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莽莽大山,茫茫林海,眼瞅着挨近大深秋天了,封天关门的树顶子还是一个劲地罩盖着山皮子,黑压压的松树林子透不进丁点儿太阳老爷子的光,大天白日的,树杈子间影影忽忽晃悠着鬼皮风。老大的高松林原静悄悄的瘆人。一只小花鼠子捧了个松果球,在树枝子上蹦蹦跳跳,像是也觉得瘆得慌,猛的甩了松籽果,小脚一挠哧,大尾巴一晃荡,悠的一下直奔梢顶挠杆子了。
地皮上老也长不高的荒草矮棵子,憋屈地闹点树影子光,歪肩搭背地寻么着自个儿的生计,乱花花的;挨着树根石头溜子的,还跟青苔子争水喝。当间绽放了一堆半片的白的红的黄的花朵子,那欢腾劲儿邪门儿地眼人。
“嗙!”突的响起一声木棍敲打树干的声音。
“嗙,嗙,嗙......”紧挨着一声一下连串响起,拢共响了十声。敲声响过,就又悄没声的一片阒寂。
慢慢又传来脚踩枯树叶,棍子拨拉草树的声音。声音不大,丝丝哗哗地在树干趟子里回环缠绕,弥漫流荡,一波接一波的。
“棒槌!”猛的从一堆松窝子里传出一声震响。喊声嚎嘶呼咧的,让大森林一阵颤悠,颤悠悠的喊声四外钻到老远。
“什么货?”前先头一个敲树叫棍的参帮把头,向喊山的人厉声问到。
“双料货!”打那头老远传来铁定的脆响。
紧接着山林子里忽地齐刷刷喊道:“快当!快当!”
把头听真亮了,胡子拉碴的脸上一下子落了一层子阳光,微微颤抖的手抡起拨拉草找参用的索拨棍,也叫索宝棍的一根握把粗的木棍,嗙嗙照身边的大树敲了两下,转身向喊山处走去。不远处接着响了两下,最那边也响了两下。这最后两下响声是在喊山地儿响的,把头心知那是边棍李三子,是这小子有福气,给大家带来了福份。压了三四天山总算开眼了,只是闹不大清是几品叶。四品五品的参都称双料货,人们忌讳说四五。
一个个挨拢着,大家伙相跟着把头,横着山坡靠向喊山地儿。当中敲树的是挑杆的腰棍张二,压后阵喊着大伙,数着少没少谁。
张二是三把头,在横排压山参帮队的当间,看顾着两三丈远一个的放山人别掉队跐了棍。边棍是二把头,与大把头各把一边。
伙里人随着把头赶过来,嚯,好家伙,打老远就看见红彤彤的一片红朵子,飘在山嘴子拐弯的乱草石头堆间。旁边的草棵子已被压倒,李三子的索拨棍直直地插在参窝子旁。
把头近前细看了看最大一棵的枝杈,数了数俗称百尺杵的茎杆下露出地面的人参芦头的芦碗,说:“五品。一片儿。”打头五品的称片儿,六品的称堆儿。大伙一下子欢呼雀跃,才说起话来:“三子,好福气!”“二把头,快当!”二十岁出头的李三子兴奋的一双圆眼睛铮亮:“把头福气,老少爷们福气,快当!快当!”快当,快乐顺当也,相互称贺着。李三子抹一把脸面上的汗珠子,蹿到把头跟前说:“我在这靠着山崴子溜,一转身,一抬头,妈呀,一大窝子红榔头,妈的在草棵子里还跟我藏猫!”把头也正在兴头上,摸摸已经挺长的胡茬子,脸却一绷:“紧嘴!”不许他说不敬的话。李三子一呲牙,猫身走到一边,扇乎着坎肩短褂,一栽歪坐在扑散着的靰鞡草墩子上,摸出烟袋锅装烟,边上的伙子忙打镰帮着点火。他见参开了眼有功,行坐下来拿火歇歇,别的不行,得伺候把头抬参。
把头早已放下棒槌兜子,从当中麻利取出棒槌锁,把锁的红线打中间绕在人参的百尺杵上。三把头带人砍回了两棵有枝丫的树杈子,把头开始架梁子。棒槌锁的红绳有五尺多长,把头把两个树杈子按南北插在人参的两头,搭上绑有大铜钱的红线绳的棒槌锁,架起梁子。众伙各把自个儿的索拨棍插在人参四围。
“来!”把头高喊了一嗓子,帮伙的人连同李三子都齐刷刷聚拢到把头身后,一齐跪下,冲着人参磕三个头。把头面目静肃,挺直身子,双手抱拳祷告到:“感谢山神爷老把头保佑,让我们开了眼,拿到了大货!”大伙紧接着一起同声跟着喊,声震山岳,林趟子里呼啦啦飞起几只大尾巴喜鹊、金翅雀、光棍好苦(四声杜鹃)、王干哥雀,众伙兴高采烈地嚷嚷:“棒槌鸟!好兆头!快当!快当!”“怪当拿了大山货大捻子,有棒槌鸟那旮达准出大货!”几天来没开眼的蔫头气一下子昂张了起来。把头看看天近晌午了,说到:“拿火!”大伙忙活着找地儿坐下,把头掏出旱烟袋锅,捏把蛤蟆头烟塞到锅子里,一个帮伙凑近给点上。大伙都吧嗒着抽烟,豆饼水喂出的老蛤蟆头,烟冲劲足,焦香缭绕,既过瘾解馋,又熏蚊子撵长虫,可是山家人的一宝,在这老白山大林子里可缺不了它,连大姑娘小媳妇子都呲着小黄牙,手里不离大烟袋。
拿火歇息了一阵子,吃了柞树叶子包着的小米饭团子,开始抬参。这紧关头的活,就看把头的了。
放山人俗语说:“发现棒槌不算有能耐,抬出棒槌才算有能耐。”还说:“这本事,那本事,抬出棒槌才算真本事。”把头五十多岁了,放了大半辈子山,这回拉帮压山,开眼的棒槌虽说算不上是什么多大的货,可也给大家带来了喜旺,也是不小的收成,大意不得的。他像往时一样精细准头地做着应做的事。
他挥拢帮伙打围子,在才刚架梁子的五尺内割砍去杂草小树。这片棒槌大大小小十多苗,他选准了当中结榔头的几株。他稳稳当当的在地下铺上油布,一列把快当斧子、快当铲子、快当钎子、快当剪子、快当刀子等齐溜溜摆好,抄起快当刀子,跪趴在油布上破开土。土是松软的,撇开刀子,一探手,人递来鹿骨做的快当钎子,小心翼翼地拨拉土,把草根一根根挑出来,把每条人参须子从土中抖落出来。大伙都闷声不吭,放山时没有把头发话,任谁都不行说话。有的人折来树枝子,在把头身围赶着蚊虫;有的用大叶枝子还是帽子什么的给把头扇着风凉快,怕这些麻烦分散了把头的注意力。大的树根用快当斧子砍断,小的用快当剪子剪,最后拿起快当铲子,慢慢把人参整个抬起,一棵参就抬出来了。连抬了五棵,太阳偏西了,把头累的够呛。
