸色一白,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奴婢给大小姐请安。”

宋雨若闻言,冷哼一声,踩着金銮绣鞋走到烟儿面前,“今日这样的行为要是传出去,还以为我宋家的丫头各个都是没有规矩的,到时候落人话柄,可丢不起这脸。”

她柳眉一竖,狐媚的丹凤眼一勾,扬手照着烟儿的脸就是一巴掌,烟儿被打得伏在了地上。

宋枝落面色和气,眼神却一点点泛冷。

可显然宋雨若并没有就此停歇,对着身后的洛苘吩咐道,“把她押到柴房去,关三天禁闭。”

洛苘不敢耽误,几下就把烟儿给擒住了。

“烟儿不懂事,姐姐何必跟一个丫头置气。”见烟儿被拉着站起身,宋枝落冷笑出声,言语里已经染上了一丝戾气,“说到底烟儿还是我的人,要打要骂也该是我来管。”

“那也是宋府的丫头,不懂事就要受罚,这是规矩,不能乱了。”宋雨若手一挥,“带走。”

下一秒,宋枝落青葱玉指按住了洛苘的手臂,拇指稍稍一用力,洛苘只觉得脚底莫名一酥,当下就站不稳了,身体朝宋雨若直直地扑了过去。

宋雨若始料未及,被扑得身体往后倾去,整个人跌进了池塘中央,身上的云烟衫,轻然翩翩地浮在水面上。

“救命啊!救……”宋雨若在水中拼命挣扎着,高贵的气质,消散殆尽。

洛苘吓坏了,双手还搭在空气里,慌张得不知所措。

眼看着就要往下沉了,而宋家在附近的下人也都看到了,正往这边跑过来。

第8章 八 落水

见状,宋枝落一个转身,也跳入了水中,向宋雨若游去。

可宋雨若这会,已经沉了下去,只看到一双手舞在水面上。幸好,宋家的下人已经赶了过来,七八个家丁先把宋雨若救上了岸,而后将宋枝落抱上岸。

宋枝落脸色惨白,本就身体虚弱,在冬日的冷水里泡过后,开始头重脚轻。

可宋雨若,被捞上来以后就晕了过去。

“大小姐,大小姐……”洛苘和几个丫鬟围在宋雨若身边,不停地唤着。

“让开。”宋枝落扒开那几个人,忍着头痛,跪坐在宋雨若的身旁,双手按在她的双肋间,给她紧急施救。

总算,宋雨若呛了口水,醒了过来。

没死就好。

这件事,不多时就传到了宋聘和季蓉的耳边。

宋雨若被送回了她未出嫁前的东厢院,而宋家上下的人也都过来了,包括吴致远。

大夫给宋枝落诊治了一遍,没有大碍,开了一副驱寒的药方子就走了。

季蓉看自己的宝贝女儿没事了,松了一口气,转而厉声问道:“小姐怎么会突然掉水里了?”

宋雨若还没开口,人群中的洛苘重重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夫人,是我推的大小姐。”

“什么?”季蓉震怒地看着额头已经沁出血丝的洛苘,一掌拍在桌子上,“你说,为什么要推若儿下水。”

洛苘已经害怕到了极致,声音已经颤抖得不像话了,“我不是故意的,夫人。”

“不是故意的?”季蓉嘴角含着一抹笑,可在场的人都清楚,那是暴风雨前的阳光。

“我……我感觉被人捏了一下,脚……脚下没有站稳,把……把小姐推倒了。”

宋聘眉头一皱,问道,“那当时在场有哪些人?”

“大小姐,二小姐,我,还有烟儿。”

宋聘转身又问那几个救人的家丁,“说你们看到的情况。”

其中一个家丁说:“回老爷,我们当时听到呼救就循声到了池塘边,那个时候,大小姐已经落水了,就看到二小姐跳进水里救人,洛苘就站在池塘边,而烟儿离池塘至少三尺远。”

一袭话完,房间里蓦地陷入沉寂,就在这个时候,宋枝落终于站不住了,整个人软了下去,幸好被身后的吴致远一把接住。

宋枝落这一倒,让大伙都惊着了。

宋枝落双目无力垂下,殷红的嘴唇彻底失了血色,靠在吴致远的胸膛上昏了过去。

宋聘虽然不疼爱宋枝落,但毕竟是条人命,着急地吩咐那几个下人:“还杵在哪里做什么?还不赶紧去请大夫?”

几个下人愣了片刻,这才风风火火的去找大夫了。

下一刻,烟儿从吴致远手里将宋枝落接了过去,对宋聘说道:“老爷,我能否先带小姐回去?”

宋聘揉了揉太阳穴,挥挥手,“罢了,快去吧。”

大夫很快又被请来,在一番搭脉诊断以后,叹了口气,对房里的人说道,“小姐这身子本就虚弱的很,根本不能这样折腾,如今受了寒,还在发着高热,恐怕要歇上些日子才能病愈。”

说完,开药方去了。

大夫走了,房里来凑热闹的人也都作鸟兽散,各忙各的去了。

宋雨若的这一次省亲,也就不欢而散了。

第二天早上,宋枝落就醒了,揉了揉眉间,从床上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

“烟儿?”唤了两声,没有回应。

宋枝落下了床,从屏架上取下衣服披在肩头,出了屋,还是不见烟儿。

正准备折回屋中,就听到清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地落在了她的身后,一转头,烟儿端着中药走了进来。

“小姐,你醒啦?”烟儿一脸惊喜却也担忧。

宋枝落出来的时候穿的单薄,这会有了凉意,冲烟儿招招手,往房里走去。

进了房间,烟儿把手中的药搁在桌上,转身想去叫大夫,却被宋枝落制止了,“用不着找大夫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拗不过宋枝落,烟儿只好作罢。宋枝落接过满满一碗的中药,一仰脖尽数喝下。

这些年她喝的中药,比吃过的米饭还多。

给宋枝落更完衣,烟儿忍不住开口问道:“小姐,昨天您到底对洛苘做了什么呀?”

宋枝落闻言一顿,缓缓一笑,“如果我说我没碰她,你信吗?”

烟儿状似思考,继而坚定的摇摇头,“我不信,我分明看到小姐捏了洛苘的手腕,可她为什么会站不稳?”

这个问题,烟儿已经想了整整一夜。

宋枝落浅浅一笑,“你可知道,一个成年人有十四经脉,人的每一个腧穴都与深部组织器官有着密切联系,手骨和脚骨这两块在皮囊底下是相连的,在手臂桡骨处有一个腧穴,叫偏历,轻轻一按并不觉得疼,只会脚骨生麻失去力气,当时我就是按了洛苘的偏历。”

一旁的烟儿听得一愣一愣,好半晌才懵懵懂懂挤出一个字,“哦。”

两人相看无言几秒后,烟儿一拍脑袋,冒冒失失地推门而出,留下宋枝落一脸无奈。

一分钟不到,烟儿抱着一个长盒子进门,盒子上面包着一层条纹锦布,说不出的贵气。

宋枝落目光注视在她手里的锦盒上,问道,“这是什么?”

烟儿将手里的锦盒抬了抬,说:“是一个贵客送来的,指名道姓给小姐您的,现在还在前厅和老爷说话呢。”

“贵客?”

“是。”烟儿点头。

宋枝落伸手将她手里的锦盒接了过来,打开一看,居然放着一株芩栀草。

芩栀草,在大漠古城不算昂贵的药材,可在这深居内陆的长安城甚至是京城,都是稀罕玩意儿,没几斤金锭子买不回家。

关键是,这药,对体虚有奇效。

宋枝落敛下神色,盯着手中的芩栀草出了神。

这雪中送炭,未免太过巧合。

“小姐,衣服我已经送去莫府了,莫小姐听说你病了,让我带了好些中药,我都搁置在偏房了。”

烟儿絮絮叨叨说了一段话后,宋枝落才想起来,她前阵子的确有几套新衣服要送给莫梓婳,只是事情太多,忘了。

宋枝落倚在床头,点了点头,“你把这株芩栀草先拿去放好,然后去前厅看看贵客到底是谁。”

说着,将手中的盒子递给了烟儿。

临危受命的烟儿到了前厅,不敢进去,就站在几个丫鬟身后,踮起脚尖朝里面张望。

厅中,宋聘站着,腰板还微微下伏,平日里凶恶的嘴脸眼下却变得十分奉承,堆满了笑意。

可那笑里,还有几分惧怕。

而坐在主座上的人,拨弄着手中的扳指,一脸风轻云淡。

烟儿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确定没认错屈尊光临宋府的人,才悄悄离开。

还没跨进西厢院,烟儿就冲里面嚷嚷道:“小姐,前厅里有好戏看呢。”

宋枝落闻言,挑眉问道,“怎么了?”

“小姐你肯定猜不到,来府上的贵客居然是离王。”

宋枝落明显一愣,她猜测过无数人,当真没有想到他,景离。

“他走了吗?”

“好像还没有。”

最后,耐不过沉重的眼皮和药理作用,宋枝落再一次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次的风寒,让宋枝落结结实实在床上躺了三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中间宋聘来找过她一次。

那时宋枝落倚在床头看书,她有些稀奇地看着宋聘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样子,踏进西厢院。

她把书一搁,笑意盈盈,“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你是不是招惹离王了?”

宋枝落假装不知景离找宋聘一事,装傻充愣:“您在说什么?”

宋聘见她的反应,狐疑地问道:“你当真不认识?”

宋枝落冷下脸,“您打扰我休息了。”

挨到第四日,宋枝落一早就起了床,坐在镜妆台前擦脂抹粉。

宋枝落本就生得白皙,一场病后,脸像是褪去血色般,不食人间烟火。

轻勾眉眼,薄施粉黛,略显单薄的脸有了丝丝妩媚,烟水秋瞳光华巧转,眉眼如画,似是拢了半世的烟雨。

“小姐,你要去哪?”烟儿推门进来,就撞上正要出门的宋枝落。

“去办点事。”宋枝落没有过多解释,话落,又加了一句,“你替我去看看大小姐。”

到了玄陵院门口,宋枝落试探地敲了敲门,不多时,有人从里面开了门,秦晚微微讶异地看向来人,很快回答道,“宋小姐,王爷有点事出门去了,大概一会就能回来。”

宋枝落点点头,“我知道了。”

末了,叫住正欲离去的秦晚,“秦公子。”

秦晚回过头,微微一笑,“啊?”

宋枝落闪了闪眸,启齿道:“秦公子,前些日查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时隔太久,记载当年任职京衙仵作的卷宗已经被损坏了,要想找到证据,还需要些时日。”

宋枝落听着,双眸微抬,问道:“卷宗在这里吗?”

“在里间书房。”

“能给我看一下吗?”

秦晚应了一声,转身去拿卷宗了。

宋枝落无聊地踢着脚边的小石子,有些怅然若失。

“宋小姐,给。”秦晚晃了晃眼前正在发呆的宋枝落,有些失笑。

“哦。”反应过来的宋枝落接过卷宗,低头认真看了起来。

第9章 九 客栈婴儿

卷宗不厚,掂在手里没有多大的感觉,泛黄的边角多多少少有破损的迹象。

宋枝落一页一页小心翼翼地翻着,很多字迹都变得模糊,偶尔一两页还有被虫蚁啃咬过的痕迹。在翻到倒数第三页的时候,宋枝落的手顿住了,黄纸黑字明明确确地写着京衙任职人员名单,可下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就看不清楚了。

“我们找到资料的时候就是这样,几乎没有线索,只能辨认出那个仵作姓吴。”秦晚的声音七平八稳,没有任何语调的存在。

宋枝落没出声,她能想到这个结果,要是翻案这么容易,那这世上便没有了冤案。

继续往后翻,宋枝落看着手中的书疑惑道:“这书怎么少了一页?”

“可能是被老鼠当成大米吃了。”

宋枝落蹙眉,略一迟疑,半带轻笑道,“秦公子,恐怕咬书的老鼠会唱会跳,还会说话。”

秦晚一愣,“你的意思是……”

宋枝落举起缺纸的那一页,“对,那少掉的一页纸就是人为撕下的。如果真是老鼠咬下的,那咬痕就一定是细碎的,无形无矩的,而这条边却出奇得平整,正常的老鼠做不到,除非是有强迫症的老鼠。”

“但我们都不知道那一页纸上写的是什么,所以撕纸的人是敌是友,不得而知。”

秦晚应下,刚想张口说话,话到嘴边堪堪地变成了“王爷”。

宋枝落暗自腹诽,奴性作怪。

然后,还是转过身,盈盈福身,道了一声:“王爷好。”

景离三两步走到宋枝落面前,淡淡勾唇,“你怎么来了?”

宋枝落淡抿唇瓣,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卑职特意登门拜谢王爷的心意。”

“哦?要怎么谢?”景离一挑眉,又靠近了几步,呼出的热气全数喷洒在宋枝落的脸颊。

宋枝落偏过头,可落在她耳畔的酥麻的感觉,不容忽视。

一下,乱了心跳。

景离勾着那冰薄的唇,伸手抚上宋枝落的三千青丝。

“王爷什么都不缺,有点价值的也只有我这条命了。”宋枝落轻闷的声音让景离的手悬在半空,下一瞬,景离轻佻的目光回聚,松开了手。

如逢大赦一般的宋枝落忙向后倒退了几步,和景离保持了一段距离,而后稳了稳呼吸,才开口:“王爷,刚才秦公子给我看过了两年前的相关卷宗。”

景离认真地听完了宋枝落的话,深邃的墨瞳掩住了翻涌的情绪。

脑子里的零零碎碎的线索缠绕着宋枝落,直到回到宋府。

“小姐,你回来了,刚才云城衙门送来一封信,说务必要亲自送到您手上。”一进门,烟儿就拿着一封信走到她面前。

宋枝落接过信,没有急着看,随手扔到书桌上,脱下身上沉重的裘衣后,才安然坐到书桌前。

信纸上的内容不多,却让宋枝落原本脸上的笑靥凝固。

看完信,宋枝落捻了捻眉心,对烟儿说道:“你去收拾一下东西,过两天我们去一趟云城。”

烟儿明显一愣,“去云城?”

宋枝落点点头,也没有隐瞒,将信递给烟儿,“信是云城送来的,那边有一起命案需要我过去看一下,毕竟这次是我们爽约提前回来的。”

这些年,她和云城县衙有着约法三章,譬如她以陆祈的身份在云城当仵作的任职期限为秋冬两季,等到来年二月底,她就不再出活。

这一次,因为与简家的婚约,她被宋聘提前接回了长安城,误了云城的事情。

于情于理,她都要走这一趟。

烟儿收拾东西去了,而宋枝落则起身去了书房。

书架上厚厚的一沓文案全是云城近年来轰动一时的大案,在每一本文案的落款处,是陆祈的签字,而非宋枝落。

两天后。

宋枝落以回云城抓药为由,得到宋聘的默许,从后院出发前去云城。

马车驶进云城城门的时候,天飘起了蒙蒙细雨。

雨不大,却密得很。

宋枝落无奈,只好先找一家客栈住下。

临下车前,宋枝落从包袱里拿出面纱,将清秀的脸尽数遮住。

毕竟没有换男装,还是不要抛头露面的好。

刚将行李放好,就听见客栈里一阵骚乱。

从门外涌进十几人,风风火火,五六个人抬着一口笨重的棺材,直接破门而入。

“快快快,赶紧抬进去,可千万别将夫人的遗体打湿了。”

一个男人一边撑着雨伞顶在自家男主人的头上,一边招呼着那些小厮将棺材往客栈内抬。

一旁的掌柜眼见这形势,棺材都抬进他赚钱的地方了,哪里还沉得住气,上前拦住那个男人,“客官,小店地儿小,怕是容不下贵夫人的遗体,要不客官还是去别家店?”

为首的男人一听这话,冷哼一声,“掌柜的意思是不允许我们住店?”

掌柜一愣,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掌柜自知理亏,无言以对。

下一秒,男人从腰间取下一块腰牌,直接晃到掌柜的眼前,“今晚住店的费用你明天一早去赵府取。”

从宋枝落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清腰牌上的字:云城赵员外。

云城赵员外的名号宋枝落是听说过的,生意做的很大,可以说是财大气粗。

显然掌柜也看清楚了,方才的气焰全部熄灭,哈着腰请人上楼。

一行人抬着棺材磕磕绊绊地上楼,刚走两级楼梯,不料副棺材被楼梯扶手勾住,脱了绳,“砰”一声,重重地砸到了地上。

棺材是倾斜着倒下去的,棺材盖也被翻开,里面的一具尸体当下就滚了出来,还伴随着好些陪葬品。

金银珠宝、金钵首饰,甚至,还有一些成摞的银子。

怪不得会重到脱了绳,这陪葬品,也是够奢华的,想必将来大葬时,墓地也绝不会小气。

就在所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吓了一跳时,宋枝落看到那具尸体滚出来时,惊诧了一句,“是个孕妇?”

她的目光,也紧紧的盯在那个孕妇的肚子上,眉心不由地皱了起来。

“你们都是怎么办事的?还不赶紧将夫人的遗体抬进去,一帮没用的东西。”

赵员外的随从,用脚朝那些小厮的屁股后狂踢了几脚,那些小厮刚忙将尸体重新抬进棺材里,盖上棺盖。

“等一下。”

在近乎寂静的客栈里,宋枝落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赵员外闻言,一挥手,所有人停下了动作。

看向宋枝落的目光不由带了几分探究,沉声问道:“这位姑娘,有什么事吗?”

宋枝落走到赵员外前,唇在淡蓝色的面纱下轻启:“敢问员外,这可是令夫人?”

“是。”

“令夫人是何时去世的?”

“今日早晨。”

“员外,不知道方不方便,让我看看令夫人的遗体?”

话一出,赵员外尚且温和的脸色陡然变冷,语气隐隐有了一丝不耐烦,“姑娘为何要看我夫人的遗体?”

宋枝落唇角微翘,不答反问:“令夫人怀孕也有八个月了吧?”

“是。”

“赵员外,我想,你的孩子还活着。”

此话一说,让大家都猛然一嗔,连赵员外也是一惊,“这……怎么可能?我孩子还活着?这……”

“胎儿是通过胎盘从母体内摄取营养的,再通过脐带进行血液和营养的转换,虽然令夫人已经去世,但胎儿并不会立刻死亡。”

可转念,赵员外又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果然,猜忌永远是人的通病。

宋枝落没有解释什么,冲赵员外淡淡一笑,“孩子再在腹中一刻,存活就越难,赵员外,还请你自己做主。你若信得过我,我可将你夫人腹中的胎儿安全取出来。”

赵员外双手搓着,犹豫了一会,虽有怀疑,但还是一咬牙。“好,只要我孩子还活着,什么都行。”转头,吩咐自己人:“你们,将棺材打开,把夫人抬出来。”

“是。”三五个人手忙脚乱地将尸体放在了棺材盖上。

这一番折腾,引来了客栈内所有人的注意,全都聚上前,看热闹。

彼时,宋枝落已经打开了自己的檀木盒,在里头,挑了一把宽扁形的小刀,又从盒子里取出一根大头针和一根线,仔细地穿起线来。

准备好工具以后,宋枝落扫视了一眼周围的人,道:“你们都背过身去吧,免得夜长梦多。”

所有人也很听话,避开了目光,背对着棺材,围成了一个圈。只有赵员外立在棺材旁,紧张地盯着自己已死的夫人。

宋枝落将妇人的衣物撩了上去,肚子隆起的形状并不是圆润的,反而有些凹凸不平。

见此,宋枝落眉梢拧紧,她一只手按在了隆起的肚皮上,另一只手拿着那把宽扁小刀,四十五度的倾斜方向,找准位置,往下一压,刀尖点点深陷到了皮肉内,手腕稍稍用力,捏着刀柄,横向滑动,将那原本完好无损的肚皮,生生的划开了一道口子。

血液缓缓溢出,有些粘稠,立马就沾湿了她那双素白的十指。

等到口子开的已经差不多了,一双修长的双手伸进了肚子来,动作的幅度很轻,确定了自己手已经准确的碰到了里面小巧的婴儿,这才缓缓用力,将一个不足月的婴儿从满是稠血的肚子里抱了出来。

第10章 十 无名尸

看到那染着血的小小身子,在自己的手里安静地躺着,宋枝落不由心一紧,更加小心翼翼了。

赵员外满含眼泪地看着那不足十六寸的身子,双唇颤颤:“孩子,我……我的孩子?”

宋枝落不语,将脐带用刀割开,她捏着婴儿双脚,倒立朝下,轻轻的拍打着婴儿的屁股。

一下两下……

“哇……”孩子的气息很弱,哭声也有些无力,但至少,这孩子是活了。

大伙听到哭声,都转头来看,就看着宋枝落将孩子拎在手里,赵员外赶紧扯来一块干布,将孩子抱进了怀中,饶是铮铮男子汉,也落了泪。

赵员外身旁的随从大喜了一声:“是个男婴,老爷,是个公子啊,夫人生了个公子。”

“是,是我的儿子,我有儿子,我有儿子了。”

别人都忙着迎接这个小生命的同时,宋枝落却忙得不得了。

她沾满血的双手正将缠在手指上的线绕下来,开始给尸体破开的肚皮缝合。一针一线,穿撮交叉,像个刺绣的师傅一样。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手上的动作才结束。破开的肚子,缝合在了一起,只看出一条狭小的痕迹,并没有损坏遗体。

她扭了扭泛酸的脖子,朝那几个小厮吩咐道:“赶紧将你们夫人的遗体抬进棺材里吧,免得遗体暴露在空气里时间太长,腐烂得会更快。”

“是。”

待到尸体重新抬回棺材中,盖上棺材盖,一切才终成定数。

赵员外抱着得来不易的儿子,十分感激地看向宋枝落,“姑娘,若不是你,我孩儿恐怕也保不住的,你是我的恩人,也是我孩儿的恩人啊。”

“赵员外,你别这样说,所谓一行一善,也是一个功德,再说,应该是令夫人在天有灵,保佑这个孩子平安无事。”宋枝落莞尔道。

“不管怎么说,你就是我赵某的恩人。”说着,将怀中的孩子递给随从,解下腰间腰牌,朝宋枝落递了过去。

“此次,我无以回报,这牌子,姑娘收好,倘若有一日,姑娘有难,拿此牌到赵府找我,赵某定当尽力相助。”

宋枝落本想推脱,可还没开口,赵员外就直接将玉牌塞到了宋枝落的手上。

至此,宋枝落也没矫情,索性收下。

外面的天色因为阴云慢慢变暗,宋枝落颌首向赵员外示意,就转身回房间了。

雨下了一夜,一直天亮才有了停的迹象。

到衙门的时候,宋枝落却被告知县太爷带着人出现场去了。

城南许家村。

案发地门外早有捕快把守,为首的捕快看到宋枝落,迎到面前,“先生,你可算来了。”

宋枝落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问道:“薛逸,刘大人在里面?”

薛逸点点头,领着宋枝落进去了。

“刘大人,我来了。”宋枝落站在刘大人身后,出声道。

刘元平转过身,看见一身黑色素衣的宋枝落,明显松了一口气,搓着手走上前,“我本来不想麻烦你的,可这案子实在棘手,四天了,到现在一点线索都没有。”

宋枝落瞥了一眼现场的状况,虽然已经进行了一定的清扫,但鼻翼间那股淡淡的血腥味依然没有散去。

“说说情况。”

刘元平侧身,指着不远处用面粉围起来的人形,叹了口气说道:“一共死了五个人,目前来看是一家人,进门的是这家户主许周,应该是第一个被害的,然后在里屋先后发现了他的妻子,一儿一女,都是身中数刀失血而死。而且,照现场情况来看,案发时,应该是许周一家在准备晚饭。”

话说到这,宋枝落蹙眉问道,“还有一具尸体呢?”

“另外一具尸体经过初步检验,应该为一具成年男子的尸体,身份不明。”

“无名尸?”宋枝落绕过刘元平,走到院子中央,在尸体留痕处蹲下身。

“目前来说是的,四天排查下来,周围的百姓都说案发当晚没有什么异样。”

“尸体在哪?”

“老地方。”

宋枝落仔仔细细看了一眼院子,然后对刘元平说:“去义庄吧,有些事情只有尸体才能告诉我们。”

刘元平点点头,“嗯,尸体从案发就运到了义庄,没碰上这坏天气,也许会有线索。”

末了,转身对一众捕快吩咐道:“看好这里,闲杂人等不准进入。”

要知道,这可是一场小型的灭门案了,毕竟硬生生少了五条人命。

从许家村到义庄不算远,加上渐渐雨止的天,宋枝落撑着伞,走到了义庄。

云城义庄是上个年间就建起来的,到如今已有些年头了,但在风雨飘摇中也没倒下,而守义庄的明叔也已经花甲之年,常年一件褪色的麻布衣,粗茶淡饭,与义庄里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过日子。

推门进去,明叔正好拿着一大把香出来,先是一惊,然后缓缓说道:“是许家村的五人吧?里头左转的五副棺材。”

宋枝落点点头,径直走进去。

拐进义庄里屋,跟在宋枝落身后的薛逸突然惊呼出声,“这怎么回事?”

而后,刘元平也跟着一惊,略过靠近的一具女尸,靠里的男尸裸露在外的皮肤已近猩红色,而两侧的脸颊上是诡异的黑色,那样子,说不出的骇人。

宋枝落脚步一顿,没有往前走,问道,“和第一天有比,有变化?”

不像问句,倒像是肯定句。

平稳的语调下,暗藏深晦。

薛逸强忍住翻涌而上的恶心,回答道,“前天初步验尸的时候,还是正常的,而且仵作只验出致命的刀伤,根本没有这般模样。”

“这是许周的尸体?”

“是。”

宋枝落听后,不再应答,兀自从不远处的案台上取来一包东西,展开在尸体旁,娴熟地抽出一把小刀。

宋枝落先用刀挑开许周身上仅有的一件素制寿衣,尚且壮实的身躯上刀口不多,却道道逼命,刀伤所致的伤口外翻,却让宋枝落的目光聚焦。

“确是心脏这一刀,一刀致命,而刀口处,疑有肉沫留下。”

“肉沫?”这下,换成刘元平不淡定了。

“是的。”宋枝落用手指在伤口外翻处轻轻一捻,一些细碎的肉沫清晰可见,心下一沉,话出口还是波澜不惊的语气,“凶手可能是屠夫。”

此话一出,众人皆吸一口凉气,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天天杀猪的屠夫,怕是杀起人来,也不会眨眼。

继而,宋枝落细嫩的手握着这把刀,生生从许周的脾部至腹部又划开了一条口子,下一秒,该有的,不该有的,全都暴露在空气中。

饶是见过无数血淋淋尸体的刘元平,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蜷曲盘绕的大肠通通发黑,肝脏全部像注水一般,膨胀得可怕。

“许周的死绝不简单。”就在众人纷纷扭过头后,宋枝落笃定出声。

好半晌,刘元平才恢复脸色,问道:“是中毒吗?”

静默了两秒,“是。”

简简单单一个字,又将这起案子推入另一个深渊。

刘元平无奈叹息,这作的什么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将尸体重新缝好,然后宋枝落绕过许周的棺材,在那具无名尸前停住了步子。

刘元平围上来,说道:“这具尸体是在许周家柴房里发现的,应该案发时在柴房里吃饭。”

宋枝落点点头,“拿一个瓷碗来。”

薛逸麻利地向明叔要了一只白底瓷碗,递给宋枝落,疑惑地问:“这是要做什么?”

宋枝落没有理他,垂头在那具无名尸的手腕上轻轻划开一道口子,两指一按,一滴血顺着刀刃滴落在瓷碗里。

然后,宋枝落又走到许周的尸体前,也取了一滴血。

白瓷,鲜血,两个颜色碰撞在一起,更是挠的在场人不知所云。

不多时,宋枝落看着碗里孓立的两滴血,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这具尸体和许周没有直接关系。”

刘元平一听,脸上的皱纹都快要连在一起了,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具无名尸能出现在许周家的柴房中,并能安然吃饭,不是许周的亲人便是朋友,而我取两人的血,能融在一起,就是亲人,像这样不融,就说明两人没有血缘关系。”

一席话完,薛逸才似懂地点点头,“所以,此人是许周的朋友?”

宋枝落不置可否,“如果许周邀请一个敌人吃饭,那我无话可说。”

薛逸这次悻悻闭了嘴。

宋枝落瞥了一眼脸色煞白的薛逸,淡淡地说:“把棺盖都盖上吧。”

走出义庄,外面的天已经暗了,可连绵的小雨却有愈演愈烈的样子,宋枝落转过头,对一旁愁眉苦脸的刘元平说:“刘大人,我和你一起回衙门。”

刘元平一愣,“天晚了,你还去干什么?有事明早再说吧。”

“我们等的了明天,凶手可不一定,你不怕这是一起连环杀人案?”宋枝落云淡风轻的声音却堪堪让刘元平的脸沉了又沉。

可宋枝落清楚,这个案子是针对许周一个人的,就连他的妻子和儿女,也是陪葬罢了。

这些话,她不说而已。

到达衙门时,雨却出奇地停了,几日未见的月亮也露出了云端,宋枝落抬头看着月亮,一时说不出的滋味。

第11章 十一 水落石出

直到刘元平催促,宋枝落才跟着进了衙门。

宋枝落在院子里洗好了手,才不急不慢地进了正堂。

在椅子上坐下,宋枝落抿了一口茶,才启齿:“刘大人,可知许周的资料?”

刘元平坐在官帽椅上,从桌案上拿过一沓纸,一字一句地告诉宋枝落。

“许周是个读书人,三年前在郧县做过一年官,后辞官回到云城,这两年去了季家做门客,家里还算富裕。”

刘元平还想继续说什么,被宋枝落打断:“去查查他平时走动的人吧,当务之急知道无名尸的身份。”

刘元平应了一声,然后就看着宋枝落从椅子上起身,走出了衙门。

来一趟,就是听这些?

刘元平无奈摇摇头,完全摸不清宋枝落的套路,可事实证明,这些年,他的这个御用仵作,当真破了无数冤案,而这结果就是,他也在县太爷这个位置上越坐越稳。

宋枝落走出衙门,直奔和衙门一街之隔的宅院,这是她在云城的容身之所,虽不大,却乐得自在。

等她到的时候,烟儿早就把里面全都清扫干净了,虽然只有近半月没住,但多多少少还是积了一层灰。

见到她,烟儿立马迎上前,接过宋枝落的男装挂好,跟在身后问道:“小姐,这次怎么样?”

宋枝落轻捻眉心,说不累是假的,可就算是这样,还是淡淡一笑,“不是棘手的事也体现不出我的价值。”

烟儿摸摸鼻子,无话反驳。

第二天挨到下午,宋枝落才动身去衙门。

之前被宋枝落唬了一道的刘元平办事效率明显提高不少,就在宋枝落刚在桌前坐下的一刻,一旁的薛逸就将调查得到的资料双手奉上。

宋枝落挑眉,顺手接过了文案。

“据我们调查,许周这人平时仗着自己的那一点学识,到处夸夸其谈,满嘴胡诌,所以和许周走动的人不多,关系好一点也就是那些个同为季家门客的人,而这些人中只有这个姜锐,事发至今没有回家。”薛逸指着纸上的人,一脸骄傲地对宋枝落说道。

宋枝落埋头又看了一遍资料,才合上文案,向后一仰,双手抱怀,吩咐道:“那去证实一下无名尸是不是姜锐,然后去查一下季家这一周内的活动,仔细查。”

薛逸虽不解宋枝落的用意,但还是乖乖领命,带着一众捕快干活去了。

薛逸离开后,宋枝落向刘元平要了一支笔和一张纸,在桌前坐下,提笔开始拟案。

纸上的字清秀隽永,一如她的女扮男装,没有那份铮铮铁汉的硬气,但也不缺如玉书生的温文尔雅,即便刘元平对她的身份并无他疑,可薛逸不止一次地问过她,“先生,怎么生得比女子还精致?”

宋枝落无奈,只能保持缄默,付之一笑。

约莫够了一盏茶的功夫,文案已经拟好,平铺在桌上,宋枝落招手叫来刘元平,指着纸上罗列开来的条条框框,说道:“这是案发至今,所有的疑点。”

刘元平接过宋枝落手里的纸,逐条看过去,看向宋枝落的目光更是增添一份佩服,看似文弱书生不成气候,可自古能人隐于市,不简单。

“就许周的尸体来看,凶手不只一个。”等到刘元平细细看完,宋枝落淡漠地出声。

“何以见得?”刘元平肃声,原本昏沉的脑子也愈发清明起来。

宋枝落心里琢磨了一下,不急不缓地反问道:“许周是被下毒了,对吧?”

“是啊。”刘元平讷讷地点了点头。

“你可知那是什么毒?”

“……”刘元平一脸怨念地看着宋枝落,急得快要跺脚。

宋枝落不再逗刘元平,正了正脸色,说道:“凶手下的这种毒,叫甙毒,来自于西域,服用以后,不会即刻死亡,而是依据各人体质,在服毒后四到七天内,毒发身亡。”

刘元平惊愕地听着宋枝落的话,万没想到,这大千世界还有这种毒,良久,才讪讪问道:“此话可无误?”

宋枝落斜睨了一眼刘元平,耸耸肩,“话一出口,概不负责。”

刘元平满脸阴沉,默默地认命,他虽然有时候跟不上宋枝落的逻辑,但毕竟相处这么久,她的脾气还是摸得清的,在分析案情的时候,她比任何一个人都专注。

宋枝落顿了几秒,继续道:“一个人如果想要许周死,下这种毒足以致命,又何必多此一举地杀了他一家呢?”

刘元平赞同地点了点头,又问:“那许周是先中毒,还是先被杀?”

“先中毒。”

末了,两人都沉默了一阵子,直到宋枝落从椅子上站起身,说道,“刘大人,我想再去一趟许周家。”

刘元平执笔的手一顿,继而点头应允,“可以,到时候本官给你加银两。”

宋枝落淡漠地看了一眼刘元平,出去了。

许家村因为这起命案,扰的人心惶惶,即便事发过了这些天,许周家周围还是三三五五地站着围观的人。

宋枝落挤过人群,看守的捕快看到她,微微颌首,侧身让她走进去。

上次来的时候匆忙,她没有仔细看过现场,虽然她只是一名仵作,但却兼职着查案的工作。

拿着双倍酬劳,何乐而不为?

走进屋子里,宋枝落才发现,许周家其实是挺阔敞的,桌椅倒像是近期买的新货,看来日子过得挺滋润。

当视线触及窗边几案上的陶瓷瓦罐,心下隐隐有一丝诡谲。

一尘不染的陶瓷瓦罐排列得整整齐齐,不像一般人家的观赏品,看着更像是碑前的祭品。

宋枝落脚步一转,走向几案,轻轻拿起最右侧的一支钴蓝柳叶瓶,掂在手里,左看看,右看看,下一瞬,宋枝落眼底一紧,在柳叶瓶颈口处有一片与蓝色格格不入的淡粉色,那种色泽,不像是制作之初特意染的颜色,反而倒像遇水褪的色。

而当看到柳叶瓶底,宋枝落眉心一松,低低地舒了一口气。

她应该感谢这场雨吧,常言道:“水落石出。”

又在许周家转了一圈,宋枝落才转身离开。

回到衙门,正巧撞上匆匆回来的薛逸,不等到他喘口气,宋枝落敛着神色问道:“查到什么了?”

薛逸端过桌上的茶杯猛喝一口水,才答道:“这季家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手就是阔绰。”

“说重点。”宋枝落脸色一冷,白了他一眼。

薛逸讪笑一声,接着说,“就在案发前两天,是季老爷的五十六寿辰,但没有风光大办,只是请了交好的叶家,吴家和各个门客吃了顿饭,还有就是请了城南戏班子上门唱了出戏。”

宋枝落听完,安静了半晌,“就这些?”

薛逸踌躇了一下,还是说道:“因为城南戏班子逢年过节都会去季家表演,据说许周和戏班子里的花旦素末姑娘走的很近。”

宋枝落挑眉,“谁说的?”

“季家的下人们都这么说的。”

“原话。”

薛逸学着那些下人小心翼翼的模样,说:“我们这个院里,谁不知道许公子和素末姑娘看对眼,好几次在素末姑娘登台前还看到许公子和她搂搂抱抱。”

听完这些,宋枝落再次陷入沉默,然后,她站起身,对刘元平说道:“刘大人,麻烦你去姜锐家查一下。”

刘元平一向对宋枝落的判断没有异议,于是点点头。

“那我呢?”薛逸问。

“我去一趟城南戏庄,你看着办。”

薛逸顿了两秒,小跑着跟上了宋枝落。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往城南戏庄方向去。

城南戏庄,在云城是有名的戏班子,据坊间说,还进宫给皇上和一些皇亲国戚唱过戏,不是一般人家随随便便就能请得到的。

戏庄建在云城最南端,估计也是图个清净,这会去,大门紧闭,只看得见门前正匾上的四个大字。

宋枝落上前,敲了敲门,没多久,一个年轻小伙就开了门,只不过开了半扇门,凑出脑袋,看向两人,“你们找谁?”

薛逸提着刀的手刚想抬起,被宋枝落摁住,然后宋枝落摇头,对小伙说:“我们找素末姑娘。”

小伙一听,摇了摇头,抱歉地说:“素末姑娘今日没来。”

“那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小伙警惕地看了两人一眼,问道:“你们究竟是谁?”

宋枝落难得好着脾气地回答道:“我们是素末姑娘的远方亲戚,来云城投奔她。”

小伙打量了一番,还是松了口,“素末姑娘就住在离这不远的苠弄里,她应该在家。”

谢过小伙以后,宋枝落转身往苠弄走去,身后的薛逸拽住她,不解道:“先生,为何要撒谎?”

宋枝落淡淡瞥了一眼薛逸,“不要打草惊蛇,因为凶手有两个。”

这话,宋枝落只对刘元平说过,薛逸不知道很正常。

果然,薛逸一听,也是一愣,好半天才消化这句话,也没再多话,亦步亦趋跟在宋枝落身后。

到了苠弄,宋枝落打听了几户人家后,很顺利地找到了素末的家。

站在门前,宋枝落却突然心里没了底,一切好像没有来之前那么笃定了。

却又找不到原因。

直到薛逸在一旁催促,宋枝落才回过神,刚想伸手敲门,那门就毫无征兆地打开了,宋枝落的手堪堪地悬在半空,进退两难。

“找谁?”声音淡凉如水。

第12章 十二 情郎

宋枝落收回手,迎上素末的目光,不卑不亢:“打扰您了,我与兄长本是来苠弄探亲的,但谁知亲人都已经搬走,一时之间,没有落脚之地,想借舍下小坐一会,讨碗水喝。”

眼前的女子确是生的动人心魄,身着淡粉衣裙,长及曳地,面容不施粉黛,散出淡淡光芒,秋眸却有着一丝无力的荒败。

恍若黑暗中丢失了呼吸的苍白蝴蝶。

素末愣了两秒,点点头,侧身将半掩的门打开。

“进来吧。”素末转身进去。

宋枝落和薛逸互看了一眼,跟着进了屋。

屋内,虽然昏暗窄小,不过很干净。

素末端了两碗水过来,说:“两位公子慢慢喝,不够,我再给你们添置一些。”

“谢谢。”薛逸客气过后,端着那个瓷碗,将那碗水一口气给闷完了。

宋枝落无语,只好扭过头,看向素末,试探地问道:“姑娘一个人住吗?”

“是,只有我一个人。”

“不知该唤姑娘什么?”

话音刚落,素末倏地抬起双眸,朝宋枝落看了一眼,又匆匆避开她的目光,“叫我素末就好了。”

宋枝落冲薛逸微微颌首,薛逸接着和素末唠起家常。

趁着这会时间,宋枝落抬头细细打量起素末的家,桌椅板凳放置规整,周围也都是些女孩子所用的家具物品,倒是让人觉得温馨。

可当目光停留在桌上的绣绷时,心里原先还飘忽不定的答案有了归处。

但面上不动声色,接过话茬,笑眯眯地问道:“素末姑娘也喜欢刺绣呢,我娘也是当地的巧手。”

说着,自然而然将目光靠上桌上的刺绣,可素末脸色一白,支支吾吾地说道:“不算喜欢,只是打发时间罢了。”说着起身要去拿刺绣,宋枝落眼疾手快地站起身,跟在她身后,清清楚楚地看清了刺绣上的图案,不由称赞道:“素末姑娘绣的真好看。”

“谢……谢谢。”

宋枝落装作无意,趁着素末转身之际,伸脚绊了她一下,素末的身体直直地往前扑去,幸好身后的薛逸快速将她扶住。待素末站稳后,薛逸松开她,往后退了好几步,问道:“姑娘没事吧?”

素末攥着手心里的刺绣,虚惊一场,抬眼看了一眼薛逸。

“多谢公子。”

彼时,宋枝落走过来,一脸歉意地对素末说道:“姑娘没事就好,打搅姑娘了,我们先走了。”

素末咬着泛白的嘴唇,点点头,给两人让开一条路,“两位公子,慢走。”

宋枝落招呼一声薛逸,从素末家离开。

走在回衙门的路上,薛逸少有的沉默寡言,宋枝落倒也乐的清净,就这样一路无话走到衙门口。

宋枝落没有急着进去,只是看了一眼薛逸,说道:“你先进去吧,告诉刘大人,准备明晚抓人。”

薛逸应下,宋枝落往反方向走去。

第二天晚上。

在得知城南戏班子今晚应赵府之邀,在赵府唱戏的时候,宋枝落有一刻是相信缘分的,不可言喻。

宋枝落、刘元平还有薛逸三个人本不可能进赵府,可当宋枝落将手中的玉牌递给门口的小厮时,小厮脸色一变,呴着腰请三人入内,刘元平一脸困惑:“你哪来的通行证?”

宋枝落淡淡一笑,“说来话长。”

赵府今天设宴也是为了他那个来之不易的儿子,前面一周因为婴儿是早产,情况不稳定,调理了一周后,如今已经是正常的孩子了,赵员外特此设宴祝贺一番。

虽然不忍在这样的情况下扰了他的兴致,可冥冥之中这又成了抓人的最好时机,权衡再三,宋枝落还是来了。

宴会早在半个时辰就开始了,大院子里几乎座无虚席,宋枝落挑了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下,等候着宴会开始。

当一身红袍蝶衣的花旦上台时,宋枝落搁下了手中的茶杯,静静等候。

一曲终了,掌声消散之际,宋枝落站起身,朝薛逸递了一个眼神,在众人交杯时离开坐席。

一路弯弯绕绕,宋枝落终于在赵府后院找到了正在换戏服的素末。

“素末小姐,请留步。”宋枝落清浅的声音在素末背后响起。

素末回头,看见身后站着的宋枝落和薛逸,一脸惊诧,“是你们?”

宋枝落莞尔一笑,没有否认,“素末小姐,不如听个故事再走?”

素末想走,被薛逸堵住了去路。

“三年前,一个年方十五的小姑娘自己支身来到云城,凭着自幼习学戏曲的本事,在城南戏庄里分得一个小角色。可她不满足于现状,日夜苦练,一步一步,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戏子,变成如今可以独当一面的花旦。”

说话的同时,宋枝落不急不缓地走近素末,化过妆的素末已经明艳动人,但眼睛里依然掩不住的憔悴。

“一年前,在第一次受邀去季家表演的时候,那个女孩不会想到,她的噩梦也开始了。季家有个门客叫许周,虽有家室,却依然沾花惹草,对这个倾城的女孩有了征服的欲望,奈何女孩涉世不深,被他的甜言蜜语蒙了理智,一头扎进情网,可就在发现自己被骗的那一天,一直以绅士自诩的许周却狠狠将她玷污,直接导致了她怀孕。心灰意冷后,女孩一度想要自杀,却没想到就在那个时候,她遇到了自己的红颜知己,一个能够不计前嫌的男子,女孩想逃,却一次又一次被许周找到,然后就是一次次昏天黑地的虐待,最后,她失去了孩子,而自己,也奄奄一息的差点死掉。”

素末惨白了脸,禁不住的颤栗。

“素末姑娘,不知在下说的,可对?”

素末那双被发丝遮去的眼神恐慌万分,死死咬着唇,不愿吱声。

宋枝落语调一提,继续说:“终于有一天,女孩受不了,她借机跟随许周回家,在许周的汤水里下了毒,毒死了这个令她惶惶不可终日的禽兽。”

最后一个字落地,后院寂静。

“不是我,不是我……”素末出了声,声音发颤,拼命摇头。

“你不用急于否认。”宋枝落渐渐朝她逼近,手往素末宽大的戏袖中一扯,一条手帕便稳稳当当的捏在了她的手指尖上。

一条绣着两朵荆茯花的手帕。

“还给我。”下一刻,素云猛然抬头,露出一脸狰狞之像,伸手欲夺回手帕,但宋枝落快她一步,侧身避开,让她扑了一个空。

“原来西域的女子,骨子里都藏着烈性。”

素末顿时一怔。

但怔愣过后,素末依然倔强地站在原地,否认道:“我不是。”

宋枝落淡淡一笑,没有再逼她,退后一步,“这手帕上绣的花,我想素末姑娘不可能不认识,这是西域才有的荆茯花,成双成对,寓意着爱情。”

“这……”

“你答不上来,我帮你答。”宋枝落转过头侧身对着众人,不急不缓地勾唇道:“因为你是西域人,知晓甙毒能延期毒发,这样你就有了不在场的证据,”说着,宋枝落的视线扫过在场的人,不动声色,继续说道:“而你没想到,就在当天晚上,你的情郎义无反顾地要为你报仇,杀死了许周一家还有另一个门客姜锐,这么做全盘打乱了你的计划。”

素末双眼泛红,却仍然一口咬定:“我根本没去过许周家,一切都是你编的。”

宋枝落无奈地笑了,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宋枝落举起手帕,在手帕右下角赫然有一块粉色的印迹,“可惜了这块洁白的手帕染了颜色。素末姑娘,你可知道,陶瓷上的钴蓝遇水是会变颜色的。”

“而巧的是,在许周家几案上有一支钴蓝柳叶瓶,上面也有粉色痕迹,在一排一尘不染的陶瓷中,有瑕疵的怕是会格格不入吧。你的手帕不小心蹭上柳叶瓶,刮落下斑驳的瓷壁,再因为雨天,不可避免地沾上水,就染了粉色。”

“如果这些证据还不足以让你认罪,那不妨让捕快去你家里搜一搜,杀害许周后剩余下来的甙毒,你应该还没扔吧?”

“不用了,我认。”

素末垂下手,声音轻的有些渺远。

原先光鲜亮丽的衣服也在这一刻黯淡下去,她沧桑的眉目抬起,发白的唇勾勒出了一抹笑,看了一眼宋枝落:“是,全都是我做的。”

宋枝落蹲下身,站在半跪的素末身前,嘴贴近素末的耳畔,问:“事到如今,你还不愿意将你的情郎供出来吗?”

素末原本坦然的目光突然紧张起来。

“他帮你杀人,却不是还要你背锅,这种人不要也罢。”说话间,宋枝落从腰间掏出了一把匕首,语调陡然升高,“不如,我帮你把他找出来。”宋枝落手里的匕首高高扬起,朝着素末的心脏狠刺而去。

就在不过一根指头的距离,后院屋顶上突然翻下一个人影,将宋枝落手中的匕首打落在地,那人又推出一掌,朝着宋枝落的胸口击去。

眼看掌风在即,一瞬间的功夫,宋枝落的腰肢突然被人用力一揽,身体一旋,躲过了迎面而来的袭击,薛逸一手护住宋枝落,一脚踹在那人的胸口。

第13章 十三 刺杀

后院里,一片混乱。

“凌枫。”

素末近乎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摇摇欲坠的身子伏在地上,爬到那个男人身边,看到男人嘴边的鲜血,再也忍不住地哭了。

男人胸口一阵剧痛,但是看到素末时,却温柔一笑,伸手摸着她的脸。

“末儿,我没事,你别担心。”

“凌枫,是我连累了你。”

“看来,你就是素末的情郎,杀害了许周一家四口,还有姜锐。”宋枝落站在台阶上,低头看向抱在一起的苦命鸳鸯。

事已至此,凌枫没有一点否认的意思,狼狈的脸上写满了恨意,“是许周那个畜生,他该死。”

宋枝落淡淡地看了一眼两人,抬手吹了个口哨,在赵府后院外守着的十几名衙役鱼贯而入,将两人双手套上了脚链。

衙役们压着人要离开,素末走到宋枝落面前时停了下来,看着她,问:“你怎么知道我怀过孕?”

宋枝落淡然一笑:“昨天我故意绊了你一脚,注意到你的盆骨,怀过孕而流产的人,盆骨明显内缩。”

素末垂下眼睑,“陆先生,你很聪明,但是我不后悔,那天晚上,当我亲眼看着许周喝下有毒的酒,我知道我解脱了,再也不用受折磨了,如果让我再选择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这样的结局让宋枝落心里有些堵,一种说不清的情愫缠绕着她的心。

她将攥在手里的手帕递还给素末。

“物归原主。”

“谢谢。”

素末走了。

宋枝落回到酒席时,外面仍旧是欢声笑语,赵府的酒宴还在进行着,没有人知道后院发生了什么,仿佛这真的只是一个故事。

走出赵府,宋枝落有些恍惚。

在美好的年纪遇到这样一份爱,到头来却是这个结局,孰是孰非,现在都显得无关紧要了。

回到衙门和刘元平交代了这个案子的后续细节后,宋枝落就回家收拾行李了,案子结了,就没有留她的用地了。

何况,长安还有好多魑魅魍魉等着她。

于是,第二天天一亮,宋枝落就坐着马车赶回长安。

马车驶到柳县小道上,却被告知了前面在修葺石桥,宋枝落眉心一跳,吩咐车夫调转方向。

柳县是长安隔壁的一个小县城,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条小路能穿城到达长安城。

宋枝落捻了眉心,抿抿嘴,心中泛起蹊跷。

柳县素来贫穷落后,加上去年的一场大洪涝,几乎要变成一座空城,青年壮丁全出去干活了,哪来的钱和人力修葺石桥?

就在这时候,马车突然一阵动荡,听见马儿嚎叫了一声,前蹄都高高扬了起来。

宋枝落的身子猛的向前一顷,幸好烟儿拉住她。

下一秒,一把长剑直直地刺开车窗,直逼她的眼前。

烟儿一惊,抬脚挑开那把剑,掀起帘子,翻身跃出马车。

宋枝落看着被弃在地上的剑,心里掀起诡谲。

外面打打杀杀的声音持续了很久,直到另一阵车声由远及近,然后停下。

一切才渐渐安静。

受惊的马匹前面横躺着七八具尸体,汩汩鲜血早已汇成泊,浸湿了尸体身上的黑衣。

“小姐,你没事吧?”烟儿放下手中的剑,匆匆跑到宋枝落身边。

“我没事。”宋枝落拿出手帕,将烟儿脸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可却在看到站在烟儿身后的男人时,呆住了。

即便意识到这一场刺杀不是意外,那么简珩的出现,着实成了意外。

有别于前两次见面时的模样,简珩穿着一袭黑色锦袍,长身玉立,剑眉间是杀伐后的戾气。

这画面,颠覆了宋枝落对简珩“谦谦公子”的定义。

见气氛诡异,烟儿附身在宋枝落耳边说道:“小姐,这次多亏了简公子,若非简公子出手相救,我们怕是凶多吉少。”

宋枝落点点头,表示了然。

走到简珩一步之距的地方,宋枝落朱唇轻启,笑意盈盈,“简公子今日的救命之恩,我定当铭记于心。”

简珩的目光轻轻瞥了她一眼,傲娇地没有理会,摆摆手,潇洒地带着人正欲离去。

“可简公子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身后,是宋枝落轻飘飘的声音。

却让简珩脚步一顿,沉默了三秒后,“刚好路过。”

说完,率领一众人马朝着反方向越走越远。

宋枝落盯着简珩离开的方向,笑意不明。

这条路本就偏僻,加上前面又是一座空城,除非逼不得已,没人愿意走这一条路。

显然,那帮黑衣人分明就是冲着她而来的。

思及此,宋枝落低下身子,逐一查看了那帮黑衣人的致命伤,清一色的是颈部大动脉被割断,失血过多而死。

心下暗叹,简珩当真是深藏不露,杀伐果断,哪里还有初见时温润的影子。

平白无故地刚好路过,饶是三岁小孩都觉得蹊跷。

第二天辰时,她们才到宋府。

舟车劳顿后,宋枝落自然想要好好休息一下,可前脚刚迈进西厢院,后脚一个小丫鬟跑到她身前,毕恭毕敬道:“二小姐,老爷让奴婢通知您今晚酉初,前往清熙楼赴宴。”

宋枝落宽衣解带的动作一滞,流露出稍许惊讶,“赴谁的宴?”

那小丫鬟摇摇头,一脸茫然,“奴婢不知道,老爷只是吩咐奴婢把话带到。”

宋枝落点点头,让她走了。

宋枝落仰躺在床上,揪过手边的被子蒙住了脑袋,没多久,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她睡得并不安生,梦里浮浮沉沉,像风雨飘摇里的一条小船,不可退,亦不可进。

任凭烟儿给她更衣,上妆,宋枝落安静得有些可怕。

清熙楼在长安城以素食闻名,不仅深受吃斋念佛之人的喜爱,更是百官宴请宾客的不二之选,据说清熙楼的厨子功力好到可以将一盆卤水素鸡烩制出肉的鲜香。

站在灯火通明的清熙楼前,宋枝落不禁思忖起这个神秘的请客人。

清熙楼虽好,价格却贵得出奇,放在平常人家简简单单一盆番茄炒蛋,搁在这里,就犹如飞上枝头变凤凰,身价倍增。可即便这样,仍然阻挡不了人们涌进来的脚步。

才刚走进去,就有伙计靠过来,笑眯眯道:“客官,几位?”

“静雅轩。”

那伙计一听,立马来了精神,要知道这静雅轩里坐的可都是大人物啊。

在伙计的指引下,宋枝落跟着上了二楼,在走廊最里边的包间门口停下。

“客官,就是这里。”

宋枝落点点头,推门而入。

包间里原本在攀谈的众人同时转过头,看向她,七张面孔带着不同的神情,这场面,超出了宋枝落的预想。

围坐在大圆桌前的有简家三人,宋聘,季蓉。

宋枝落扫视了一圈,脸上绷着的表情慢慢懒散,玩味地向心怀鬼胎的众人摆摆手,“抱歉各位,我来晚了。”

简家的出现,不在她揣测的范围之中,因为她万万没想到,堂堂都御史竟然这么沉不住气,如若她前几天没有去云城,恐怕简徽早就登门了。

看来,这世上没有哪只偷了腥的猫,能全身而退的。

如果真让她感到意外,又或者是刺激的,莫过于宋雨若和吴致远的出现。

两人挨着季蓉而坐,不交谈,只是盯着眼前的一桌子菜发愣。

宋聘虽有不悦,但还是冲她招招手,“落儿啊,来,坐爹身边。”

她看着宋聘这副尽力装作好父亲的模样,就笃定简家还没反口。

走到简珩身边时,宋枝落下意识一顿,说不出来的感觉。

在宋聘身边坐下后,宋聘凑过来,在她耳边说道:“这次是简家请客,说是要商讨婚宴一事,毕竟是你的人生大事,所以我就把若儿也叫过来了,帮你参谋参谋,到时候你可收敛点,别惹出什么事端。”

前半句话在她听来倒是挺感动,可这最后两句在宋枝落耳里却像是天大的笑话。

她收敛?

一天到晚嚣张跋扈的是宋雨若,而不是她。

宋枝落偏过头,根本不想理会。

看着眼前令人惊艳的菜色,宋枝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肚子饿了,仔细算来,从云城赶路回来,她就没有吃过东西。

这会儿,胃开始抗议了。

因为知道这根本就是一场鸿门宴,宋枝落反而吃的格外愉悦,饶有兴致地开始细细品味。

反观,除了宋枝落,似乎在场的每个人眉眼间都笼着深深浅浅的阴云。

看着简徽放下手中的筷子,宋枝落勾唇一笑。

“宋大人,在下久闻大人的令千金知书懂礼,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简徽将面前的酒杯举高,对着宋聘说道。

“简大人过奖,小女能与简家有此婚约,是祖上积德。”宋聘也举高酒杯,满脸堆笑。

两人碰杯后,将酒一饮而尽,嘴角上扬。可这笑,几分真几分假,大家看得明白。

“宋大人应该听闻当今朝中皇帝正在大肆整顿百官之纪,以振大祁之威。”

宋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错,我等三品官员亦会接受调查。”

宋枝落听了简徽的话,心里升腾起一丝佩服,在简徽嘴里,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第14章 十四 简家败落

皇帝整顿百官之纪不假,可因为贪赃受贿被揭发,简徽已经被停职查办了。而显然,从他嘴里出来的说辞却是,我忠于朝廷,以国事为先,近日忙于政事,故婚宴推迟。

宋聘一听,当场愣住了,“这……”

纵有千万不满,可宋聘转念又一想,推迟不等于取消,只要真能搭上京城都御史,那他们宋家可真就光宗耀祖了。

“简大人为朝廷鞠躬尽瘁的态度令在下佩服,儿女们的事自然不急。”

简徽一听,脸上有了笑容,“多谢宋大人成全。”

宋枝落咬唇盯着达成协议的两人,狠狠地嚼了一口嘴里的青菜。

不愧是都御史,简徽自己都快栽进去了,却还没有退婚的意思,看来她必须好好准备一份大礼了。

一顿饭没有波澜,可席散后却掀起一朵小小的浪花。

她就知道,宋雨若可不是省油的灯。

在送走简家以后,一直充当背景板的宋雨若突然开口,“呵,我还以为人家会风风光光八抬大轿将你娶进门,可没想到啊!”

说完,还发出一声怪里怪气的喟叹。

宋枝落眯了眯眼,无所谓地笑道:“姐姐有闲心操心妹妹,不如多想想自己。”说完,细嫩的手抚上宋雨若满是胭脂的脸,视线落到宋雨若平坦的小腹上。

宋枝落的意思,在场的人都明白。宋雨若嫁进吴府三年,可肚子却没有一点动静,外界的流言就不胫而走了。

在他们面前,宋枝落懒得伪装,对着吴致远妩媚一笑,手搭上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姐夫,你可得加油。”

宋枝落本就生得倾城,清丽的小脸上淡淡地挂着一抹笑,眉眼轻挑,风情万种。

吴致远哑着嗓子,答道:“放心吧。”

说完,宋枝落收回手,留给他们一个单薄的背影。

夜深,宋枝落望着窗外夜凉如水,含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铺垫了这么久,这颗大棋她要好好用。

和烟儿交代了几句以后,她就直接出门了。

宋府选址在闹市之外,近郊十里的地方,宋枝落穿过一片树林,就到了长安郊外。

宋枝落前脚点地,一个纵身,翻上一棵低矮的冬青,晃着脚,百无聊赖。

就在宋枝落靠着树枝困得快要睡着时,不远处走来一个男人。

宋枝落打了个哈欠,翻身下地,从宽袖里拿出一封信,递给来人,声音寡淡,“把这个去送给钱世旋。”

男人接过信,微微欠身,“好。”然后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枝落在快天亮的时候才回到宋府。

几天后,长安城里人尽皆知简家因简徽仗势受贿,贪赃国库,举家被抄的消息。

宋聘闻讯,一下瘫坐在太师椅上,苍老的脸上颓败不已。

简家被抄,那这桩婚事自然打了水漂。

宋枝落嗤笑地看着宋聘悔不当初的模样,笑得云淡风轻。

没有了平白无故的婚约束缚,宋枝落看了一眼日历,离过年还有二十余天,盘算了一下,决定再去一趟云城,把事情交接完毕,过完年就不打算去云城了。

刘元平看到站在自己桌前的宋枝落,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陆先生,怎么又来了?”

宋枝落耸耸肩,“云城暖和。”

刘元平一噎,只能瞪了她一眼。

“我来是想和你商量个事。”

“你说。”刘元平放下手中的事,一本正经地看着她。

“到过年前,我会留在云城,把事情交接一下,然后过完年,我就不来了,来年再过来。”

“是家里有事吗?”

“算是吧。”

刘元平思量了片刻,点点头,“好吧,那你先留下来,过年前不太平,你时刻注意着点。”

“嗯。”

刘元平作为县太爷,对她关照不少,这一点,宋枝落是心怀感恩的。

她向来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在云城休息了两天,这两天里她去了以前一直没有机会去的南轶街,给烟儿买了几样首饰。

就在第三天早晨,宋枝落还在院里浇花,一个小厮急匆匆跑进来,“陆先生,出命案了。”

当他们赶到时,房屋前已经围了三层群众,一个个都踮着脚尖往里面张望。而屋里,已是哭声一片。

“老纪啊!你怎么能扔下我们母子两个就这么走了呢你醒醒啊……”

一位披头散发的女人伏在床边,哭的眼睛都肿了,却还抱着床上的男人哭个不停。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声,把悲伤的气氛渲染到了极致。

刘元平一声令下,两个大块头捕快架着那女人往旁边走,宋枝落见状,连忙走上前。看到床上躺着的男人,宋枝落眉头一皱,使唤薛逸和另一名捕快将尸首翻身,背后的尸斑才清晰。

宋枝落两指用力,在尸斑上轻轻按压,只见那尸斑稍有褪色,很快恢复原样。

“根据尸斑推测,死亡时间应该不超过十二小时,也就是在昨晚。而死者瞳孔散大,身上没有外伤,初步估计,是中毒身亡。”

“哐当……”那女人手里握着的水杯应声落地,嘴唇颤抖道:“怎么可能?老纪怎么可能中毒?他昨儿个还好好的。”

宋枝落命人将尸体抬到义庄后,才面对着那个女人,“我只说初步估计,一切结论要等到验完尸后才能下定论。”

那女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再吭声。

“来人,将母子俩带回衙门,疏散人群,案件没结之前,任何人不得入内。”刘元平一呵,外面围观的群众也纷纷散了。

阴暗的义庄里,只点亮了两盏烛灯,昏黄的灯光映出宋枝落瘦削的侧影。

薛逸一进来,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

“你来了?”宋枝落连眼都没抬。

一点点剖开尸体,才发现里面五脏早已腐烂发黑,就连涌出来的血水都是暗红色的。

“虽然还没天黑,也不至于弄的这么瘆人吧?”薛逸早已习惯了血淋淋的场面,打趣道。

宋枝落手中缝线的动作一停,开玩笑道:“天黑请闭眼。”

“说说吧,什么情况?”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死者确实是中毒身亡,但不能确定是药物中毒,还是被人下毒。”

薛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老刘还没审那对母子吧?”

宋枝落在私下习惯叫刘元平为老刘。

“嗯,暂时押在大牢。”

“去吧,我们一起回去听听。”边说,她一边将手洗干净。

两人回到衙门,天已泛起橙黄。

大堂之中,刘元平高坐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下的太师椅上,一脸正气。

三尺法桌前跪着一个妇女和一个男孩。刘元平一拍惊堂木,厉声道:“报上你们的名字。”

那女人颤颤巍巍地开口道:“民女叫倪玉珍,这是我的儿子纪子禹。”

“死者可是你的丈夫?”

“是,是我的相公纪康。”倪玉珍想哭,眼泪却流不出来了。

“说说案发当晚的情况。”

倪玉珍回想了一会,说道:“昨天晚上,子禹吃过饭很早就睡了,我给老纪熬完药,喂他喝完,就去院子里洗衣服了。一直到亥初,才回房休息。明明……明明睡觉前老纪还和我说话来着,怎么就……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宋枝落眉心微挑,敏感地捕捉到倪玉珍话里的重点,“你给他熬的什么药?”

倪玉珍还沉浸在痛苦中,不能自已,听到宋枝落的话,抽咽着回答道:“老纪前两日犯了咳嗽,我带他去桥头叶大夫那里开了一方药,治咳嗽的。”

宋枝落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倪玉珍面前,“药方可还在?”

“在的,就在我家抽屉里。”

当药方被人从纪家拿来后,宋枝落仔仔细细看了一眼药材,都是普通药材,均不足以致命。

“叶大夫有没有特别叮嘱你什么?”

倪玉珍垂头想了想,“叶大夫说,要抓晒干的枇杷叶,煮药前要用二滚后的温水浸泡苦杏仁,然后再将所有的药材放入锅中熬。”

听到这里,宋枝落紧锁的眉稍稍舒展。

“那你全都照做了吗?”

倪玉珍脸一白,“我……”

“所以你昨天没有按照叶大夫所说的做,对吗?”宋枝落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

“昨天我来不及烧水,就用上午烧开的温水泡的苦杏仁。”倪玉珍声音带着颤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那你知不知道,苦杏仁里含有苦杏仁甘,此甘遇水会产生毒素,但凡摄入一点,就足以致命。”宋枝落的话无疑在倪玉珍脑子里炸开了锅,字字句句都在提醒她,因为她的一念之差,她亲手害死了自己的相公。

旁边听审的众人皆是唏嘘不已。

倪玉珍瞪大了双眼,突然爆发出一声长长的恸哭,紧接着应声倒下,没了反应。

宋枝落心里一紧,赶忙上前,手指在她鼻间试探了下。

倪玉珍死了。

宋枝落默默地退到人群后,任由他们将倪玉珍的尸体搬出衙门。

见过无数鲜血的人,却第一次有了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宋枝落全身敛着冷意,困在自己的情绪里。

宋枝落全身敛着冷意,困在自己的情绪里。

第15章 十五 灭口

“别难过了,这不是你的错。”坐在大堂后的台阶上,薛逸凝望着初升的月亮,话却是对宋枝落说的。

宋枝落并排坐在他身边,心里还是有一丝堵,“倪玉珍不应该死的。”

“就算她今天没有死,那她也会带着自责痛苦地过完后半生。”薛逸偏过头,眼里是她从未见过的认真。

“可是,我还是感觉很难过。”

说到底,这些年,在云城,她还是被抹平了一点棱角。

腰上一紧,宋枝落整个人被薛逸搂在怀里,男性气息几乎将她笼罩。宋枝落一脸错愕地看着他,“你这是干什么?”

她现在是一身男装,被人看见,她可以预想会传出什么样的流言蜚语了。

禁锢在她腰侧的大手却越发收紧,薛逸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你还想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宋枝落一愣,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连忙矢口否认,“我没有瞒你什么啊。”

薛逸低低地笑出声,却很落寞,“看来,我还是一点都不值得你信任。”

那语气,很无力。

宋枝落心一钝,仰头却只能看到薛逸的下巴,闷声道,“你都知道了?”

“是,我全都知道了。”

宋枝落将薛逸的手扳开,然后转过身,与他面对面,垂着眸一字一句道:“薛逸,我没有不信任你。既然你知道,还请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在初来云城的那段时间,薛逸像对兄弟一般,对她体贴至微,吃的喝的用的,一样不落,这是姜添月去世后她感受到的唯一一份温暖。

她是真的,很感谢薛逸的陪伴。

薛逸听罢,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有了一丝光亮,郑重其事地说道:“好,你不让我说,我绝不会说。”

宋枝落笑了,在柔和的月光下,绝美的小脸笑得灿烂。

纪家夫妻的下葬,是由衙门一手操办的,看着灵堂里两张画像,宋枝落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失去双亲的纪子禹最终在刘元平的安排下,被一个未生子嗣的大户人家收养了,幸好没有落到流落街头的境地。

接下来的十几天,云城家家户户都陷入筹备过年的祥和氛围中,倒也相安无事,各自安好。

只是再回到长安城,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故。

简徽在狱中上吊自尽,而没多久,又传来简夫人也在狱中自杀的噩耗。

宋枝落淡淡一笑,这点苦就受不了了,那留着也无用了。

只是苦了简珩,要一个人承受所有。

一时间,满城风雨,简家一夜之间的败落成了街头巷尾人们的谈资。

宋枝落漫无目的地走在街边,这时候原本热闹的街头,却只剩下行色匆匆的路人,而原本开门迎客的商铺,都闭了门户。

大家都回去过年了。

走到街拐角,宋枝落感觉肩膀被人狠狠撞了一下,而那人却像是全然不知,依然低着头,麻木而颓然地向前走去。

“简珩?”宋枝落盯着那背影,试探地叫了一声。

因为她完全不能将前些日子那个遗世独立的清朗少年,和眼前这个满身沧桑的少年联系起来。

简珩像是没有听见,继续埋着头向前走。宋枝落犹豫了一瞬,跑上前拽住了他。

他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侧过头,他看见身后站着的宋枝落,眼里升腾起一丝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微微一挣,挣开了她的手,“宋小姐,有事吗?”

宋枝落咬着唇,凤眸收起所有情绪,问道,“简公子,你……还好吗?”

简珩扯出一抹涩笑,“我很好,请宋小姐放心。”

说完,近乎仓皇地离开。

只是他没走几步,宋枝落就听见背后一阵闷哼声,接着是巨大的倒地声。

她心一颤,回头去看,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他就这么倒在路中央,毫无生气。

宋枝落走到他身侧,将手贴在他的额头,手心里传来的温度着实令她一惊,再看那突然倒地的少年,唇色苍白,额间碎发沾染了细土,显得狼狈不堪。

宋枝落蹙眉,将他的一条手臂搭在自己的肩头,然后再环住他的腰,勉强把他架起。

因为临近过年,很多客栈都闭门歇业了,宋枝落拖着简珩走了两里路才找到一家亮灯的客栈。

宋枝落要了一间房,将简珩搬到床上后,又匆匆去找了大夫。

“这位公子只是感染了风寒,加上没有按时吃饭,身体很虚弱,待我开几服药,调理一下,便不成大问题。只是,这位公子近日情绪低落,导致气血堆积,长此以往,会酿成大病啊。”大夫边说,边写着药方,话到最后,带了几分惋惜。

宋枝落听着,暗下神色。送走了大夫,宋枝落跑到她经常抓药的药房买药。

回到客栈,宋枝落叫住掌柜,问清楚了厨房位置,就开始煎药。釉色瓦罐在炉火上漾起白色烟雾,模糊了她的轮廓,药味氤氲了整个厨房。

半个时辰后,宋枝落端着一碗中药坐在简珩床头,一勺一勺地喂,娟秀的眉间没有一分一毫的急躁。

橙黄的烛灯下,一个纤细的身影静静地伏在床边,三千青丝柔顺地贴在背上,一袭白衣在暗夜里是一种别样的存在。

这是简珩半夜醒来看到的景象。

看着床边女孩紧锁的眉头,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抚上宋枝落的脸。

宋枝落从小就是个浅睡眠的人,感觉到有人的抚摸,她慢慢睁开眼睛,一抬头,就与简珩四目相对。

“你醒了?”宋枝落问道。

“嗯。”

宋枝落忙起身,摸摸他的额头,直到感觉手心再无热度,才放心地坐下,娇俏的小脸上有过一丝安然的放松。

然后,起身想去给简珩倒点水。

“你……为什么要管我?”简珩一把抓住她的手,微微用力。

宋枝落蹙眉看向有些泛红的手腕,却也没有挣脱,漫不经心地答道:“我喜欢多管闲事。”

说完,迅速转过身,走到桌前倒水。

喝完水,宋枝落本想让他继续休息,简珩却执意要下床走走,她拗不过,只好陪在他身边。

简珩径自推开门,走到客栈的院中,在台阶上坐下。宋枝落也挨着他坐下。

铺天盖地的月光驱散了夜的黑暗,在院子里恣意蔓延。

今夜的月亮格外美。

宋枝落撑着头赏月,却听见简珩低哑的声音,“月亮再美,等天一亮还是要让位给太阳。”

“这就是命运安排啊,没有人能改变。”宋枝落偏头看向脸色苍白的简珩,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简珩仰着头,看着当空的明月,突然在她耳边说,“你知道吗?我不是简家的孩子。”

宋枝落惊愣地看着他,眼里是满满的不可思议。

“我不是简家的孩子,我是被收养的。其实简夫人一直不能生育,所以才收养了我。可是他们一直待我很好,就像是亲生的一样。”

简珩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也越发孤寂。

宋枝落听着,许是震惊了,她久久没有插话。

“你知道吗?其实我对祖上定下来的婚约很满意,那阵子高兴了很久。”话锋一转,简珩突然提到婚约,却像一团棉花打到宋枝落心里,有些堵。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为了简家的名声,想要杀你灭口。”

简珩的这一句话,顿时激起宋枝落的惊涛骇浪。

“你说什么?”她有些颤抖,看向简珩的眼神染上了一丝嗜血。

看来她的命,真是矜贵。

“那天你问我,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去往柳县的小道上,是因为我知道简徽派人要去杀你。大概是从停职查办那天起,他开始谋划退路。”

“他想让我娶辅国大将军的女儿,攀附上徐家,这样简家就不会有事。所以他就想杀了你,从而逼得宋家主动退婚。”

简珩的话,着实颠覆了宋枝落脑子里种种猜测。

就仅仅因为自己的退路,就可以贱杀他人性命吗?

宋枝落垂在两侧的手,渐渐握成拳。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你是个好女孩,不应该成为利益争夺的牺牲品。”

宋枝落别过脸,压抑的情绪再难遮掩。

她是不是做错了?

最后简珩抵不过药效,先回房间休息了,而宋枝落在院子里一直坐到后半夜,去看了一眼熟睡的简珩,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回了宋府。

宋枝落前脚刚走进宋府西厢院,就看见坐在台阶上打瞌睡的烟儿,“你怎么在这?”

烟儿闻声睁开了眼,一脸愁容,“小姐你去哪了?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出了点事耽搁了,进去吧,外面冷。”

烟儿点头,跟在宋枝落身后进屋,“对了小姐,傍晚的时候一位姓秦的公子来找过你,要请你去一趟玄陵院。”

宋枝落脱衣的动作一顿,沉默了片刻,“知道了。”

这一夜宋枝落睡得不安稳,闭上眼脑子里全是柳县小道落下的剑和简珩倒下的画面。

第二天宋枝落去客栈给简珩煮好药后,直接去了玄陵院。

她站在门口敲到第六下门的时候,秦晚才开门,看见是宋枝落,抱歉地笑了笑,然后说:“宋小姐,你在这里稍等一下,我去禀告王爷。”

第16章 十六 收留

第二天宋枝落去客栈给简珩煮好药后,直接去了玄陵院。

她站在门口敲到第六下门的时候,秦晚才开门,看见是宋枝落,抱歉地笑了笑,然后说:“宋小姐,你在这里稍等一下,我去禀告王爷。”

“好。”

宋枝落站在院子里,无聊地环顾四周,才发现原先空荡荡的院子里多了好几盆明艳艳的花。

她蹲下身子,仔细地研究起这些花。

绿叶拥捧中,卵形的旗瓣呈现出骄人的鲜黄,衬得花后灰色墙砖都有了生机。

居然是金雀儿,一种名贵却短寿的花。

只养在深宫里,供妃嫔赏乐。

“你来了。”耳后低哑的男声让宋枝落一惊,下意识地站起来,可因为蹲久了,猛的站起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

宋枝落惊呼一声,随后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男人遒劲的手臂圈住她,一支手托着她的腰,才使得她幸免于难。

她怔了两秒,挣开景离的禁锢,退后两步。

“对不起王爷,我没站稳。”

景离抚平衣服上的褶皱,似笑非笑道:“嗯,没站稳。”

“王爷找我有什么事?”

景离拨弄着手里的玉扳指,沉声道:“纸和笔在里面桌上,需要你把荀秉的死因详细地写下来。”

宋枝落应下,转身走进里屋。

没到一个时辰,宋枝落捏着一张纸走出来,递到景离面前,“请王爷过目。”

景离垂眸看了一遍,把纸给了秦晚,“连夜找人送回京城。”

秦晚接过纸,点了点头。

“记住,找我们自己的人。”景离声音低哑,眉眼凌厉。

“我知道了,王爷。”

宋枝落沉默着站在旁边听他们说完,试探地问道:“王爷,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嗯。”

就在宋枝落抬脚想走时,身后又响起景离散漫的声音,“你又生病了?”

宋枝落一脸疑惑转身面对着景离,“没有。”

“那怎么一股药味?”景离说着,站起身,一步步走近宋枝落。

宋枝落下意识地往后退,温声答道:“是我一个朋友生病了,我帮他煮个药而已。”

“差一点就成了你夫君的人也算朋友?”景离眉毛一挑,尾音上扬。

宋枝落意识到景离在说什么,心下一沉,声调变低,“你无权干涉。”

景离不置可否,“他家被抄,应该住不起太久客栈,本王这院里还有空房间。”

宋枝落怀疑自己听错了,震惊地盯着景离,却说不出一句话。

离过年还有十天的时候,简珩真的因为付不起房费,被客栈掌柜赶出了门。宋枝落站在门外,看着简珩狼狈收拾行李的背影,心狠颤了一下,叫住简珩,把景离的话重复了一遍。

宋枝落本以为简珩会拒绝,可简珩只是沉默了半晌,说了一句“好”。

当她带着简珩登玄陵院的门时,景离像是料到结果一样,早已命人收拾干净了一间空房间。

简珩弯腰对景离作揖,“多谢王爷的收留之恩。”语气足够诚恳也足够疏离。

景离也不在意,“不用谢。”

简珩就这样在玄陵院住了下来,宋枝落念及简珩的病,在宋府和玄陵院之间两头跑,和景离的照面自然也多了,可出奇的是,景离居然一字未提及锦江案。

一周后,也就是过年倒计时两天,宋枝落背着手在玄陵院里转了一圈,好笑地问景离:“王爷,您就打算这样过年?”