“就这么着吧!”把头说到,费劲地伸起身子。“圈梁子!”他接着说。二把头领着大伙去边上砍树枝杈子,都是有卡巴的,围着剩下的参苗圈一圈,卡巴上横放上木棍子,把出参的参埯子和那些小参苗子围起来。三把头拎着快当斧子跟着把头向北面走去,有十多丈远,来到离参埯子最近的一棵大红松树前,把头接过斧子,对准了参埯子,在一人来高的树身上剥下一整块树皮,去了皮的白亮亮的树干格外亮眼。他在剥皮处的右边横着砍了五道子,表明是出了五品参,在左边砍了十一道,是说参帮有十一个人。三把头已经掏出石火镰子打着了火,拽把茅草点着,哄烤着被洗了脸的树干。树干冒出的松树油子烧的漆黑,那些道道多少年也去不掉,是给后来的人留记号。这是把头在砍兆头,开眼了得大货了都要砍兆头,留下小货待长大了别人来取。被砍的树也有尊严,被尊称为“洗脸树”,放木的人见了也不伐的。
把头开始打参包子,拿了砍兆头剥下的红松皮,不够用,指派人再去剥,椴树皮也行,别的不行。带红榔头的单一棵一包,撮把参埯子里的原土固在参上,揭块苔藓包上,再用树皮一裹,青枝红榔头露在外面,扯两根树皮条拦着树皮捆上。包得了,放进拉背由把头背着,再向参埯子磕头致谢,大伙欢欢喜喜跟着把头回窨子去。
窨子离得大老远,但帮伙们兴兴头头的,多多少少说笑着,把头也不放声,任大家说笑,转头看看火火的红榔头在身后晃悠着,也满心的喜兴。远处的地窨子在望,端锅人小把子在向他们挥动着一棵树棵子。
老远看见帮伙人回来了,独自个儿闷屈了一天的小把子,像孩子见了爹娘似的,乐得欢蹦乱跳,挥动着一棵柴火枝子,招呼着大伙。他只有十五六岁,当理说还是个孩子,充其量是半拉小子,让他做端锅人独挑一面,看起来显得有些过火。可话说回来这是他自找的,起初他听见把头拉帮放山,死缠歪赖硬要入帮。把头没辙,喊来李三子合计,按规矩年岁小也不兴拒绝,就不大砍快地收了他。他是头次放山的初把,也按往例分他做端锅人。这么一来拉好的帮伙就十个人了,还得划拉一个。参帮讲究单数,去单回双,带着人参回来就是双了,图的是吉利。放山老把式张二原没入帮的,二人去请他做三把头挑杆的。都乡里乡亲的,正好也没大农活,就跟帮了。
大家伙的喜兴劲儿,把头拉背上晃荡的红榔头,一见就知道开眼得大货了。小把子麻急溜的帮衬着把头和大伙放下拉背,准备好香火纸码,好拜谢山神爷老把头。大伙毫不歇息,把头把大小参包供在老爷府前,焚香烧纸,大家跪下磕头。把头祷告到:“山神爷老把头在上,您老人家保佑我们拿了大货,还请您老人家保佑我们把货拿下山,我们一定回来答谢您老人家!”谢了山,把头收起参包,大家伙洗吧洗吧拿蹲吃饭。
小把子盛了满满一木碗小米干饭举给把头,把头来到老爷府前恭恭敬敬地供上。又盛一碗递给把头,把头蹲下扒拉着吃起来。小把子喊:“逮饭了!逮饭了!今个儿有好嚼咕。”见把头开吃了,早已饿贴了腔的人们哄哄隆隆拿木碗盛饭,木碗个头大又不烫手,端着蹲在地窨子门口吃。有人问:“啥好嚼咕?”小把子从窨子里端出一盆汤菜,说:“今白儿我满山逛,没压着货,逮了只野鸡。尿性吧!小野鸡炖蘑菇!”大家伙闻到菜香味,乐的直骂:“小鳖羔子,有好嚼咕不快拿出来,净耍蒯赖!”先敬着把头,接着大伙哧溜哧溜连吃带喝造了个沟满肚圆,小把子才吃。参帮人不回来吃完,端锅人就不能先吃,更不能偷着睡觉,被抓住了要按违犯山规处罚。小把子得意地问:“咋地这饭伙?”把头说:“还不大离儿。”李三子抢白到:“悠着点小子,有你端不开锅哭鼻子的日子!”小把子不尿他,冲地“呸呸”两口:“老鸹子嘴净埋汰人!”大家伙也不悦兴李三子,把头拉下脸说:“瞎说格路嗑儿。拿火!”众伙散去歇息。
放山人处处有讲究,有规矩。放山是极其艰苦危险的劳动,目的在采山参,长白大山山深林密,沟壑纵横,数十百里无人烟,野兽出没,危机重重。虽说一旦得了大货收益颇高,可往往又是凭机遇撞大运的事,难保没啥收获和遇到意外事故发生。所以放山人心合把重规矩,是能顺当出入山林的起码需要,积年累月,乃至成为一方人的行为准则,一种心灵信仰。
当中一件事,由小把子全面负责的端锅人的活,看似容易,一天就做做饭,架架火,看家护窨子,要做好了可也够忙活操心的。他要挑水,砍拾柴火,柴火要捋捋呱呱码好垛,不能支支越越的,更不能放横了,那样不吉利。天黑了众伙没回来,他要给打好火堆。做饭也净难心,放山人进山带的粮食就是小米子,干爽好放,做饭又出数。但顿顿吃它也腻歪,就要在菜上调剂,菜的样数也不多。放山大都一两个月时间,中间不下山,山深林密的在哪下脚不定准,也就不能指望山下人来送。别的菜日子久了愿坏,所以就带黄豆来,用水泡了加咸盐煮着吃。先初几日还有新鲜菜,越往后往往就靠煮黄豆和不愿坏的咸菜头子下饭,大家就靠劳的很。大伙压山时回窨子的路上,遇到能吃的山货就顺手带些回来。压山时不拾,带不多带,够吃就行。放山人是来寻参的,不贪多别的,那是山神爷老把头给他们的接济,多拿了对他老人家不恭。
现下进山没几天,小把子整的伙食大伙是满意的。储备还有,大伙回窨子顺道采来蘑菇,往窨子顶棚一扔,小把子也捡,松树伞啦,粘团子啦,榛蘑小黄蘑,有的是,可劲造。不过边棍李三子的话也在理,耗子拉木锨,难处大的在后头。他毕竟是老放山的了,虽然岁数还不大,可经遇的多,人机灵,大伙是宾服他当二把头的。只是这次说话时得意忘形嘴没了把门的,让人白呲了一顿。但他今个着实兴奋,得意于是他先开了眼起了大货,有福气,更是好兆头。他打心眼儿里高兴,心里念念有词,说给还没过门的媳妇,和他一个堡子的相好的叫做小芹的姑娘,说这回拿了大货挣了大钱,赶年底就娶她过门。
天放黑影了,李三子见把头从窨子里出来,明白他要压票子了。放山人管参包子叫做票子,压票子就是把参包藏起来,由把头一个人做,别人不行偷看他压到哪了,防备让别人起了黑票子,也就是给偷了。压票子在天黑后进行,把头来到老爷府前,供上参包,点上香,烧上纸码,磕三个头,祷告说:“山神爷老把头,托您老人家的福,让我们开了眼拿到了货。请您老人家保佑我们的票子,别让小山牲口祸祸了,别让人起了黑票子。”祷告完,拿起参包向窨子后的山坡走去。李三子见把头走了,呆了一呆,冲忙活完厨下活计的小把子喊:“把子,标子呢?”