景离一摊手,“不然呢?”

宋枝落失笑,转身对秦晚说道:“你去买些浆糊过来。”

秦晚虽不懂,却也乖乖照做。

然后宋枝落兀自回了一趟宋府,拿着一整套作画的工具回到玄陵院时,秦晚正巧也买好了浆糊。

景离讶异:“你这是干什么?”

宋枝落莞尔一笑,打开水颜盒,“王爷放心,不会炸了你的玄陵院的。”

说罢,她一边将纸铺平,一边拿着那几支精巧的笔,沾了水颜,开始在纸上细细地画了起来。

景离立在她身边盯着,默不作声。

笔尖在那张净白的纸上,轻勾带墨,一撇一点,都十分的精细。不到半会,纸上已经勾出一枝梅,枝干纤细,延伸花蕊,清秀脱俗。宋枝落继续提笔,沾了红墨,慢慢雕琢,渐渐成型。

白纸上,栩栩如生的溢出一支梅花。

空气中,似乎带着一股清风,将那支梅花的花瓣缓缓吹下,弥漫着一股清香。

而幽幽而过的寒风吹起她的衣摆,肃风而立,宋枝落就像是一朵傲立枝头的雪梅,封锁起一方天地的温度。

景离看着她的侧脸,嘴角微扬。

搁下笔,宋枝落回过头,对景离说道:“不知王爷可会做灯笼?”

景离点点头,“当然会。”

于是宋枝落吩咐景离做灯笼去了。

转眼便是两个时辰过去,大理石桌上已经摊了十二张不同姿态的红梅,是淡雅,也是娇媚。

而另一边,景离和秦晚两人做好了十二盏纸灯笼,都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

宋枝落将其中几幅画递给景离:“你跟秦晚将这画裁成八块,一样大小,粘在灯笼的八个面上。”

“好。”

紧接着,宋枝落也自己动起手来,同样裁成了八块,粘在灯笼的八面处。

八面有花,围绕在一块,依旧是一枝梅的形状。

忙忙碌碌到午饭时候,简珩一出门,看到的就是宋枝落踩在高脚凳上,仰头挂起一盏纸灯笼。

他有些惊讶:“这是……”

宋枝落回眸,浅笑出声,“今年你就在这里过年吧,我和王爷都说好了,那既然是过年,就得有个过年的样子。”

说完宋枝落松开手,从凳上跳下,往厨房走去,“我去烧饭了。”

走在去厨房的路上,宋枝落只觉心里揪着疼,天平朝一侧倾斜。

就放纵这几日吧,这几日一过再继续她的诫命,她想。

当她把菜端上桌时,坐着的三个男人皆是一惊。

秦晚指着那一盘盘精致的菜肴,问道:“这当真是你做的?”

宋枝落一脸无辜:“是啊,我知道王爷可能吃不惯,可现在这个时候就凑合一下吧。”

景离也不说话,拿起筷子夹了一口,在众目睽睽之下放进嘴里,好半天,慢悠悠道:“味道不错。”

宋枝落如逢大赦,“好久不做,都生疏了。”

饭吃到一半,简珩突然问道:“你学过做饭?”

景离也看向她,一脸探究。

宋家好歹也算长安城一介名门,而宋枝落又是正统二小姐,应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根本轮不到她做这种事。

宋枝落咀嚼的动作一滞,笑道:“我娘死后,那个家根本容不得我。我不自己做饭,就活不到现在。”

一时间,都沉默了。

宋枝落无所谓地笑笑,“不过没关系啊,我依旧活得好好的。”

说完,继续埋头吃饭。

一下午的时间,足够宋枝落把玄陵院收拾得热热闹闹了,有灯笼,有对联,就连除夕必备的爆竹也被她走了几条街给买到了。

景离看着进进出出的宋枝落,眉眼带笑。

夜幕降临,宋枝落就迫不及待地点上灯笼,橙红色的蜡烛隐隐晃晃,将纸面上的梅花映照得十分生动美态。

黑夜如墨,红灯如星。

“真美。”宋枝落一脸满足地看着院里亮起的一片红光,眸里星光点点,全是孩童得到糖果般的喜悦。

“是啊,很美。”景离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她身侧,也不知道是说灯笼,还是说她。

时间终于走到了过年这一天。

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几次期待过年,都停留在十二岁以前,因为种种人情世故,对承载爱与和平的过年,没了高涨的蠢蠢欲动。只是到那时那点,机械地走着流程。

一大早上,就被一众嬷嬷围着,上妆,换衣,折腾了大半个时辰。

一出西厢院,就见季蓉挽着宋聘,站在正厅里头,瞧见她,满脸不耐烦道:“怎么这么久,要是误了时辰怎么办?”

宋枝落懒得理会,径直走出宋府,上了一辆马车。马车一路颠簸,直到日上三竿才到皇宫。

宋聘带着季蓉去前殿朝贺,留下宋枝落和一众小厮在宫墙外等候。

宋枝落一抬头,就看见了朱红宫墙里向阳生长的那棵梧桐树,正值寒冬,梧桐叶落尽,枝桠上只剩下残雪。

满眼荒凉。

三年的时光,只有这棵梧桐树停留在原处吗?

答案是,无人知晓。

从皇宫朝贺完,回到宋府,宋聘又马不停蹄地组织着众人祭拜先祖,一排灵碑前,点着香烛,浓浓的烛烟味把过年的感觉冲淡了不少。

一直到天黑,一切才有收尾的迹象。季蓉扶着跪了半个下午的宋聘移步到正厅,吩咐下人将年夜菜上桌。

宋枝落看着满桌的菜肴,兴致缺缺,倒是宋聘,神采奕奕,眯着陈年老酒,和季蓉相谈甚欢。

宋雨若是嫁入吴府的人,自然依着规矩在吴家过年,并没有回来吃饭。

宋枝落吃完碗里最后一口甜汤,站起来,“我吃好了,有些头疼,就先回房了。”

宋聘放下酒杯,“这大过年的,这么早回房做什么?等会还有烟火呢。”

“今日奔波劳累,我困了。”

“罢了,你去吧。”宋聘心情不错,一挥手,倒也不再挽留。

第17章 十七 过年

得到应允后,宋枝落从正厅退回西厢院,接过烟儿手里的裘衣,从偏门出去了。

踏着雪,宋枝落一路走到玄陵院。

简珩推开门,看到站在雪地里的形影单只的宋枝落,心头一颤,赶忙让她进门。

因为锦江案的特殊缘故,祁胤帝特许景离不用进宫过年,所以一走进正厅,就看见了端坐在桌前的景离。

厅内光线算不上亮堂,偶尔有一束月光从窗纸透进,卸下防备的景离置身其中,多了一丝烟火气。

像是很意外她的到来,景离挑眉看向掸雪的宋枝落,“你怎么过来了?”

宋枝落笑笑,搓着手回答道:“过来蹭顿饭。”

她眉眼弯弯地看着景离,这是景离第一次看到她纯粹的笑。

简珩拉过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掌心里冰凉的温度让他眉头一蹙,“手怎么这么凉?”

宋枝落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刚想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了。

“天生的,夏季手也这么凉。”

景离抿唇看着两人的互动,眼神深邃。

酒足饭饱后,宋枝落笑眯眯地看向景离,“王爷,皇宫里过年是不是很热闹?”

景离淡淡地笑了,“是啊,皇宫里逢年过节贡品都要另辟房间安置,人来人往,特别热闹。”

“可是热闹是给人看的,谁又知道到底开不开心。”

宋枝落的笑容渐渐收住,景离俊朗的脸上有了隐约的无奈。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皇宫的枷锁让身处其中的人都变得身不由己。

是他,也是她。

“呯……”窗外突然响起的烟火声让宋枝落一惊,继而是满脸的喜悦,烟火在白色窗纸上映出绚烂的色彩,光线折射在她的脸上,宛若星辰。

是多久,没看到这么美的烟火了。

宋枝落推开门,跑到院子里,仰头就可以看到皴染墨黑天幕的烟花,远处天边是一束红色烟花落幕,像冲破束缚和禁忌的彼岸花,映在人们的瞳孔里,只留下一骤的血色。

几朵烟花撑开了黑夜的繁花记忆。

不知道什么时候,景离和简珩也跟了出来,站在她的身后,却没有抬头。

似是感觉到了景离的气息,宋枝落一偏头,就看见那张映衬着烟火光亮的脸,一棱一角,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周时昱。

眼底的冷意愈发浓重,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

景离看出了她的情绪变化,移步到她身侧,学着她的模样,仰起头,淡漠出声:“只是一起走了一段路,何必把怀念,弄的比经过还长。”

宋枝落听罢,有些错愕,又有些愠怒,“王爷什么都不懂,凭什么这样说?”

景离剑眉轻轻一挑,扭头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不懂?”

宋枝落嗤笑道:“王爷也懂?”

景离没有说话。

当天空中的烟火渐渐落下帷幕,耳边的声响渐渐趋于平静,宋枝落只是匆匆说了一句再见,就离开了玄陵院。

新年伊始,宋枝落并没有跟着宋聘走亲访友,一个人窝在床上,偶尔去书房里练练字。

小日子过得清闲。

直到大年初四,宋枝落正在小憩,烟儿从屋外走进来,对她说道:“小姐,玄陵院送来一封信。”

宋枝落眉心一跳,接过信,利索地拆开。

烟儿在一旁踮脚张望着信的内容,可还没看清一个字,就见宋枝落将信揉成一团,扔到烟儿怀里,急匆匆地跑出门去,留下烟儿一人懵在原地。

当她赶到玄陵院时,正巧碰上简珩背着行囊出门,两人四目相对,僵在原处。

“你真的要走?去哪?”

简珩微微一笑,“麻烦王爷这么久,总要走的。我知道我还有一个姑妈,就住在城郊,我去找她。”

宋枝落攥紧了衣摆,半晌,才道:“我陪你一起去。”

简珩怔愣了,而后摇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就当我认认路,以后逢年过节可以去看看你。”

最终,简珩还是没拗过宋枝落,只得由着她。

两人不急不慌地走了整整两个时辰的路,才隐约看见了一个村子的轮廓。

又是一段羊肠小道,宋枝落跟在简珩身后,一声不吭。

当看到隐匿于树林间的小村子时,宋枝落眉头蹙起,问他:“你们简家以前不是有钱有势吗?怎么你姑妈住在这种地方?”

简珩眼睑一敛,回答道:“她不姓简,她是我亲生父亲的妹妹。”

“哦。”宋枝落懊恼地瘪瘪嘴。

简珩笑着看她,牵过她的手,走进村子。

村子虽然有些破旧,但规模却不小,她被简珩带着,在村子七绕八绕,约摸算下来,得有百来户人家。

最后,在一间尚且完好的茅草屋前停下。竹栅栏围着的院子里,一个穿着青蓝襜衣的老妇人正蹲在地上洗衣服,佝偻的背让人看了不自觉地心酸。

听到声音,老妇人赶忙回头,看到突然出现的两人,有些懵,站在原地显得踌躇。可是当她仔细看向简珩的脸时,没有血色的嘴唇颤颤地张开,“是……平儿吗?”

简珩点点头,“姑妈,是我。”

这下轮到宋枝落发懵,简珩附在她耳边说道:“我原来的名字叫吴易平,这是我姑妈吴珍。”

宋枝落颌首,向吴珍问好,“姑妈,你好,我是他的朋友。”

吴珍看着突然出现的侄子,有些老泪纵横,笑着招呼两个人,“来来来,快进去坐,外面冷。”

直到走进屋子,宋枝落才真正感受到什么叫“破败”。

水泥砌的四堵墙上除了一张画像外,空无一物。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一个暖盆在做垂死挣扎,却依然挡不住灌进来的风。

吴珍利落地给两人倒了两杯茶,就在对面坐下,只是看着简珩,什么话也没说。

简珩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别开脸,看到墙上的画像,站起身,走到画像近前。

“中间那个就是你爹吴兆辉,右手边是你娘徐云。”吴珍的声音有着说不出的痛惜。

简珩伫立着看了很久,“他们当初为什么不要我了?”

“不是他们不要,是他们不能要啊。”吴珍此刻像是又回到那年那日,脸上尽是无限悲痛,连声音都变得哽咽,“你爹早些年学识渊博,但就是不愿去进考,就在京城谋了一份仵作的差事,虽不是大官,可俸禄也够一家花销,可谁曾想到.....谁想到啊。”

简珩默不作声,低着头。

吴珍稳了稳情绪,继续说道:“就在两年前,他经手解剖了一具很重要的尸体,可没想到惹祸上身啊。”

吴珍至死都记得,那天一群身穿官服的人冲进他们家,把吴兆辉和徐云全都抓了去,还把吴家所有金银财宝全都搜刮了。

后来她去探监才知道,吴兆辉办事得罪了朝廷里的权贵,那他的下场就只有死。

她也没有忘记,她这个一生没掉过眼泪的哥哥,在狱里哭着求她一定要把吴易平送人,绝不能留在身边抚养,而她最好也要离开京城,有多远走多远。

她别无选择,只好带着十六岁的吴易平远走他乡,最后落脚长安城。万幸的是,不能生育的简家没有嫌弃吴易平,二话没说收养了他。

吴珍的话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炸开了锅,一时间,心思迥异。

吴兆辉、仵作、京城、两年前、被杀……

这一切,吻合得刚刚好。

简珩一直站着,也不开口说一句话。他其实在心里一直怨恨着吴兆辉,怨他残忍,可不曾想事实却是这样,原来他的父亲也只是个可怜的牺牲品。

他的手慢慢攥紧,深邃的眼眸翻起骇浪。

“姑妈,抱歉,我身体有点难受,我先走了。”宋枝落看了一眼深深压抑的两个人,轻声说道。

吴珍的脸上还挂着泪,声音沙哑了不少,“去吧。”

刚推开门,宋枝落的手腕被人从后面抓住,她疑惑地回头,却被简珩一把拥进怀里,双臂紧紧地箍着她的身体,像是要把她嵌入身体一样。

被他环在怀里的宋枝落愣了一秒,然后轻轻抱住他的腰,笑道:“没事了,都过去了,你以后要好好生活,知道了吗?”

简珩手上的劲一点点松开,半搂着她,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道:“他的心思太深了,你玩不过他的。”

眼里涌动的是宋枝落熟悉又陌生的情愫,和那日在柳县小道上的一模一样,全身泛起戾气。

宋枝落仰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简珩,“景离?”

简珩抚上她的头发,语气冰冷,“是。”

宋枝落垂眸,像是想到些什么,眸色也是一冷,“我知道了。”

回到宋府,却没想到,宋府也翻天覆地。

穿过廊亭,就看见宋雨若趾高气昂地迎面走来。宋枝落蹙眉,冷眼看着花枝招展的女人,索性她就站在原地,等着宋雨若走过来。

“呦,我还以为是哪个小丫头呢,没想到是我的好妹妹啊,这么冷的天,去哪了?”话里话外都是冷嘲热讽的假惺惺,这一点宋枝落早已领教明白。

宋枝落凤眸一掀,只是轻轻瞥了一眼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宋雨若,便收回了视线。

“我去哪里,你有什么资格管?”

第18章 十八 受伤

说罢,直直地从宋雨若身边擦身而过。

宋雨若被呛,猛的转过身,狠狠地盯着她离开的背影。

直到回到西厢院用温水洗了一把脸,宋枝落才有了一丝放松。

她靠在床边微眯着眼,直到烟儿突然神色慌张地跑进房间,看到坐在床前的宋枝落,又有些欲言又止。

宋枝落打了一个呵欠,问道:“怎么了?”

“大小姐怀孕了,今日特回宋府报喜。老爷一高兴,要备席庆祝。”

宋枝落懒散的眸子蓦然睁亮,仔细消化起烟儿的两句话。

“宋雨若怀孕了几个月了?”

“听人说,好像有一个月了。

“一个月?”

“小姐,大小姐若是生了,便极有可能是吴家嫡长子,那之后自然坐稳了吴家少夫人的位子。到那时,她岂会荣您安生?”

闻言,宋枝落笑得肆意,“傻瓜,如果她怀的不是吴家子嗣呢?"

烟儿明显愣在原地,瞪大了眼睛,久久回不过神来,“……小姐,这可不能开玩笑啊!”

宋枝落沉默,只是嘴角带笑。

“对了,小姐,老爷说晚上要一起用膳庆喜。”

“好,我知道了。”

路边厚厚的积雪有了消融的迹象,一路流淌的雪水蜿蜒至玄陵院门口。

宋枝落还没伸手敲门,门就兀自从里打开。

一名黑衣男子急匆匆地从里走出来,在经过宋枝落身边,有了微微的滞留,然后立刻擦肩而过,撞得她的肩膀生疼。

宋枝落揉着肩膀看着那人的离去,眉头蹙起。

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那些灯笼还在冷风中摇曳,宋枝落轻手轻脚走进正厅,就看见景离背对着她坐在椅子上,昏暗的光线将他包裹在一片阴影之中,周身泛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气。

这是宋枝落和景离打交道以来第一次看见这幅光景。

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吧,宋枝落想。

“有事?"景离的声音蓦然响起。

说着,景离从椅子上站起身,转过身,睥睨着她。

宋枝落不卑不亢地抬起头,直视着景离的眼睛,“王爷看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好玩吗?”

景离原本一身的寒气有了收敛,挑眉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简珩的亲生父亲根本就不是简徽,而是两年前那个伪造尸检报告的仵作吴兆辉。”

“你早就知道,不是吗?”

不然景离也不可能煞费苦心地收留简珩。

景离不置可否,“我没有故意隐瞒。”

“可是……”宋枝落还想说什么,却被景离一把捂住嘴,另一只手瞬间用力,把她扣在怀里。

下一秒,几个黑衣人从房梁顶上跃了下来,所有人蒙着面,手握长剑,朝景离不留余地地刺去。

宋枝落眸光一冷,大型刺杀现场?

景离眯眼看着越来越近的刺客,双袍带风,随意一挥,将七八把长剑用衣袖擒住,再猛然一扯,从一个黑衣人的手中夺了一把剑。

那张端着高贵气质的面容,此刻似是被换了模样,活生生地换上了一张凶狠而冷面的阴皮。手里的剑招招致命,两三个黑衣人已经倒在了血泊当中。

刀光剑影的画面,晃得人眼直颤。

正在交战越发激烈时,一个黑衣人绕到景离身后,变转剑锋,朝景离的背刺了过来。

利剑近在咫尺,宋枝落眉心一蹙,可转瞬她微眯的凤眼轻挑,手一把抓住景离的肩膀,用力一扯,两人瞬间交换了位置。

“唔……”后背一阵刺痛,宋枝落的手渐渐失了力气。

景离浑身的戾气被她背后的血彻底激怒,像是从地狱走出来的撒旦,将宋枝落紧紧搂在怀里,手里的剑,已经朝那名黑衣人的脖子上刺去。

鲜血溅洒,溅在不远处的灯笼上,愈增一份妖艳的美感。滴落在地上的血,随之晕开。

当院子再恢复平静时,已是鲜血满地。

景离阴鸷的目光落在宋枝落身上,一把抱起宋枝落,抬步走进他的房里。

将人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景离连忙撕下自己的衣袖,伸手就想褪去她的衣裳。

“王爷,你这是做什么?”原本昏昏欲睡的宋枝落突然按住他的手,语气微冷。

景离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动作有多唐突,轻咳一声,别扭地偏过头,“伤口还在流血,帮你包扎一下。

“不用了,我自己来。”说着,宋枝落想起身,却没想到,一动就牵扯着伤口隐隐作痛。

看着她额前沁出的细汗,景离不再犹豫,轻轻地将宋枝落的衣服一件一件脱掉,露出光洁细腻的后背,如今却有了一道伤口,划破白皙的皮肤,流淌出星点鲜血。

而伤痕上方,一个鲜红色纹身映入景离的眼瞳。

血色般的印迹,烙刻在她的雪肌上,红与白,足以魅惑人心。

景离眼眸暗暗,伸手抚上她的纹身,“这是什么?”

宋枝落莞尔一笑,却字字株血,“彼岸花,听说过吗?”

景离晃愣了仅一刻,便利落地用毛巾拭去她背上的血,然后用布裹住她伤口的位置,以防鲜血继续渗漏。

“好了,你记得回去以后用勤换,不然伤口感染就更麻烦了。”说着,景离帮她把衣服穿上,耳边呵出的温热气息喷洒在她的脖颈处,酥酥的,麻麻的,让宋枝落浑身上下颤了几下。

宋枝落不适地偏过头,却感觉唇上一软,景离微凉的唇毫无防备地贴在宋枝落的樱唇上,两个人皆是一愣。

可短暂几秒后,景离的手扣住宋枝落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辗转,薄唇轻轻附在她的唇上,一遍一遍勾勒着她的唇形。

宋枝落被景离圈在怀里,被迫承受他的温柔。

溺在昏暗灯光里的两人只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半晌,景离喘着粗气放开了宋枝落。

宋枝落鲜艳的红唇被吻后越发娇嫩,秋瞳里水光潋滟,无声地控诉着他的罪行。

景离忍着小腹悸动,摸了摸她的头,“好好休息吧。”

说完,转身走出房间。

宋枝落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指腹抚上嘴唇,心下一沉,却又耐不住沉重的眼皮,还是昏昏沉沉地睡去。

再醒来,已是夜色浅浅,桌上点着一盏烛灯,微弱的火光只能勉强照亮。

宋枝落披上自己的衣服,刚走到门口,就看见景离拿着一个瓶子迎面走来,两人都有些别扭。

“醒了?”

“嗯。”

“你身上的刀伤虽不严重,但也要小心,这是白茅花,多敷对伤口治愈有效。”说着,景离将手中的精巧的小瓶子递给宋枝落。

宋枝落没有矫情,接过瓶子,“那些尸体呢?”

“抬到偏厅去了,打算明早抛了。”

温如止水的一句话,就是身为王爷对几条人命的处置,抛尸荒野,任由虎犬豺狼撕咬,和死无全尸并无他异。

宋枝落走到偏厅,拧了拧鼻,厅里除了原本弥漫的尸骨味,还多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她走到其中一个黑衣人的身旁蹲下,一手将其中一个黑衣人脸上的面罩扯下,黝黑的肤色,粗糙的五官,蓄着胡渣,她又将另外几名黑衣人的面罩一一扯了下来。

都是乡下最普通的面容,没有什么异样。

她刚刚起身,脚上不知道踢到了什么,“哐当"一响落地。低头一看,一块青色的玉佩就落在她的脚边,她弯腰捡起,拿在手里仔细看了起来。

椭圆的玉佩上一面精细地刻画了一面迎风飘飘的旗子,一面雕刻整整齐齐一排字,却是她看不懂的。

“这是藏文。”宋枝落回头,却看见景离挺拔的身姿立光而站。

景离拿过她手里的玉佩,指着有图的那面说道:“这应该是藏八宝里的胜利幢,胜利幢意为军旗,最初是古印度战争中的战旗,象征着在天、地和地下三界的胜利。”

“哦?”宋枝落掂着手里不算沉重的玉佩,似笑非笑道:“王爷知道的可真多。”

景离勾唇,在夜幕里笑得诡谲。

看来,他也等不及要出手了吗?

“藏人属游牧一族,善猎,一旦为人所用,必为死士。今日如果我不杀了他们,他们也会咬舌自尽的。”景离冷笑地看着脚边躺着的尸体,淡漠出声。

宋枝落没说话,彼此沉默。

良久,宋枝落将玉佩递给景离,“王爷既然已经知道了这幕后之人,那我就先走了。”

景离没留,宋枝落从他身边走过,却被扯住手腕,她不解,“王爷?”

“回去好好敷药,待你伤好,本王带你去个地方。”

宋枝落允下,从玄陵院回到宋府。

烟儿虽知宋枝落去了玄陵院,但天色渐晚,心里也有些着急,远远瞧见宋枝落的身影,赶忙迎上前,“小姐,怎么才回?”

宋枝落淡笑,“有些事,耽误了。”

直至回到西厢院,借着灯光,烟儿才惊呼出声,“小姐,你这……”

宋枝落自知后背刀伤虽不致命,但也不浅,斑驳血迹还残留在衣裳上,在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离王他……”烟儿拿着药瓶的手依然颤颤,但眼眸里却染上血色。

第19章 十九 篾刀

“不是他。"宋枝落打断烟儿的话,闭上眼,继而又睁开双眼,晶亮的眸子里是寒冰三尺,“是一群死士,想要他的命。”

“您完全可以躲开,为什么要让自己受伤?”

宋枝落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浅浅一笑,“不挨上这救命的一刀,你以为他会心甘情愿帮我?”

声音里却像是淬了毒。

烟儿瞳孔微缩,“可是,他毕竟是王爷。”

还是薄情的景离。

她只希望宋枝落最后能够全身而退。

“就因为他是王爷,”宋枝落语调平稳,听不出情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烟儿自知劝不过,也没再出声。

宋枝落以感染风寒为由,在西厢院里养伤,而宋家人觉得正月里生病晦气,没有来扰了她的清闲。

直到莫梓婳的来访,宋枝落恍如隔世。

许久,未见。

“来了?"宋枝落轻放下手中的杯盏,淡然地看着面前来人。

莫梓婳坐在她的对面,“这么久没见,不想我吗?”

宋枝落素手端起茶壶,为莫梓婳斟了盏茶,推到她的面前,“听说,你哥回来了?"

莫梓婳闻言,嬉笑的脸一点点绷紧,闷声一句:“嗯,过年前就回来了。”

宋枝落抿了一口茶,就听见莫梓婳问道:“你真的还要和景离纠缠下去吗?”

莫梓婳的声音很轻,落在宋枝落耳里,却格外清晰。

宋枝落一笑,唇间的笑却让人看不到眼底的丝毫笑意,“只是彼此利用,何谈纠缠?”

“当真要这么做?”

“叫林寻回来复命吧。”

莫梓婳一愣,深深看了一眼云淡风轻的宋枝落,眸底一暗,压抑下涌动的情绪,只能点点头。

小憩了一个时辰,宋枝落才懒洋洋地从床榻上坐起,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房间,披上一件裘衣,抬步往外走。

刚迈出门槛,烟儿就端着一盆热水走进来,瞅见宋枝落衣着单薄,忙道:“小姐,外面冷,进屋吧,奴婢给您换药。”

宋枝落没废话,任由烟儿给她换药,擦洗。

“我叫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烟儿上药的手一顿,“小姐,大小姐肚子里的孩子果然有问题。”

宋枝落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这些碍眼的麻烦要尽快解决了。

“月底我要去京城,以后可能就不回来了,跟我去还是留下,你自己做个选择,明天告诉我。”

烟儿洗布的动作一滞,却没有多问,“我知道了,小姐。”

两日后,宋枝落正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一个黑影从屋梁跃下,卷起地上的灰尘,落在宋枝落面前。

宋枝落微抬眼眸,“来了啊。”

一名黑衣男子单膝跪地,“属下林寻参见主子。”

“起来吧。”

林寻站直身子,在宋枝落右手侧站好。

宋枝落从袖口拿出一掂黄金递给林寻,“上次的事钱世旋没多疑吧?”

林寻摇摇头,“没有。”

“那边怎么样?”

“回主子,一切都好。”

宋枝落倏地站起身,走到林寻面前,“过两天陪我去一趟京城,等我把这边事情全部解决,我们就一起回去。”

“是。”

说完,林寻一个跃身,消失在暗处。

日子一天天过去,背后的伤口已经慢慢结痂,只留下一个淡粉的伤痕。

出了正月,就是惊蛰。

惊蛰里的城门口还有些入骨的凉意,拂面而来的风让宋枝落紧了紧衣裳。

宋枝落接过林寻递过来的面具,轻轻扣在自己的脸上。

金面玉镶边,细如胎发的绯红丝线细细描了缠枝海棠的纹样,红得妖媚入骨,却衬得她楚楚动人。

宋枝落从小就不喜欢太素净的颜色,因为她知道,她活不了那么干净。

景离微窒,目光沉沉地看着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宋枝落。

跟在宋枝落身后的是一名黑衣男子,硬挺的轮廓,带着不可忽视的肃气。

“这位是……”景离耐人寻味地问道。

宋枝落轻瞥一眼,淡声答道:“我带一个宋府家丁进京,王爷不会怪罪吧?”

景离深看着林寻,笑而不语。

马跑累了一匹又一匹,他们才到距离京城不远的一个小县毛竹坞。

毛竹坞虽称不上富庶,但地处天子脚下,整个县沾着京城的光,风生水起。

“吁——”驾马的小厮勒住缰绳,马车颠簸了一下,在毛竹坞的羊肠小道上停了下来。

还没等宋枝落掀开帷裳,就听见小厮在向景离汇报:“王爷,前面围满了人,走不了。”

然后是一阵细碎的人声,好像在七嘴八舌地说些什么。

景离拨弄玉扳指的动作一顿,俊朗的脸上出现不耐,“你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厮得旨后,麻利地离开了。

烟儿坐在宋枝落的右前方,隐隐有些担忧:“小姐,不会出什么事吧?”

宋枝落手指勾着面具上的红丝线,一圈又一圈,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然后说:“出了天大的事也有二皇子顶着,轮不到我们。”

片刻过后,回来的小厮语调变得慌张,“王爷,前面发生了一起命案。”

景离眉眼渐冷,从马车上翻下,不顾小厮劝阻,走向人群拥挤的案发现场。

枯黄的芦苇地中横躺着一具血迹斑斑的尸体,黑麻布衣上沾满了泥土,裸露在外的右手臂上有一块火烙伤痕。

当地县衙的捕快已经封锁现场,开始寻找证据,头戴布帽的仵作也拎着木箱匆匆而来。

“胸口有两处刀伤,宽三分,深四分,只伤及皮肉,不足以致命。颈部刀伤一处,砍断颈部血脉,是致命所伤,”看起来年纪五十出头的仵作声音苍劲,小心翼翼地拨开死者的衣服,“可是这刀口上宽下窄……”

“王叔,知道凶器是什么吗?”为首的捕快握着刀,浓眉皱起。

王庭盯着伤口看了一会,“刀头平直的刀不常见,不是菜刀,也不是砍刀。”

“是篾匠用的篾刀。”一道清浅的女声从景离身后响起。

在场的人讶异地回头看去,就见一个穿着金色云烟衫的女人步步而来,即使遮住半边脸,也难掩绝色。

宋枝落在景离身侧停下,垂眸看了一眼王庭,“毛竹坞以竹席享誉,能把竹片劈成条的篾刀,又怎么不能割断一个人的血脉?”

顿了顿,宋枝落走近尸体,半蹲下身子,指着尸体的右臂,“这伤口有火烙痕迹,所以凶器应该是一把新的篾刀。”

说完,她重新站直身体,退回景离身边。

景离侧头看向宋枝落,声音低缓:“怎么下来了?”

宋枝落抬手捏了捏脖颈,语调放软,“坐累了,下车活动一下。”

“再忍忍,就快到了,嗯?”

“好。”

没多久,一个捕快就在附近的草堆里找到一把印有“牛记铁铺”的崭新的篾刀匆匆来报,王庭捏着刀柄在伤口上方对比之后,朝着为首的捕快点点头,“确是凶器。”

为首的捕快舒展开眉头,转身想要寻找刚刚的“高人”,却发现人群中早已没了踪影。

宋枝落在第二天半梦半醒间被烟儿晃醒,“小姐,到京城门口了。”

马车停在戒备森严的城门口,守城的侍卫拦下一行人的马车,直到从景离的马车帷裳里递出一块鎏金令牌。

城门口所有侍卫一看,慌忙下跪,众声说道:“参见离王。”

景离掀开帷裳,淡声道:“起来吧,赶紧放行。”

宋枝落有些意外地挑眉看向马车停下的方向,侧身看着跨过府邸门槛的景离,声音带笑,“王爷就这样把我带回府,合规矩吗?”

“在王府,本王就是规矩。”景离轻笑一声,转过身站在原地等着宋枝落。

景离带着宋枝落穿过前廊,在内院靠东的一间房前停下,他眉眼低垂,看向站在他身侧的宋枝落,“这间房向阳,有什么需要你可以告诉孙执事。”

这时从院门走来一个中年女人,盘发成髻,玉钗松松簪起,细长的珠饰颤颤垂下,在鬓间摇曳,唇绛一抿,看起来不怒自威。

她走到宋枝落面前,左手扶膝,右腿半跪,“见过宋小姐,老奴是王府的执事,孙月瑛。”

宋枝落垂首一笑,扶着孙月瑛的双肘,“孙执事,以后多有麻烦。”

孙月瑛很快就利落地带着一众丫鬟去给宋枝落整理房间了。

声音渐弱后,宋枝落站在檐下,仰着头看瓦檐上精雕细琢的图案,察觉到身侧动静,娇笑着问:“王爷可知,这图样是凤凰还是金丝雀?”

景离顺着宋枝落手指的方向,就看见红瓦雕甍上有一只金线勾边的鸟。

他淡淡地笑了笑,“是什么重要吗?好看就行。”

宋枝落一愣,嘴微张,却被景离接下来的话止住了。

他说:“你母亲临死前是被人骗去的青阳坡。”

“骗?是钱世旋的人吗?”

“不是,”景离眉眼一沉,“钱世旋只是岳家养的一条狗。”

宋枝落呼吸微窒,尾音轻颤,“岳海?”

景离点点头,“是。”

宋枝落垂在裙侧的手紧紧攥起,眼神有一瞬的迷茫。

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岳海平反有功被封镇军大将军,而整个岳氏则背靠当朝太子,如日中天,没有人敢轻易得罪。

过去十几年里,原来她费尽心思想要扳倒的敌人,却只是别人眼里的蝼蚁。

很可笑。

第20章 二十 棋子

“辛苦王爷了。”宋枝落垂下头,纤长的睫毛遮住她眼底的情绪。

景离目光微沉,看向宋枝落,刚想开口,被匆匆走来的秦晚叫住。

“王爷,赵总管已经把您回京的消息告诉皇上了,皇上宣您回宫觐见。”

“知道了。”

景离和秦晚吩咐了几句后,转头对宋枝落说:“今天你在府上好好休息,明天本王带你去会会钱世旋。”

闻言,宋枝落抬起头看向景离,那双深邃的桃花眼里没有半分玩笑,然后她听到景离用不浅不重的声音继续道:“等到这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我会放你走。”

宋枝落听完,眼底一暗,侧身行礼时却又很乖顺,声音淡淡道:“小的明白。”

景离到皇宫时,已经是戌时。承明殿里早已掌起了灯,透过纸窗,映出灯火摇曳的奢华之景。

赵无敬眼见景离前来,很快进殿禀报,不多时就笑意盈盈地走出来,手揣拂尘,弯腰道:“离王殿下,陛下请您进去。”

景离颔首,跟在赵无敬身后进殿。

祁胤帝手持奏疏靠在龙椅上,桌案上的琉璃灯亮得通透。

“儿臣给父皇请安。”景离双膝跪地,俯下身,拜头至地,直到祁胤帝叫他起身,才缓缓拂袖站直身体。

“你应该知道朕叫你来,所为何事吧?”

“儿臣久未回宫,让父皇惦念,理应前来。何况父皇心系天下,让儿臣彻查的锦江案,当下也有了眉目。”

祁胤帝放下奏疏,坐在高位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好,那你说说。”

“回父皇,开国郡公荀秉经确认是被人在风府穴刺入芒针致死,并非两年前验尸所得的失血过多而死。”

景离抬眼看了一眼祁胤帝的表情,继续道:“儿臣调查后得知,当年谎报验尸结果的,就是京城府衙上一任仵作吴兆辉,而他也在两年前枉死。”

祁胤帝听完,沉默了很久,景离也不急,低头欣赏脚下新疆进贡的狮纹地毯。

“好,那就继续查,朕倒要看看,谁在背后搞鬼。”

“儿臣遵命。”

“你我父子许久没有对弈了,陪朕弈棋。”祁胤帝捻了捻眉心,吩咐赵无敬去备棋。

“谢父皇。”

赵无敬很快端来棋盘,在祁胤帝和景离面前各摆一盘。

琉璃灯照在棋盘上,黑白泾渭分明,一子一落,胜负初见端倪。

景离两指夹起一枚黑子,微微抬眸,看见祁胤帝眉头紧蹙的样子,唇角弯起,没有犹豫,放落在棋盘上。

负责走棋的赵无敬一愣,抿了抿嘴,问道:“离王殿下,还是先喝口茶吧。”

景离刚想说话,被祁胤帝打住,他轻叹一口气,说道:“罢了,朕输了,便是输了。”

“父皇息怒。”景离退离棋盘一步,跪拜在地,语气诚恳地说道。

祁胤帝看着景离无辜的表情,笑道:“朕只是没想到,你和朕下棋也没手下留情。”

景离仍跪着,眉眼温顺,“看来在儿臣离宫的这些时日里,皇兄没少给父皇让棋。”

“那是他孝顺,博朕欢喜。”

“他是让父皇欢喜了,可父皇的棋艺也退步了。”

“你……”祁胤帝指了指景离,还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只说了句:“时候不早了,你先退下吧。”

“儿臣告退。”

景离走出承明殿,却意外地看向殿外的人,眉眼温润,青衣玉袍笔直地站着。

他怔了一秒,然后低头行礼:“臣弟参见太子殿下。”

“二弟免礼。”景湛微微一笑,像是不解地问道:“二弟什么时候回京的?”

“今日上午。”

“那二弟舟车劳顿,还是快回府休息吧。”

“好,臣弟先走了。”

说完,和景湛擦身而过。

一轮弯月挂在高墙之上,惨淡的月光照不清宫道上的石板路,景离接过秦晚递来的灯笼,说:“走吧。”

“王爷,怎么去那么久?”

“父皇留我叙旧。”景离淡然一笑,“还下了一盘棋。”

可谁都知道,在帝王家,表面上的叙旧都是试探。

试探他到底有没有资格成为自己的一颗棋子。

第二天傍晚,夕阳爬上枝头,藏在云层里的晚霞,把天空染成一片绚烂光景。

宋枝落坐在妆奁前描眉,听到开门的声音,没有回头,只是浅声说道:“烟儿,帮我拿一下檀木盒里的玉坠。”

她等了一会,没有听见烟儿的回应,刚想转身,一道低哑的声音在宋枝落身后响起,鼻腔间还带了点笑意,“我帮你带。”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抚上宋枝落白嫩的耳垂。

男人的手指在触碰到细腻肌肤的那一瞬间,宋枝落骨头一酥,拿眉笔的手微微一颤。

她转头看到一脸笑意的景离,嗔怪道:“王爷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怎么?”景离看向镜中人,含笑道:“不允许我来?”

宋枝落摇摇头,照着镜子继续把眉尾画完后,从凳子上站起身,向景离摊开手掌,挑眉笑道:“还请王爷高抬贵手,把玉坠给我自己带。”

“真的不用我帮你带?”

“不用。”

景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把玉坠轻轻放到宋枝落手心,慢条斯理地收回手时,用手指挠了挠宋枝落的手心。

宋枝落忍着手心的痒,抬眸瞪了景离一眼,背对着他带好了玉坠。

景离并没有告诉宋枝落今天要去哪,宋枝落也没问,她只是听话地跟着景离上车。

马车最后在一片莺声燕语中停下,宋枝落掀开布帘下车时,日落前最后一抹浅橘色的云光,懒洋洋地映进宋枝落的瞳孔,她眯了眯眼,看向头顶精致的匾牌,上面龙飞凤舞地刻着三个鎏金大字:醉花楼。

各色花球挂满檐沿,正红朱漆的大门口站着几个穿着艳丽衣裳的女子,娇笑着揽客。

宋枝落好笑地瞧着景离,问道:“王爷确定是钱世旋在这里面,而不是您想来?”

景离睨了宋枝落一眼,“本王对你太好了是不是?”

言语间却没有一分怪罪。

宋枝落懂得适可而止,朝景离乖巧地笑了笑,跟在景离身后。

景离一踏进醉花楼,迎面就走来一个身穿大红绣花罗衫的中年女人,手里摇着一把蒲扇,满脸堆笑,“离王殿下,有失远迎。”

说着,转身招招手,“娇娇、念念,还不来招呼咱们的贵客……”

景离抬手止住了中年女人的话,神情淡漠,“不用了,本王今天只想喝你们这的桃花白酒。”

中年女人一听,脸上的笑有些僵,但转瞬又热情依旧,“好嘞,离王殿下,您稍等。”

两盏通体晶莹的玉壶很快被端进他们的雅间,壶盖揭开,空气中飘散一股甜香。

宋枝落捻起酒壶,熟稔地往杯里斟酒,然后递给景离,问道:“王爷不是带我来会会钱世旋吗?”

“急什么?饵已经下了,还怕鱼不上钩吗?”景离懒散地晃了晃酒杯,顿了顿,继续道:“不尝尝好酒吗?”

“王爷尽兴就好。”

就在景离喝到第二杯酒的时候,雅间的门被人敲了两下。

“进。”景离说。

宋枝落愕然地看向来人,身形魁梧,穿着一袭青色直襟长袍,腰间缀着一枚白玉佩,站在门口,恭敬地弯腰作揖,“钱某见过离王殿下。”

景离放下手里的酒杯,漫不经心地抬头,好像一点也不意外他的出现,“钱尚书,好久不见。”

“我刚来就听徐妈妈说,离王殿下今儿来了,还点了桃花白酒,能和离王殿下有相同喜好实在是我钱某人的荣幸。”钱世旋谄笑道。

“哦?”景离假装惊讶,拿出一个空杯子,倒了点酒,往前推了推,“那既然这样,本王请你喝一杯,也当是祝贺你检举简徽有功,升官发财了。”

钱世旋一听,眉开眼笑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多谢王爷。”

末了,抿了抿嘴笑道:“王爷的眼光真好。”

“此话怎讲?”

“王爷要的姑娘看着眼生,或是新来的,但模样真是倾国倾城。”

钱世旋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宋枝落,眼里发着光。

景离刚想开口否认,就被一只柔若无骨的手从宽袖底下按住。

“钱大人,我确是新来的姑娘,您可以叫我,卿卿。”宋枝落软声软语,娇俏的脸上带笑,像个偷人心魄而不负责的妖精。

“卿卿,”钱世旋低声喃着她的名字,嘴角挂着邪笑,但在触及景离目光的时候还是收敛了几分,“是个好名字。”

景离磨着酒杯边缘,不疾不徐地问道:“本王听说,钱尚书被调去平堰修渠了?”

钱世旋脸色微变,笑容有些不自然,“能做些造福百姓的事,是我钱某的荣幸。”

“如此甚好,”景离快意一笑,举起酒杯,对着钱世旋,“这杯,本王敬你。”

“多谢王爷。”钱世旋刚将酒一饮而尽,等候在外的小厮叩了叩门。

宋枝落就见钱世旋眼珠转了转,客客气气地说道:“离王殿下,钱某还有事,就不叨扰您的雅兴了。”

第21章 二十一 花朝节

目送钱世旋离开后,景离玩味地看着宋枝落,“卿卿?”

宋枝落脸上的笑意尽收,声音清冷,“不然王爷想怎么介绍我?金屋藏的娇吗?”

景离喝酒的动作一顿,微不可闻地轻笑一声,说道:“钱世旋被调平堰,看起来是升官了,可也远离了朝堂。”

宋枝落眉心微蹙,听着景离继续说道:“一条不受控的狗,岳海当然容不下。”

“但就算被剥权了,钱世旋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根基没那么容易倒。”

“我承诺会帮你,就不会让你孤身犯险。”

宋枝落一怔,看向景离的眼眸暗潮涌动。

景离忽然勾唇一笑,凑近宋枝落,像是说悄悄话一样,炙热的呼吸混着酒的醇香,扑面而来。

他说:“走廊尽头的那间雅间里,现在钱世旋对面坐着的,就是岳海。他今天就是请岳海来叙旧的。”

景离啧了一声,“也可以说是谈判。”

那一厢。

焚香炉里白烟袅袅升起,红檀屏风前长袖翩起,婀娜的身姿随着音乐起舞。钱世旋一手搂着身段窈窕的女人,一手拿着酒杯酣饮。

“吱嘎。”雅间的门被推开。

钱世旋谄媚地看向走进来的岳海,招招手,“岳大人,您可算来了,好酒美人早就给您准备好了。”

说着,琴奏声戛然而止,从屏风后走出一个女人,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像是没骨头般的往岳海身上贴,声音娇得让人头皮发麻:“岳大人,奴家等你好久了。”

岳海也不推脱,一把抱住,在钱世旋面前坐下,“你今日叫我前来,有什么事?”

“岳大人连日忙于政事,必是心神劳累。钱某前些日子听闻醉花楼出了位名妓,特意请来给岳大人助兴。”钱世旋指着岳海怀里的女人,“喏,这就是多少人费尽心思想要抱得的美人月芝。”

岳海低头瞥了一眼怀里的女人,一双流盼生光的眼睛,明眸皓齿,一颦一笑都在勾人魂,“果真是个妙人儿。”

月芝含羞一笑,就着岳海的手,给他喂酒。

一口酒下肚,岳海笑看着钱世旋,说道:“钱尚书如今得到朝廷重用,别人千金难求的,到了钱尚书你这,还不是招手既来?”

“岳大人谬赞,钱某能有今天,全都仰仗您啊。”顿了顿,钱世旋状似无意道:“岳大人可知,离王殿下回京了?”

岳海剑眉微皱,“不错。”

“也不知离王殿下离京这么久,查出什么蛛丝马迹了。”钱世旋眼看着岳海微妙的表情变化,接着说道:“不过这些烦心事与我们无关,您说对吗?岳大人。”

岳海玩弄女人发丝的手一顿。

等景离和宋枝落走出醉花楼时,月亮初上,银白的月光却盖不住醉花楼对街的灯火通明。

宋枝落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捧着一盏做工精巧的灯笼,上面皴染着形态各异的花。

花神灯映出一张张喜悦又虔诚的脸庞。

她后知后觉地问身边的男人:“今天是花朝节?”

景离慵懒地点点头,然后牵起宋枝落的手,往对街走去。

他在一间摆满花灯的店铺前停下,抬眼示意宋枝落选一个。

宋枝落有些讶异,隔开人潮喧嚣,俯身靠近景离,吐气如兰,“你陪我去放花神灯?”

温热的呼吸落在景离耳廓,景离眼神一暗,声音愈发低沉,“嗯。”

宋枝落探究地看了一眼景离,没有矫情,选了一个画有盛放玫瑰的灯笼。

走出店铺,景离又牵着宋枝落融入人群,不经意地护着她,走过长长的街道,在护城河前停下。

原本荒芜的护城河边挤满了人,宋枝落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隙蹲下,将手里的花神灯小心翼翼地放到河面上,清澈的眼眸里倒映着花神灯越漂越远的画面。

景离垂眸看着宋枝落,眼底浮上不自知的温柔缱眷。

三日后的入夜时分,楚王府外停了几辆金帷华盖的马车。

而府内,灯火从前厅点到内殿,笙乐迭起,摇曳的火烛映出殿前几抹曼妙的身影,长袖漫舞,带起无数娇艳的花瓣随风落下。

歌舞升平的内殿里,觥筹交错。

景离坐在殿上的主位,看向客席端坐的三人,缓缓一笑,举杯道:“我离京有段时日,前些天才刚刚回京,今日得空,故宴请皇兄和皇弟来府一聚。”

“二弟查的可还顺利?”景湛抿了一口酒,关切地问道。

“太子放心,”景离的声音有些凉薄,似笑非笑道:“藏在幕后的凶手很快就会出来透透气了。”

“如此,甚好。”景湛慢条斯理地放下酒杯,接起丫鬟递来的绢巾,擦了擦嘴边的酒渍。

景离附和地笑了笑,看到客席上那个清瘦的身影,问道:“九弟的身体近来无恙吧?”

被唤名的男人眉目俊朗,墨发雪肌,却透着病态的白,他不惊于景离的问安,淡然地放下手执的筷,“多谢二哥关心,景弈无恙。”

酒过三巡,几名丫鬟端着一个精致的玉盘走进殿内,径直走向景湛,轻手轻脚地搁在他面前的宴桌上。

玉盘上放几块晶莹剔透的糕点,软糯透明的外皮裹着粉红的梅花馅。

“我听说贤妃娘娘喜欢长安的梅花糕,就顺路去买了些,还劳烦太子带回宫。”

景湛黑曜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梅花糕的模样,他斟酒的动作一顿,温润一笑,“我替母妃谢谢二弟的一片心意了。”

曲落宴散。

当马车声远去,景离转身往内院走去,抬眼就看见宋枝落站在院子中央的杏树下,月光从树间照在她的脸上,投下一片晦明的月影。

她双眸清冽,垂在身侧的手上握着一个挂穗,指尖轻轻挑着挂穗的红线,荡在手上,挂穗上缀着的翡翠绿珠,被冷风吹得轻轻摇晃。

风卷起宋枝落的裙摆,像是一朵野玫瑰在夜色中绽开,带着致命的吸引,却又让人捉摸不定。

景离眉眼一沉,走到宋枝落面前,“挂穗很美。”

宋枝落淡笑道:“我娘留给我的遗物。”

她顿了顿,正眼看向景离,“除了你,不是有四个皇子吗?”

言下之意,今天怎么只来了三个?

“景皓一直在西羌带兵。”

宋枝落眼睑低垂,沉默不语。

寿春殿。

熏着檀香的软榻上侧卧着一个女人,丹凤眼轻阖,绛红云绡宫装及地,似血般浓浓婉转而下,襟前花瓣点缀,颜色渐淡延伸至腰,涂着大红色蔻丹的纤纤细指伸出宽袖,由着宫女按捏。

几个宫女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微微低着头。

女人红唇微微轻扬,“本宫编的香囊送去延禧宫了吗?”

一旁的随身宫女明兰回道:“回贤妃娘娘,奴婢看着凝妃娘娘收下的。”

“好。”说着,贤妃坐起身,正想舒展一下身体,一个小太监低着头快步走进来,立在殿门前,弯腰禀报:“太子殿下到!”

声音落下的时候,景湛衣袍袂袂,清步迈进,朝着贤妃行礼:“儿臣拜见母妃。”

贤妃有些诧异地看向自己的儿子,拧眉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来本宫这里?”

景湛抬手示意,很快从外面进来一个小厮,把景离给他的梅花糕呈到贤妃面前,“今晚景离设宴,要我把这长安带回来的梅花糕送来给母妃。”

“景离这孩子真是有心了。”

说完,她遣退殿内的宫女和太监,只留明兰一人。

贤妃盯着那白白糯糯的梅花糕,眼神温婉,但眼底藏不住的是后宫女人本质的阴狠,“本宫可不相信你进宫来,就为了送个不值钱的点心。”

景湛一身玄色长袍背光而站,清俊的脸上扬起一抹诡谲的笑,“景离既然这么挂念着母妃,那母妃觉得,我们要不要给他也送份礼物呢?”

贤妃细长的眉眼微微上扬,像是凝聚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渐渐深陷,笑道:“母妃自幼教你的,便是礼尚往来。”

景离回京的消息很快在朝野之中不胫而走,消寂一时的离王府也跟着热闹起来。

宋枝落站在后院的一盆西府海棠前,这盆花是昨天云南太守差人送来的。

她接过烟儿递来的一把剪刀,在郁绿的枝叶上修修剪剪,等残叶落了满地后,宋枝落漫不经心地启齿:“云城那两个叛徒处理好了吗?”

隐在暗处的林寻闻言,快步走到她面前,“回主子,已经打断了腿,扔到荒郊去了。”

“好,”宋枝落把手中的剪刀慢慢落在一株花枝上,手腕用力的一瞬,一朵娇艳的花就掉到了地上,“也该整顿一下了。”

一阵微风吹过,卷起坠地的花瓣,也吹落她身上的轻纱。

宋枝落眉心微蹙,刚想弯腰去捡,却看见一只遒劲的手快她一步,从地上捡起。

景离抖掉轻纱上沾染的灰尘,给宋枝落披上,触到她不解的目光,沉声说:“我们要去一趟狱庄。”

碎石砌顶,枯黄的茅草铺在屋顶,摇坠的破门窗发出了一阵阵“吱嘎”的声响,几十口棺椁不见缝地摆在一起,布满蜘蛛网。

狱庄,顾名思义,牢狱特置的义庄,给那些死在牢狱里的犯人停尸的地方。

宋枝落看着景离命人从破败的狱庄里抬出一具棺材,放在空地上,扬起一阵灰。

一名侍卫走上前,对景离行了礼后说道:“报告王爷,吴兆辉两年前在狱中撞墙自尽,所以被拉到这里入殓。”

宋枝落冷笑一声,“撞墙自尽?王爷您信吗?”

第22章 二十二 旧疾

景离嘴角带着笑,可眼底却是狠戾,“别人精心编织的谎言,本王当然要信。”

说完,他招了招手,两个侍卫掀开棺盖,一股淡淡的恶臭扑面而来。

宋枝落屏了屏呼吸,走近棺材,发现里面的情形和她预想的差不多。

一具骸骨。

血肉早已腐烂。

她从衣裳边缘扯下一块布,裹在手上,把附着在骸骨表面没有全部腐烂的布料剥离,抬手轻轻拨弄了一下尸体的颅骨,面色凝聚,轻声道:“颅骨完好,没有碎裂的痕迹。”

“肩骨、胸骨都没有发现明显伤痕,”宋枝落拂去骸骨上堆积的细土,在肋骨处停下动作,“肋骨有一处划伤,是利器穿透皮囊刺到骨上造成的,但按伤口创面来看,不足以致命。”

宋枝落沉了沉眸,看向面前的白骨,像是想到什么,手在喉骨处捏了捏。

景离看着宋枝落眉头舒展,就听见她说:“常人的喉骨都是上下微软,中间坚硬,可吴兆辉的喉骨中间软,上下硬,造成这种情况的,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中毒身亡。”宋枝落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景离阴鸷眸子微眯,目光危险。

宋枝落垂眸看着吴兆辉的遗骸,即使血肉全无,但他的骨相和简珩还是像的。

前额骨倾斜度较大,眉间、眉弓突出明显,眼眶深,颧骨外扩,是一副铮铮铁骨的样子。

她轻叹一声,准备将吴兆辉的尸骨放回原位,却看见一堆白骨中赫然有一点黑色。

宋枝落一怔,小心翼翼地移开盆骨,发现棺底安静地躺着一枚纽扣。

面质光滑,中间三口穿线,外圈金色勾勒,呈螺旋状。

景离看到宋枝落盯着一枚纽扣出神,连忙问道:“怎么了?”

宋枝落压了压自己的情绪,冷声道:“查两年前刑部大牢看押吴兆辉的狱卒。”

景离虽然云里雾里,但还是吩咐下去。

等他们走出狱庄才发现,外面天乌压压的一片,细密的雨砸落在狱庄前的泥地上,溅起几滴泥浆。

而他们的马车停在两公里外的空地上。

“等雨停了我们再走。”景离说。

宋枝落抬眼望了一眼雨势,摇摇头,“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我们还是趁天没黑前走吧。”

景离思忖了几秒,同意了宋枝落的话。

宋枝落皱了皱眉,接过侍卫递来的伞,硬着头皮往前走。

可她还没走几步路,一阵狂风卷着雨珠袭来,宋枝落死死攥住伞柄,却徒劳无功,一眨眼的功夫,她的伞被风刮到不远处的草丛中,被杂乱的树枝戳得稀碎。

雨水也在伞柄脱离的那一刻,朝着她毫不留情地灌来。

从发丝到脸颊,再顺到她细腻的脖颈,一滴滴渗入她的毛孔,带着彻骨的凉意。

可那股透凉的感觉,还未蔓延到腿上,一道阴影拢住她,肆虐的风和雨也随之散去。

宋枝落一抬眸,就看到景离撑着伞,目光低垂,看着她。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拳。

“王爷,”宋枝落唤了一声,葱白的手悬在景离之上,握住那把伞柄,推向他:“我身子卑贱,王爷不必管我。”

“本王没有那么娇贵,你撑着。”景离握住宋枝落的手,把伞塞进她的手中,自己转身走进雨里。

宋枝落一愣,心下一沉。她追上景离,伸手拉住了景离的衣袖,同时也将手中的伞费力举过他的头顶,闷声说道:“如果王爷不嫌弃,我们一起撑吧。”

两人的身子,双双落在伞下。

景离挽唇笑道:“不介意。”说着,左手接过宋枝落手里的伞,右手揽过她的肩膀。

炙热的掌心温度透过宋枝落冰冷湿透的衣裳传到她的肌肤,宋枝落微微一颤,但默不作声,没有挣脱。

宋枝落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她起床的时候只感觉头重脚轻,推门出去的时候,脚下一软,还好被门口守着的林寻一把接住,那张冷静自持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环住宋枝落的手臂不敢用力,急道:“主子,你怎么了?”

宋枝落闭了闭眼,等涌上来的无力感褪去后,轻声说:“我没事,去叫烟儿来。”

林寻把宋枝落扶到床上休息后,很快找来烟儿。

烟儿跑进门的时候,声音染上哭腔,“小姐你怎么样啊?”

宋枝落倚在床头,淡淡地笑了笑,“死不了,还是按照原来的药方给我煮点药吧。”

“我知道了。”说完,烟儿着急忙慌地出去了。

宋枝落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脸,血色尽失,就像一只丢失了呼吸的苍白蝴蝶,只有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写满了恨意。

当年姜添月是下嫁宋家的,彼时的宋聘还只是个九品芝麻官,在成婚后,宋聘靠着姜家的势力一步步高升,直到入京为官。

但十年前姜世蕃被害,姜添月失踪后,宋聘仅仅悲痛了几天,就迅速娶季蓉为妻,绝口不提自己的发妻,可他拼命想要抹掉的过去,却因宋枝落的存在而难以磨灭。

宋枝落就是那个时候在宋聘的打骂罚跪中,落下病根,只能用药调理,不能痊愈。

宋枝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梦里的她睡得并不安稳。

她梦到了小时候姜添月背着她逛庙会,她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乖乖地趴在姜添月的背上。

姜添月两手托着她的两条小短腿,嘴里浅浅地哼唱着童谣。

“桃李子,鸿鹄绕阳山,燕燕尾涎涎,莫浪语,谁道许……”

末了,姜添月对背上的宋枝落说:“阿娘不要你大富大贵,只要你平平安安。”

年幼的宋枝落听后,晃了晃脑袋,用软软的奶音说道:“娘也要长命百岁。”

姜添月轻轻地笑道:“好,娘答应你。”

可下一秒梦境一转,原来热闹繁华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几盏灯笼孤零零地挂在街头。

宋枝落站在原地,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姜添月的名字,却始终无人应答。

漆黑的夜就要把她吞噬。

“娘!”宋枝落从梦中惊醒,茫然地看向头顶的帷帐,头疼欲裂。

等她缓过神,抬眼才注意到门口站着的男人,左手端着一只瓷碗,眉头轻蹙,“梦到你娘了?”

宋枝落低垂着头,神情恹恹,“嗯。”

景离抬手,掌心带着温热,轻轻摸了摸宋枝落的头,“把药喝了,你娘应该不希望看到你生病。”

宋枝落乖顺地接过景离手里的碗,唇角却扬起一抹讥笑,“可我的旧疾永远治不好了。”

宋枝落养病的几天里,景离的手下也把要找的人带了回来。

王府后院。

一个褐布麻衣的男人被按着肩,跪在地上,嘴角有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还有未干的血迹。

那人低着头不说话。

景离也不恼,捏住男人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张鸿,吴兆辉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毒死他?”

张鸿还是不说话,押着他的侍卫踹了他一脚,“王爷问你话呢。”

宋枝落在张鸿面前蹲下身,漫不经心道:“让我猜猜,你今天是赌赢了,还是赌输了?”

张鸿红着眼抬头,诧异地看着她。

身后的景离也是一愣,“人是家里带回来的,没去赌坊啊。”

宋枝落也不急,翻出那枚纽扣,好整以暇地问张鸿:“这个纽扣,你应该很熟悉吧?”

说着,她将纽扣捏在指尖上,朝张鸿伸了过去。

在看到那枚纽扣的同时,张鸿的眼里带着一丝疑惑,却又有一闪而过的惊惶。

“我不……认识。”

宋枝落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张鸿,好笑道:“你怎么会不认识呢?你冒着被革职的风险,也要换上这样的纽扣。”

“你胡说!”张鸿情绪激动,瞪着宋枝落。

宋枝落莞尔一笑,却笑得有些渗人,“一般的纽扣,中间都是四个穿线的小口,而这个纽扣,穿线口只有三个。”

“那为什么好好的四口不用,却要做三口的?”景离出声问道。

“因为,”宋枝落顿了顿,字字珠玑,“这是赌徒的信仰。”

“三口意味着三面通财,你好赌,所以坚信四口阻财,三口为佳,一来八方,财源广进。所以即使在刑部不允许的情况下,也要把自己卒服上的纽扣改成三口。”

“你口说无凭。”

“你两年前毒害吴兆辉后就辞了狱卒的职务,但你的卒服回收上缴了,”宋枝落嗤笑一声,“我们大可去查一下,你的卒服上其他纽扣是不是这样的。”

张鸿突然冷笑一声,“那又怎样?一个纽扣而已。王爷您也说了,我和吴兆辉无冤无仇,我犯得着去害他吗?”

“还不说吗?”景离轻轻拍了拍张鸿的脸,淡声问道。

张鸿死咬着牙不说话。

景离一步步走近张鸿,用虎口抵住张鸿的喉咙,声音冷硬,“本王的耐心可不好。两年前那个人能给你的,本王也能给。但那个人现在保不了你,而本王,随时可以要了你的命。”

说完,景离狠狠一甩,张鸿整个人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接过手下递来的手帕,景离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继续道:“本王倒是佩服你娘子,明知你嗜赌成性,却不离不弃,还给你生了个儿子。”

宋枝落看着景离狠戾的侧脸,心下一沉。

这才是真实的景离吧,那个高高在上的离王,一举一动带着上位者的凌厉。

而在她面前的温柔耐心,或许都是伪装。

听到这话的张鸿惊恐地看向景离,之前的防线轰然倒塌,声音抖得厉害,“王爷,我说!我都说,不要伤害我的妻儿。”

景离轻叹一声,像是很遗憾地说道:“早点说,又何必受苦。”

张鸿颤颤巍巍地看向景离,“两年前有个人找到我,允诺帮我还清赌债,代价就是给我一瓶毒药,让我下在吴兆辉的饭菜里,并且伪造成撞墙自尽的假象。我当时是拒绝的,可是当他亮出令牌时,我没得选。”

“谁?”

“刑部尚书王守义。”张鸿像是陷入痛苦的回忆,嘴唇泛白,继续说道:“他以我的职务相逼,如果我不答应,那就撤了我的职。王爷您知道的,我一屁股债,再没了工作,只有死路一条啊!”

“王守义。”景离慢悠悠地念着这个名字,抬手让侍卫把张鸿带了出去。

宋枝落看着景离脸上玩味的笑意,问道:“王爷为什么笑?”

“因为这刑部尚书啊,是景宣的舅舅。”

“景宣?”宋枝落怔愣了一下,然后瞳孔微缩,“您说宣王?”

“是。”

宋枝落嘴微张,刚想开口,秦晚步履匆匆地走到景离身边,沉声说道:“王爷,钱世旋死了。”

“谁死了?”宋枝落不可置信地看向秦晚。

“钱世旋。”

“怎么回事?”景离凛声问道。

“今天中午钱世旋回京路上遭山贼截路,他带的人反抗不成,全部遇难。现在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

景离皱了皱眉,就听见由远及近一声“报!”。

院外一小厮佝着腰小跑到景离面前,“王爷,宫里传信,召您入朝。”

景离听完,沉默地点了点头。

太和殿内,文武重臣都手持着笏板整肃以待。

祁胤帝在赵无敬的搀扶下坐上龙椅,扫视了一圈朝臣,清了清嗓子,“朕急召你们来,你们应该都知道,是因为工部尚书钱世旋之事。”

下面齐声一片“微臣明白”。

“此事事关十三条人命,还涉及山贼猖獗的问题,朕需要各位爱卿,给朕一个妥善的解决之法。”

祁胤帝的话刚落,一个白发苍苍、身着紫袍的老人从人群中走出,欠身行礼后方道:“陛下,依老臣之见,是时候拨军剿灭山贼,还百姓安生了。”

“萧太尉所言,朕会考虑。还有呢?”

“陛下,依臣之见,钱尚书从平堰回京,途径之地虽山峦起伏,但因陛下治理有方,近年间鲜有山贼作猖。钱尚书此番遇害,微臣恐怕其中有诈。”

景离循声看去,那人身姿挺拔,眸光内敛,垂在腰间的令牌上赫然刻着他的名讳:大理寺少卿陆京易。

此言一出,朝堂一阵哗然,不少人交头接耳起来。

祁胤帝咳嗽一声示意安静,然后看向陆京易,“陆少卿,那你告诉朕,有何诈啊?”

陆京易拱手,不卑不亢地说道:“微臣暂不知,还请陛下请此案交由大理寺彻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就在祁胤帝沉思时,景离上前一步,“陛下,儿臣带回一人,可以协助大理寺尽快查明真相。”

“何人?”他的话果然勾起了祁胤帝的兴致。

“云城仵作,陆祈。”

此言一出,又掀起一阵浪。

谁人不知陆祈名号?

在破获扰动满朝风云的“红衣案”后,却销声匿迹,一分赏赐也没领。

景离感觉到无数目光落在他身上,各怀鬼胎。

“是那个破了红衣案的仵作?”祁胤帝问。

第23章 二十三 大理寺

祁胤帝思量了一会,宣布道:“那好,朕就将此案交给大理寺和离王去查,七日之内,给朕答复,诸爱卿可有异议啊?”

朝堂之内,所有人跪拜在地,一口同声:“陛下圣明,国祚永年。”

景离前脚走出太和殿,后脚就被景湛叫住。

一身锦袍,矜贵三分。

“二弟好本事,竟能请到陆祈先生出山。”

“太子殿下过奖。”

“二弟可不要辜负父皇对你的期待。”景湛拍了拍景离的肩,语重心长地说道。

“不劳太子殿下费心。”景离不咸不淡地笑了笑,和景湛擦身而过。

景离回到王府的时候,就看见宋枝落坐在前院,眼巴巴地看着门口。

很少见她这幅模样。

“怎么坐在风口?”景离嗔怪一声,摸了摸她冰凉的手。

“钱世旋不是山贼害死的,对吗?”宋枝落捏着景离的衣角,虽是问句,却用的肯定语气。

景离侧身,替宋枝落挡住从外灌入的风,“我向皇上推举了你,以陆祈的身份,协同大理寺彻查钱世旋一案。他既然是你的弑母仇人,那他是生是死,本王都让你了结。”

宋枝落瞳孔微缩,看向景离的眼里溢着复杂情绪,手缩在景离的掌心一点点回暖。

“皇上限七日之内破案,明天一早,本王就带你去大理寺。”

“好。”

这一夜,注定无眠。

祁胤二十年,姜世蕃被诬陷锒铛入狱后,没多久就死在狱中。

姜添月作为姜家独子,按理回姜家奔丧,主持后事,可是却一去不返,音信全无。

懵懵懂懂的宋枝落被宋聘哄骗,以为姜添月抛弃了她,也曾心生怨念。但随着年纪增长,宋聘终于在一次争吵中说漏了嘴,原来姜添月不是不要宋枝落,而是早在青阳坡失足坠亡。

宋枝落一直不相信也想不通,为什么姜添月会出现在不该经过的青阳坡,她处心积虑查了几年,却在真相即将浮出水面的时候,当头一棒。

原来钱世旋不过是个被牵线的傀儡。

翌日。

当宋枝落一袭黑衣走到景离面前时,景离呼吸微窒。

墨黑长袍,衬得宋枝落眉目清隽,风阙飘飘之下,纤细高挑的身段不输给男人半分。

景离含笑地看着宋枝落,“陆……先生?”

宋枝落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点在景离的唇上,眉眼染上淡淡的笑意,“王爷不许取笑我。”

没等景离反应过来,宋枝落就收回了手,钻进了候在一旁的马车。

唇上还附着浅浅的温度,景离低头,嘴角扯起一抹笑。

京城西街,大理寺。

守在门口的带刀捕快眼见马车停下,从车上走下来两个男人,举手抬足间,是如出一辙的尊贵雍容。

捕快们交流了一个眼神,派出一位代表上前,问道:“来者何人?”

“本王找陆少卿。”

那捕快一听,眼珠转了转,像是思及什么,连忙行礼,“小的眼拙,小的这就带离王进去。”

说完,他朝其他人使了个眼色,迅速将大理寺的门打开。

宋枝落撇撇嘴,小声嘟囔:“见风使舵。”

大理寺因为钱世旋一案,特意腾出一间房,摆放二十一具尸体。

宋枝落踏进去的时候,鼻尖萦绕着一股浓郁的腐臭味和血腥味。

她抬眼看去,尸体放在支起的木板上,只用了几片蒲叶简单遮盖。不远处一个男人身形清瘦挺拔,视线落在他面前的尸体上。

听闻动静,那人抬起头,黑眸锐利深邃,但脸色寡白,下颌线紧绷。

他向景离作完揖后,扭头看向宋枝落,“陆先生,久仰大名。”

景离垂头对宋枝落说道:“这是大理寺少卿,陆京易。”

宋枝落了然地点点头,向陆京易问好后,从随从手里接过自己的木箱,在最下层的格子里抓了一把苍术和皂角,撒进油烛里。

又在隔层里翻出一个小袋子,从里面取出两片生姜,放在摊开的掌心上,示意陆京易和景离。

“二位爷闻不得尸臭,含片浸过麻油的生姜会好一些。”

陆京易别扭地看着宋枝落,“不用,我可以忍受。”

宋枝落好笑地看着陆京易逞强的样子,叹了口气,“陆少卿,等我将这些尸体开肠剖肚后,淤在尸体内的腐血会全部流出,到时候混着尸臭,您就忍受不了了。”

陆京易当即便觉得胃里一阵翻腾,恶心的感觉从腹部处延伸至喉咙,让他整张脸都变了形。

不多想,他捏起姜片,往嘴里送。

景离好整以暇地看着陆京易的糗样,低低地笑了一声,然后俯身凑近宋枝落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得见的声音说道:“你帮我放。”

宋枝落诧异地侧头看向景离,鼻尖堪堪擦过他的鬓角,她连忙退后一步,和景离拉开距离。

幸好陆京易的注意力在尸体上,不然他看到的就是两个“男人”在耳鬓厮磨。

景离不动也不恼,就垂眸看着宋枝落。

宋枝落微瞪了景离一眼,索性踮起脚尖,伸出五根细指,捏住他的两腮,将生姜迅速塞进了他的嘴里,然后松手,背过身去。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宋枝落忽视景离焦灼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走到陆京易旁边,问:“陆少卿,钱尚书的尸体是哪一具?”

陆京易带着宋枝落走到房间中央,指了指右手侧的一具说道:“这具就是钱尚书的,右边这些都是他部下的尸体,”顿了顿,陆京易指向左边,“那边八具是山贼的尸体。”

“好,我知道了。”宋枝落从箱子里拿出一双白手套戴上,揭开蒲叶,入眼的是一张血迹斑斑、近乎模糊的脸。

和那一日在醉花楼见到的判若两人。

宋枝落用一块布将钱世旋脸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后,两指用力,掰开钱世旋紧闭的眼睛,仔细地看了看他的眼球,又将钱世旋染血的衣裳一件件扯开。

这个举动在陆京易看来,并无他想,毕竟现在的宋枝落是男儿身。

只是,背后的景离脸色一沉。

钱世旋胸口有深浅不一的伤口,伤口边缘是干涸的血渍和暗紫色的尸斑,宋枝落用手指压了压,尸斑出现褪色的迹象。

她转头对陆京易说:“钱尚书眼膜呈现严重的浑浊状况,嘴角开始皱缩,巩膜上有黑斑出现,尸斑减淡,可以证实钱尚书的确死于一天前。”

说完,宋枝落俯低身体,停在钱世旋心脏处的一道伤口上方,“钱尚书虽有多处刀伤,但致命伤在这。”

她点了点心脏,“刀刺破心脏,导致大动脉破裂,失血过多而亡。”

陆京易命一旁的官吏飞快地记录下来,然后听见宋枝落问他:“陆少卿,山贼的凶器可在?”

“在的。”他招招手,很快就有人将几把溅满鲜血的砍刀呈了进来。

宋枝落拿起一把砍刀,悬置在伤口之上,慢慢下移,直到和伤口吻合,“刀的弧度、长度均与伤口吻合。”

“陆先生,照您这么说,凶手真的是山贼?”陆京易紧紧地皱着眉头问道。

宋枝落从箱里挑了一把小尖刀,朝陆京易淡淡地笑了笑,“陆少卿,稍安勿躁。”说着,她握住尖刀,找准角度,切进了钱世旋心脏的伤口里,深入皮肉里。

景离站在旁边,凝眉看着宋枝落认真地挑着尖刀,一点点将碎裂的胸骨挑了出来。

已经凝固的黑紫色血块,淌在粘稠腐烂的皮囊内,胸骨带起的些许红血丝,全都沾在了宋枝落的白手套上。

陆京易强忍着恶心,面色越来越难看。

与之相反的是,宋枝落寡淡地端看着胸骨,面不改色地用大拇指在胸骨的底端处摸了摸,她淡淡地瞥了一眼陆京易,却语出惊人:“我想凶器,不是刀,而是剑。”

“什么?!”陆京易闻言,顾不上恶心,一个箭步走到宋枝落面前,“陆先生,这个时候可不能说笑。”

连景离都意外地扬了扬眉,抬着眸,看向她手中染血的那节胸骨。

宋枝落微眯着眸子,解释道:“像那样的砍刀,如果只是割在皮肉上,那么和剑造成的伤口并无差别,但若是砍在骨上,就不一样了。”

她停了几秒,继续道:“用刀砍下时,因为刀的厚度都是由厚渐薄,所以骨头的边缘一定会出现参差不齐的现象,但是这块胸骨切口外圈平整,并没有这种情况,所以刺进钱尚书心脏的,是一把平薄且锋锐的剑。”

整个房间陷入一阵沉默。

宋枝落也不说话,缝合好钱世旋胸前的伤口,又一一验了他部下的十二具尸体,无一例外的是被剑刺死。

“有意思。”景离阴鸷的眼眸露出一丝玩味,神色晦明。

宋枝落将蒲叶在钱世旋的尸体上重新盖好,转身走向左边。

同样八具伤痕累累的尸体,看得出来有过激烈的搏斗。

但不同于钱世旋的锦衣华服,这八个人粗布麻衣,黝黑的脸上胡子拉碴。

其中一人脸上还扭曲着一条两寸长的刀疤,入目有些恐怖。

宋枝落刚执起那人的手臂查看,陆京易在一旁开口道:“这些人是天罡寨的。”

说完,他朝宋枝落递来一块巴掌大的木牌,正面浮雕着一只白虎腾空跃起,獠牙尖锐,而背面则是鲜红的“天罡”二字。

第24章 二十四 天罡寨

天罡寨的名号,在江湖上并不低。

早年间因与镖局的人常有冲突,被官府镇压。

宋枝落接过木牌,眉头微蹙,“是在他们身上发现的吗?”

陆京易摇摇头,“不是,在案发现场的地上。”

宋枝落的视线回到那人身上,他的身上布满淤青,但不像是打斗造成的。

脖子处的血痕触目惊心,皮肉绽开,干涸的血迹凝成血珠。

陆京易看着站在尸体旁一动不动的宋枝落,问道:“陆先生,是有什么蹊跷吗?”

宋枝落像是没听见,陷在自己的思绪里,直到陆京易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缓过神,眉头紧锁,“他身上虽有多处刀伤,但伤口的血色暗红,创面皮肉外翻幅度很小,就像死后补上的。”

房间内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陆京易知道这案子不简单,但没想到水这么深。

他沉默地看着木板上的尸体,直到目光注意到那人的脚。

“他的脚怎么会那样?”

宋枝落顺着陆京易的目光看去,才发现那人的脚底全是白色小泡,密密麻麻得有些恶心,但在昏暗的油烛灯下并不明显。

她从箱子里拿出一根细长的针,左手刚搭上那人的小腿,想要把水泡戳破时,整个人动作一顿。

宋枝落放下手中的针,按了按那人的膝盖和小腿,心中一紧。

“陆少卿,王爷,可以过来帮个忙吗?”

得到应允的宋枝落指挥两人一左一右把尸体折叠,又舒展,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地传来骨头错位的声音。

陆京易和景离自然也听见了。

宋枝落没急着解释,重新捏起那根针,把水泡一个个挑破,里面流出淡黄的脓水。

她轻叹一声,说道:“活人想告诉我们的,未必是真,只有尸体才不会说谎。”

陆京易硬生生把涌上头的干呕压了下去,头皮发麻地问道:“陆先生,这到底怎么回事?”

宋枝落认真地看着陆京易,不答反问:“陆少卿,这个案子可能比您想的要复杂更多,您确定要继续查下去吗?”