小把子打窨子里出来,说:“在窨子头,我这几天削了一大堆。”
标子就是豆架杆子似的细长木棍子,两头削的溜尖,当标枪用,对付大山牲口的。山林子里狼虎野猪黑瞎子出没,梅花鹿傻狍子獐子狐狸也多,压山冷不丁遇上了,就要对它们用点法子,要么撵跑,要么收拾了,要么就自个儿跑,整不好就被大牲口祸害了。在山里,放山人还有一个说道,遇见老虎不能打,虎是山神,是棒槌的保护神,哪里有虎哪里就会出大棒槌,遇见老虎是幸运的。还有蛇,也是棒槌的保护神,不能祸害它们,不能叫长虫,叫它钱串子,都能给放山人带来好运。即便按山规不动它们,还有别的不好惹的家伙,就得有章程对付它们。放山人大都有山上用的着的拿手活,张二和好几个帮伙就是猎手,落雪后他们就要进山打猎的,现下放山找参,但也得防备着跟大山兽遭遇。放山人各参帮都有自己的预防绝招,这个帮伙就是用标子,是李三子想出来的。多年来越用越趁手,不管换不换人,他都负责这件事,所以他当了二把头,其中的一个理由,就是他能集结大家防护进退。他还会长白山黑虎拳,那一拳黑虎掏心,能把鹿撂倒,狼打趴。他是个尚武的人,但也不免有时好勇斗狠,人说他的眼白太多的缘故。
大家今个回的早,吃了饭没事,就练习投标。没进山前已练了大半拉月,这帮人臂力大,看头准,能给磨合得感应了心神劲头,一声吆喝,三五十步奔一个点子去,百发百中。李三子说,过去有个草原匈奴王,领了一帮人射箭,他的箭带响,是见风就吹口哨吱吱响的响箭,响箭到哪,别的箭就跟到哪,那才叫厉害的邪乎。咱们就这么扔,打一个地儿,名叫“单打一”。大家伙哄笑:“这哪是‘单打一’,是‘十打一’,打群架!”“对,就是打群架。遇见了黑瞎子,就一堆儿扔,遇见狼什么的,三五个扔,就够它呛。”大家明白了,服气李三子。小把子也扔,劲不大,倒挺有准头。李三子扔的是又准又狠的,往年有过战绩。他领标,他的标投到哪,别的紧跟着。
但他们压山时用的索拨棍时时不离身,不到万不得已,是轻易不当标用的。
头回放山的小把子也知道,索拨棍轻易不能出手当标子使,不能横放倒了,更不能垫了坐。歇着时要捧在怀里,要不就插在地上。回到地窨子,打把头起二三四五棍腰棍,直到边棍,一溜齐刷刷顺次拄在窨子门口两边,像码了一排枪。他们各认各的索拨棍,整天不离手玩巴的烂熟,浸透了手汗心气儿,似乎有了人味儿生出了灵性,能当人的手脚使。腰棍就是当腰挑杆儿的,三把头,二三四五棍是二棍三棍四棍五棍,依序称呼。他们都懂,村里人都懂。其实索拨棍就是一根五尺二寸长的不剥皮的木棍,大都用铁梨木做,结实有弹性耐用。有的在一头边儿钻个眼,穿上红线系两个大铜钱,显得虔敬。索拨棍被人虔敬是有说道的,老辈人讲,当初山神爷老把头闯关东,最开始就是拿它开山寻宝找棒槌,人们又叫它开山棍,索宝棍。满族人则说这是老罕王努尔哈赤留下的,老罕王用它探参卖钱,招兵买马打天下,它的功劳不小。所以要放山,索拨棍是错身不得的,特别受人待见。
小把子摆弄着手中的标子,问:“那么你们手里就索拨棍,撞见大家伙咋办?我寻么山时还拎着它,野鸡就拿它踢登的。”他比划一下手里的标子。二棍说:“咱们有快当斧子,现砍,超快!”小把子说:“没那么超容吧,我削根标子得半袋烟工夫,你们能利落哪去?”二棍说:“熊色!长能耐了!”那边李三子憋着嗓子喊道:“嗨!”手里举起标子,忽地“嗨”的一声大喊,弓腰抻胳膊丢标子,标子几乎平着劈空刺向十几二十丈远的暗影中的大树,与此同时,一群标子恰似激流冲涧,呼呼跟了过去,噼啪声乱响。“跐溜了俩。”他们的眼力贼尖,耳聪目明,旷山大野生长的人处处透着强劲健康,夜黑里也看得真真亮亮的。“嗨!”李三子又一嗓子,这回一只黑虎似的标子群,疾风般差不多同时垛向了树干当间。李三子一摆手,帮伙的人孩子一样闹哄哄跑向大树,呛呛着低高横竖,张长李短。李三子又悄声“嗨”的一下,他正扭头瞅向一旁比才刚投标还远的一团模糊的黑影,说:“五个人,嗨!”五支标子箭一般扎向慢慢移动的什么东西,那东西哀哀尖叫了一声,扑腾几下不动了。他们从火堆拽根火柈子踅么近前一照,是狐狸。中了两标。
把头走来,瞅了瞅说:“皮剥了,身子远远的跩了。”又说:“把子,吃饭剩的鸡骨头,拾捣净一堆儿扔了。”大家醒过神来,狐狸是闻到鸡味来的,遇到冤家丢了小命。这帮人收拾狐狸皮像玩儿似的,展眼就得,把零碎扔到远处的山坳里给别的讨食者吃,皮子挂进窨子阴干留着取暖用。放山人有三件宝:狍皮,靰鞡,小棉袄,是放山时免得受凉坐病必不可少的伴当。山里草木茂密,本就阴凉潮气重,加之秋风秋雨,昼夜温差大,又大都睡在只铺了草叶子的地上,铺的再厚潮气也会钻上来,日子一久人就容易落病。狍子皮隔潮又隔热,软软乎乎、暖暖和和,睡在上面,啥样的潮气也拱不上来,啥毛病也不会坐骨生芽。靰鞡鞋是牛皮做的,里面蓄上靰鞡草,软乎结实,不冷不热,翻山越岭,穿林趟草,爬石砬子,特别泼实,还不扎脚。小棉袄御寒的用处也不少,早晚两头冷飕飕的,冻得人直打牙帮骨,便围着火堆去取暖,但不披件棉袄,就会“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披上就前后都暖洋洋的舒坦。阴天下雨放不了山,人们在窨子里蹲勾着,四面受凉气吹冷风拱,也够受的,披件小棉袄,打心里往外暖乎。晚上睡觉光铺着狍子皮还不行,身上没啥遮盖,冷得会浑身起鸡皮疙瘩,也够人抗的。拿小棉袄当被盖,老暖和地一觉睡到大天亮,也是件美气事。多了件狐狸皮,谁用都比没有强。