陆京易惊愕了一下,但也只是转瞬,他点点头,严肃道:“人命关天,总要查清楚,我既然吃这碗饭,就必须要给逝者一个交代。”

硬朗的脸上充满了正义。

宋枝落淡淡地笑了笑,“那好。”

她顿了顿,像在组织语言,然后开口道:“山贼大多擅用三环砍刀,很少有山贼会用剑。而且伤痕创口平滑,说明全都是一击毙命,需要有很强武功的刺客才能做到。就算是天罡寨的人,他们也没有这么大的能耐。”

“何况,他们根本就不是真的天罡寨山贼。”

连在一边洗耳恭听的景离也是一惊。

“怎么可能?”陆京易不可思议地问道。

宋枝落清浅的声音再次响起,“按陆少卿您说的,木牌是在案发现场找到的,但天罡寨如果想要打劫钱尚书一行人,完全没必要带上这些证明身份的物件,因为事发之后,这些东西只会给他们招来官兵围剿的麻烦。”

“同时那些所谓山贼尸体的脚底或多或少有因水浸泡而滋生的脓疱,试问少卿,常年在山间活动的人,怎么会出现这个?还有,其中三人有关节畸形的情况发生,应该是多年从事苦力劳动而导致的。”

顿了顿,宋枝落字字清晰道:“所以那八具尸体,不是真的天罡寨山贼。”

陆京易听完宋枝落的话,沉默了片刻,问道:“木牌是有人刻意放在现场,故意让我们把这场谋杀认定为天罡寨山贼行的凶?”

“是。”

“那他们到底是谁?”

“我不清楚。”

宋枝落用布擦净刀上的血,放回自己的箱子,顺手拿起搁置在一边的木牌,“陆少卿,木牌借我用用。”顿了顿,她温声说道:“您可以先查查最近京城或是平堰有没有接连失踪的人。”

“好。”

临走前,她在大理寺前停下脚步,转头对陆京易说:“陆少卿,查这事就不要兴师动众了。别人既然精心布了这个局,我们好好配合就行。”

眉眼间,那股清冷疏离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连景离都陌生的阴鸷狠戾。

是夜,月上枝头。

宋枝落打开窗户,对外吹了个口哨,没多久,一只灰白的鸽子稳稳地落在她面前的窗台上,宋枝落将写好的字条卷起来,在鸽子的脚上绑好后,才把它放走。

听闻细微动静的林寻从院子里走进来,低声问宋枝落:“主子,这是要让他们入京吗?”

“钱世旋死了,说明他背后的人动手了,接下来的京城便不会安宁。”宋枝落寡淡而凉薄地掀了掀唇,“明天下午,跟我去一趟弥山。”

林寻微愣,“您是要去天罡寨?”

宋枝落把玩着手里的木牌,笑道:“去会会这个倒霉的替罪羔羊。”

自从钱世旋这一朝廷命案发生后,祁胤帝不仅要求每日上早朝,还增设了午朝。

景离冷淡地看着一群老臣因为益州知府人选而争吵不休,嘴角泛起一抹讥笑。

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们争的从来都不是知府一职花落谁家,而是益州这块肥肉。

能站在太和殿里的,哪个是等闲之辈?

多的是算计了大半辈子的奸滑之人。

退朝回府后,景离路过宋枝落住的内院,却发现空无一人。

他叫住正在干活的孙月瑛,“宋小姐呢?”

孙月瑛颔首答道:“回王爷,宋小姐早上问老奴要了一辆马车,方才出门去了。”

“知道去哪了吗?”

“老奴不知,只看见宋小姐往城西方向去了。”

景离像是思及什么,心下一沉,命令侍卫牵来一匹马,腾上马背,很快也出了王府。

弥山是平堰回京的必经之路,离京城不远,却位于郊县和南竹县的交界处,常年是无人管辖的状态。

一炷香的时间,到了弥山脚下。

宋枝落揉了揉肩膀,从马车上下来,入目的是荒草丛生的山道。

驾马的王府小厮试探地问:“宋小姐,您来这里做什么?”

他仰看整座弥山,即使是晴空万里的白天,都透着一股阴冷。

“没什么大事,你暂且就在这里等着。”

“可万一出了点什么事,我不好向王爷交代啊。”小厮为难地说道。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王爷回京带来的这位美人,是个非同寻常的人物。

这时,林寻环抱着一柄剑走到小厮面前,声音冷硬,“有我在。”

脸上写满了被小厮无视的怨念。

宋枝落笑着拍了拍林寻肩膀,对小厮说道:“如果我们酉时还没下来,你就回府。”

小厮嘴微张,还想说什么,被宋枝落一句话堵死:“这是命令。”

他再担心,也不敢抗令,只好待在原地等候。

走过山道,彻底进入山间林里后,宋枝落就被扑面而来的湿气润了一番,冰凉的水汽,争先恐后地钻进她的毛孔,让她微微一颤。

明媚的光线也在这片林间被接连不断的高大树木遮挡,投下阴暗沉闷的树影,斑驳的树叶印在泥泞的地面上,当冷风拂过,飕飕作响,透着渗人的诡异。

宋枝落捡起地上的一根木棒,撑着往上走,可随着坡度抬升,湿气加重,冷意也开始在身上肆意地泛滥开来,她轻咳一声,却在抬脚的时候不慎打滑。

她的身体朝前扑去,宋枝落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有力的大手一把揽紧她的腰肢,往后使劲,将她原本摇摇欲坠的身体,再次拾了起来。

而她的后背,则贴进了一个结实的胸膛。

“主子,你没事吧?”宋枝落抬眼,就是林寻有些后怕的模样。

宋枝落靠着熟悉的身体缓了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她拉开两人距离,抬眼看向不远处的树干,对林寻说道:“天罡寨应该在南面山坡之上,我们穿过这片树林就快到了。”

“嗯。”林寻应下,护着宋枝落继续往前走。

就在他们快要看到树林尽头的时候,头顶的树梢却隐约晃动起来,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在这寂静的林间,很刺耳。

宋枝落和林寻对视一眼,她仰头看去,就见交错生长的高树上,一时间跳下十几名黑衣人,各个黑布掩面,手中握着剑。

利剑朝着宋枝落刺过来时,她的身子立刻被林寻挡在了身后。

“小心!”林寻侧眸,低声叮嘱宋枝落。

话音刚落,他便与那些黑衣人厮杀起来,眉眼凌厉,毫不留情。

不多时,林寻白净的脸就溅上了几滴血,而地上也多了几具黑衣人的尸体。

但毕竟寡不敌众,眼看林寻就要被余下的黑衣人包围,宋枝落清亮的眼眸升腾起一丝杀气。

她扯开外衫的束缚,挑起地上被遗弃的一把剑,双脚点地,一个纵身,剑从离她最近的一名黑衣人颈前狠狠划过,下一秒,迸溅的鲜血染红了一地的枯黄树叶。

那个黑衣人随之倒地,发出一声闷响。

其余的黑衣人全都一怔,他们万万没想到,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人,居然杀人不眨眼。

林寻望向宋枝落嗜血的眼神,心中一凛,执剑的手攥紧了些。

“一个都不要留。”宋枝落的声音像是淬了毒,在林寻耳边响起。

“是。”

刀光剑影间,宋枝落白嫩的手上一片鲜红,她无情地对着面前黑衣人的心脏又是一剑,却没注意到,在她身后的树上,跃下一名黑衣人,剑锋朝下,直直地刺她而来。

第25章 二十五 失踪

等宋枝落转身抬眸发现后, 那把剑尖已经骤然在她的瞳孔中放大,她根本来不及躲避。

就在宋枝落以为今天自己要挨上一剑时,一颗石子从她身后飞来, 将那把剑一瞬击开。

“哐当”一声,剑从黑衣人的手中脱离, 但很快被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接住。

景离拿着那把夺来的剑,反手插进黑衣人的胸口。

然后他用力拉了一把宋枝落, 将她扣在身前,低声道:“宋小姐还有多少能耐是本王不知道的?”

尽管周围的光线很暗,宋枝落还是看清了景离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容。

宋枝落的话哽在喉咙说不出, 景离也只是看了她一眼, 就松开了手。

一阵腥风血雨停歇的时候,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黑衣人的尸体, 暗红的血一点点渗入泥土。

林寻的手臂被划了一道不浅的伤口, 正往外冒着血,宋枝落眼神收紧,将自己纯白的外衫撕成条状, 一点点给林寻止血包扎。

“主……小姐, ”林寻刚一开口,视线瞥到不远处的景离,改口道:“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对不起小姐, 是属下无能,明明知道您……”

宋枝落眉眼间的戾气褪去, 换上一向的寡淡,打断他的话,“无妨,我要是不动手, 死的就是我们两个。”

景离靠在树上,垂头看向曲腿坐在地上的林寻,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轻佻,“宋府家丁的身手让本王都自愧不如。”

宋枝落把布条打结后,站起身,视线直直地撞进景离的眼里,“王爷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你昨日向陆京易讨要了木牌,本王便知你要干什么,”顿了顿,景离上挑的桃花眼眯起,“下次你再单独行动,别怪本王不客气。”

宋枝落扶着林寻站起来后,淡淡地看了一眼景离,“王爷既然这么厉害,不如查查是谁连我这条贱命都想要。”

一字一句,全是嘲讽。

说完,宋枝落不等景离回应,转身往树林南边走。

她必须在太阳下山前,找到天罡寨的具体方位。

林寻虽然手臂受伤,但腿脚依然利索,他紧紧地跟在宋枝落身后。

景离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轻笑一声,拍了拍身上的灰,也跟了上去。

又弯弯绕绕了一刻钟的时间,宋枝落眼前不再是盘虬卧龙般的树干,而是一条向上延伸的碎石路。

她仰头,看见路的尽头飘动着十几面绘有白虎图腾的彩旗,而彩旗之下,竹木搭建的塔楼上悬挂着一颗青面獠牙的白虎头。

宋枝落停下脚步,瞥了一眼身后那抹颀长的身影,“王爷今天太屈尊了。”

景离听出宋枝落话语里的嘲弄,却不恼,反而笑道:“你小心等会被扣下来做压寨夫人,本王可不会救你。”

宋枝落一噎,索性别过头,往寨门走去。

等她真正走到寨门前,塔楼前肃立着的四名壮汉立马叉着尖刀拦住她,大声呵道:“来者何人?”

那嗓门大得让宋枝落耳膜一震。

她蹙了蹙眉,从腰间拿出那枚木牌,举到他们眼前,“我要见你们寨主。”

其中有一个光头接过木牌翻来覆去地看,又狐疑地瞧了瞧宋枝落以及她背后的两个男人,用宋枝落听不懂的话和旁边的人交流了几句,然后才正面对着她说道:“稍等一下,我去禀报寨主。”

宋枝落无聊地踢着脚下的石子,等了好一会,那个光头才跑回来,示意了一下他的同伴,把宋枝落等人放了进去。

刚走了几步,一个满背纹身的男人和带路的光头迎面打了个照面,嬉皮笑脸地问道:“大彪,咱们寨子要迎客啦?”

男人说完,宋枝落就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不加掩饰地打量着她。

好像在这个深山寨子里出现陌生人,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

那个被叫大彪的光头哈哈一笑,“迎客也轮不到你,赶紧干活去,一会老大又要骂你了。”

那男人自知没趣,嘁了一声,走远了。

从人烟稀少的寨门一直往里走,吊脚楼逐渐密集,偶有眉黛青颦的女人走过。

直到大彪在一座偌大的石房屋前停下,恭声地朝里面喊道:“寨主,客人到!”

宋枝落微微颔首,弯身掀开屋前的布帘,走了进去。

林寻和景离紧随其后。

宋枝落以为山寨首领必然生得五大三粗,却不曾想,罗汉床上躺卧的男人墨眉似剑,长发散落在玄纹白衣上,微阖着眼,身后有两个怯生生的姑娘在给他捏肩。

赞一句“风流倜傥”也不为过。

听见动静,那人睁开眼,懒洋洋地启齿:“我们寨子可不常有客,不知三位找我,有何贵干啊?”

宋枝落勾唇笑了笑,“寨主您日子清闲,看样子是还不知道官府带兵将至啊。”

不出所料的,那人一愣,坐起身体,皱眉质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天罡寨里最近有没有手下失踪?”

“没有吧。”

宋枝落嗤笑一声,像在笑那可怜的山贼,卖命一生,连失踪都不为人知。

“可是你们寨子的木牌却出现在了官道上。”

“那又如何?”

“两天前工部尚书钱世旋在回京路上被杀害,案发现场有八具山贼尸体,所有证据都指向是天罡寨所为。这件案子已经惊动皇上,相信过不了多久,官兵就会把天罡寨围剿干净。”

“什么?!”那人听完宋枝落的一席话,惊诧不已,“我天罡寨自明顺年间就开始积善行德,早已不做烧杀抢掠之事,又怎么可能去截杀素昧平生的朝廷命官呢?”

“所以寨主您,最好查清楚,寨里到底是谁,带着木牌失踪了。”宋枝落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不然,满寨都要赔上性命。”

那人抬起眼,盯着宋枝落,咬牙问道:“你到底是谁?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宋枝落从宽袖里拿出官府文书,扔到那人面前,“我是谁不重要,信不信由你。”

那人拿起卷轴,一行行看过去,最后看到落款的官印,有片刻的怔愣。

宋枝落弯唇站到一侧,看着那人叫进来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壮汉,喝道:“你现在去查,寨子里人头数对不对。”

“程哥,出什么事了?”

“别废话,赶紧去。”

壮汉领命走后,程天义捻了捻眉心,“天罡寨这些年自给自足,甚至很少下山,究竟是什么人要这般陷害我们?”

“寨主您也不必太担心,没有人能把黑的变成白的。”

由于天罡寨规模庞大,排查起来费些时间,所以程天义给宋枝落他们重新安排了一间房稍作休息。

景离靠在椅背上,抿了一口茶,笑道:“这茶倒是不比贡茶逊色。”

“若是王爷舍得,大可抛开京城的所有,上山为王,说起来两个王有什么区别呢?”宋枝落咬下一口梨花酥,含笑地看着景离说道。

景离抬眸看向宋枝落,伸手抹去她嘴角的碎屑,“如果我能选,又怎会生在帝王家?”

僵凝的气氛被程天义打破,他带着一个瘦削的男人走进来,“确实有一人失踪不见了。”

说完,程天义推了推那个男人的肩,“你说,徐贵福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贵……贵福三天前下山买酒,迟迟没有回来,我只当他醉在哪个温柔乡里不愿回来,没有多想。”

宋枝落咽下嘴里的梨花酥,走到那个男人面前,“你跟徐贵福很熟吗?”

那男人点点头,“我们一起进的天罡寨。”

“那你应该对他的容貌很清楚吧?”

“嗯。”

宋枝落满意地侧首,对程天义道:“寨主这里有纸笔吗?”

“有的。”

“借我用一下。”

“好。”

不多时,就有一个女人端着笔墨纸砚进来,放在宋枝落面前的桌上。

宋枝落执笔沾上墨水,听着男人的描述,在宣纸上勾线打墨,很快就初见人形,又依着细节,调整五官比例。

“是!这就是阿贵的模样!”男人瞧着白纸上的画像,惊道。

宋枝落认真作画的侧脸落在景离眼里,睫毛遮盖住了他眼底的情绪。

“没想到姑娘是个高人,凭几句话便能画出一个栩栩如生的人来。”程天义赞叹地说道。

“寨主过奖。”宋枝落将画纸叠好,收进袖中,“今日来访,还请寨主保密,我们就先行告退了。”

程天义应下,却在宋枝落准备走的时候突然拉住宋枝落的手,在被景离和林寻都瞪了一眼后,又慌忙松开手,紧张地问道:“那天罡寨还会不会有事啊?”

宋枝落淡淡地笑了笑,“寨主您放心,不会有事的。”

当她走出山寨,才发现太阳已经开始西沉。

三个人都加快了脚步,往山下走。

“小姐!这里!”王府小厮守着马车,盼星星盼月亮,视线里终于出现了那个清瘦的身影,只是她身后多出来的一个人,让他瞪大了眼睛。

“王爷?”他反应过来后,吓得跌下马车。

宋枝落好笑地看着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的小厮,“起来吧,你家王爷又不吃人。”

景离睨了小厮一眼,没有说话,转身走向东南方向的一棵松树,宋枝落这才注意到树边拴着一匹马。

第26章 二十六 羽毛淤痕

回到王府, 天已经黑了。

宋枝落走下马车的时候,只感觉胸口一阵刺心地疼,她皱起眉头, 红袖下的手紧了紧。

而当她刚踏进内院的门时,喉咙一热, 下一秒,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小姐!”烟儿出来迎宋枝落的时候, 就看见林寻背着昏倒的宋枝落,往她的房间里跑。

他们身后的地上,赫然是一抹刺眼的红。

林寻撞开宋枝落的房门后, 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床上。

烟儿跟着跑进来, 在宋枝落床边蹲了下来, 手搭上宋枝落的寸口, 指尖触到的只有微弱的脉搏, 她心一沉,扭头问林寻:“小姐她是不是……”

“是,全都是我的错。”

“你明明知道小姐她不能动手的。”烟儿眼角发红, 瞪着林寻, 声音陡然提高。

林寻抓着衣袍的带子,懊悔地低下头。

“不怪林寻。”

一道轻飘飘的声音传来,林寻猛的抬头, 就看见宋枝落醒了,嘴角还残留血迹, 手安抚地摸了摸烟儿的头。

烟儿的声音已经染上哭腔,“小姐,我们不报仇了好不好?我们回云城好不好?你的身子真的经不起折腾了。”

“傻瓜,说什么胡话呢?”宋枝落用指腹拭掉她脸上的几滴泪, “回不了头了。”

宋枝落吐血晕倒的事很快传到景离耳中,他来到宋枝落房间的时候,宋枝落已经沉沉睡下,只有烟儿伏在床边守着。

景离深深地看了一眼床榻上呼吸轻弱的宋枝落,把烟儿叫出了门。

月凉如水,惨淡地照在院子中央。

景离垂眸看向低头不语的烟儿,沉声问道:“宋小姐到底经历过什么?”

脆弱得仿佛触手会破,但又像荆棘丛中的野蔓,打不断、烧不掉,带着致命的吸引力和神秘感。

烟儿闻言,头缓缓抬起,看向景离,只是双眸的瞳孔涣散,像是陷入回忆。

“小姐她……三年前曾被人追杀,严重伤及筋骨,武功废了大半,大夫建议这辈子都不要再用武了,否则她的气血会一点点耗尽。”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敲在景离心上。

景离蹙眉,“她为什么会被追杀?”

不管是长安城内的名门闺秀,亦或是云城内开棺验尸的仵作,哪一个身份都不至于落到遭人追杀的境地。

烟儿的头再次低下,“请王爷恕罪,奴婢无可奉告。”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景离并没有逼迫她回答,只是吩咐了几句,就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宋枝落醒来的时候,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透过窗棂的一缕阳光。

她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脑袋,看到床前桌上搁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

碗下面还留有张字条。

“主子,徐贵福的画像我已送去给大理寺少卿。”

“他们传信来,说两日后便可入京。”

宋枝落看完后,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然后将纸条揉成团,随手扔进了香炉里。

烟儿走进来的时候,宋枝落刚把一碗粥喝完。

“我的绿檀步摇哪去了?”

烟儿在一旁的妆奁里翻了翻,找到了宋枝落要的步摇,递给宋枝落,“王爷说,若您醒了,便可去前厅用膳。”

宋枝落盘发的动作一顿,眼底晦明,“那些事他知道了吗?”

烟儿意识到宋枝落指的是什么,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我只告诉了王爷,您被人追杀一事,其余的没有说。”

“好。”

宋枝落去前厅的时候,却看见景离端坐在那。

风乍起时,一片花瓣擦过他俊朗的侧脸,掉在地上。

她在景离对面落座,“王爷今日怎么没去太和殿?”

“皇上龙体抱恙,停了早午朝。”

“哦?”宋枝落自顾自地捻起桌上的如意糕,咬了一口,挑眉笑道:“这么突然?”

她从小喝的药比吃的饭还要多,所以她喜欢吃些甜的,去抵药味的苦涩。

“宋小姐你呢?”

宋枝落咀嚼的动作一顿,淡淡地笑了笑,“王爷不必担心,死不了。”

那语气平静得就像在夸如意糕味道不错。

景离听完,眉头微皱,就在他想说话的时候,门外的小厮快步走进来,“王爷,大理寺来报。”

“说。”

“徐贵福尸体已经找到,陆少卿烦请陆先生前去验尸。”

宋枝落一听,放下手里的筷子,准备回房换衣服。

景离轻扣住宋枝落的手腕,低敛着眉眼看向她,“你的身体还没好。”

宋枝落轻轻一挣,抬眼直视景离,“我没事,何况时间也不等人。”

因祁胤帝给大理寺查案的期限只有七日,所以陆京易在收到林寻送去的徐贵福画像后,便连夜遣人在弥山附近的县衙布告,终于在南竹县外的一块荒地上发现了徐贵福的尸体。

由于南竹县距离京城有段距离,所以陆京易没有命人将徐贵福抬回大理寺殓房,而是直接放在了南竹县衙中。

宋枝落和景离赶到已是未时。

小小的南竹县从来不曾有过大人物到访,而如今一下惊动了大理寺和当朝皇子,知县卢政惊惶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宋枝落掀开盖在徐贵福身上的白布,淡然的表情有一瞬怔愣。

黝黑的身体上没有一处外伤,除了胸口那直径两厘米的窟窿,从前胸贯穿到后背。

窟窿下的皮肉外翻,呈猩红色,因为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已经变得僵硬。

在场的人都倒吸一口气。

宋枝落捏了捏徐贵福两侧肩头上的骨,侧身从自己的木箱里取出一把尖刀,在众目睽睽之下,切入他的肩膀,直到看见肩骨隆起。

“徐贵福同样是被剑穿破心脏而亡。”

此话一出,陆京易的脸上愁云更甚,“那和杀害八个假山贼的是同一伙人?”

“从刺入的角度和力度来看,应该是同一伙人所为。”顿了顿,宋枝落继续道:“肩骨上的这种隆起状,是被人抬起手臂、拖拽而致,只有在人死后的半个时辰里才能形成。而根据隆起的硬度和青紫的色泽来看,徐贵福应该是三天前的晚上遇害,死后被抛尸在荒郊。”

“凶手杀人就为一块木牌?”

“一块木牌就能嫁祸十三条人命,不值吗?”宋枝落冷笑着反问陆京易。

宋枝落不知道到底是谁想要钱世旋死,还要拉上九条无辜性命和整个天罡寨陪葬。

“那八具尸体查的有什么进展了吗?”

“暂时还没有。”

宋枝落沉默了,她伸手合上徐贵福的眼皮,拿起白布想要重新盖上时,视线瞥到徐贵福腰侧有一块很浅的黑色淤痕。

陆京易见宋枝落停滞,问道:“陆先生,怎么了?”

“陆少卿,可否帮忙将尸体翻面?”

“好。”

等到尸体背部朝上时,那块淤痕却消失不见了。

宋枝落垂眸定定地看了一会,转身打开自己木箱的最后一层。

里面分布了十六小格,放置着不同的中草药。

众人看着宋枝落像变戏法似的撮起葱和白梅放入研钵,用杵细细捣碎后,均匀地涂抹在了尸体骶骨上方,接着又拿起一张纸,蘸上糟醋,覆在同一个地方。

一个时辰后,宋枝落小心翼翼地揭开那张纸,用清水洗净后,目光所至是一块青黑色的半截淤痕。

是被截断的一片羽毛图案。

站在宋枝落身侧的景离看向淤痕,墨色瞳孔微缩,眼底翻腾起浓郁的暗色。

宋枝落要来吏役手中的记簿,一笔一画描下羽毛轮廓,然后递到陆京易手里,“这应该是硬物撞击造成的痕迹,陆少卿可以去查查,这个图案。”

“明白。”陆京易说完,领着一批带刀侍卫离开了。

宋枝落将徐贵福尸体缝合好,后续的工作都完成后,太阳早已下山,天色也渐渐染了黑。

候在外面一言不发的卢政此时凑上前,哈着腰谄笑道:“时候不早了,小人为各位官爷准备了客栈,不如休息一夜再走吧。”

宋枝落无所谓地看了一眼景离,拍板子的该是这尊大佛。

“那就有劳卢知县了。”景离的语调客气,但也十分冷淡。

卢政一听,眉开眼笑,摆着手说道:“不麻烦不麻烦,王爷言重了。”

客栈设在县衙不远的一条街上,从富丽堂皇的程度可以看出卢政讨好的意味。

卢政走在最前面,在对着客栈掌柜的时候,则又拿出知县大人的威风,板着脸问:“本官叫你备的上等房呢?”

那掌柜也懂得察言观色,知晓今夜光顾的一行人,都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搓着手,在前面带路,“大人们,楼上请。”

宋枝落刚上了几级楼梯,迎面从楼上匆匆跑下来一个人,脚步生风,像是没看见宋枝落,朝她的肩膀撞去。

宋枝落踉跄一下,身子被撞得往后倾倒。

下一秒,她被身后的景离一把拥入怀里,景离扶着宋枝落的肩膀,让她在窄小的楼梯上站稳。

“没事吧?”景离附在宋枝落的耳边问道。

宋枝落摇摇头,下意识扭头往下看了看那个男人。

撞人的是个约莫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低着头,嘴里一直嘟囔着“对不起,让一下……”。

到了二楼房间里,宋枝落瘫在床上时,才感到疲惫上涌,眼皮沉得厉害。

一下午的折腾,对于生病未愈的她,已经是极限。

宋枝落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直到耳边骤然响起一道茶壶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是惊恐的尖叫。

第27章 二十七 左撇子

宋枝落被扰了美梦, 娇俏的脸上有一丝愠怒。

她推门出去,就看到二楼尽头的一间房间外围满了人,在指指点点地说些什么。

而敞开的房门, 清晰可见一个女人的头被白绫悬着,瞳孔瞪大, 涂满胭脂水粉的脸上早已没了血色。

门前还跌坐着一个店小二,满脸惊恐, 地上是一片茶壶碎渣。

宋枝落确实没想到,自己住个客栈,还能碰上尸体。

不过客栈里死了一条人命, 如果传出去, 客栈里的生意定然会大打折扣。

说出去太晦气了。

掌柜闻声赶来的时候, 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一拍大腿, 连忙招来几个伙计,“快快快,赶紧先把人弄下来。”

几个伙计也许是第一次看见尸体, 都愣了愣, 听见掌柜的催促,才上来搭手,废了好大的劲将尸体弄了下来, 放到了地上。

掌柜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双手抱拳, 一脸歉意,“各位客官实在对不住,发生这样的事,但大家不要慌, 没事的。”

“怎么可能没事?都出人命了,让我们怎么睡得安稳啊?”

“就是就是,谁知道半夜会不会闹鬼。”

一时间,其他住客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掌柜一听,更急了,脸上的皱纹都堆在了一起,“各位客官,人在我客栈里上吊,这……这也是意外啊,谁都没想到。不如这样,今日各位的一切住宿费用,全都免了,不过还得麻烦各位嘴上留情,不要往外声张啊!”

听到可以免了费用,叽叽喳喳的人群渐渐安静,只是偶尔有细碎的交流声。

宋枝落轻叹一声,懒得多管闲事,转身想回房间,抬眼就看见同样走出房间的景离。

目光交织的瞬间,宋枝落的心莫名地颤了一下。

景离温热气息靠近的时候,宋枝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他问:“饿了吗?”

宋枝落后知后觉,自己晚饭都没吃就睡过去了,现在胃里空落落的。

“有点。”

“我房间里有晚膳,去吃点吧。”

宋枝落刚要点头,一道高亢的声音从看热闹的人群外响了起来,“来,都让一让!衙门办案!”

为首的是一个蓄着八字胡的男人,浓眉大眼,踩着黑靴步步有力,他身后几名穿着官服的带刀捕快押着一个男人走了上来。

宋枝落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因为她认出那个被押的男人就是今天下午在楼梯上撞她的人。

掌柜眼见来人,像是见到救命稻草,躬腰说道:“李捕头,您总算来了,这可咋办呀?”

李捕头只是眯了他一眼,不作回应,冷酷地扫视了一遍房间,吩咐衙门仵作去验尸,然后厉声问被押的男人:“王锐,你报官说客栈死人,是不是这具女尸?”

王锐的身体在轻微地发颤,“回大……人,是……的。”

“说说当时情况。”

王锐锁着眉头回想了一下,“我当时见房内暗着灯,以为他们睡下了,便偷摸进去,顺走了桌上的盘缠,但我准备走的时候,碰……到了她僵硬的腿,才知道死了人。”

旁听的群众光是想想那画面,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在你进房间前,你有没有看见其他人进出这个房间?”

“我没……注意。”

仵作很快查验完了尸体,叫住李捕头:“死者脖子上的勒痕有两条,一条是平行与脖颈处,还有一条是向上延伸到耳后的,应该是被人勒死后,将她制造出上吊的假象。”

“所以是谋杀?”李捕头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眼睛看向被押着一动不动的王锐,“你是最后一个进入房间的人,会不会其实是你,贼喊捉贼?”

王锐听完,“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李捕头冤枉啊!冤枉啊!我确实是鬼迷心窍,去干偷鸡摸狗的事,但我绝对没有杀人啊!”

“可房间里的脚印是你的,”李捕头手上的刀柄已经抵在了王锐的肩膀上,他的声音也慢慢沉下来,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你分明就是偷盗时,被死者发现,恼羞成怒之下干脆杀了她灭口,是不是?”

“我没有,真的不是我!”王锐吓得双手哆嗦,拉住李捕头的裤脚,眼眶含泪。

李捕头无视王锐的辩解,呵道:“将王锐押下去,好好严审。”

“冤枉啊!”王锐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好心报官,到头来却成了嫌疑最大的凶手。

被安上了莫须有的罪名。

“等一下。”

宋枝落穿过人群,走到李捕头面前,睨了他一眼,语气微冷,“李捕头是想屈打成招吗?”

李捕头看着眼下比自己低半个头的“男人”,虽然声音不算大,但带着一股凌厉。

他短暂的发怵后,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嚣张,指着宋枝落的鼻子说道:“你是谁?不许影响衙门办案!”

宋枝落眉梢一挑,“啪”一声,拍掉了李捕头的手。

李捕头气的吹胡子瞪眼,第一次有人敢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恶狠狠地说道:“把她给我抓起来。”

下一秒,李捕头身后的捕快全部拔刀,刀尖对着宋枝落。

“我看谁敢动她。”

宋枝落抬眼看去,景离不急不缓地走上前,阴鸷的目光落到李捕头身上,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看来卢政手下的人,也不过如此。”

李捕头听到卢知县的名讳,皱紧眉头,“你又是谁?”

景离偏头示意,站在他身后的侍卫从腰间掏出一块令牌,举到李捕头眼前。

待看清那块牌子上的字,李捕头的气焰顿时消失殆尽,他惊诧地看了一眼景离,慌忙准备下跪。

这可是王爷啊,李捕头后怕得额头冒汗,自己刚刚要是得罪了他,不止饭碗保不住,估计连小命都难保。

景离抬手,“不必了,你只需听她的就行。”

说完景离指了指宋枝落。

宋枝落垂下眼睑看了一眼李捕头,明明刚才还是一副不可一世的嘴脸,而在景离面前,只剩下了卑微、讨好。

可是这世道就是如此,弱者永远要向高高在上的强者低头,甚至下跪。

宋枝落撇开李捕头,径直走向尸体,她蹲下身体,从自己腰间上取出一块绢巾,缠在食指和中指上,将死者的头部侧扭,露出了脖子上的两条勒痕。

她抬头望向站在一侧的衙门仵作,问道:“你没看到这两边勒痕深浅不一吗?”

那衙门仵作看着年纪不大,听见宋枝落的质问,脸上沉不住傲气,“这重要吗?”

宋枝落嗤笑一声,“左边勒痕明显深于右边,说明凶手在作案时是左手使力。”

说着,宋枝落站起身,拿起桌上的茶杯,突然转头,扔向门外被押的王锐。

等所有人反应过来时,已是满地狼藉。

“也就是说凶手是个左撇子,而我砸向王锐时,他下意识抬起的是惯用的右手来抵挡伤害,所以他不是左撇子,更不是凶手。”

“再者,这道勒痕大幅度地向上倾斜,按照死者四尺半的身高,那么凶手就应该有五尺六寸高,可王锐,只有五尺三寸高。”

宋枝落字字珠玑,一席话条理清晰,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那衙门仵作更是呆愣在原地,在宋枝落要走出房间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赶忙叫住她,“你到底是谁?”

“陆祈。”

“陆祈?”衙门仵作不敢置信地反问道,“你就是陆大仵作?”

宋枝落不置可否,淡淡地瞥了一眼李捕头,“如果你再这样办案,南竹县的冤案少不了。”

说完,和李捕头擦身而过,往景离房间走去。

房间里的桌子上摆满了菜,从菜式到摆盘,都是宋枝落喜欢的。

宋枝落转身想谢谢景离,可下一瞬手腕被轻轻一扯,她的背贴到了桌旁的木柜上。

带着清冽香味的温热触感扑向宋枝落,宋枝落惊讶地抬眸,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近在咫尺,她甚至还能看清景离微颤的睫毛。

“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炽热的呼吸扫过宋枝落的面颊,宋枝落心一紧,“王爷,你离我远一点,不然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您有龙阳之癖。”

她可没忘,自己现在的身份是陆祈。

景离眉头微蹙,思量片刻,放开了手。

宋枝落从景离虚搂的怀里退出去,背着他在桌边坐下,执起筷子吃饭。

她没必要饿着自己肚子。

饭吃到一半,房间的支摘窗突然被人推开,从外面翻进来一个穿着暗紫色长袍的男人黑眸锐利深邃,带着很强的侵略性。

宋枝落微愣地看着这个陌生男人面无表情地走到景离面前,扭头又看了看淡然的景离。

黑衣男人恭敬地低下头,“王爷,查到了。”

“说。”

那人忌惮地看了一眼宋枝落,迟疑着没开口。

景离放下手中的玉盅,“自己人,但说无妨。”

“您给我的半截羽毛淤痕,就是前朝余党暗刹的符图。”

宋枝落喝汤的动作一顿,素净的脸上闪过一丝愕然,“前朝余党不是都被太子剿灭了吗?”

那年枕桥商变的腥风血雨,因为前朝余党暗刹被太子率军打败而终结,但前朝余党暗刹也成了一个禁忌。

第28章 二十八 枕桥商变

“看来京城真的要变天了。”景离狭长的桃花眼眯了眯, 似笑非笑,“寒翊,你知道该做什么吧。”

“我知道, 王爷。”说完,寒翊又迅速从支摘窗翻了出去, 没留下一点痕迹。

宋枝落神色复杂地看向景离,“如果暗刹真的还在, 那太子不就犯了欺君之罪吗?”

景离不置可否,眉梢微扬,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可若他成了君, 他又何罪之有呢?”

宋枝落瞳孔骤缩, 像是不敢相信景离的话。

翌日。

宋枝落走下楼吃早饭的时候, 就看见卢政领着李捕头, 弯着老腰在给景离道歉。

话里话外,都是在请求景离不要怪罪他们有眼无珠。

景离冷峻的脸闪过一丝不耐,宋枝落走到他身边, 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 然后看向卢政,温声道:“王爷不会归罪于你们的,你们宽心便是了。”

顿了顿, 她目光直指李捕头,“昨日案件查清楚了吗?”

李捕头连忙点头, “查清楚了。凶手就是死者的丈夫,因死者不同意自己纳妾而心生不满,在客栈发生争执后,失手勒死了自己的妻子。”

宋枝落微微颔首, 抬眸笑道:“查清楚就好。”

卢政眼见今日目的达成,准备拉着李捕头离开,走到客栈门口,李捕头像是想到什么,转头对宋枝落说道:“陆先生你说的没错,凶手曾在开凿运河的时候伤了右手,他真的是个左撇子。”

说完,两人就在宋枝落的视线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景离看向脸色微变的宋枝落,问道:“怎么了?”

宋枝落犹豫了一瞬开口道:“王爷,你记不记得我说过,那八具假山贼的尸体脚底有脓疱,三人出现关节畸形,是做苦力劳动导致的。”

她望向景离的眼底有一丝澈明,倒映着景离的轮廓。

“记得。”

“我想去趟平堰。”

话至此,景离听懂了宋枝落的意思,搭在桌上的手指勾起,漫不经心地启齿:“好,我陪你去。”

吃完早饭,马车早已停在客栈外候着了。

宋枝落走到驾马的侍卫面前,低声吩咐道:“改道去平堰吧。”

“遵命。”

等宋枝落踏进马车时,景离已经靠在坐榻上了。

宋枝落眉眼一敛,刚在景离身侧坐下,宽袖下的手就被握住。

一块四四方方的牌子递到宋枝落的掌心。

景离的声音又低又磁,似有若无的热气刮过宋枝落的耳廓,“拿着它,往后我有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也没人敢动你。”

宋枝落抽回手,眼眸低垂,看向那块金雕木牌。

那木牌不足三寸,却是权力的象征,是多少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她软声回道:“多谢王爷。”

一个时辰后,马车驶入平堰边境。

宋枝落掀开布帘,入眼的是连片的青山,而郁郁葱葱的林木之后,扬起一阵又一阵的尘土,还有不堪入耳的鞭挞声。

“王爷,前面就到了。”车外侍卫大声禀报。

等到马车停稳,宋枝落缓步下车,就看见手持长矛的士兵在列队巡逻,而一群粗布麻衣的男人在他们周围忙碌,各个灰头土脸,一身尘泥。

对比之下,宋枝落和景离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清新脱俗”。

跟在景离身边的侍卫得了景离的示意,叫住一个推着水泥车的男人,“你们管事的在哪?”

那人擦了擦额头的汗,看了眼来人,刚想开口,一旁路过的士兵拿着矛柄戳了戳他,“干嘛呢?谁让你停下的,赶紧干活,耽误了工期有你好受的。”

说完,他却兀自从队列里走出,来到景离面前,讪笑道:“这位大人,您找钱尚书吗?他前几日回京城了。”

景离淡淡地抬眼看向这个极度双标的人,面无表情地问道:“那现在替他位置的呢?”

那士兵一拍脑袋,“您说王主事啊!他在那边帐子里休息呢,我带您过去。”

宋枝落跟在景离身后,穿过一堆垄起的砖瓦,时不时有挑着木桶的人不小心撞到她。

景离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将宋枝落虚罩在怀里,替她挡下了溅起的泥灰。

直到在一座军帐前停下。

“王主事,有人找!”

那士兵朝帐里喊了一声,很快走出一个头发半百的老头,目光探究,上下打量着景离和宋枝落,“你们是?”

宋枝落从腰侧拿出一卷画纸,上面是她描摹的八具尸体生前的模样,举到王主事面前,“这八人你见过吗?”

王主事接过画,抚了抚他的胡须,眯起眼看了半晌,摇摇头,“没印象。”

“看仔细点,当真没见过?”宋枝落声音平缓,却夹着一股压迫感。

“您也看见了,这里人多又杂,我真的没见过。”

宋枝落正要收回纸,站在她旁边沉默了许久的士兵突然出声,指了指其中一人,“这好像是汪状。”

王主事瞪了士兵一眼,“于三岭,不确定的话休要胡说。”

“那人下巴的痣和汪状的一模一样。”于三岭辩解道,看到不远处走过的几个人,激动地说:“哎,阿启他们也认识。”

宋枝落和景离交换了一个眼神,景离沉声开口:“去找他们认一下。”

于三岭叫住巡逻的五个人,把画像拿给他们看后,没想到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不是郭锴吗?”