人们去歇息了,把头却不能就睡,他要看着火堆,烧得旺旺的,这是他的分内事,一晚上不知要起来几回添柴,直到天亮。火堆晚上不能灭了,火烧柴旺,吉庆。
天亮了,小把子先做了饭,大伙吃了,浑身上下拾掇利落,拜过老爷府,抄起索拨棍,迎着朝阳,趟着露水去压山。
大家伙一走,就剩端锅人小把子一个,可就得了把了,稀了呼腾捡洗完碗筷,拾捣利整了,忙忙火火穿上肥大的裤子,扎上绑腿,脚穿靰鞡,束了腰带子,套上短褂子,也不穿小棉袄,背上小巧的拉背,窨子的木杆子钉的门一带,抓起索拨棍和一根标子用一手捏着,兴兴头头奔山梁头蹿去。他也学着把头望山观景,山峦起伏,朝气蒸腾,阳坡铮亮,阴沟黝黑。早起的棒槌鸟、山鹞子,叽喳噪叫,欢歌翔舞,群岭抖抖领衫欲活,清风轻轻拂面焕彩。小把子像一夜露洗的大青山一样心情开怀,望准了还没去过的一道沟汊,有模有样的开始压山。
他不用像大参帮那样扯横了排,跟着把头顾前顾后地排着压山,他比撮单棍的还自在,琢磨着哪里像有棒槌,就拨拉着草棵子去撒么。秋花愈加灿烂,山葡萄、糖定子、五味子、老鸹眼,红的、紫的、黑的,花花绿绿,一堆一嘟噜的,想吃就抓一把,但不多弄。遇见被惊吓的大鸡小雀,只当没入眼。也就扑拉到了小参苗子,像模像样的喊山,接山,自个自的叫快当快当,搭梁子,挂棒槌锁,谢山,抬参。忙活了一大阵子,像个把头似的,接着敲棍放山。下到傍山底下,瞅么着快晌午了,插了索拨棍拿火吃小米团子吸袋烟,浑身是劲,磨过头来敲一下棍,向回坡转。不远处一个地窨子,他更加兴奋起来,慢慢走过去,提着嗓子喊道:“把头快当!”是打招呼。停了一会儿没动静,窨子里没人,便走了进去,九个人的参帮。看看锅里还有剩饭,肚子不大饱,不用喜外,盛了就吃,吃完饭洗了碗,弄的利利整整的。来到粮袋子边,几袋子的小米满满当当的,是刚落脚的。抽出旁边放着的一双靰鞡里的一缕靰鞡草,抖落抖落,放在靰鞡鞋面上,转身走去。
这参帮的端锅人也去放山了吧。小把子乐呵呵的往回赶,不能耽搁了给伙子里的人们整晚饭。望山走人真是累,看似不起眼的漫坡,越走越抗走,老山衫子大,人是一个虫,只能一步不拉地挪蹭,蹭的筋疲力竭,人筋骨更皮实了,脚力也更紧实灵便了,山才放你快一码。山猫野兽天顶雀,劲劲实实地活络,那是山的一码子,一份子,如鱼在水般不起外,人话说的没感觉,就是山的毛发血肉,活在了一体,就像草树一样咋呆咋自在,没有高低平陡的心理障碍。人要是回归到这种兽的状态,也就是真的回归自然了,起码不会感到疲累,不会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小把子顾不上瞎琢磨这些,恐怕也没想过当兽,但立愿要做猎把的。下山坡时定准了窨子的方向,边走边寻么小牲口,不忘自己的本分,要弄点荤的给大伙打牙祭。这个更在行,已跟猎帮围过多次山,眼力件儿够,便得手穿到了一只黄皮野兔子。当然是只透肥的雌兔,“春不打母,秋不猎公”,猎把的山规是透亮的明白,也分得准公母。这一天快当顺遂,欢欢腾腾回窨子做饭炖兔子等待大家。
大亮堂的山,磨到傍晚说暗立马就挂下帘子来。夜气恍惚从地底山褶子冒出来的,昏乎乎的遮盖了树林草地石砬子,浓墨染了,只有模糊的块子,轻浮的勾皴,混沌了一切模样;高空中却清澈湛黄,仿佛琥珀,愈高愈淡,西天的山头忽地就摸了大片的红光缭绕的彩霞,一嘎达一块的,透着金碧,进而转入金黄,眨么眼的工夫就铁青黑重,被山头吞没了。露水洇了出来,透骨的夜凉马上给人一个下马威,冻得小把子赶紧穿上小棉袄。
帮伙还没回来,他就要代替把头打火堆。只有他俩来打。在窨子前码起一大堆柴火,划着石镰,点起松明子,把吱吱直叫的火松明子拄到干柴堆里,火就扑棱扑棱烧起来,蹿起老高的火苗子。一大堆篝火,照得半山腰铮亮通红,山兽见了躲的远远的,摸黑走的冷颤颤的人们看见了,心里热乎乎的,一下子提起了精气神,奔亮堂而来。打火堆,不能去灶坑接火,那样的火不旺,新火烧的旺,让人从腔子里觉着喜旺。人的感觉了不得,人心向火的。果然,打起火堆,帮伙们展眼就煳了回来。
接续几天秋雨连绵,时阴时晴,参帮的进益不咋好,只寻了几棵小捻子,没见红榔头参,回转地窨子往往就蔫头耷拉角,没有劲气,野鸡兔子肉也不那么香了。嫌人心不虔诚,还是咋的?思摩着也没犯了啥禁忌,冲撞了山神爷老把头的地儿;看这片山野还像有参的样,咋就不抬大货?目标像风一样缠磨着,却抓不上手,希冀一回回落空,信心就也发蔫地低落。好在还都冷静,一个帮子一条心,劲还拧在一股上,没有抱怨的话。越这样,作为心脏的把头越焦急,虽然表面不动声色,却在脑瓜子里不停地盘算咋办。一大早起,把头就领了大家伙到老爷府前,蹲在地下,吧嗒着关东烟,说:“今个我观了一个景。”不再放声。伙里人就知道是要说梦了,说梦给老把头听,祈求引导起大货。但老半天把头只抽烟不再说话,人们便明白没有梦。谁要是晚上做了梦,这时就可以接着说了。没做不能说,不好的梦不能说,只学着说把头说的那句就过去了。按着顺序都得说。要是都说那句话,这一天就不能压山,是老把头不让,没托梦,明天再来说梦。前头大家都那一句,轮到最后边的边棍李三子,他有些急了,脸色焦躁得发红,看起来又像激动兴奋的模样,说:“今个我观了一个景”,一顿,大家听了刚要泄气,他咬咬牙,心想宁愿因扯谎受罚,也不愿在窨子里蹲坑干呆着,就接着说:“我梦见了一个棒槌大姑娘!”