“这个是彭永兴吧。”

“这俩小子上个星期借我的酒钱还没给呢!”

“对啊,他们咋了?犯事了?”

“我说最近怎么见不着他们人了,看样子是溜出去快活被抓了。”

然后是一阵哄堂大笑。

宋枝落满意地勾了勾唇角,“他们不见了,你们都不奇怪吗?”

那些士兵像听到了笑话般看向宋枝落,“这位小爷,咱们这个地方,又苦又累,受不了辛苦偷偷跑出去的大有人在。”

“还有那些素狠的,跑去了丽春院逍遥快活,谁还愿意回来?”

“就是啊,这地儿一年到头都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个女人。”

景离的侍卫轻咳一声,那些士兵才慢慢收敛下来。

宋枝落扫视了一圈他们,厉声问道:“你们确定这八人是这儿的耕卒?”

回答她的是异口同声的“确定”。

一旁的王主事连忙问道:“这八人怎么了?真的犯事了吗?和修渠没关系吧?”

“不过是如草芥的几个人,能掀起多大的事呢?”宋枝落弯起唇角,目光沉得像一汪潭水。

就像皮影戏,被人在幕布后,操纵着生死。

当日夜里,他们就快马加鞭地回到了京城,同时陆京易也被召回大理寺。

烛台上的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映在三人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一室之内,各怀心事。

直到宋枝落平静的声音响起,“陆少卿,我接下来的话,你务必记住,他日皇上若问起,你如实相告就行。”

陆京易拧着眉,既不满于景离派人召他回京,也急于祁胤帝规定的七日期限将至,而案件仍未有进展。

但在触到宋枝落深邃的眼眸时,还是僵硬地点了点头,“好。”

宋枝落缓缓将八幅人像展开,“这八人是平堰修渠工地上的耕卒,因受不了苦而擅自逃离,在南竹县遇上独自下山买酒的徐贵福,劫财灭口后抢了他的木牌。”

话说到这,宋枝落抬眼看了看眉头紧蹙的陆京易,给了他片刻消化的时间,才继续说道:“两天后又因钱财散尽,走投无路,在碰见钱尚书一行人路过时,起了歹念,伪装成天罡寨山贼半路劫财,却落得两败俱亡的结局。”

“以上,就是钱尚书一案的真相。”

陆京易听完,久久才回过神,迟疑地问道:“那半块羽毛淤痕怎么解释?”

“只是徐贵福在买酒时,不小心撞到了酒铺柜台上的装饰花纹。”

“可是……”陆京易俊朗的面容布满阴云,像在质疑宋枝落的话。

宋枝落指尖搭在桌沿,淡然一笑,“没有可是,我说的就是全部真相。”

走出大理寺,一阵沁凉的晚风迎面吹来,宋枝落身体轻颤。

三月底的京城,梅花都还未败。

“为什么不告诉他,是暗刹动的手?”

“你知道那年枕桥商变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景离立身站在月下,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宋枝落一愣,原本坚定的眼神划过一丝迷茫。

景离看到宋枝落的反应,轻笑一声,“祁郜帝灭大周王朝后没几年就驾崩了,残存的前朝余党就趁着新帝上位,朝局动荡的时候,死灰复燃,成立了暗刹这个组织。”

“他们养精蓄锐,于祁胤十八年扮作商队进京,在离皇宫不远的枕桥突然发动叛变,但很可惜,最后被当时年仅十岁的景湛率军平定,而景湛因此被立为储君。”

宋枝落红唇微张,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说什么。

“在世人眼里,暗刹早已是一堆白骨了。我们现在无凭无据地捅到朝堂上,打的是皇上的脸,你觉得他该赏我们,还是罚我们呢?”

“那我们就视而不见吗?”宋枝落语气微冷,第一次觉得自己根本看不透眼前这个男人。

景离的掌心带着炽热温度,落在她的肩膀上,正视着她含笑道:“送上门的狐狸尾巴,能不要吗?”

第29章 二十九 和亲

那日过后, 宋枝落在床上休养了两天,抽离的气血才一点点回归。

她看着镜子里的女人,黑发散在肩头, 上挑的凤眸水色潋滟,红唇衬得肤如凝脂。

美得明媚、张扬。

宋枝落走进后院时, 才发现西府海棠全开了。

点点胭脂红褪成一片粉红,鼻尖萦绕着阵阵幽香。

宋枝落俯身轻嗅时, 林寻从院外走来。

“主子,他们昨夜进京了。”

宋枝落捻下一簇海棠,收入囊中, 不急不缓地问道:“安顿好了吗?”

“嗯, 如果您有时间, 我带您过去。”

宋枝落点点头。

林寻前脚刚走, 孙月瑛便端着一个木盘走来, 笑意盈盈道:“宋小姐,前几日张员外给府上送来上好的阿胶,老奴寻思您身子弱, 便给您煮了碗阿胶红枣汤, 您趁热喝了吧。”

宋枝落垂眸看去,黑檀木制的托盘里放着一只白瓷碗,而碗里, 是郁红的汤色。

她淡淡地朝孙月瑛笑了笑,问道:“是王爷的意思吧?”

孙月瑛一噎, 没想到宋枝落会这么直接,但又不好说谎,微不可见地点点头,“是。”

宋枝落拿起碗, 舀起一勺送入口中,“味道不错。”

“宋小姐喜欢就好。”

孙月瑛转身想走,被宋枝落叫住,“王爷他人呢?”

“王爷今日入宫上朝。”

“好,我知道了。”

午门外。

景离一身墨色朝服,身形颀长,在一群头发花白的老臣中很突兀。

“二哥,听闻你为钱尚书一案四处奔波,实在是辛苦。”

景离抬眸看去,一张温润如玉的脸映入他的瞳孔,剑眉星目,却不带一分攻击性,反而糅合了书生气。

他低声笑道:“三弟言重了,不过三弟的消息倒是灵通。”

两人视线交汇时,暗潮涌动。

“咚咚咚——”

钟鼓寺敲鼓响钟后,厚重的宫门缓缓打开。

文武百官按照官位依次走过御道,进入太和殿。

不多时,赵无敬登殿,宣祁胤帝入朝。

祁胤帝年过半百,面容上虽有纹皱,但还能看出年轻时的硬朗。

眉目间矍铄依旧,目光炯炯,并无半分病色,端坐在御座上,不怒自威。

那身褚黄色的龙袍上精绣着体态矫健的九条龙,龙爪雄劲,似奔腾在云雾波涛之中。中间绘有五色云彩,领前后和袖端各有正龙一条,膝部左、右、前、后和交襟处,则各有行龙一条。

龙袍下摆,绣着许多弯曲的水脚,水脚之上,还有许多波浪翻滚的水浪,水浪之上,又立有海水江涯。

他目光扫过殿内站着的所有人,带着帝王的审视,沉声开口:“朕抱病的这三日,有劳诸位为朕分忧。”

听闻此话,百官皆跪,伏在地上,齐声说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无敬在看到祁胤帝抬手后,立刻领意,揉着嗓子说:“各位快快平身。”

待所有人站直身体后,祁胤帝才接着问:“众爱卿,谁有本可奏?”

很快从群臣中走出一个身穿雄狮织锦朝服的人,他躬腰行礼后,才道:“启禀陛下,昨日西羌边疆传来捷报,皓王殿下带兵击退了来犯的金军。”

祁胤帝紧绷的脸有了一丝笑意,“如此甚好,秦太尉,朕命你即日召景皓回京,重重有赏。”

“是,陛下。”

秦桢平退回原位后,就见站在景湛左手侧的姚志衡大步上前,手里还握着一支卷轴。

姚志衡是当朝宰相,亦是在位皇后姚未浅的父亲,年轻时就是辅佐祁郜帝的权臣,德高望重,连祁胤帝都敬他三分。

他将卷轴递给赵无敬,让他呈给祁胤帝,“启禀陛下,昨夜曲苍派遣的使者入京,带来国书一封,意在结亲和好,望陛下定夺。”

此话一出,像在太和殿内投入一枚惊雷,引得众官窃窃私语。

曲苍作为大祁的邻国,两国在前几年多有交锋,场面一度僵持,祁胤帝本欲来年亲征,却没想到在如今关头,曲苍提出和亲。

和亲,便意味着不用血流成河,便意味着民生安定。

赵无敬轻咳一声,才息了众议声。

祁胤帝展着卷轴,浏览完曲苍国书后,眉头微蹙,“众爱卿对此事,意下如何?”

“陛下,依臣微见,曲苍虽不至于我大祁两立,但冒然提出和亲,恐其中有诈,望陛下三思。”

“臣反对,两国局势严峻,若一直拖着,矛盾只会越来越大,到时势必会兵戎相见。眼下曲苍主动提出和亲,老臣看来,是最佳之道。”

“陛下,老臣同意郑总督所言,和亲未尝不是一个平定曲苍之策,况且两位公主都已及笄。”

祁胤帝沉默地听着,而后重新看向姚志衡,“容朕考虑一下,这几日姚相就替朕好好招待曲苍使者。”

“老臣遵旨。”

祁胤帝环视一圈,“对了,钱尚书一案查的如何啊?朕给的七日期限已到。”

在场的人也都翘首以待。

“回禀陛下,此案已查明,确实不是山贼作案。”陆京易沉稳的声音从景离后方传来,景离唇角微勾,默不作声。

“哦?”祁胤帝听罢,来了兴趣,“那你说说,是何人所为?”

陆京易走出队列,立在太和殿中央,身躯凛凛,将宋枝落说的一席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祁胤帝。

“竟是如此,”祁胤帝眼睛微眯,眼角的皱纹堆叠,“既然凶手都已毙命,那便不再追究了,传朕旨意,追赏钱尚书家眷。”

吏部尚书很快领旨。

下一刻,祁胤帝视线落到景离身上,“看来这位陆祈先生果然名不虚传,让朕刮目相看。”

他顿了顿,继续道:“景离,半月之后乃是你母妃生辰,届时会在宫中设宴,你那日进宫之时,就将他带来,朕要好好奖赏一番。”

景离微愣,但转瞬应下,“儿臣遵命。”

祁胤帝身坐高位,等了片刻,“若无事要上奏,那今日便退朝吧。”

说完,他便起身走下龙椅,走出太和殿。

赵无敬紧随其后,“皇上,是去养心殿吗?”

祁胤帝思忖几秒,“去坤宁宫。”

赵无敬颔首,大声宣道:“摆驾坤宁宫——”

坤宁宫内。

姚未浅任由宫女绮玉帮她穿上锦衣,低声问道:“这个月各宫俸禄都去内务府结算了吗?”

绮玉想了想,回道:“娘娘,都结算清楚了。”

姚未浅的“好”还没出口,从殿外跑进来一个宫女,声音有点喘,“皇后娘娘,皇上来了!”

姚未浅抬起的手一顿,“皇上现在怎么会来?”

“皇上从太和殿下朝后,就直接往这边来了。”

姚未浅眉眼低敛,“本宫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宫女走后,绮玉差点将盘扣扣错,姚未浅莞尔一笑,“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

绮玉委屈巴巴,“皇上来了若是看到娘娘这般样子,该生气了。”

“皇上不是这样的人。”

“朕不是哪样的人?”

一道响亮的声音由远及近,姚未浅转头就见祁胤帝稳步而来,她连忙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祁胤帝大手一挥,“皇后不必多礼,你先坐下,朕有事要与你商量。”

“是。”

绮玉给两人沏上茶后,就领着殿内的人退了出去。

祁胤帝摸着手上的玉扳指,开门见山道:“曲苍意与大祁联姻,朕的意思是让瑶儿去。”

姚未浅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她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祁胤帝,“皇上,您要把瑶儿……指婚去曲苍?”

祁胤帝叹了口气,望向姚未浅的那双眸子里写着无可奈何,“朕也不想,可顾及大局,朕不得不这么做。”

“那永乐公主呢?为什么不是她?”

“皇后,你应该知道,朕需要用她,去牵制岳家。”

“那皇上有想过臣妾吗?”姚未浅眼眶微红,盯着祁胤帝,声音轻颤,“琮儿已经离我而去,皇上为何还要把瑶儿从我身边夺走?”

“因为她是堂堂大祁公主。”

祁胤帝走后,姚未浅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

绮玉走进殿,见她这幅模样,担忧地问道:“娘娘,出什么事了?”

姚未浅扯出一抹苦笑,“世人皆说本宫母仪天下,可本宫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

景离刚回到王府,便被孙月瑛叫住,“王爷,宋小姐今日亲自下厨,做了午膳,老奴拦不住。”

宋枝落的厨艺,景离在玄陵院是领教过的。

他笑了笑,“她若愿意,便由着她吧。她现在人呢?”

“在内院。”

景离走进内院,就看见宋枝落坐在石桌前,正低头专注地穿针引线,一绺碎发垂在脸侧。

美人如画,不过如此吧。

“在做什么?”

宋枝落闻声抬头,见是景离,浅然一笑,“院里的西府海棠开了,我闲来无事,想给王爷做个香囊。”

景离心颤了颤,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情愫,低哑着声说:“别伤着手。”

宋枝落乖顺地应下,然后问道:“王爷用过午膳了吗?”

“还没,”景离止住宋枝落起身的动作,“半个月后,你要随我进宫一趟。”

宋枝落一怔,“以陆祈的身份吗?”

“是,皇上说要奖赏你。”

“可……”

“你放心,半个月后是我母妃的生辰,在皇宫设宴,你只需出席,一切有我在。”

宋枝落垂下眼眸,看向手里还未绣完的双生花,嘴角弯起一抹弧度,“好的,王爷。”

第30章 三十 重逢

转眼清明将至。

烟儿抬头看了看空中飘着的如丝小雨, 低声抱怨:“小姐,雨还不停。”

宋枝落披了件轻裳,走出房门, “没事,我们路上慢点就行。”

“哦。”

很快, 林寻就牵着马车停在王府门口,宋枝落刚踏过门槛, 就被身后一道男声唤住,“宋枝落。”

宋枝落回眸,就见景离背光而站, 脸上的情绪看不真切。

他说:“一路顺风。”

宋枝落听闻, 浅浅地笑了笑, “王爷放心。”

等马车驶离了王府, 秦晚从远处走来, 皱着眉问景离:“王爷,宋小姐此次回长安祭拜母亲,要不要我派人跟着?”

景离目光深邃地看了一眼马车消失的方向, 沉声道:“不必, 她没有我们想的那么柔弱。”

顿了顿,又问:“我上次叫你查的事有结果了吗?”

秦晚犹豫了几秒,才道:“对不起王爷, 属下无能。宋小姐三年前的踪迹像被人抹掉了,我们查不到她为何被人追杀。”

景离听完, 眼神暗了暗,“我知道了。”

细密的雨打在马车的布帘上,宋枝落攥着手心里的挂穗,感受马车在泥泞的路上颠簸。

行过来时路, 又回到长安。

不过大半月没见,却恍如隔世。

“小姐,我们今夜便去兰昭寺吗?”烟儿轻声问宋枝落。

姜家被抄后,姜府一夜之间沦为废宅,宋枝落就把姜家世代的灵位搬去了长安郊外的兰昭寺供奉。

宋枝落唇角勾笑,“不急,我们先回宋府。”

一炷香后。

“什么?”宋聘浓眉扬起,惊讶地瞪着来报的家丁,“你再说一遍!”

“老……老爷,二小姐回来了,现在就在门口。”家丁颤颤巍巍地又重复了一遍。

宋聘抓起手边的茶壶掷在地上,玻璃碎裂的声音格外刺耳。

“这个不孝子,还有脸回来!”

说罢,提着衣摆,往门外走。

前厅里,宋枝落轻轻拍落衣服上的雨珠,挺直了腰,冷眼看着宋聘怒气冲冲地向她走来,凉薄地笑道:“还是这么沉不住气啊,父亲。”

最后两个字,宋枝落咬得很重。

宋聘面色一僵,但转瞬即逝,“你个孽子,一声不吭离家半月有余,如今又回来做什么?”

宋枝落像是听见笑话,“我回来做什么,您不清楚吗?”

“你……”

宋枝落走到宋聘面前,高傲地抬起头,“你能当从前的一切不曾发生,可以忘记自己的发妻,而我不能。”

她看着宋聘绷不住的脸色,冷笑着继续说道:“别忘了,你脚底下的这座府邸,是哪来的。”

说完,狠狠地擦过宋聘的肩,往西厢院走去。

宋聘被撞得险些站不住脚,多亏一旁的小厮扶住他。

西厢院里。

宋枝落用指腹拭去家具上蒙着的一层灰,烟儿正欲上前替她宽衣,门外传来一阵骚动。

烟儿皱了皱眉,看向宋枝落,“小姐,好像是大小姐的声音。”

宋枝落眉心微蹙,推开门,却见荒杂院墙旁的花盆稀碎,满地泥土,而罪魁祸首正趾高气昂地看着她。

“我的妹妹真是好能耐,不仅擅自离府多日,还目无礼纪,竟对爹爹口出狂言。要不是我这次回来祭祖,还看不见你这般面孔。”

宋枝落瞥了眼地上,然后走到宋雨若面前,淡声问道:“砸够了吗?”

宋雨若一噎,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恼羞成怒地冲她吼道:“就是你那个早死的娘,没教会你什么是规矩,什么是体统!”

下一秒,宋枝落扬起手,眼神像淬了毒,狠狠地扇在宋雨若的脸上,声音清脆。

宋雨若惊呼一声,被打得别过身体,差点摔倒。

宋枝落捏住宋雨若的下巴,手指用力,声音冷到极点,“这个世界上,最没资格说我娘的,就是你,和季蓉。”

宋雨若之所以比她大,就是因为宋聘在姜添月没出事前便在外面偷了腥,他本想纳季蓉为妾,接她们娘俩入府,却没想到姜添月突然失踪,一切都遂了他的愿。

季蓉便顺理成章地登堂入室。

听到自己母亲的名讳从宋枝落口中直接说出来,宋雨若气急败坏,可在看到宋枝落发狠的眼神时,又发了怵,“你给我等着!”

说着,宋雨若叫上自己的丫鬟,准备离开。

就在她抬脚的时候,宋枝落在她背后倏然一笑,“你最好保佑肚子里的孩子顺利出生,不然吴家容不容得下你,就不好说了。”

宋雨若脸色顿时变得惨白,震惊地回过头,“你什么意思?”

可宋枝落却是转身回房,留给她一个清瘦的背影。

兰昭寺坐落于长安郊外的一座青山上,有着千山鸟飞绝的寂静。

车马停下,宋枝落踩着暮春的落樱,跨过寺槛,一位穿着木兰色袈裟的僧人立在洪钟之前,手拨念珠,嗓音沉迈,“施主,别来无恙。”

宋枝落双手合十,微微欠身,“方丈,这几日多有打搅。”

走过山门殿,就是香火浓薰的祠堂。

宋枝落接过烟儿递来的立香,朝着牌位的方向三拜后,将立香慢慢插入香炉,轻轻启齿:“娘,我来看你了。”

她仰头看,牌位之上,是姜添月的画像。

慈眉善目,一头乌发轻挽银玉簪,笑得温雅,骨相里刻着江南女人的秀气。

可就是这样一个端庄娴雅的名门闺秀,却在青阳坡惨死。

宋枝落垂在裙侧的手缓缓握紧,“娘,害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香燃尽后,从祠堂里走出一位祭师,宋枝落点头示意,祭师展开他手里的卷书,大声朗读起来。

“维祁胤三十一年四月初四,岁在丙戌,节届清明,春意融融,万象更新。姜氏儿女以节日之名,行人之身,致祭于此。姜公世蕃,验尸查案,申破冤屈,功德无量,绵延悠长,追昔抚今,浩气长存。山岳巍巍,河海荡荡,缅怀祖德,万世弗忘!大礼告成,伏惟尚飨!”

念毕,宋枝落跪拜在地,眼眶微红,重重地磕了三下头。

“施主,先入厢房休息片刻,待戌时三更,在焚香阁烧化纸钱即可。”

“好。”

宋枝落每年都会来兰昭寺待上三天,所以对借宿的厢房位置并不陌生。

她撑起一把油纸伞,循着偏殿前面的长阶,步步往上。

长阶窄小,只能容两人并行。

烟儿拎着祭师给的一篮素食跟在宋枝落身后。

烟雨之中的寺庙人迹寂寥,宋枝落本以为不会有人下来,却不曾想,在行至三分之二处的台阶时,一个男人和她擦身而过。

一晃而过的身影,却让宋枝落呼吸一窒。

下一瞬她转过头,死死地盯着那个下行的男人,脚步起落时,带起他腰间的玉佩小幅度地摆动。

晶莹剔透的红玉上雕着一条鱼尾。

宋枝落连伞从手中掉落都不自知,雨打湿她的头发、睫毛。

那三个字在宋枝落的舌尖打了几回转,素来淡然的脸上出现万土崩塌的一丝裂痕,就在那人即将远去时,宋枝落心沉了沉,她叫出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名字,“周时昱?”

声音不大,但盖过了风啸雨声。

那男人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微抬起伞柄,露出那张脸。

眸光内敛,瞳孔墨黑,像是深不见底的漩涡,拉着宋枝落一起卷入无边的回忆。

宋枝落在午夜梦回也会设想,她和周时昱是在灯火阑珊处重逢,还是在人声鼎沸处重逢。

但大都抵不过现实的雨,浇醒了她。

宋枝落解下腰间别着的那块玉佩,一阶一阶走下,直至和男人平视。

她看见男人眼里闪过惊愕,却又慌忙低下头,“对不起,您认错人了。”

说完,匆匆转回身,往下走。

他的衣袂从宋枝落伸出的手中溜走,徒留空气。

雨还在下,宋枝落遥望那人离开的方向,眼底晦明。

一直到戌时三更。

焚香阁里的火焰赤烈地燃着,余烬未了。

火光映着宋枝落的侧脸,她叫住要离开的方丈,“方丈,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

方丈听完宋枝落的描述,爽朗一笑,“施主说的,莫不就是周公子?”

宋枝落心一紧,周公子、周时昱。

真的是他。

“他为何来兰昭寺?”

方丈捻了捻胡须,叹道:“只能说造化弄人啊!周公子戎马十年,功勋卓越,是圣上亲封的西越少年将军。可渡沧一役,惨遭埋伏,全军溃败。”

“世人都骂他刚愎自用,咒他死。他求死不成,一直困在自己的梦魇里走不出,最后来了兰昭寺清修。”

宋枝落听着,心不止地颤。

她从来没想过,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在她不知道的这些年里,经历了这么多。

她也从来没忘,宫闱之中他鲜衣怒马的样子,撕裂了暗无天日的黑,成了她眼中的一点光亮。

“方丈,他住在哪里?”

方丈遥遥地指了一个方向,然后轻叹一声,“女施主,贫僧不知道您与周公子有什么纠葛,但看得出,你们缘分未断。”

宋枝落一怔,缘分未断吗?

可当她走到周时昱的厢房门前,宋枝落却没了敲开门的勇气,问一句“你还好吗?”

宋枝落紧紧地攥着那块比目玫瑰佩,连指甲掐进肉里都不曾发觉。

第31章 三十一 生辰宴

就在宋枝落转身离去的时候, 厢房的门却被人从里面打开。

宋枝落诧异地抬头,直直地撞进周时昱的眼眸里。

那眼神里,宋枝落看到了挣扎。

她还没开口, 就听闻周时昱不冷不淡的声音:“这位女施主,我真的不认识你。”

说完, 就想提着琉璃盏走开。

宋枝落眼角发红,盯着周时昱宽阔的臂膀, 脱口而出:“周时昱,你忘了我没关系,可你忘得了你说过的话吗?”

周时昱背对着宋枝落, 浓密眼睫垂下来, 胸口像被扼住般窒息。

“你说过的那些承诺, 我都当真了。”

宋枝落微不可闻的一句话, 终是破碎在雨声中。

周时昱走了, 背影决绝。

宋枝落离开兰昭寺的那天,连绵的雨停了。

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才低声吩咐道:“走吧。”

马车的轱辘碾过京城城门口的黄沙路, 却并没有朝王府的位置驶去, 而是在近郊的一座大宅院前停下。

灰砖白瓦,门前荒草丛生,像是破败已久的样子。

林寻上前一步推开宅门, 发出“吱嘎”一声,惊动了门后的人。

“谁?”走出来的女人头发高束, 眉眼英挺,玄红腰带间插着一把短匕首。

可在看到宋枝落时,头慌忙低下,声音不再清脆, 带着几分忌惮,恭敬道:“参见主子。”

宋枝落淡淡地应了声,抬眼问道:“潼阳,京城气候还习惯吗?”

潼阳微微颔首,“习惯的。”

“好。”

宋枝落一直走到宅院最深处,剑割裂风的声音渐渐变小,数十名黑衣男人手握剑柄站成一排,齐声道:“参见主子。”

微风乍起,吹起宋枝落烈冶的红色裙摆。

她柳眉上挑,扫了眼面前的人,声音绷得紧,“我从前能救你们的命,现在照样可以要你们的命。”

空旷的院子里只能听见偶尔的鸟啼声。

“我不希望再有第二个魏明。”宋枝落眸光清寒,“血影容不下叛徒,也不需要废物,知道了吗?”

“属下明白。”

“京城不像云城,你们做事手脚都干净点。”

“是。”

……

宋枝落回到王府的时候,夜色浓重。

路过景离的书房时,宋枝落看见淡白的窗棂纸透着微黄的光影,她脚步顿住,轻轻叩了叩景离的门,“王爷,还没睡?”

她等了几秒,门被人拉开。

景离只穿了件月白的锦袍,松垮地露出锁骨下的一片肌肤,他斜靠在门框上噙着笑,“再不回来,本王都以为你跑了。”

声音又低又哑,没了白日里的矜贵,却留下暗夜里的一丝欲。

宋枝落浅浅地笑了笑,“王爷说,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说着,她背在身后的手慢慢举到景离面前摊开。

景离垂眸看去,她的掌心里躺着一枚黛蓝的香囊,上面绣着一朵绽开的鸢尾花。

他执起香囊,放在鼻尖闻了闻,那双水光波动的含情眼漾着笑,步步走近宋枝落。

宋枝落不动,依旧立在原地,感受着男人的体温靠近,听见景离蛊惑的声音:“香囊很香,和你一样。”

两人近在咫尺的距离被月色纠缠成了丝丝绕绕的影子,在宋枝落眼前波动、摇晃、迷乱。

景离的唇压下来的时候,宋枝落没有躲。

欲望和执念在她的血液里叫嚣,撺掇着烧了一把大火,把理智烧得一干二净。

宋枝落宣泄般的,踮起脚捏住景离的领口,狠狠地纠缠。

吻到胸腔里的空气耗尽,景离用粗粝的指腹揉着宋枝落的唇,低眸凝视着她,目光晦暗,“去睡吧,明天一早,我们还要进宫。”

宋聘是有诰命的,所以对于进宫,宋枝落并不陌生。

但跟着景离从御道进宫,是第一次。

凝妃的生辰宴,设在永寿殿。

十里红绸,歌舞升平。

金銮座上的女人眼角贴了金色的花钿,浓如墨深的乌发盘成髻,两边插着细长的六珠步摇,红色的宝石细密地镶嵌在金丝之上,说不出的雍容华贵。

她娇笑着靠在祁胤帝身上,喂他喝酒。

待歌舞停下后,在场的所有人端起酒杯,齐声道了一句:“皇上万岁,凝妃福寿安康。”

凝妃染着丹蔻红的手举起酒杯,朝在座的人笑了笑,仰头一饮而尽。

这是宋枝落第一次见景离的生母。

世人皆说,凝妃被盛宠至今,是她那张绝美的皮囊勾了祁胤帝的魂。

她既不是权臣的女儿,也不是大家闺秀,却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稳坐四妃的位置。

倘若真的只靠一张脸,只怕死了一千次都不够。

宋枝落小口地抿着手里的酒,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今日前来祝贺的人。

后宫的妃嫔来了不少,各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笑意盈盈,一口一个“凝妃姐姐”,叫的亲热。

除了金銮座下穿素色凤袍的女人,只是端庄优雅地坐着,唇角扯出一抹极淡的笑,与觥筹交错的热闹格格不入。

宋枝落知道,这是大祁的一国之后,姚未浅。

若不是姚未浅的长子景琮失足坠下阁楼,那太子之位根本不可能落到景湛头上。

五位皇子分坐在永寿殿的一侧,然后是一些朝廷重臣。

凝妃饮完一杯又一杯敬酒,精致的面容带笑,在祁胤帝耳边说着悄悄话。

祁胤帝看着兴致很高,朝坐席一角望去,“景皓。”

“儿臣在。”

宋枝落闻声看去,站起来的男人刀削般的轮廓,如玉雕一般,剑眉星目,是不同于景离的硬朗。

他年少从军,征战沙场,手握十万精兵,被祁胤帝特封为辰陵王。

“凝妃真是为朕养了个好儿子,西羌屡次进犯我大祁,朕早就忍不了了。如今你平定西羌,朕心里呐,舒坦。”

景皓两手作揖,不卑不亢地回道:“为父皇分忧,为大祁出力,是儿臣的荣幸。”

“好!好啊!”祁胤帝听了,更加眉开眼笑,“赵无敬。”

一旁侍奉的赵无敬应道:“陛下,有何吩咐?”

“把朕那里的金绸缎、夜明珠全都送去景皓府上,”祁胤帝顿了顿,又问景皓,“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告诉朕。”

“父皇,儿臣知足了。”景皓收起战场上的凌厉,一言一行都乖顺至极。

但这正是祁胤帝喜欢的。

祁胤帝满意地让景皓退回原位,就着凝妃的手,咬了口她递来的玫瑰酥,视线看向景皓左手侧坐着的宋枝落,然后问景离:“想必这位就是你带回京城来的陆祈先生了吧?”

景离起身,俯首:“回父皇,正是陆先生。”

宋枝落也跟着起身,眉眼低敛,毕恭毕敬地说:“草民陆祈,见过陛下。”

祁胤帝坐在高位上,眯着如鹰般的眼睛,把宋枝落从头到脚地审视了一遍。

他拨了拨玉扳指,“朕对陆先生早有耳闻,可陆先生不要赏赐,也不要功名,到底想要什么?”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宋枝落身上。

景湛嘴角扬起一抹笑,转动着手中的酒杯,就像在看一场戏。

宋枝落双手附在胸前,目光如目,坚而冷冽,“回陛下,草民不过以此谋条生路,好来养活卧病在床的家父。”

一番话情真意切,听起来倒像是真的。

景离含笑地觑了一眼宋枝落,他才发现,这女人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

祁胤帝听罢,沉思片刻,“既然如此,那朕就不勉强你了。”

“多谢陛下。”

酒过三巡,按着庆生辰的礼节,由皇后领头,依次向凝妃献礼。

大多是些金银珠宝、玉如意,眩着耀眼的光泽,呈了满满一箱。

直到景弈端着他的礼走到殿前,宋枝落才真正注意到这位皇子,身形消瘦,躬腰行礼时单薄的锦袍勾勒出他的脊骨。

那是一株化州橘红,听说生五年,养五年,是景弈耗费了八个月的时间寻得。

他掀起血色极淡的唇,“祝凝妃娘娘生辰吉乐,还望凝妃娘娘不嫌弃儿臣的礼物卑贱。”

凝妃微讶,但很快换上笑容,“弈儿有心了,本宫很喜欢。”

察觉到宋枝落不解的目光,景离附在她耳边解释道:“景弈的生母德妃在生下他没多久就突发恶疾而亡,皇上把他送到了延禧宫来养。”

宋枝落点点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景弈。

生辰宴结束之后,景离被凝妃的贴身宫女叫住,“离王殿下,娘娘请你去延禧宫一趟。”

景离眉心微蹙,顾虑地看了一眼宋枝落。

宋枝落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道:“你不用管我,去吧。”

“那你就在御花园等我,”景离转向秦晚,“你陪着她。”

“是,王爷。”

宋枝落撇撇嘴,“我又不是小孩,还要人看着。”

景离笑而不语,跟着宫女离开了。

宋枝落慢悠悠地晃到御花园,她在千秋亭坐下,百无聊赖地欣赏着御花园的美景。

御花园里不缺的便是名贵花草,按时生长,按时凋谢,博后宫美人一笑,就是它们存在的意义。

可比起路边的野花野草,它们又显得矜贵三分。

这也是为什么有些人明知深宫似海,还要赌上一生。

直到一道试探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陆……先生?”

第32章 三十二 逢场作戏

宋枝落回头, 是个穿着粉红如意月裙的女孩,弯月眉,眼角满是甜甜的笑, 唇红齿白,生得水灵灵的。

“长宁公主?”

景瑶惊讶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公主?我还没自我介绍呢。”

她说着, 在宋枝落身边的空位一屁股坐下,“不过陆先生还是叫我景瑶吧, 叫长宁公主好别扭的。”

宋枝落认识长宁公主,也是在那年皇太后生辰。

她跟着宋聘进宫贺寿,在坤宁宫外遇见了景瑶。

秋阳弱薄, 透过云层洒下来的时候, 只余淡淡的一片金光。

头顶挽了两个丸子头的小女孩粉雕玉琢, 穿件淡粉色的袄裙, 笼在这团光里, 巧笑嫣然地踢着毽子。

毽子不知怎的掉到宋枝落面前,小女孩奶声奶气地朝她喊:“姐姐,来玩呀!”

那张脸上的笑容, 是宋枝落忘不了的灿烂, 没有烦恼般的无忧无虑。

宋枝落只是弯腰捡起毽子,还到女孩手里。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小女孩就是长宁公主, 皇后唯一的一个孩子。

宋枝落朝景瑶眯了一眼,“公主还是坐远些吧, 毕竟男女有别。”

偏偏景瑶像是没听见,晃着脑袋凑到宋枝落面前,“我听说陆先生屡破奇案,是个顶顶聪明的人。”

宋枝落缓缓挪了个位置, “公主过奖,只是草民略懂一二而已。”

“那你也教教我呀!我也想做伸冤屈张、匡扶正义之事。”

宋枝落闻言,淡淡地笑了笑,果真是个天真单纯、不谙世事的公主。

见宋枝落不理她,景瑶正想撒娇,远处跑来一个嬷嬷,急得快要哭了:“公主殿下,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害老奴找了好久。”

她刚才不过一转身的功夫,长宁公主就没了踪影,可把她急坏了。

若是公主有个三长两短,十个脑袋都不够她掉的。

景瑶小脸一垮,“我不要回去。”

“皇后娘娘找您。”

景瑶被不情不愿地带走后,宋枝落以为得了清静。

可没想到,从小桥上走来一个小太监,在她面前站定,双手放在腹前,规规矩矩地说道:“陆先生,贤妃娘娘有请。”

宋枝落眉头轻蹙,回想起生辰宴上那张被粉饰得瞧不出年纪的脸。

宋枝落还没开口,秦晚挡在她身前,“贤妃娘娘有何要事吗?”

小太监摇摇头,“杂家不知。”

宋枝落拍了拍秦晚的肩膀,示意他宽心,低声吩咐道:“你留在这里,不然王爷找不到人。”

秦晚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宋枝落跟着前来接她的小太监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来到了寿春殿。

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雕着“寿春殿”三个烫金的大字,在四月初的细风中泛着寒光,渗到了宫闱的一砖一瓦。

冰彻如坚,形同一个大冰窖。

而殿内香烟袅袅,像是仙境。

到了正殿外,宋枝落在外面等候,小太监进去通报,不多时就出来了。

“陆先生请。”

宋枝落跟随进去,两袖宽袍垂在腰际,随着身动而袂飘薄扬。

她目光清冷,看着从房梁上垂落而下的青丝纱幔,贤妃倚在贵妃椅上,红唇挽起一抹诡谲的弧度。

宋枝落弯腰正打算行礼时,贤妃轻抬起手,“不必了,本宫今日召陆先生前来,你便是本宫的贵客。”

“草民贱命一条,担当不起一个贵字。”宋枝落语气平淡,但带着几分嘲弄。

贤妃笑而不语,凤眸朝旁边的椅子瞥了一眼,“陆先生请坐。”

“多谢娘娘。”

贤妃接过婢女端来的茶,看向宋枝落,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陆先生聪明过人,想必应该猜到本宫唤你来是何意吧?”

宋枝落听罢,连眼皮都懒得掀,淡声开口:“贤妃娘娘有心传召,其中用意,草民不敢乱加猜测。”

“无妨,你倒是猜猜看。”

宋枝落柳眉皱起,声音都添了丝冷硬,“娘娘的用意如何,草民着实不敢乱加猜测,还望娘娘明示。”

她最讨厌这种自以为是的咄咄逼人。

宋枝落很清楚,贤妃是太子景湛的生母,她的一言一行便代表了太子阵营。

她不难猜出来,贤妃今日之举,不过是在明知道陆祈是景离的人的情况下,公然挖墙脚的卑劣行径。

贤妃也不恼,只是抬眼朝婢女使了个眼色。

婢女得了指示,很快拿出一个精致的锦盒上前,放在了宋枝落手边的小桌上,再将其小心翼翼地打开。

映入宋枝落眼帘的,是一颗晶莹剔透的明月珠。

贤妃笑道:“这颗珠子,是两年前皇上赏赐给本宫的。本宫虽然很喜欢,不过今日一见,本宫觉得先生的灵气,才是和明月珠最般配的。”

宋枝落淡淡地瞥了一眼,素净的脸上未起波澜,没有表露出喜欢的情绪,也没有回拒的意思。

她只是伸手,指尖轻轻地压在锦盒盖上,往下用力。

“啪嗒——”锦盒被盖上。

明月珠泛起的幽幽光芒被掩盖。

贤妃细长的眉一挑,笑问:“怎么?陆先生不喜欢?”

宋枝落抿唇,抬眸看向贤妃,“贤妃娘娘的明月珠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玩意。只是可惜,草民一双手摸的是污秽的尸骨。而这么纯粹的明月珠,就算草民用心爱护,恐怕也会蒙脏,还不如放在皇宫内来得合适。”

顿了顿,她浅笑,“良珠更配美人,您说对吗?贤妃娘娘。”

贤妃眼底那抹势在必得的韵味当即紧收,“陆先生的本领,本宫今日算是领教了。”

“娘娘言重。”

贤妃从贵妃椅上起身,踩着那双金丝绣鞋,走到了宋枝落面前。

宋枝落也随即站起来,面色平静,还带着分淡漠。

贤妃靠近时,宋枝落闻到她身上的胭脂味,浓得在鼻尖化不开。

“听说陆先生懂得人的五经六脉,本宫近日总是觉得困乏,不知道陆先生能不能帮本宫看看?”