人们眼睛忽闪一下亮了又亮,充满期望地盯着李三子不眨眼,又瞅把头。梦见人参姑娘是大吉大利的好梦。把头也一激凌,精神一振,开始圆梦。这事由把头来圆梦,看看啥意思。就问情形,山地走向,棒槌姑娘说了啥。李三子瞎掰呲的跟真格的似的,谁也想不到他在胡勒,一般放山人借给他胆子也不敢瞎说。他们的心地是极其真诚坦白的,对山神爷老把头的信仰达到了迷信的程度,这当儿上反倒最易欺骗,能赢得额外的信赖。李三子豁出去了,越编连自己都相信就是那么回事,那样的梦,而且在鬼胎里嘟囔:“就是这个梦啊,可别说穿帮了,那样就踢登了,还不罚我跪老爷府个三天两日的,不喂了蚊子才怪。”吃完饭,向山神爷老把头磕头告别去压山时,他的头磕的嘣嘣的,双手合十嘟嘟哝哝:“求山神爷老把头饶恕我,我没有欺天昧良心的坏肠子,您保佑我,我准忘不了您的好!”他也是担心害怕的,脑子再灵便,终究脱不开生活的那个时代环境氛围,所以一再虔敬地祷告,祈求着赎罪,但形态是在祈祷收获,在无意识中运用着瞒天过海的妙计。帮伙们都想他在为大家倾虔心,不由得益加感动。只是李三子想没想到,他又多了一层对神胡扯的猫腻,受罚的话就要罚他个二罪之罪。
下了山坡要进新的山川时,把头说:“山神爷老把头有令,今个由李三子当头把。”一般说来,把头的话是说一不二的,这时一样,李三子恭恭敬敬站到了左边把头的位置,把头去到了边棍的地方。李三子说:“听把头吩咐,我给当引子。”就带着走。走向哪里,李三子心里还是有点数的。接连几天拿不到大货,他心里跟大家一样焦急,另外年轻的他又是个放山的老手,未免气盛,有意无意中就要嘀咕嘀咕把头观山景选地方的能为。加之现下雨多树暗,花萎果落,放山的这个最好时节红榔头市,跐溜跐溜要走到尾巴上了,咋能不急?放山采参是分季节的,春天农历四五月间,草刚出芽,这时开始放山,是放芽草市;六月树叶关门,山上一片黑绿,放山叫放黑草市;七月,人参吐蕊开花,一朵朵小白花簇拥在一起,像韭菜花似的,这时叫放韭菜花市;到了八月,人参籽红了,晶莹通亮,格外美丽耀眼,放山叫放红榔头市,也叫红朵子市,抬到的参叫红榔头参或红朵子参,这季参是最好的,价最高,人们大都放这季山;八月下旬,到了白露,俗云“三场白露一场霜”,树草泛黄,这时放山叫放黄罗伞市;九月下旬叶落了,放山叫放刷帚头市;紧接下雪了,不再放山。这本谱放山人心里都有,现下红榔头市过了大半,最金贵的“黄金时代”眼看不多,岂能再耽搁流失了大好时光?什么事都不是靠等就见效的,不去折腾,老天会把你甩在一边,过后想折腾连机会都没有了。
李三子做事目标明确:得参;方式就不大计较了。他领着大伙走向了一条不大起眼的山豁,溪水流下来,便顺了溪水逆行,边走边看,山陡砬子立,山和水间没有路。这在这大山里不稀罕。他们一窝子的快走,穿过乱草杂棵子,走了好久,忽然李三子敲了两下棍停住了,他发现地上有人的痕迹。把头也看见了,但不能说,这一天李三子是把头,就算让往水里走,上砬子,也得不打哏儿地去做。李三子四下撒么了一阵子,征求意见,都点头。这就是所谓的,当人们自己没有主见时,也就有了最大的主见,你说我听,就是不说话。李三子一咬牙,带着继续赶路,仿佛去某个地方赴酒席,急着看看摆了什么好菜。好大工夫,有人叫道:“看,兆头!”不远处的山石砬子边的一棵大红松上,露出一块白花花的白面。大家不吱声,李三子喊:“拿火!”便叫上把头去前看看,右六道,左九道。找到围子,老大一片,登时有些气馁。放山有条规矩,遇见别的伙,就要躲了重找地方,这叫不抢人饭碗。出来大半天了,天又阴了下来,咋办?怎么也不能跟着人家的索拨棍撵吧?撵上还能跟人家分一半咋的?那太不地道了。大家垂头丧气准备往回返,谁小声嘟囔道:“让人抢了先!”李三子斜了那人一眼,但心中一丝暖的涟漪在晃动,到了这时,人们还是相信他的梦!他不能罢休,放山的,绝路逢生的时候有的是,大不了换地卷土重来。他又瞥了一眼参围子,忽地一激颤,他看见那回填参埯子的土上匀匀的,被雨浇过。他猛地冲过去,用手一扒拉,果然上面是一层结壳。人们被他的举动震了一跳,也来看,反应过来:“他们是以前挖的,起码不是今天,今天还没下雨!”大家有点振奋,“走!”李三子喊道。晌饭也顾不上吃,呼呼隆隆往前赶。查不到人迹,希望在大起来,不管有没有参,起码有山放。山略缓了些,李三子一举索拨棍,开始横排放山。天越来越阴,沟趟子里的风呼呼哨响,草树棵子摇摆出猛浪。人们似乎觉不到这一切,只记得心中的那个信念,那个棒槌姑娘一样美丽动人的梦想。“棒槌!”谁大喊了。听的真真的,李三子愣在那里,没想起他该接山。又喊了一遍,李三子缓过神来,颤抖沙哑的声音问道:“什么货?”“一堆儿,六品叶,大捻子!”那个人也颤巍巍地回到。李三子听清了,拎着索拨棍撒退就跑,忘记了敲两下棍子。大伙都狠狠喊着“快当!快当!”撒欢儿一窝蜂地冲过去。李三子跑到近前猛的扑倒在那里,跪着磕头;人们跪倒了一大片,堂堂男子汉,几乎都流下了泪。心中的喜泪,信仰的心泪!“山神爷老把头开眼了!山神爷老把头开眼了!”人们仰天大叫,天空滴下了点点雨滴,混合了一群放山把头的泪与汗。李三子虎的站起来,冲着把头说:“把头,你老在这抬参,我领着再压一程。”把头激动,点头。“二棍三棍留下,走!”帮伙们真是生龙活虎搅山颤,任他风吹雨打,呼啦啦卷着风走了!