宋枝落低头挽唇笑了笑,继而抬起头,直视着贤妃深邃的眼眸,“看来贤妃娘娘只听了半句话传言,草民深谙的,是死人的五经六脉。”

另一边,延禧宫。

凝妃还是一身华服,站在瓦檐下,俯瞰暗红宫墙。

“娘娘,离王殿下来了。”

凝妃收回视线,“让他进来。”

“是。”

景离踩着白玉石阶,走到凝妃身边,端正地行礼后问:“母妃叫我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凝妃伸手,接住一片飞旋落下的叶,漫不经心地问道:“本宫听秦晚说,陆先生如今暂住在你的府中?”

“没错。”

“本宫还听说,你府上住了个女人?”

景离闻言,眉头微蹙,“母妃什么意思?”

凝妃捻着落叶,手轻轻一松,叶坠落在十尺之下的青石雕花砖上。

“陆祈其实是女人,对吧?”

景离一怔,没有想到凝妃这么直接,一时间沉默不语。

“你也不要怪秦晚,是本宫让他说的。本宫知道你待她不错,但本宫还是要提醒你,适可而止。”

凝妃声音轻淡,但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凌厉。

“你把她养在府里一天两天没有关系,但时间一长,若有心人留意,便会发现端倪,你有想过后果吗?”

景离沉默地听着,凝妃说的这些,他不是没有想过。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有些凉薄,“母妃放心,我自有分寸。”

凝妃看了眼自己的儿子,叹道:“秦晚说,她生得很漂亮。”

她,自然是宋枝落。

景离垂头,“是。”

“本宫知道你把她看做一枚棋子,也只会是一枚棋子。”

凝妃别有深意的话落在景离耳里,他浅淡地笑了笑,“母妃在担心什么?”

“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

凝妃唇角勾起,眉眼深沉,“但愿你最后不会成为戏中人。”

景离走出延禧宫时,一阵凉风扑面而来,他的心有一瞬的慌乱。

敛了敛情绪,他才抬步往御花园走去。

可还没走进御花园,他就看见了守在门口的秦晚,宋枝落却不知踪迹。

秦晚眼见景离走来,连忙道:“王爷,陆先生被贤妃娘娘的人请去了寿春殿。”

景离脚步一顿,狭长的眼眸微眯,“贤妃?”

秦晚颔首,“是。”

“知道是什么事吗?”

“不知道,我想跟去的,陆先生没让。”

“去了多久了?”景离冷声问道。

秦晚想了想,“大约半柱香的时间了。”

景离嘴角掀起一抹微不可见的笑,“那本王亲自去接。”

宋枝落走出寿春殿时,天阴了几分。

她抬眼,就看见了宫道尽头的景离,笔挺地立着,目光缱绻。

直到走到景离面前,她仰头,只能看见景离清晰的下颌线,“凝妃娘娘没留你用晚膳吗?”

“没有。”说完,景离兀自牵起她的手,往宫外走去。

宋枝落一惊,却发现自己根本挣不开,她压低声音,急道:“王爷,你疯了!”

景离反手把宋枝落的手牵得更紧,“贤妃有没有为难你?”

宋枝落挣扎的动作顿住,她摇摇头,“王爷不用担心。”

“以后若是不想去,就不去,不用勉强。”景离回过头,垂眸看向宋枝落,“有我在。”

宋枝落心轻颤,不知不觉间被一股陌生的情愫裹挟。

她闷着声,“好。”

第33章 三十三 善类

凝妃生辰宴后, 工部尚书钱世旋被害一案才正式由大理寺结了案。

而“陆祈”的名号又一次在京城内传开。

多的是人想一窥陆祈神秘的面容,但都被景离拒之门外。

宋枝落平静地看向景离,“王爷是想关我一辈子吗?”

话里七分玩笑, 三分试探。

景离靠在椅背上,垂眸注视着宋枝落, 认真道:“你很清楚,我关不住你的。”

宋枝落弯唇笑了笑, “有什么是王爷做不到的呢?”

那双漂亮的水眸里,是捉摸不定的深意。

景离的话被远远走来的秦晚止在嘴边,“王爷, 辰陵王邀您今日中午过府一叙。”

“本王知道了。”

宋枝落识趣地走开, 刚回到自己的房间, 烟儿抱着一件青色云缎裙走进屋, 递给她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

“小姐, 这张纸条是给你的吗?”

宋枝落一脸困惑地接了过来,“我的?”

烟儿点点头,“是从小姐换下来的这件衣裳里掉下来的。”

“哪件衣裳?”

“您昨天穿的那件。”

宋枝落拆开纸条的动作顿住, 她想起昨日出门时, 只有个年逾六十的老婆婆不小心撞到她,靠近过她的身体。

她心一紧,纸条多半是那个老婆婆塞给她的。

纸条被展开, 上面密密麻麻的墨字犹如三月惊雷。

“陆先生,或者准确来说, 要叫你宋小姐,很遗憾以这样的方式与你见面,但我们都别无他选。有些事,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

直到看完最后一个字, 宋枝落眉头紧蹙。

烟儿看宋枝落面色不虞,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你没事吧?”

宋枝落把纸条揉成一团,随手扔进香斗,很快化成灰烬,“我出去一趟,倘若王爷问起,你就说我抓药去了。”

说完,没给烟儿反应的时间,宋枝落就匆匆走出了房门,留下不知所措的烟儿。

宋枝落垂眸看着面前的一杯茶,飘着缈白的热气,目光微凝。

一门之隔外,是风尘之地醉花楼,一如既往的活色生香,箫声乐起,嬉笑未歇。

等了一炷香的时间,雅间的门被人推开。

走进来的是个瘦削的老人,一身玄紫相间的便服,袍身宽大,虽然头发和胡须都已花白,但目光深邃明亮,傲骨身姿依旧威风绰绰。

宋枝落起身,“杜统领。”

杜兴明抬手示意宋枝落坐下,眼神深沉地打量着宋枝落,“孩子,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

宋枝落斟茶的手一僵,“杜统领,您纸条上所写,到底是什么事?”

杜兴明重重地叹了口气,从宽袖中拿出一封信。

素白的纸早已泛黄,边角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损,信封上的字也被磨得有些模糊。

宋枝落接过,沉静地打开信纸,只是捏着信纸的指尖微微泛白。

她熟悉姜世蕃的字体,纸上苍劲有力的瘦金体和信末褪色的红印章,无一不证实了这封信确是姜世蕃亲笔。

“这是你祖父生前寄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他身为提点刑狱司,在审核州府案卷时,察觉枕桥商变有蹊跷。”

宋枝落在听闻“枕桥商变”四个字时,眉间春水不再,徒生一分阴戾。

“我回信给他,劝他不要深查下去。可是这封信寄出去后就像石沉大海,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你祖父……他已经被害入狱。”

纤长的睫毛遮盖住宋枝落翻涌的情绪。

杜兴明看了眼宋枝落的表情,声音沉迈,“从前我和你祖父交好,你母亲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可你祖父出事时,我还是人微言轻的小官,根本帮不上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奸人所害。”

“你腰间那枚挂穗,是你母亲从小带着的,我不会认错。”

他缓了缓,继续道:“所以在凝妃生辰宴上,我看到陆祈身上的挂穗时,一开始是不敢置信的,可眉眼和阿月,又是那么相像。”

宋枝落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挂穗。

“我不清楚王爷是否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所以只能命人暗中给你递纸条,以这样的方式约你出来。”

宋枝落眼睑低垂,“他知道的。”

杜兴明像是讶于宋枝落的直白,“你们……”

“是,您没想错,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

杜兴明怔了片刻,“孩子,你这样做,太冒险了。离王他……并非善类啊。”

宋枝落无所谓地笑笑,“那您觉得,我是善类吗?”

杜兴明神色复杂地看着宋枝落出挑的面容,“你祖父对我有恩,他枉死一直是我心里的结。时至今日,你若是揣着报仇的心思进京,那我一定会帮你。只是枕桥商变牵扯的水太深,你真的要去趟吗?”

宋枝落把茶盏往桌上一搁,发出闷重的声响,她抬眼望向杜兴明,“您以为,我还有什么退路呢?”

杜兴明后来因为有事先离开了,宋枝落一直坐到茶凉,她才敛了敛情绪,起身推开雅间的门。

可门外的拉扯堵住了宋枝落下楼的路,她停下脚步,抬眸看去,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眼神迷离,明显是半醉了,抱着朱唇粉面的女人,咧嘴笑道:“美人,让爷亲一口!”

那女人紧紧皱着眉,几次推搡都无果,眼泪摇摇欲坠,声音都在发抖,“刘员外,我不是您找的红蕙,您放开我……”

刘员外像是没听见,箍着女人的手臂就想往旁边的房间拽,“爷今儿个就好好疼你。”

那女人在触到宋枝落的目光时,水眸里升腾一丝光亮,但又很快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绝望。

大抵是觉得像宋枝落这样的柔弱女子,是不可能出手相助的。

宋枝落看到女人抵在男人胸前的手无力垂下,心里积压的戾气在这个节点迸发。

她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冷声说道:“刘员外。”

刘员外所有动作一顿,不耐烦地抬起头看向宋枝落,“谁啊?打扰老……”

却在看到宋枝落的脸时,两眼放光。

他松开女人就想上前搂宋枝落,宋枝落唇角勾起一抹邪笑,在刘员外靠近时,左手扣住他的手腕,右手朝腕处狠狠按下去。

“哐当”一声,刘员外痛得跪在地上,额头渗出冷汗,酒也彻底醒了。

他仰头看着居高临下的宋枝落,“你……”

宋枝落拿出手绢,一寸一寸把手擦干净,然后把手绢扔到刘员外脚边,“酒醒了,就滚。”

精致的眉眼像染了毒,眸中的残忍和冷冽倾泻而出。

刘员外被噤声后,愤怒地瞪了一眼宋枝落,“你个臭娘……”

他的话还没说完,宋枝落瞬间掐住刘员外的脖子,双膝顶住他的腹部,“还不滚?”

刘员外疼得嗷嗷直叫,宋枝落才慢慢松开手。

缓过剧烈的疼痛后,刘员外慌忙狼狈地下了楼。

宋枝落厌恶地看着刘员外离去的背影,也欲离开,袖摆被人轻轻拉住。

“谢……谢。”

宋枝落转身,那女人眼睛红红地看着她,她淡然一笑,“举手之劳。”

“若不是您,我就……”

“月芝你个死丫头,怎么跑这上面来了?楼下王大人来了,赶紧的,他指名要你呢!”楼梯上传来一道尖锐刺耳的女声,打断了女人的话。

宋枝落了然,不愧是醉花楼的头牌,生得花容月貌。

她眼见月芝轻呼了口气,擦干眼泪回答道:“徐妈妈,我知道了。”

然后和宋枝落行礼后,匆匆下楼。

宋枝落自然没留的必要,抬脚想走。

“姑娘,请留步。”

身后是一道不低不重的声音。

宋枝落柳眉蹙起,她今天是走不了了吗?

她站在原地,直到眼前出现一个白衣飘飘的中年男人。

长身玉立,和刘员外形成鲜明对比。

“冒昧问一句,姑娘懂医术?”

“我不明白先生在说什么。”宋枝落压着脾气,语气冷硬。

那男人也不恼,“方才我看刘员外的两眉印着不一样的黑,眉间还有若隐若现的青斑,说明他肺部染疾。而姑娘刚按的,偏偏是太渊穴,若是你再用力三分,他就会毙命。”

“你不懂医术的话,又怎会这么清楚人体穴位。”

宋枝落对上男人探究的目光,莞尔一笑,“先生,是您多虑了,我只不过运气好,捏到他的软肋,根本不懂您所谓的医术。”

她确实没有说谎,她的手不救活人,只剖死人。

但画骨验尸,让宋枝落对人体骨骼、经脉、穴位都了如指掌。

“那姑娘掐他脖子时,按住他的人迎穴也是巧合吗?”

步步紧逼,眼神犀利如刀,审视着宋枝落。

宋枝落嗤笑一声,“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说完,她不愿逗留,从男人身边挤过,离开了醉花楼。

楼外已不是来时的晴空万里,太阳躲进了云层,只留几缕微弱的光。

宋枝落想着景离应该已经从景皓府上回来,所以干脆走的王府后门。

烟儿看见她回来,委屈巴巴地迎上来,“小姐,你总算回来了。”

“怎么了?”

“您一声不吭就离府,万一出了事,我上哪去找您啊!”说着,她指了指远处走来的林寻,告状:“刚刚林寻还教训了我一通。”

宋枝落嘴角露出一点笑意,“我这么大人,还能丢了吗?”

“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去帮我倒杯水吧。”

“好。”

烟儿出去后,宋枝落收起笑容,对林寻低声吩咐道:“你找两个人,去盯着禁军统领杜兴明。”

“杜兴明?”林寻不解地看向宋枝落。

宋枝落凉薄轻淡的话差一点被头顶鸟群飞过的声音盖住。

她说,“盯着他的行踪,如果有任何异样,及时告诉我。”

第34章 三十四 当众羞辱

景离一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府。

宋枝落去找他的时候, 他面前放了碗解酒汤。

“王爷?”宋枝落轻轻带上门,唤了声。

她的鼻尖萦绕着不浓不浅的酒味,一点一滴好像也要把她灌醉。

景离抬起眸, 看见是她,又懒懒地靠回椅子, “怎么了?”

宋枝落端起解酒汤递到他面前,“想问王爷一点事。”

景离低头撇了眼瓷碗, 低声笑道:“怎么?怕我醉着说胡话?”

说着,他接过解酒汤重重地搁到桌上,骨节分明的手揽过宋枝落的腰, 把她拉入怀中。

宋枝落的手撑在景离温热的胸膛上, 眉头轻蹙, “王爷, 你醉了。”

她想起身, 可是被景离按住。

“本王不会醉,”景离嗓音低哑,声音却很涩, “你知不知道, 有多少人,想要本王的命。”

热气沿着宋枝落的耳廓徘徊,让她的心收紧。

“有什么事, 但问无妨。”

宋枝落感受到景离松开的动作,立刻从他怀里挣出, 退了几步,“王爷虽不醉,但也需要休息了。”

走出景离房间,宋枝落靠在门后, 攥着衣角,心里没来由地抽疼。

这么多日子,她只看到了景离身为王爷的光鲜亮丽,却从来不知身处帝王家的危机四伏,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翌日。

宋枝落刚走出内院,就看见景离站在游廊之下,偏头听着秦晚说话。

她下意识转身想走,却被景离叫住。

“站住。”

宋枝落僵在原地,看着景离神色平淡地走向她。

“刚刚大理寺送来一封信,给你的。”

宋枝落微愣,就听见秦晚继续补充道:“大理寺遇上一件棘手的案子,想请陆祈先生前去帮忙。”

宋枝落展开信认真看完后,抬眼征求景离的意见。

说到底,陆祈这个身份是由景离带回京的。

景离连眉都没皱一下,只是淡声开口:“你若愿意就去。”

宋枝落思忖片刻,决定走这一趟。

陆京易知晓宋枝落愿意来帮忙后,便到大理寺门前把宋枝落迎进去,边走边说:“陆先生,多有打搅。下官实在别无他法,才派人去王府请您。”

宋枝落莞尔,“陆少卿,言重了。”

走到殓尸房停下,宋枝落看到陆京易深呼一口气,忍不住轻笑出声,“陆少卿若是勉强,便不要进去了。”

陆京易大手一挥,装作轻松说:“没事。”

宋枝落见他这样说了,便不再多言。

“死者是在东街一个废弃水井里发现的,我让衙里仵作验过,是死后被人用麻绳绑着石头沉到井底去的。”

饶是宋枝落见过不少尸体,也被白布下的景象怔住。

被井水泡的发涨的女尸上沾满了污泥、水藻,衣服烂成条状,一根肮脏不堪、拧成一团的麻绳缠在尸体的小腿骨上。

而最可怕的,是尸体的面皮,被扒了一半,血丝密布,皮开肉绽。

但依稀还能看出生前漂亮的模样。

这要有多大仇多大怨,才会害人至此。

陆京易压下胃里翻腾的恶心感,看向宋枝落:“死者这般模样,我们根本无法确定死者身份,也就无法继续查下去。我听闻陆先生会画骨,所以就冒昧请陆先生前来。”

宋枝落低头仔细查看着,“我试试。”

她打开自己的檀木盒子,依惯带上白手套,用指尖一寸一寸摸过尸体的颅骨、枕骨、颧骨、颌骨。

陆京易顾不得难受,瞠目结舌地看着宋枝落淡定地折回桌边,取笔调色,在宣纸上落笔勾勒。

宣纸上,女孩有着线条流畅的鹅蛋脸,面色绯红清淡,颊间一对酒窝,眼眸晶亮,鼻尖饱满挺立,小巧的嘴角微微翘起。

宋枝落收起笔,将画递给陆京易,“陆少卿,这是我根据死者骨相和裸露的皮肉描绘的,虽不能说一模一样,但应该不差三分。”

“陆先生,果然名不虚传。”陆京易不吝啬自己的赞美,就差把宋枝落夸上天了。

宋枝落及时止住,“陆少卿,死者为大,破案要紧。”

陆京易脑筋转过来后,忙叫来人,“先调查近日失踪人口,再对照画像,务必尽快确认死者身份!”

“是!”

捕快领命后刚要走,就被宋枝落叫住,“重点排查大户人家。”

察觉到陆京易疑惑的眼神,宋枝落举起女尸的手,掰开她蜷缩的掌心,“你看死者手指纤细,鲜有老茧,说明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再者她的衣服华贵,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陆京易了然地点点头,“照陆先生所言查。”

“是!”

宋枝落又勘验了一番,得出和衙门仵作一样的结果,确是被匕首刺穿心脏,断肋而死。

陆京易在一旁叹道:“不知道是谁家小姐要遭这样的毒手。”

在查明死者身份前,宋枝落也爱莫能助,于是她和陆京易打了声招呼,就先离开大理寺了。

从西街回王府,宋枝落必须经过春熙街,而眼前的去路却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堵住。

人群中有唏嘘声、大笑声、议论声……

宋枝落皱眉站在人群之后,她提高声音问左手边挎着菜篮看热闹的一个中年妇女,“发生什么事了?”

那妇人面露惋惜,“一个倒霉的年轻人不小心撞到了王家公子,明明道个歉就无事了,可偏偏一身傲骨,这不被王家公子逼得当场下跪羞辱。”

旁边的人接话道:“就是啊,谁不知道王家公子仗着家世显赫,嚣张跋扈,是个不好惹的主儿。”

宋枝落听着,内心并无波澜。

京城王家谁人不识,不仅培养出宫中四妃之一的淑妃,还有刑部尚书在朝廷中掌权,权利地位都盛极一时。

要怪,只能怪所谓的一身傲骨,在权势面前,一文不值。

可当她看到影影绰绰的人群之中,那个跪着的身影时,瞳孔微缩。

宋枝落心沉了沉,挤开人群走到最里面,看到眼前一幕,澈明的眼眸里溢出冷意。

锦衣玉带的男人邪笑着,青缎小朝靴踩在年轻男人的衣摆上,“看来你不知道小爷我,是谁。”

双膝跪地的年轻人脊骨挺得直,头低垂着,但就一个侧脸,宋枝落还是认出来了。

那是简珩,一个本该在长安的人。

宋枝落踏入被人群包围圈的中央,走到王明征面前,冷声叫道:“王公子。”

“你是?”王明征上下打量着突然出现的人,面色不耐。

“王公子何必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些有辱斯文的事呢?”

听到这话,王明征像是明白过来,哈哈大笑,“呦,你是来为这二愣子说情的?”

宋枝落只是淡淡地瞥了简珩一眼,“王公子,不如高抬贵脚,保全您的体面。”

王明征睨着宋枝落,思考了几秒,“不如你跪下来,换他啊!”

说完,他朝自己的几个随从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笑声。

就在他认为宋枝落会恼怒成怒时,却见宋枝落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宋枝落往前走了一步,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在王明征耳边说道:“王公子,您为了一个娼妓杀人,被关进牢里。要不是您的好姑姑在皇帝床上吹了耳边风,恐怕王公子现在根本不可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更不可能做这种下流之事。”

周围的人听不清他们之间的交谈,只看到王明征怒视着横插一脚的人,气得扬手想要打人。

“你到底是谁?!”

这种家族秘闻不是一般人可以知晓的。

宋枝落不答,也不动,慢条斯理地反问道:“王公子,你要想清楚,这一巴掌打下来,后果你能不能受得起。”

王明征脸红一阵,白一阵,最后放下手,狠狠地瞪了一眼宋枝落和跪在地上的简珩,带着人大摇大摆地走了。

宋枝落该庆幸,她在得知吴兆辉被王守义害死后,向景离打听清楚了京城名门世家的很多事,其中自然包括王家。

只是……

她不敢想,若是简珩知道今日当众羞辱他的,是弑父仇人的儿子,会不会发疯。

看热闹的人群也一哄而散。

宋枝落搀起简珩,想问问他为什么到京城来,却发现自己没有立场。

现在她是陆祈的身份,而简珩并不知道。

简珩拍了拍身上的灰,拉开两人的距离,说了一句“多谢”。

很客气,但也很疏离。

宋枝落安慰的话最后还是咽下,她问:“为什么不肯道个歉?”

简珩看了她一眼,自嘲地笑笑,“原来你和他们一样,都觉得是我的错。”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带着人堵住我的路,我让步了,可他非撞我的肩膀,还颠倒黑白,让我给他道歉。”

宋枝落一窒,原来从始至终都是王明征挑的事。

“但还是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说完,简珩和宋枝落擦肩而过。

宋枝落转身看着简珩消瘦的背影,袖子下的手紧了紧。

简珩,对不起。

回到王府,林寻叫住宋枝落,“主子,潼阳来报,杜兴明那边暂无异常。”

宋枝落脚步一顿,点点头,“好,继续盯着。”

她没有办法轻易相信一个陌生人,她也接受不了欺骗。

所以如果杜兴明骗她,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第35章 三十五 作恶

大理寺办案的效率比宋枝落想的快不少, 不过一天的时间就确定了死者身份。

“谁?”

宋枝落手里的瓷碗应声摔在地上,深褐色的中药渗进灰白的石砖缝中。

景离命人来收拾掉瓷碗碎渣,又重复了一遍:“刚刚大理寺来报的人说, 死者是吴家小姐,吴清乐。”

京城吴家, 就是宋雨若的夫家。

而吴清乐是礼部尚书吴致远的亲妹妹。

那说起来,宋枝落算是吃瓜吃到自己头上了。

她想过, 自己入京,或许哪天在街上会碰见嫁进吴府的宋雨若,到那时, 免不了冷嘲热讽。

可没想过, 会以陆祈的身份入吴府查案。

只能叹一句, 人生如戏。

宋枝落临走前特意将挂穗摘下, 因为她知道, 宋雨若也认得这枚挂穗。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在去往吴府的路上,陆京易热情洋溢地向宋枝落介绍着吴家的前世今生。

宋枝落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好笑道:“要不要给您一块惊堂木?”

陆京易一愣, “为何?”

“给您说书助助兴。”

“我很认真的, ”陆京易俊逸的脸板着,“您初来京城,肯定不清楚吴家情况。”

宋枝落莞尔, “我都知道。”

在宋聘将宋雨若许给吴致远的那天起,宋枝落就查清了吴家的所有背景。

吴家在祁郜帝年间以经商发家, 但不满于富庶,逐渐向权位下手。现任家主吴大麟,也就是吴致远的父亲,曾官至太傅, 致仕后把儿子推到了礼部尚书的位置。

对宋雨若来说,嫁给吴致远,虽不及太子妃之位,但也足够风光。

吴家府邸前,白绫挂门。

大理寺昨夜将吴清乐的尸体运回了吴府入殓,停柩一周后下葬。

宋枝落一眼便看见了灵堂里穿着素白丧服的宋雨若,靠在吴致远怀里梨花带雨。

吴夫人趴在棺旁早已哭得泣不成声,低喃着吴清乐的名字。

吴大麟面色凝重,见陆京易前来,浓眉皱在一起,肃重地开口:“请陆少卿务必查出是谁杀害了小女!”

陆京易躬身作揖,“吴大人,在下职责所在。”

宋枝落走上前,不想浪费时间,于是开门见山地问吴大麟,“吴大人,两日不见令爱,不觉得奇怪吗?”

吴大麟将视线转向宋枝落,面露不解,“你是?”

陆京易抢答道:“吴大人,这位就是陆祈先生。”

宋枝落感受到几道目光胶着在她身上,其中少不了宋雨若探究的目光。

她只是微微颔首,看着吴大麟讶然的表情,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这下吴大麟又傻了,“两日?”

说完,他朝灵堂内的家丁丫鬟们扫视了一圈,“秋玉,你不是说前天晚上还跟小姐说过话吗?”

人群中颤颤巍巍地走出一个小丫头,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回老爷,奴婢不敢撒谎。”

宋枝落微眯了眸,上下打量她,个子不高,模样清秀,巴掌大的小脸上全是惊怕的神色。

“可是尸体告诉我,你家小姐在两天前的下午,就去世了。”

秋玉一听,吓得直接跪在了宋枝落面前,“不……不可能啊,我明明听到小姐声音的。”

“哦?”宋枝落蹲下身子,和秋玉平视,“你说你只是听见吴小姐的声音,而没有亲眼见到她的人,是吗?”

“是……的。”

宋枝落站起身,“那好,说说当时情况。”

秋玉哆嗦一下,像在回忆,许久没有出声。

吴夫人等的不耐烦,走到秋玉身边,踹了她一脚,“你个死丫头,快说啊!”

秋玉被踢得伏在地上,双手蹭破了点皮。

宋枝落睨着吴夫人,“稍安勿躁,吴夫人。”

那四个字咬的很重,让吴夫人脸上的表情有些挂不住。

宋枝落俯身把秋玉扶起来,“说吧。”

“我前天晚上路过小姐房间时,见她房间还亮着灯,还在看书。我就提醒小姐,说她明早要去静幽寺,早点休息才好。”

宋枝落轻蹙眉毛,打断秋玉,“你没进去,怎么知道她在看书?”

“我从窗纸上的影子看的,她坐在桌前,拿着本书。”

“继续说。”

“然后小姐当时回答我,说知道了。小姐她不喜欢别人打扰她,于是我就离开了。昨天我见小姐房中没人,以为她一早就去了静幽寺,没有多想。”

宋枝落听完,转头看吴大麟,“吴大人,令爱去静幽寺做什么?”

吴大麟闻言,沉痛地叹了口气答道:“小女近来感觉身体时常不适,我们请了大夫来,却诊断不出什么疾病。后来我们无奈之下请了算命先生,被告知小女的卦象为恶。算命先生提议让她去静幽寺祈福,化解恶相。”

“可谁知道,还没到静幽寺,命就没了。真是造孽啊!”

陆京易有些唏嘘,一切应了那句老话“是祸躲不过”。

宋枝落却只是平淡地道了一句:“节哀顺变。”

她一直信奉世上从没有鬼神,作恶的不过都是人类皮囊下滋生的恶鬼。

“吴大人,能不能再把看诊的大夫请来,我有些事要问。”

吴大麟略思几秒,叫来一个家丁,沉声吩咐道:“你去把杨大夫找来,速度要快。”

“是,老爷。”

灵堂恢复短暂的安静,宋枝落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宋雨若隆起的肚子,善意地提醒道:“您还是站远些,小心尸体的阴气坏了孩子的胎气。”

宋雨若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白,她抬起头,眼睛发红地盯着宋枝落。

宋枝落视若无睹,转而对吴大麟说:“吴大人,我需要去吴小姐的房间看看。”

虽说宋枝落现在男儿身进女子闺房不太妥当,但吴清乐尸骨未寒,吴大麟不暇顾及这么多,点点头,朝丫鬟们中吩咐一声:“知雪,你带陆先生他们去清儿房间。”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丫鬟,怯生生地走到灵堂门面前,小声说:“各位,这边请。”

宋枝落垂眸看她,“你是专门侍奉吴小姐的?”

“是,我和秋玉都是小姐的贴身丫鬟。”

“那你家小姐死的那天,你在哪里?”

“我前几日咳嗽,小姐便让我在偏房待着,免得传染。”

宋枝落不再接话,由着知雪将他们带到吴清乐的闺房中。

上好檀木制的桌椅上精细地刻着繁复的花纹,梳妆台上摆着一面菱花铜镜,镜里倒映着不远处的紫檀架。

宋枝落折身,走到架前,目光凝在那个突兀的烛台上。

七个白玉烛座蜿蜒而下,承盘边缘镶着碧玉玛瑙,恐怕皇宫里都没有如此穷工极态的烛台。

只是当宋枝落看向最上层的承盘时,狭长的眼尾上挑,若有所思。

“这个烛台很漂亮,吴小姐应该很喜欢。”

“是,小姐特别喜欢。”秋玉从房外走进来,接过话茬,“小姐每晚睡觉时都要在这个烛台里点上熏香。小姐说,只有这样,她才睡得安稳。”

宋枝落莞尔,“挺讲究的。”

说话间,吴夫人也走了进来,看着女儿房里熟悉的布景,忍不住鼻子发酸。

若不是丫鬟搀扶着,险些摔倒。

“我的女儿一直都很听话懂事,性子也好,从来不和别人争吵,究竟是谁会下如此毒手啊!”

宋枝落拿起桌上的笔搁,示意吴夫人,“令爱真的很知书达礼。”

可没想到吴夫人眼神忽然躲闪了一下,然后才附和:“是啊。”

“夫人,杨大夫到了!”

门外一家丁跑来禀报,宋枝落抬眼就见穿着白麻布褂的老头喘着粗气,跟在家丁身后。

杨大夫眼瞅里面围满了人,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一一行礼问好。

宋枝落放下手里的笔搁,走上前,“杨大夫,我有些问题,您如实回答就行。”

杨大夫忌惮地看了眼吴夫人,然后点点头。

“杨大夫,您当日给吴小姐诊脉时,有何异样?”

杨大夫沉思片刻,缓缓开口:“老朽给吴小姐把脉时,发现吴小姐脉位深伏,脉来缓慢,时而一止,止无定数。”

宋枝落眉头微蹙,这确实是一种极为罕见的脉象。

“那吴小姐当时状态是怎么样的?”

“虚汗不止,胸闷气短,时有鼻血流出。”

杨大夫轻叹一声,“老朽行医数十年,第一次遇上这般状况,可惜啊!”

一时间房间里鸦雀无声,只有吴夫人小声的抽泣。

宋枝落兀自走出房间,外面天色渐晚。

她回头客气地说道:“吴夫人,今日我们就先回去了,若是案件有任何进展,我们会再登门的。”

“只要能找到杀害我女儿的凶手就好。”

刚刚走出吴府,陆京易就凑上来,“陆大人,咱们这算有线索了吗?”

宋枝落觑了他一眼,“你怎么看?”

“现在既不知道吴小姐生前的病是什么,也没找到那把匕首。”

宋枝落沉默了几秒,“那就去查查那两个丫鬟吧。”

“您是说,秋玉和知雪?”陆京易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您怀疑她们俩?”

宋枝落不置可否,“查一查,总没错。”

“好,我明白了。”

宋枝落别有深意地回望了一眼越来越远的吴府,“顺便再查查,吴清乐还有没有什么秘密,是出不了吴家大门的。”

第36章 三十六 毒药

夜凉如水, 长明灯映着昏黄的光。

宋枝落坐得端正,把灰黑的油烟墨块研成汁,垂头在白色宣纸上落笔。

“写什么呢?”

景离低沉的声音由远及近, 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宋枝落握着笔的手一顿。

笔尖滴落的墨汁在纸上晕开, 化成一个小圈。

宋枝落的指尖捏着宣纸边缘想抽离,可转念一想, 她也没什么可瞒的。

男人在她面前站定,即使隔着一张书桌,灼人的体温和清冽的味道也依旧笼着宋枝落。

像窗外的夜色般浓重。

他眼睑低垂, 看向白纸黑字, 半晌过后, 眉梢上扬, “太医院?莫北辰?”

宋枝落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 和景离拉开距离,“吴清乐的怪病很有可能是这个案子的突破口,眼下兴许只有太医院才能解开。”

景离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枝落, 深邃的眼眸里划过阴郁, “非去不可吗?”

“王爷什么意思?”

景离沉默了几秒,收起眼底的轻佻,“没事, 注意安全。”

宋枝落柳眉微蹙,太医院能有什么危险?

只是宋枝落的话还没问出口, 她的下巴就被景离轻轻抬起。

景离目光深沉地看着她,薄唇掀起:“本王想知道,两日前你去醉花楼,做什么?”

宋枝落瞳孔微缩, 偏头想躲开景离的视线,可下一秒景离勾着她的下巴又转了回来。

“今夜不说,就别睡了。”

声音明明温柔得勾人魂魄,但宋枝落的心还是狠狠一颤。

宋枝落的双眸似水,冷到极点,“你派人跟踪我?”

景离的笑声从胸腔发出,闷闷的,“你应该认识月芝吧?”

“她就是本王送去醉花楼的。”

宋枝落惊得嘴微张,看着景离,说不出话来。

“她还说,你去见了一个男人。”

景离用大拇指摩挲着宋枝落的侧脸,指腹上薄薄的一层茧让宋枝落头皮发麻。

宋枝落的心一沉,缓缓扯起一抹微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王爷若想知,我说便是。”

她把杜兴明说过的话,全都转述给景离,除了杜兴明说的那句“并非善类”。

末了,宋枝落的声音陡降,“我那天晚上找王爷,就是想问枕桥商变,是不是真的有蹊跷。”

景离唇角勾起,似笑非笑,俯身在宋枝落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太医院设在皇宫外十里,便于宫里传召太医。

马车还未及近,空气中便漫着浅淡的中药味道。

与砖红宫墙不同的,是太医院素雅的灰白石门,透着一股大隐隐于市的冷淡。

宋枝落抬手叩了叩门上的兽面衔环,等了片刻,门被人从里面拉开。

来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宋枝落,似乎没想到敲门的,会是个女子。

宋枝落也不恼,任由他看,然后从宽袖中拿出昨夜写好的信,“这位兄台,麻烦您将此信交给莫医官。”

那人接过信,狐疑地看了眼宋枝落,“莫医官可不是谁都能见的。”

宋枝落颔首,双手交叠,行了礼,“我知道,有劳。”

那人没再多说什么,拿着信进去了。

宋枝落耐心地在门外等着,等到门再次被打开时,出来的人却不再是刚才的医士。

而是一个面如冠玉的男人,腰间束着青带,神情温润地看向她,舒眉浅笑道:“好久不见,枝落。”

宋枝落莞尔,“别来无恙,北辰哥。”

莫北辰领着宋枝落穿过前堂,在杏林馆停下。

药香氤氲了满室,莫北辰给宋枝落倒了杯茶,问道:“你来京城的事,梓婳和我说了,是碰上什么难事了吗?”

宋枝落点点头,将吴清乐的病况详细地告诉了莫北辰。

莫北辰听完,略微皱了皱眉,起身走到一面墙前,按下其中一块砖。

然后宋枝落眼睁睁地看着墙从中间裂开,向两边平移。

而墙里,是和屋顶等高的书架,上面整整齐齐地排放着数以万计的书卷。

莫北辰熟稔地踩着梯子从一面书架上取下一本,走到宋枝落面前,温声笑道:“我想,这上面应该有你要的答案。”

“照你所说,吴小姐的脉象像是中了某种慢性毒,在一寸一寸毁坏吴小姐的五脏六腑。也就是说,如果她没有被捅死,也会在不久之后,毒发身亡。”

宋枝落一惊,心下泛起诡谲。

下毒之人未必就是捅死吴清乐的人,所以要吴清乐命的人,可能有两个。

看来吴清乐根本不是世人眼里的“小白兔”,不然怎么会无端招来两个人,想要至她于死地。

“找到了。”

莫北辰的声音骤然在宋枝落耳边响起,宋枝落垂眸看去,黄褐色的纸上画着一株植物,灰绿色的羽状枝条,花瓣呈萼紫色,长在针形叶片中。

“这是柳叶桃。书上记载,它生于青州,取叶片研磨成粉可以变得无色无味,点燃后毒性就会通过空气触及皮肤,然后渗进毛孔,直至毒发身亡。”

“柳叶桃,”宋枝落默念了一遍,“有药可解吗?”

“有,将甘草、金银花、黄莲炮制成丸,连续服用一周,即可解毒。”

“好,我知道了。”

宋枝落谢过莫北辰后,起身想要走。

只是还没迈出杏林馆,被莫北辰叫住,“枝落,你还要在京城待多久?”

宋枝落脚步顿住,回头看向莫北辰,“仇报了,我就走。”

“梓婳叫我提醒你,一切小心。”

“好。”宋枝落淡淡一笑,“那你呢?”

莫北辰笑容一僵,“我?”

“你什么时候,把梓婳从那个家里接走?”

莫北辰垂在衣侧的手攥紧,青筋凸起,“还不是时候。”

宋枝落闻言,嗤笑一声:“你是走的潇洒,留下梓婳一个人,困在牢笼里备受折磨。”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杏林馆。

可当宋枝落刚走到太医院门口,迎面碰上一个人。

宋枝落眉头蹙了蹙,“是你?”

紧接着她就听见路过的几个医士恭敬地行礼,叫了句,“院首好。”

站在她面前的人爽朗地笑了笑,“姑娘,这就是缘分呐!”

“您是太医院,赵院首?”

“正是在下。”

宋枝落毫不收敛地看着赵德清,努力把眼前男人的身份和那日在醉花楼所见的,联系在一起。

赵德清还是笑着,问宋枝落:“姑娘,你既然不懂医术,那来太医院做什么?”

宋枝落不紧不慢地收回视线,客客气气地回答道:“找个朋友。”

“哦,找个朋友。”赵德清故意把尾音拉长,笑眯眯地看着宋枝落。

离开太医院后,宋枝落快马加鞭地回到王府,换上男装,又赶去了大理寺。

只能说,能者多劳。

陆京易见宋枝落前来,有些惊讶,赶忙迎上来,“陆大人,您怎么来了?”

宋枝落喘匀了气,在太师椅上坐下,“你查的怎么样?”

“那两个丫鬟查过了,没什么奇怪的,”陆京易边说边从案前一堆公文中翻出一沓纸,递给宋枝落,“秋玉自幼双亲病故,就被舅母卖进了吴府为奴,知雪的父亲早亡,留下她和母亲相依为命,只不过她娘前段日子也病故。”

宋枝落翻看着大理寺查到的资料,密密麻麻的字映入她的瞳孔,化作眸底的清明。

“吴清乐的事呢?”

“还在查,不太容易。”

宋枝落眼睛眯了眯,“好好查,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事。”

“陆先生,何出此言啊?”

“我今天来,就是告诉你,吴清乐生前的不明病因,是因为她被人下了一种叫柳叶竹的慢性毒。”

“下毒?!”