把头对留下的二人说:“一起架梁子,砍大棵子挂罩油布,先别顾规矩,辜负了山神爷老把头的盛意!”便麻利动起手来。雨下不抬参,天黑不抬参,老规矩了,是怕伤了参。都拿出油布遮雨,雨还不大,地上还能操家什干活。都是老把式了,精精细细干着活。那一堆儿红榔头像灯一样照着他们,脸都红堂堂的,天空的阴暗也亮堂了许多。
七棍跑了回来,他是年轻人,呼哧带喘的说到:“把头,二把头让我告诉你,抬完了赶去,又见了一堆大山货!”也不歇口气,就帮着忙活起来。
抬参的活是精细活,越是这种情形越急躁不得。过了一会儿,把头对七棍说:“你返回去,告诉把头,说我的想法是,打好围子,砍好幌子,今儿个先回窨子,明儿个再来抬。大雨要来,天快黑了。”又补了一句:“人要紧。”七棍嗯了一声跑走了。
好一会儿,影影忽忽人们过来了,没有李三子。三把头张二说:“三子把头让我们回窨子,他和七棍看夜。”把头这边已抬完了参,略一寻思,说:“走吧,听把头的。”放山有看围子的习俗。同时也有不成文的山规,看到参被架了围子,人们就不能去动了,那是有主的了。放不下心的,就看着。
李三子看夜,大秋天的雨夜,老天爷也会像山神爷那样看顾他的吧。
天渐渐暗了下来,风声转小,雨淅淅沥沥落着,刷洗着草树山河。冷氛弥漫川谷,一堆篝火扑啦啦燃烧着湿意寒气,同时将李三子和七棍的影子,悠长地投向了他们背后的砬子壁上。还有他们倚靠着的大树壮实的身影。这是一棵一揽抱不过来的巨大的红松,形如伞盖,密实的松枝伸展出几丈远,光透不进来,雨水渗不下,顺着枝子淌向周围,流下了雨的帘。树下便不能生草,积了厚厚的松树毛,干爽爽真是一幅好褥子。他俩就在树下打起火堆,树后的石砬子正好挡雨又遮风,而前面开阔,火光照出老远,照到了小河边。上面的下面的前面的眼睛都能瞜见它,这个扇子面的轴上的亮点,天地黑大块间的一团火。
二人之所以敢留下来看夜,也是瞄准了这个天然的好窝棚。一堆堆的棒槌,真让人眼馋的慌,一时拿不走,撇在野山里,回去也是吃不香睡不着,揪那心费那神干啥?尤其李三子精神亢奋得似乎忘记了形骸的存在,一心扑在山神爷老把头的赐予上,天王老子也不管不顾了,哪把雨夜秋山当回事。前面二里地上还有一片儿,把李三子乐的找不到北了。人们都一样兴奋,货越多分的越多嘛!放山是均等分份子,货出手了,扣去进山时的一切花销和过后谢山的钱,帮里几个人就分成几股,一人一股,任谁都一样,端锅的也如此,把头也不例外。你先开眼了,多出力糟罪了,帮伙敬重你,人们感谢你,这也是一份大荣耀呢,让人心里亮堂,不见的非钱不可。人乘时运,李三子觉得今个真带劲,好运来了,挡都挡不住。从大家的眼神语气上,看出都服气他,好像他的一举一动都神乎乎的灵透。给参搭上大梁子,所有人的油布都罩上了,抬了半截的参,人们走后他又用浮土给埋上,怕夜里山耗子小牲口给啃了。他说:“大伙啃半拉小米团子,剩下留给我俩。”有的不吃也不行,整个一天,都忘了吃饭。不吃,走不动,咋回去!还有要留下的,不让,多个嚼口。给李三子狂的,像土匪窝子里的大当家的似的。人们还是一再嘱咐他俩,咬咬牙瘪瘪嘴走了。谁都心里明镜的,这一宿够他俩受的,别的不说,大蚊子小咬咬跟他们套近乎,能让他们记一辈子。所以夜深时李三子被叮咬的直用粘土搓疙瘩时对七棍说:“老把头在惩罚我呢!”同样受罪的七棍迷迷糊糊地问:“罚你啥?”李三子一吐舌头,忙说:“还有你,咱们把他老人家的子子孙孙滴滴拉拉孙给踢登了那么些,还有咱的好!”“净瞎白话,收拾你轻了。”七棍又一琢磨,说:“不会的,宝贝不出山,烂在山里,不白瞎了,山神爷也不是这个意。有用了,才是真宝贝。”李三子瞅瞅参围子边上现搭的老爷府,想:人参!参金贵,是有大用途,才是宝,加个人,叫人参。百草之王!草精!神草!仙草!太金贵了,那么难找,藏在深山大野里,是不乐意进入世道吧?世道!人心!人精叫什么呢?人堆里也有棒槌吗?李三子迷迷瞪瞪乱七八糟地胡寻思着,眯眼见七棍要睡着了,大吼一声:“嗨!”七棍腾地跳起去抓标子。李三子使坏地大笑,自个儿也精神了,赶走了迷糊虫。七棍见被李三子调理了,没好气地要吃剩下的两个米团子。他饿得慌。
晚上他们有四个半小米团子,吃了一些后留下两个,明个早晨吃。一顿不吃粮食饿的受不了,这时不能吃。可大天黑地的,上哪弄点吃的呢?遇到穷山能饿死人,山神爷老把头当初就是饿死的;不是所有的山都富富态态的,吃喝嚼口一划拉一大堆,尤其在秋天。但这里的山是富足的,山珍野味有的是,只是黑灯瞎火的要找不是时候。李三子瞪着远处的黑暗,有了,他拎标子就走。七棍相跟着,问“干啥?”“扎鱼!”前边的小溪,水还是挺大的,通向当地大河佟佳江。这里的深山老林,九曲十八岔,到处有大溪小河,水清而生鱼,青红鲤子、鲫鱼、鲶鱼、鳌花,还有冷水鱼细鳞,味道鲜美,是当地特产,当年曾是贡品。不远处柳毛子转弯的地方,恰巧一个深水洼,看那水黑乎乎的,静静的似乎不流动。雨早已停了。下到水里拔凉,看不见鱼。“人家早睡觉了,别瞎折腾了。”七棍说。“肯定有。你去把松明子点着拿来。”七棍乐了,不宾服李三子还真不行,自个儿咋就没往这上想?跑回去挑了几块傍黑才砍的大明子,点着两块,一溜火举着过来。他光惦记着拿参,几乎忘记了拿鱼的拿手好戏。放山打猎摸鱼的人们,谁没有几下子拿手本事?只是他们不把这些本事当能耐,只把读书认字看做是能耐。其实那些算个啥?不顶饭吃,虚头巴脑,曾不如山村野夫的几块松明子!