“是。”

陆京易消化完这个事实后,剑眉拧在了一起。

宋枝落从椅子上起身,嘴角勾起笑,“我想,有必要再去趟吴府了。”

……

吴府。

宋枝落和吴大麟说清来意后,便叫陆京易的人带着秋玉来到一间空屋。

小丫头惊惶地看着宋枝落,声音抖得厉害,“先生,我没有杀人啊,你们为什么抓我来这?”

宋枝落的手搭上秋玉的肩膀,“你别害怕,我们问什么,你如实回答就行。”

“好。”

“知雪和你们关系如何?”

秋玉明显一愣,没想到宋枝落会问这样的问题,低头思考了会,回答道:“她挺好的,什么事都念着我们。她每次回老家探望她娘,都会给我们带些土特产。”

“土特产?”宋枝落笑意渐起,“比如呢?”

“烧鹅、糍团,”秋玉想了想,继续道:“哦,还有桃花酿和莲心糖,我还有好多没吃完呢。”

“在你房间?”

秋玉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宋枝落抬眼朝陆京易示意,几个捕快没多久从秋玉房中找到了她口中的几样土特产。

宋枝落掂了掂装有莲心糖的小罐子,分量不轻。

她捻出一粒,放在鼻尖下闻了闻,紧锁的眉头随之展开。

“你每天都吃吗?”

“嗯,知雪说这糖吃了,对身体好。”

“知雪最近一直待在偏房吗?”

“对,她一直咳嗽。”

秋玉被带出去后,宋枝落转头对陆京易说道:“那把匕首还没找到吗?”

陆京易摇头,“抛尸废井的方圆十里都搜过了,没有发现。”

宋枝落凝视着窗外吴府的池塘,红唇轻启:“也许,匕首从未离开过这大宅子。”

第37章 三十七 假山

吴家是高门大户, 住的府邸自然不小。

陆京易带着人在吴府仔细搜查,而宋枝落又来到吴清乐住的厢房。

不过半日时间,院中已积起一层柳絮。风一吹, 柳絮卷起,倒像下了漫天的雪。

空荡荡的院子里, 只有知雪在打扫。

身型瘦削,柴骨之像, 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面颊凹陷,透着病态的白。

宋枝落走到知雪面前,“怎么就你一个人?”

知雪闻声, 抬起头, 低声呐呐道:“老爷说小姐已去, 就遣散了不少侍奉的小丫鬟。”

“你没想过走吗?”

知雪握着扫帚的手紧了紧, 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吴府就是我的家。”

宋枝落隐晦地看了眼知雪,抬脚往房里走。

房间里的床已经被盖上白布,也许过几天这个房间也会被永远尘封。

宋枝落扫视一圈, 干净整洁的屋子里都是些常见的物品。

可越是这样, 越奇怪。

而当她的视线落到梳妆台上那一排装着胭脂水粉的锦盒时,眉眼一敛。

因为在一排归列整齐的红褐色锦盒中,唯有一只银白的锦盒, 在午后阳光中,泛着光泽。

宋枝落捧起那只锦盒打开, 当里面的东西映入眼帘时,她眉眼爬上一抹错愕。

不足三寸的锦盒里,装着数十根大小不一的银针。

“吴小姐会针灸?”

宋枝落捧着锦盒走出房间,举到知雪面前问道。

却不曾想, 知雪在看到银针的那一刻,眼底赫然闪过一丝恐惧,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在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后,知雪敛了敛神,“谈不上会,小姐还在学习。”

宋枝落目光深沉地看向知雪,“看来吴小姐真是秀外慧中。”

知雪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把话咽下,默不作声。

宋枝落转身想将锦盒放回,被院外跑来的家丁叫住。

“陆先生,陆少卿请您去花园。”

宋枝落眉尾上挑,应了句“好”。

看样子,是匕首浮出水面了。

不出宋枝落所料的,花园假山旁围着好几个捕快,在他们脚边,是一块白布,裹着一把带血的匕首。

宋枝落弯下腰,捏着白布把匕首拿起来。

陆京易觑了眼匕首,对宋枝落说:“这把匕首,有点意思。”

“哦?怎么说?”

陆京易接过匕首,在手里转了两圈,“您看,这把匕首通体用乌金打造,剑柄用的还是楠木。”

宋枝落点点头,示意陆京易继续说下去。

“您有所不知,乌金韧性和可塑性都极高,用它来打造刀剑,不容易崩出缺口。可惜这种金属十分稀有,很少有人用得起乌金打造的匕首。”

宋枝落听完,挽唇笑道:“确实有意思。”

“匕首是刚刚在假山和池塘之间的草丛发现的,应该是凶手在去抛尸的时候,途经这里扔掉的。”

陆京易说着,转头朝宋枝落比划两下,才发现宋枝落盯着两座十尺高的假山出神。

“陆先生,怎么了?假山有何异样吗?”

宋枝落嘴角的笑容掩着深意,指向其中一座假山,“你自己看。”

陆京易望去,不明所以,“不过是一座长了些草的假山啊。”

宋枝落不置可否,走到假山前,捡起几块碎石片,递到陆京易手上,“可这是斧劈石,此种石类质地坚硬,不吸水,植物很难存活。”

陆京易看了看手里的碎石片,又看了看石缝中长出的几株草,瞳孔微缩。

“陆先生,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就在陆京易下令,要将假山推倒时,一道尖锐的声音由远及近,“你们在干什么!”

宋枝落循声看去,只见吴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走来,面上表情有些失控,“住手!都给我住手!”

她走到宋枝落面前,恶狠狠地说道:“陆先生不仅不去找杀害我女儿的凶手,还要把我们家搞得鸡飞狗跳,居心何在啊?”

宋枝落看向那张面目狰狞的脸,凉薄地启齿:“吴夫人,事到如今,您还想遮遮掩掩吗?”

“又或者说,您还想替女儿,掩盖什么?”

吴夫人听到宋枝落的问话,气焰顿消,目光变得有些慌乱,“我不明白陆先生在说什么。”

宋枝落冷笑一声,朝捕快吩咐道:“推吧。”

吴夫人阻止未及,假山在一声巨响中轰然倒塌,掀起一地卷尘。

而随着石块散落满地的,还有十多具动物尸体和几堆白花花的尸骸。

在场的丫鬟和捕快无一例外的被眼前场景震惊,目瞪口呆。

还有甚者,已经干呕起来。

饶是宋枝落心中猜到七八分,也怔愣了一瞬。

动物尸体全部被开肠破肚,死状极为惨烈。

要有多残忍的心,才会虐杀动物至此。

一旁的吴夫人面如土色,闭上眼睛。

“吴夫人,这些应该都是吴小姐所为吧?”

宋枝落虽说的是问句,但语气笃定。

吴夫人重重地叹了口气,画着精致妆容的脸上惨白一片。

没有否认。

宋枝落偏头对陆京易说,“去把秋玉和知雪带来吧。”

“好。”

不多时,两个女孩就被带到了花园。

秋玉看到脚下一幕,吓得倒退了好几步,幸亏知雪扶了她一把,才免于跌坐在地。

宋枝落眸光内敛地睨着知雪,可是知雪除了第一眼看到时,脸上划过一丝内生的害怕,剩下的全是僵硬。

心中的云雾一点点散开。

宋枝落垂眸,“你也知道吴小姐这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对吗?”

知雪猛的抬头,“我不知道。”

“你知道,”宋枝落逼近知雪,声音扬起,“你不仅知道,有些还是你埋的。”

“她不仅虐杀动物,还把银针扎进你的皮肉,深入骨囊之上。你忍无可忍,所以痛下毒手。”

“不是我,不是我……”

宋枝落也不急,徐徐说道:“你祖籍青州,自然知道青州有一种毒,叫柳叶桃,是一种慢性的毒药,能杀人于无形。你知道吴小姐每夜都要点熏香入睡,所以你将柳叶桃下在烛台里,然后算好时间,在毒发前几日故意染上咳嗽,为的就是,不在场证明。”

顿了顿,她继续道:“当然,毒药在房间里照样能要了你的命,所以你一早就服下了解药。”

说着,宋枝落转头看向秋玉,“也就是她给你们的莲心糖。”

秋玉双眼瞪大,茫然地看着知雪。

知雪颓然地笑了笑,“陆先生说的,倒像是真的。”

宋枝落声音平缓,但字字诛心,“你应该没注意,在你抹去烛台上的毒药痕迹时,摔落了最上层承盘的一颗碧玉玛瑙。试问吴小姐这么珍视那个烛台,又怎么会容许它变得残缺而置之不理呢?唯一解释,就是那时候她已经死了。”

“如果你还不认,就让陆少卿去你住的偏房搜搜,应该还有多余的柳叶桃残留。”

吴夫人听完宋枝落的话,眼睛充着血丝,伤心中带着无尽的怒火,“知雪,虽然我女儿有罪过,但你扪心自问,我们没有补偿你吗?花了不少钱照顾你那半死不活的娘,你为何要这么害我女儿?”

原本心如死灰的知雪听到吴夫人的话,眼眶发红,黯淡的眼中迸发出凛人的恨意,“你还好意思说?花钱照顾就是把我娘丢在狗都不住的破烂茅草屋里?如果不是同村的李姨进京告诉我,我娘三个月前就死了,我现在还被你们蒙在鼓里!”

吴夫人听罢整个人怔住了,“佩兰。”

跟在她身后的几个丫鬟中走出一人,毕恭毕敬地站到吴夫人面前。

“怎么回事?我每个月叫你送去青州的钱呢?”

佩兰突然跪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夫人,对不起,是小……小姐,她知道后逼着我把钱交给她,不然她就用银针扎我。”

“你……”吴夫人还没说完,就晕了过去。

丫鬟们手忙脚乱地把吴夫人送回房间后,花园中变得一片死寂。

宋枝落平静地看着知雪,“既然已经下了毒,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捅死吴清乐?”

知雪眼里的锋芒褪去,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肩膀下耸,“她死的那天,我得知了我娘去世的消息。我去质问她,怎么回事。她却和我说,我娘活着也是费事费钱,不如赶紧死。”

宋枝落的手搭上知雪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我再也忍不了了,就拿起她虐杀动物的那把匕首,把她的半边脸皮扒了,让她也感受一下生不如死的滋味。”

“所以毒是你下的,人也是你捅的。”

“是,都是我做的,杀了我吧,我想我娘了。”

在场的人一片唏嘘,谁也没想到,人前温婉端庄的吴家小姐,人后竟是这副蛇蝎心肠。

陆京易声音沉闷地下令,“带回大理寺。”

说完他走到宋枝落旁边,眼珠子转了转,“陆先生,您怎么知道是知雪捅的,而不是有第二个凶手?”

宋枝落眸光清寒,“我不知道。”

“啊?”

“我只是想诈她一下,谁知道她全说了。”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假山里的动物尸体,是吴小姐所为,而不是吴府其他人?”

宋枝落再次举起那把匕首,笑道:“你看匕首尖端。”

陆京易接过一看,刀尖上有一块刮花的黑漆。

第38章 三十八 鸿门宴

“你还记得吴清乐房间桌上的笔搁吗?”

“记得。”

“当时我就觉得奇怪, 桌上放着笔搁,却连一支笔都没有。而且吴夫人看到笔搁时,神情很慌张。直到我看见这把匕首, 弧度和长短都恰好可以架在笔搁上。这小块黑漆,应该是匕首被人匆忙拿起时, 不小心从笔搁上刮蹭的。”

宋枝落的声音平静,未起波澜, “所以吴清乐的笔搁,是用来放匕首的。”

陆京易听完,叹了口气,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宋枝落淡然地笑了笑, “只能说自作孽, 不可活。”

一场悲剧, 到头来不过是自食恶果。

四天后, 吴清乐的尸体被下葬,知雪被判了斩首。

而这段吴家家丑也随着谷雨,落入泥土, 永远被埋藏。

宋枝落和景离提及时, 景离表现的并不惊讶,只是疏浅地笑了笑,抬眸看向细密如丝的雨, 声音阴鸷,“深宅大院里, 总会有见不得人的。”

他的话毕,宋枝落恍惚了一瞬。

因为她思及了沈家。

那个死因不明的大少奶奶冯惜。

景离见她眉头微蹙,问道:“本王说的不对吗?”

宋枝落回过神,收敛起情绪后, 换上乖顺的笑脸,“那我也算是王爷府上,见不得人的吧。”

语气寡淡,但带着几分调笑。

住在景离府上的从来都是陆祈,而不是宋枝落。

这下轮到景离眉眼一沉,压着声音,“一个名分,本王给得起。”

宋枝落闻言,双眸缓缓抬起,直视景离深邃的眼睛。

好半晌,才勾起一抹笑,淡然道:“王爷还是这样,爱开玩笑。”

就在气氛要僵住时,秦晚适时从远处快步而来,带着救星光环,让宋枝落松了口气。

宋枝落很清楚,她和景离不过彼此利用。

他有野心,她也有仇恨,一切暧昧悸动,都是试探的筹码。

事成之后,两不相欠。

一个名分对景离而言,或许只是一时兴起,根本算不上什么。

可对宋枝落而言,却是再多一步的,无谓的牵连。

“王爷。”秦晚向景离行过礼,径直转身走向宋枝落,目光顺到她的身上,恭敬地拱手:“陆先生,宫里传信,凝妃娘娘有旨,宣您即刻进宫。”

宋枝落一怔,“我?”

与此同时,景离也开口:“母妃找她?”

“确定无误。”

景离刚想说话,就被堵了回去。

“凝妃还说,只需陆先生一人进宫即可。”

言下之意就是,景离不许去。

就算猜不透凝妃独召她一人的用意,宋枝落也不可能无端抗旨。

她应下,秦晚便匆匆离开,去回禀前来送旨的宫人了。

宋枝落看出景离的顾虑,轻柔地笑了笑,“王爷无需多想,也许凝妃娘娘只是闷了,想找我聊聊天。”

景离显然不相信宋枝落的说辞,但也只是叮嘱道:“早去早回。”

“好。”

宋枝落换好男装后,上了进宫的马车。

入宫后,就有延禧宫的宫女前来迎她,“陆先生,这边请。”

路过坤宁门时,宋枝落就见数十名小太监把一个又一个四方的红木箱往坤宁宫里抬。

五个人抬一个箱子,可见红木箱之重。

赵无敬则站在一旁,甩着拂尘,尖声提醒道:“都当心着点,若是摔坏了,你们一个都担不起责任。”

宋枝落漫不经意地问领路的宫女:“这是做什么?”

宫女忙回道:“这是曲苍皇帝给长宁公主的聘礼。”

宋枝落脚步一顿,“聘礼?”

“是,皇帝已经下旨,要将长宁公主送去曲苍和亲。”

宋枝落想起景瑶那张不染世俗的笑脸,不免有些遗憾。

可这是她作为公主的宿命。

身在帝王家,给了她锦衣玉食的生活和高高在上的荣耀,但就像只关在牢笼里的鸟,到了成熟的年纪,物尽其用。

要么作为棋子,被祁胤帝指婚给朝廷重臣,稳定朝局,制衡权力。

要么作为利箭,被和亲的弯弓,射向邻国,保护边境和平。

“陆先生,到了。”

宫女的话将宋枝落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她抬眼看向延禧宫,是不同于寿春殿的素雅。

只是当她踏入内殿时,对延禧宫的滤镜彻底破碎。

凝妃端坐在高位上,侧手的两边都设了座。

而座位上坐着的,是一群珠围翠绕的女人。

扑鼻而来的,是比贤妃身上还重的胭脂水粉味。

那些女孩肆无忌惮的打量目光停在宋枝落身上,让宋枝落行礼的动作有些僵硬。

“参加凝妃娘娘。”

凝妃展露笑颜,一脸亲和,“陆先生不必多礼,今日本宫为你设宴,还望陆先生不要怪本宫擅自做主。”

宋枝落站直身,避开那些探究的视线,“草民不明娘娘的用意。”

凝妃在宫女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到宋枝落面前,嘴角含着不易察觉的笑意,“本宫听闻先生短短三日就破了废井抛尸案,果真是才能兼备,让本宫刮目相看。”

宋枝落拿捏不准凝妃的意思,只是陪着笑,“凝妃娘娘过奖。”

“先生生得一表人才,不少名门小姐,都很想一睹先生之貌。”凝妃娘娘意有所指地扫了眼在座的女人,“今日前来的,不乏书香世家之女,不知道陆先生,看不看得上?”

最后五个字出口,宋枝落算是明白,凝妃这是在上赶着给她做媒婆。

宋枝落柳眉皱起,不卑不亢地答道:“多谢娘娘美意,只不过草民出身卑贱,实在配不上各位小姐。”

那些小姐们都失望地叹了口气。

凝妃听完她的拒辞,竟然莞尔笑道:“陆先生说这些话,为时尚早。本宫相信,你若留在京城大展身手,那飞黄腾达便指日可待。”

看着凝妃不依不饶的嘴脸,宋枝落发现,原来景离随的他妈。

自以为是的很。

“娘娘一番心意,草民心领了。按着娘娘的意思,到那时,娘娘再提也不晚。”

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当即拒绝。

给凝妃留足了颜面,也让她无话可说。

凝妃画着精致妆容的凤眸垂下,看向宋枝落,艳红的唇抿起,低声地笑起来,“陆先生,伶牙俐齿。”

说完,她扬起锦袍的宽袖,手微抬,殿中的女人齐齐退下,侍奉的宫女也随之出殿。

只留下凝妃的贴身侍女槐絮在不远处守着。

殿内静的呼吸可闻。

“娘娘这是做什么?”

凝妃拖着及地的宫装,在宋枝落身侧绕了一圈,“陆先生。”

宋枝落刚要答应,只听凝妃停顿一秒,然后凉薄出声:“还是叫你宋小姐,好呢?”

宋枝落只愣了半分钟,就淡然自若了。

景离知道的,凝妃又何尝不知道。

原来,这是场鸿门宴。

宋枝落退后一步,毕恭毕敬地作揖,“凝妃娘娘觉得哪个顺口,便叫哪个。”

凝妃看着宋枝落,忽而一笑,“宋小姐胆子很大。”

“娘娘何出此言?”

“生辰宴上你给陛下的一番说辞,根本经不起查探,这可是欺君之罪。”

宋枝落想了想,凝妃应该指的是她说过的“家中有病父”。

“如今曲苍使者入京,南歧边境动乱,朝中暗潮涌动,皇上没有多余的心思放在草民身上,又怎么会深究呢?”

凝妃听罢,浓妆艳抹的脸上划过惊愕。

她曾以为宋枝落只是聪明,能破的了奇案,却没想到,面前这个明眸皓齿的女人深谙朝纲之事,心计深沉如海。

宋枝落走出延禧宫时,宫闱内大风乍起,卷着满地落叶,吹着她身上的玄色衣袍和青丝长发,肆意飘扬。

她脊背挺直地朝着宫门的方向去,目光没有半寸的倾斜,眼底一片清寒。

脑海里的画面是凝妃临走前叫住她,面上是慈善的笑,声音柔婉,出口的话却压着一股阴狠。

“宋小姐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本宫可以给你留着侧妃之位,其他的想都不要想。”

宋枝落差一点听笑,只能绷着声音回了句,“草民知道了,辛苦凝妃娘娘提醒。”

凝妃有一句话说的没错,宋枝落不傻。

她现在确实需要景离这块跳板来触碰她的目标,但不意味着,她会赖上景离。

靠男人永远不如靠自己。

到宫门时,宋枝落迎面看见赵德清拎着医箱步履匆匆往宫里走,一旁还跟着个小太监,絮絮叨叨地说道:“弈王殿下的旧疾刚有好转……”

声音不大,散在风声中,让宋枝落听不真切。

景弈。

那个体弱多病的大祁九皇子。

传言说他生来被下了咒魇,不仅生母德妃在诞下他后突发恶疾而亡,自己也带着疾病出生。

明明已经被封为弈王,有权利自立门户,建府立牌,却被祁胤帝以多病的缘由,将景弈留在宫内安心养病。

可明白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束困之术的饰词。

相当于绑了景弈的手脚,养在祁胤帝的身边。

景弈的一举一动都在祁胤帝的掌控之中,行一处,说一字,也都尽在祁胤帝的眼皮底下。

可一个病恹恹的皇子,母族势力已去,完全掀不起大风大浪,祁胤帝何故要将他束困在身边呢?

宋枝落眸底深暗,看着赵德清离去的方向。

第39章 三十九 烈酒

马车行过热闹的百花街, 风带起窗牗上的绉纱,宋枝落匆匆一瞥,竟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转入街旁的酒楼。

“停车。”她对马夫喊道。

“吁——”马夫应声勒住缰绳, 车在酒楼前停下。

宋枝落踏着轿凳下车,“你先回府吧, 我到时候自己走回去。”

马夫无权干涉,只得应下。

宋枝落走进酒楼时, 抬眼便看见了靠近楼梯一桌坐着的简珩。

是初见时穿的淡紫色缎袍,小口抿酒,散着生人勿近的冷淡气息。

宋枝落整理了一下衣服, 假装无意地晃到简珩桌前, “这位公子, 好巧。”

简珩抬起头, 认真地盯着宋枝落的脸看了会, 没有接话的迹象。

宋枝落也不忸怩,在简珩对面的凳子上坐下,还好心地问了句:“不介意吧?”

简珩这时缓缓掀起眼皮, 视线越过宋枝落, 停在她的背后,“那边不是还有空桌吗?”

宋枝落刚转头,就见三五个人在原本空着的桌前坐下。

她笑道:“又巧了, 这下真没空位了。”

“……”

“在下陆祈,不知公子名讳?”

“简珩。”

“哦。”宋枝落尾音拉长, 端起桌上的酒樽斟了一杯,刚靠近嘴边,简珩倏然开口。

“陆公子受得住烈酒吗?”

宋枝落闻言,笑而不语, 饮酒的动作未停,一口入肚。

醇香的酒滑过喉咙,像轻易点了一把火。

她唇角挽起一抹似有若无的淡笑,“烈酒才能解千愁,对吗简公子?”

简珩目光凝着她,“你也有愁?”

宋枝落笑着点头,“是啊,我有仇。”

是仇,不是愁。

不过简珩不知道。

简珩现在对她而言,实在是个陌路人。

宋枝落从来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但念及简珩曾经的善良,她决定管一次。

简珩眯着眼看向宋枝落,带着探究,“不知道陆公子又是哪一家名门贵子呢?”

宋枝落咀嚼的动作顿住,“简公子何出此言?”

“我知道那日找我麻烦的,是王明征,京城出了名的纨绔,”简珩平静的眼眸里带了分审视,“可陆公子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了。”

宋枝落听罢,面上没有太多波澜,像是猜到简珩会这么问。

简珩是个聪明人。

“我不过是道听途说了一些王明征的秽闻,刚好派上了作用。”

简珩正琢磨着宋枝落话的真实性,听见宋枝落又问:“我看简公子的样子该是初来京城,是来参加会试的?”

科举会试在即,宋枝落这么问无可非议。

“不是。”

简珩又倒了一杯酒,举到胸前,“这杯酒谢陆公子解围,但陆公子若还想知道其他的,恕我无可奉告。”

拒人千里的意味明显,宋枝落也不好强求。

宋枝落原以为走回王府,身上的酒味就会消散。

可她低估了烈酒的余香。

景离扣着她的手腕,将宋枝落拉近怀侧,沉着声音问:“她让你喝酒了?”

她,自然是凝妃。

宋枝落抵着景离炽热的胸膛,微微仰头,“没有。”

“那怎么一股酒味?”

宋枝落对上景离曜黑的眼眸,思量片刻,“我碰见简珩了。”

景离握着宋枝落手臂的劲松了几分,剑眉蹙起,“他来京城了?”

“是。”

“来做什么?”

“不知道。”

景离眉梢压着诡谲,彻底放开了宋枝落,“那她呢?找你做什么?”

宋枝落莞尔,“娘娘心善,想为我做良媒。”

景离云淡风轻的俊脸上出现一丝裂痕,“做媒?”

“请了好些大家闺秀呢。”宋枝落笑意吟吟地说着。

“荒谬。”

宋枝落瞧着景离沉郁的脸色,收敛笑容,“王爷若是无事,我先回房了。”

得到景离的默许后,宋枝落转身往自己房间走。

吴清乐一案忙活了好几天,她有些疲乏。

可还没踏进院门,就被匆匆跑来的烟儿叫住。

“小姐,宋二爷今早病逝,宋府正在办丧事。”

宋枝落跨门槛的脚悬在空中,很快又放下。

宋珵庸?

真是一个久未听闻的名字。

他早年间因久在赌坊,染了肺病,常年吃药就几乎花光了宋老爷子留给他的遗产。

虽然他早就被宋聘逐出宋府,但并没有驱出族谱。

按着落叶归根的说法,他死后还是要葬在宋家祖坟。

宋枝落头疼地闭了闭眼,思忖半晌,才启齿:“那我们回长安一趟。”

她也确实需要一个时机,回去把有些事善后。

说完,宋枝落又折回前院找景离。

景离眼见宋枝落去而复返,不禁好奇:“怎么?还有什么话要跟本王说?”

“王爷,我明日要回一趟长安。”

景离的眼睑低垂,“长安?”

“我的叔父去世,要回去奔丧。”宋枝落认真地解释道。

“这么突然?”

“嗯。”

景离沉默了几秒,继而低笑一声,“无妨,本王跟你一起去便是。”

宋枝落闻言抬眼,错愕地看向景离,像在研究他有没有说笑。

“王爷,这……没必要吧?”

撇开宫里的规矩不谈,堂堂一个王爷,应该没有这么闲吧。

景离唇角勾起,“就当本王去长安,给贤妃娘娘买些梅花糕。”

当晚,宋枝落收拾东西时,林寻从外走进来,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主子,查到在弥山袭击我们的人了。”

宋枝落眉尾一挑,她都快忘了这一茬。

“谁。”

“还是萧澄的人。魏明把您的行踪告诉了他。”

宋枝落的反应不大,只是手背的青筋凸起。

那帮人明显是冲她来的,所以只有可能是她的仇家。

宋枝落脸上扬起一抹冷笑,“又是他。”

她永远不会忘记,三年前那个坠入黑暗的夜晚。

萧澄没能杀死她,让她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

那一笔笔账,也是时候该算清楚了。

长安宋府。

灵堂里的所有人都诧异地看向走进来的女人,时间静默了足有一分钟。

宋枝落兀自拿着三炷香,插在宋珵庸画像前的香炉里。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宋聘,他碍于丧葬礼数,压着火气朝宋枝落说:“谁让你来的?”

宋枝落像听见笑话般的,“我的叔父逝世,我怎么能不来?”

一旁的季蓉走上前,拍了拍宋聘的手,示意他闭嘴,然后和蔼地看着宋枝落,“落儿,你若是在外有事,也不是非要赶这一趟。你的悼念我们已经带到了。”

好一副贤淑的模样。

可话里话外好像都在说她不孝。

宋枝落也懒得和她计较,冷淡地扫了她一眼,“您多想了,我不需要忙着勾搭有妇之夫。”

季蓉的脸果然唰的变白,脸色难看至极。

在灵堂祭奠宋珵庸的,不乏宋家近亲,听到宋枝落的话,都窃窃私语起来。

宋聘听了更是气的不行,扬起手就想打宋枝落。

宋枝落轻易就钳住了宋聘的手,指尖发力,按得他生疼。

“你还以为我是任你打骂的小孩吗?”

“你……”宋聘被气得吹胡子瞪眼,老脸涨红。

宋枝落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灵堂里站着的人,没有发现那个浓妆艳抹的身影,走到季蓉面前嗤笑一声:“还说我?您的孝顺女儿看起来更忙。”

“那是她生病了,来不了。”季蓉反驳道。

“哦?”宋枝落眼里酿起玩味,“我前些日子看到她,还活蹦乱跳的。”

“我命苦的若儿,”季蓉说到一半,猛然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你看到若儿?你怎么可能会看到若儿?”

宋聘也拧着眉看宋枝落,“你一声不吭出走,是去京城了?”

宋枝落没承认,也没否认,“我离府这么久,也没见你报官。”

说到底,宋聘从来不关心她的去留、死活。

只关心她有没有利用价值。

走出宋府,宋枝落偏头问候在门外的烟儿:“宋雨若怎么回事?”

烟儿听到宋枝落的问话,一拍脑袋,“对不起小姐,忘记跟您说了,我前两天在街上听闻大小姐肚子里的孩子没了,这事惹得吴家很不高兴。”

“确信吗?”

“我打听了好几遍,应该是真的。”

宋枝落笑了笑,“这个孩子谅她也不敢生下来。”

烟儿认同地点点头,“可怜吴公子,被蒙在鼓里。哎小姐,你去哪啊?”

“我去趟衙门。”

说完,宋枝落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宋枝落将昨夜写好的辞呈放在县太爷桌上时,伏案行书的人缓缓抬起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一时愣住了。

“宋小姐?你这是?”

宋枝落在太师椅上坐下,“三月初不告而别,是我玩忽职守,我应该承担这份责任。今日我前来,是正式和您辞别的,画师一职,您另寻高就吧。”

县太爷搁下毛笔,“为何?本官待你不好吗?”

宋枝落摇摇头,“我有别的事要做。”

县太爷叹了口气,“行吧。”

宋枝落看了眼桌上堆的行案,“最近长安事很多?”

县太爷听到这话,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别提了,还有一桩悬案,半个月了,本官还没解决。”

宋枝落随口一问:“说来听听?”

“冯家来了一个婢女报官,说她家小姐之死另有蹊跷,要求我们审查此案,找出凶手。”

宋枝落眉头皱起,“冯家?”

“是叫冯……”

“冯惜?”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宋枝落眼底泛起意味不明的深意,“她不是已经下葬了吗?”

第40章 四十 托梦

县太爷无奈地叹道:“就是啊, 可冯家不惜开棺验尸,也要找出凶手。”

宋枝落听完,弯起唇角。

人死的时候没有发现异样, 却在人死后两个多月执着于报官查凶。

有点意思。

她靠在太师椅上,掀起眼皮, 懒洋洋地问道:“需要帮忙吗?”

县太爷一愣,像不太相信宋枝落所言, “你愿意?”

宋枝落不置可否,“就算走之前帮你的最后一件事了。”

县太爷眉间拢起的阴云终于散了些,他从书堆里抽出一叠纸, “我找人去验过了, 是被人下毒而亡, 但据我们调查所知, 死者冯惜生前并未与人结怨, 不知道是谁要毒害她。”

就这样一拖半个月,冯家多次前来施压,他已经愁的几宿睡不踏实了。

宋枝落翻看了一遍案件卷宗, 整个事情看似简单, 却又处处诡异。

当她把冯家的事情告诉景离时,景离思量片刻,“是人死在沈府的那个?”

“正是。”

“又是沈府, ”景离阴鸷地笑了笑,看向宋枝落的眼神深邃,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宋枝落欣然承认,“冯惜出殡那天我去了,她指甲里的黑斑明显不是痨病所致。”

“中毒?”景离眉头皱起,心中猜了七八分。

“嗯, 衙门仵作验了,确是……”宋枝落回忆着那日看到的冯惜尸体,突然停下,神情有些复杂。

“怎么了?”

宋枝落精致的眉眼轻蹙,“凡服毒死者,面紫黯,唇紫黑,手足指甲皆变黑,口、眼、耳、鼻间有血出。可我分明记得,冯惜死的时候,全身并无流血。”

“那你的意思是并非中毒?”

宋枝落摇摇头,“我想,我要去看看尸体。”

“好,本王也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一早,宋枝落就以陆祈的身份出现在县太爷面前,身后还跟着景离。

县太爷惊得差点下跪,被景离止住,“你就当本王不存在,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宋枝落瞥了眼景离像座高山一样杵在那,觉得有些好笑。

“好,好……”县太爷抬手擦了擦额头溢出的汗,正了正自己的乌纱帽。

宋枝落敛了敛嘴角,对县太爷严肃道:“尸体在冯府?”

“对。”

“那走一趟?”

县太爷不明所以,“做什么?”

“有些事需要考证一下。”

堂堂长安城的县太爷,对京城发生的事,该知道的也全都知道,包括那两起大案。

他很早就知道宋枝落,又或是陆祈的手段,所以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很快带着她去了冯府。

冯新辉略显诧异地看着来访的一群人,语气并不和善,“县太爷,您这是何意?”

县太爷指着宋枝落介绍道:“这位是协助破案的陆祈先生,有他在,毒害您女儿的凶手很快就会归案。”

冯新辉虽对陆祈有所耳闻,但他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目光里充斥着怀疑。

宋枝落上前一步,声音平缓,“冯老爷,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冯新辉绷着嗓音,腰板挺得笔直。

“在下想再开一次棺。”

此话出口,饶是县太爷也是一惊。

在那个时代,开一次棺已是对死者的不敬,何论二次开棺。

果不其然,冯新辉脸上青筋暴起,有些震怒,“你们不去查凶手是谁,却要在这让我女儿遭罪?”

宋枝落刚想开口,只见不远处冯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走来,不解地问道:“老爷,发生什么事了?”

然后注意到宋枝落,“这是?”

冯新辉气火上头,摆摆手没有说话。

县太爷不得已又介绍了一遍,冯夫人同样将狐疑的视线凝在宋枝落身上。

宋枝落微微一笑,“冯夫人,据我所知,是您让婢女去报官的。”

冯夫人点点头,“不错。”

“两个月前下葬时,你们都认为冯小姐是病死的,那为何时隔两月之久,突然又说冯小姐是被人害死的呢?”

宋枝落不急不缓地说着,一字一句带着审问的凌厉。

冯夫人脸色微变,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我之前不是和衙门的人说了,是惜儿托梦给我的。”

县太爷附和地点头。

好一个托梦。

宋枝落唇角掀起一抹笑意,“看来冯小姐真是在天有灵啊。”

说完,她转头看向冯新辉,“我知道您爱女心切,一定不愿女儿死的不明不白。可您若决意不允在下开棺,那在下也爱莫能助了。”

一半情,一半理,让冯新辉开始动摇。

宋枝落眼见冯新辉面色缓和,添上最后一把火,“您女儿也许不是被人下毒。”

“什么?”

冯新辉沉着声音惊呼,凹陷的眼窝里写满错愕,就连一旁的县太爷都是一怔。

“验尸的是衙门里经验老成的仵作,应该错不了。”县太爷小声提醒着宋枝落。

宋枝落还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我有没有错,开棺一看便知。”

这时候冯夫人终于意识到宋枝落意欲何为,握着冯新辉的手臂阻止道:“老爷,不行啊。惜儿已经遭了太多罪了。”

冯新辉手背青筋暴起,像在做一个痛苦万分的决定,最后拿开冯夫人的手,抬头示意宋枝落,“陆先生,你不要让我失望。”

宋枝落颔首,“冯老爷放心。”

景离从始至终站在一群捕快的后面,旁观着里面的一切。他看着宋枝落清寡平淡的双眸里情绪迭起,嘴角渐渐染上一抹深笑,耐人寻味。

冯惜的棺柩停放在冯府后院的一间空屋里,墙角点着皂角,驱散了不少异味。

冯新辉唤来几个家丁,沉了口气,命道:“打开。”

几个人费力地将厚重的棺材盖掀开,棺材盖落地时卷起一阵灰。

因为冯惜逝于严冬,而眼下也不过四月中旬,温度不高,所以尸体腐化程度不重。

宋枝落将自己的檀木箱展开,从底层抽屉里捻出一根细长的银针,一寸一寸插入冯惜腹部,再抽出时,银针前端赫然变黑。

冯夫人见状,脸色一青,“这不是中毒是什么?”

宋枝落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兀自从箱里的小格中取出一颗直径仅有半寸的银色小球。

冯新辉眼睁睁地看着宋枝落捏住冯惜的下颚,迫使她微闭的嘴张开,然后将银色小球丢了进去。

众人屏息等了半分钟,就见宋枝落戴上手套,慢条斯理地将银色小球从冯惜口中拿了出来。

宋枝落柳眉舒展开,悬在心里的一点顾虑被打消,“从银针来看,仵作说冯小姐中毒死的是不假,但若冯小姐嘴里有过毒药,那它就会变成黑色。”

说着,宋枝落举起那颗银球,“而事实是,它并没有变色。所以,毒药并未从嘴入喉。换句话说,冯小姐并不是服毒而死。”

“那小女身体里的毒从何而来呢?”冯新辉问。

宋枝落沉默了片刻,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冯夫人脾气噌的一下窜上来,刚想发作,冯新辉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息怒。

宋枝落抬起冯惜的胳膊、腿仔细查看,却都没有可疑之处。

毒液进入体内途径无疑只有两个,要么毒从口入,要么被沾毒的锐器划破皮肤,渗入血管。

可她在冯惜身上没能发现明显外伤。

宋枝落蹙着眉撩起冯惜散在肩侧的乌发,扯着她的衣服往下一拉,露出雪白的脖颈和肩胛骨。

这举动,惊着了所有人,在场的男人都下意识的低下头不去看。

冯夫人刚被压下去的脾气彻底被勾起,冷声呵道:“陆先生你这是做什么?就算小女已故,也不能这般无视她的清白。”

县太爷在边上干笑道:“冯夫人,我想陆先生也是无意冒犯。”

宋枝落没有理会冯夫人脸上气急的表情,她轻轻地拨动冯惜的头颅,直到看清左耳后的皮肤,满意地弯起唇。

“冯夫人,您过来看看。”

冯夫人不满地迈着步子走到宋枝落指的位置前,眼神一变,“这是怎么回事?”

她目光所见,是冯惜左耳廓下一圈发青的皮肤,而最中间则是一个米粒大小的黑洞。

隐约可以看见皮下粘稠的紫黑色血肉,有些瘆人。

若是宋枝落没有留心这里,恐怕永远都不会发现。

冯新辉见自己夫人又惊又滞的表情,很快凑上前看,当下也是一怔,“陆先生,怎么会这样?”

宋枝落没急着回答,她另挑起一根银针试过毒后,才开口:“冯小姐体内的毒应该是从这块皮上创口流入血液,所以在她口腔内并无一点毒液残留。但这个黑洞并不像是利器所割……”

县太爷忙问道:“那会是什么?”

他也是万万没想到,这里面的曲曲绕绕这么复杂。

宋枝落思忖一瞬,清亮的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响起,“若我猜的没错,那冯小姐是被一种有剧毒的毒虫叮咬后,毒发身亡的。”

“毒虫?”

“是的,有些虫类触角中含有剧毒,吸附在人体皮肤后会将毒液注入,从而留下这样一个黑洞。”

“若真是毒虫所致,那冯小姐的死就不是人为了?”县太爷好奇地问道。

“不,”宋枝落帮冯惜穿好衣服,然后正视着县太爷,解释道:“我曾看过一些文献,上面记载有毒之虫大多活于干燥的北方沙丘,长安一带鲜少出现这类毒虫。冯小姐被毒虫叮咬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都有待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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