两人举着火明子,悄悄的,照着水面。月亮出来了,半弯月,映在水上,二人下水,月亮被水波推到了水底下。两点渔火,随波晃漾,只睁眼从不闭眼的鱼儿,傻乎乎地看着火点,一动不动。它们的神经被火光凝定了吧,或是还在睡着酣觉,做着美梦,梦见太阳出山了,金子一样的光芒撒到水上直晃眼,搅和了人家的好梦。一标子穿进水,穿上来一条,又一条。没有罩网捞的痛快,却有罩网没有的刺激。“行了!死水拔死我了。”李三子说。二人上岸,归拢了撇的哪都是的还乱扑棱的鱼,用坎肩兜了,抖抖擞擞去烤火,去烤鱼。
山里渔猎物的丰富,流传着这样几句顺口溜为证:“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人们只知道过去的北大荒这样,过去的此地也是差不离的。怎样解说?说是人在地里劳作,见到獐子傻狍子之类溜达走来,来不及去拿猎具,顺手拽起一根大棒子抡去,将其打倒;屠搂它们得用水,就去屋院前的河里,用瓢舀水倒到桶里,拎回来一看,桶里好几条活蹦乱跳的鱼;做饭吃吧,在院子当间的锅里闷上黄米饭,喷香的饭味儿跑出老远,馋得野鸡呼啦啦飞来,直往锅里钻。想逮它们,跟玩儿似的。
他们烤着鱼吃,七棍说:“要是有点盐就好了。”李三子说:“有壶老白干更带劲!”“吧嗒!”响了一声,两人吓了一跳,细一瞧,是树上的松果球掉下来一颗。七棍照树踹了两脚,噼里啪啦下来好几个。捡来扔进炭火上烧,吱吱响了一阵,拨拉出来扣松子吃。鲜鳞松子鱼。
天蒙蒙放亮光了,夜来一声半嗓的兽的嚎叫,鬼的魖影,汽的濡湿,抻抻疲乏的腰身,慢腾腾地渗浸去,夜埃落定。李三子和七棍登时活跃起来,吃了饭团子开始忙活。大太阳明晃晃地照耀蒸腾大地,河山烟雾缭绕,树叶草皮流荡着露水,一个个的小小的池塘与溪流。大队人马来了,连跑带颠的撂在最前头的是小把子,喊:“老李,七哥,没喂了黑瞎子呀!留两棵给咱!”李三子两手拄着簸勒盖往起站,累的直不起腰,骂道:“妈了个拔子你管谁叫老李,七哥也是你招哄的,叫老爷子!”七棍问赶上来的人们:“咋的,端锅的来了?”李三子也一迭声的问。张二说:“昨个四棍回去让雨激着了,闪着了,感冒不熨着,留他在窨子扎估扎估,不打紧。”别人说:“小把子非要来。”把头说:“来吧,长长眼。”俩人提溜的心落了地。小把子说:“我看看,没吃我做的饭瘦没瘦?”李三子照他头扑搂一下:“送饭的,带酒没?”还真带的,还有蒜头,一大盆饭,咸菜,帮伙的午饭都带来了,只是没带筷子。
漫山筷子有的是。小把子问:“棒槌还多吗?”李三子边吃饭边说:“老鼻子了,够你抬的!”小把子便正式跟着学抬参
转过天,把头领着大伙还是来那个趟子里压山。快近晌了,才听见人喊:“棒槌!”把头刚要接,突然,从对面山上传来人问:“什么货?”发现参的人回答:“双料货!”那边的人同这边的人齐声喊道:“快当!快当!”把头用棒槌锁拴住人参后,宣布“拿火!”坐下来掏出烟袋装上烟,左大拇指按住烟袋锅嘴,但并不点火吸烟,而是面朝接山人的方向等着。好半天,就听见草棵子哗啦啦响,过来仨人,头前的人手里也拿着烟袋,左手大拇指也按在烟袋锅嘴上。那人打老远就喊:“把头快当!”把头回答:“快当!快当!”来人走到把头跟前,把烟袋锅朝下一翻,扣在把头的烟袋锅上。把头把烟袋锅上的烟捏起一半,又按在来人的烟袋锅里,两人齐欢呼到:“快当!快当!”然后大家抽烟歇息唠嗑,像多年没见的老朋友。拿过火,两个把头领着大伙开始抬参。抬完了,按着人数多少大体分了参,那帮人欢欢快快告别走人了。这参帮也是欢欢快快的,心里没啥疙瘩。老山规,见面分一半儿,任是谁,赶上了,哪怕放山路上遇见的,也有份。
人们看不大出来,进山来挠腾东西的人海了去了,放山的,采木耳的,淘金的,打猎的,还有土匪,干什么的都有。只是山大林密,几个人丢林子里,就像做饭的小米子掉在地里,沧海一粟!这大林海里能遇见就是缘分,见了格外亲。
这一处没压过的山地离窨子越来越远,把头决定搬家拿房子。与大家一合计,顺着帮伙称为“棒槌谷”的,李三子和七棍看过夜的那方向寻落脚地。拾掇好东西,什么粮食、咸盐、吊锅、碗筷、水桶,杂七杂八,在老爷府前供上早晨新做的饭,点香,烧纸,磕头,祷告,大家恋恋不舍地走去,还要回头看两眼。
搬家的行列在把头的带领下,叮了当啷地翻山越岭,寻找新的宿营地。路过一片漫坡,小把子用手一指山那头,说:“那嘎达才不久来个帮子,我去过,美美地吃了一顿。他们小米子挺多。”帮里的粮食不多了,但紧吧紧吧,也要放完这季子山。选落脚地要观山景,也就是要看看风水。最上讲究的地方是面南背北,白虎压青龙。东方为青龙,西方为白虎,就是要西方的山头比东方的高,西方压过东方,那才吉利。这些具备了,还要窝风向阳有泉水,前是坡,后是岗,就是风水宝地了。磨磨了一大阵子,选到了这样的地方,把头向东北方不远处找棵大树,修建老爷府。他用快当斧子在树根部砍了个凹兜,挂上块红布,就建成了。因为离下山的日子不多了,住不了几日,便不压窨子,而是搭马架子,省便些。压窨子工程量比较大,是在半山坡,往地下挖半腰深,再在地上砌半截墙,上面铺上木头盖上草,里面搭个吊子矮炕,在门口处搭个灶,还要安上个门。这样的地窨子,遮风挡雨,比较暖和,但太麻烦。才来时他们压的地窨子,住了好多日子。住马架子也挺带劲。李三子带着大伙去砍回木头,把地整平乎了,木头支起,头对头搭成人字架,在两面坡上披上草,就成了。两头一堵,地上垫上厚厚的草,狍子皮一铺,照样暖暖和和睡大觉。而且搭起来简便,要长就长,要短就短,看人多少定。半了天工夫,都得了。做上饭,拜过老爷府,吃了饭早早拿蹲,明个早早起来去压山。
压山也要观山景,这是把头的绝活。说白了,就是根据实际经验,依着人参的习性,判断选择压山的地方。人参,像一位大家闺秀的小姐,虽然身价千金,却过于娇滴滴的轻易不肯见人。她的性情格外独特。她喜欢阳光,又怕暴晒;喜欢风,又怕猛吹;喜欢阴凉,又怕寒冷;喜欢雨水,又怕湿涝。真是对生活条件已经达到百般挑剔、千般苛刻的程度了。那向阳背阴、遮阴而透光,窝风透凉、遮雨而滴露、露重而不伤,土湿而不涝,地肥而不腐,霜重而不枯的地方,才是她生长的乐园。
换了新山地,小把子非要去压山。李三子说:“又犯毛病了不是!好好端锅,来时咋说的来,保证听把头的吩咐,忘了?给你得瑟的!”小把子说:“换场子我就不是初把了。就让我跟着学学压山呗。”“那赶趟儿,以后有的是机会。”别人也劝说。把头说:“今个去吧。四棍在家。”四棍身体不大好,在家将养将养。小把子乐的一蹦三蹿,一手索拨棍,一手标子,走在前头。没出来多远,把头望山观景,下到一片川谷,手一举索拨棍,大伙开始横排压山。静静的谷风微拂,阳光普照,秋老虎热烈奔放,蚂蚱蝈蝈奏出金属摩擦般犀利的响音。一只雄鹰在天空旋转翱翔,不见棒槌鸟飞,干燥透熟的草树,浮泛着馨浓的香气。“棒槌!”谁喊道。“什么货?”把头问。“落地托天掌”。大家欢呼庆贺,喜悦声也透着稳健成熟。“好兆头!”小把子忍不住说到。“落地托天掌”,是二甲子的美称,二甲子参,与众不同。它本是一棵正常的参,发芽后被野猪老虎什么的踩了一脚,憋屈到了地下,多少年不能长出地面,也许十几年或更长时间。它在地下也是暗暗生长的,并没有死去。直到有一年,它缓过阳来,再次钻出地面。别的参生一个枝杈而它生了两个,人们就叫它二甲子。或许以为它是残参吧?恰恰不是,而往往就是一棵大山货,大都是人参中品位最高的六品参。新压山二甲子开眼,吉庆,快当!大家兴致愈发高涨,耍戏小把子是二甲子。
午饭后,他们压一片沟趟子。那只山鹰老在头顶盘旋,小把子不时地抬头看一眼,想问什么又不敢说话,压山不行说话。忽然,他“啊”了一声,传出老远。人们怨怪地剜了他一眼,见他惊愣愣地瞅着前面。一看,百十步外,一头大野猪口吐白沫,凶歹歹地在盯着他们。把头也发现了,轻轻敲了两下棍,帮伙们急忙霍楚地围拢过来。往常也遇见过野猪什么的,它们见了人呼呼棱棱往往就跑了。这头野猪不大对劲,冲着他们直发狠。环顾一下四围,左边二三百步外有个砬子头,把头说:“三子,探路,上砬子!”李三子扭头哈腰就跑,帮伙紧随其后。小把子边跑边看猪,压着嗓子喊:“追来了!”大伙磨过几块大石头,蹭蹭从石头缝隙中钻过去,连登带爬,上了陡坡。李三子喊:“砍标子!”大家拽出快当斧子,跳进不远处的林子里,一小会儿拽了枝子出来修理。砬子下的陡坡光秃秃,上空旋着的鹰落在砬子头上,那里是它的窝。它高高俯瞰着下面的人和猪卖呆儿。“棒槌!”谁喊到。在上头立陡的砬子石头堆间,一大堆透紫的红榔头迎风摇晃。野猪追到坡下停住了,在拱地撒泼嗷嗷嚎叫。看看棒槌看看猪,顾了这头顾那头,人们真是又惊又喜,处在了忧喜悲欢的夹缝中。把头说:“这是山神爷老把头给咱们送宝贝来了。你看,猪后腿让老虎夹子捏住了。真不善,愣扯断了链子。腿骨头断了。”是让人下的夹子夹断了猪的腿,把它惹急了。俗话说,野猪急了玩命,老虎急了发疯;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咋办?”李三子问。把头说:“靠一会儿,它上不来。”野猪发疯了似的往上冲,张着大嘴要咬人,猪鬃乱扎撒,嚎声凄厉。它冲过大石头堆就冲不动了,断了一只腿,剩一条腿,使不上力。把头说:“我带人抬参,你们得空收拾了它。”领人爬砬子去起参。
鹰又飞起来了,威风凛凛。野猪的蛮劲减弱了势头,但没有退走的意思。张二说:“别让它跑了,道上猫哪,拱我们一家伙就踢登了。”接着说:“打石头,撩拨它发怒。”大家的紧张劲消了,连喊带骂撇石头,兴奋的张牙舞爪。七棍要下去靠近打,张二不让,猪劲还很猛。把头已抬了好几棵参。太阳渐渐西下。李三子忽地喊到:“嗨!”大家立时举起了标子,李三子安排:“七棍小把子打伤腿,二棍三棍,咱仨打嘴,嗨!”五条标子居高临下叨了下去,都打中了目标。野猪仰天摔倒,三只好腿踢蹬一会儿不动了。大家悄悄滑下陡坡靠近猪,见猪已经死去。喊着告诉了把头,把头说卸吧了,能吃的都划拉回去。大家忙活起来,把头抬完了参下来,用树皮搭了个老爷府,上香烧纸码,把没去毛的野猪头供在了上头。大家默默地做着事,默默想着心事,想:大白山里有说法:一猪二熊三老虎,野猪也是山里一霸呢!它极少离开大林子下山,却最容易遭人猎杀。山里的事神秘的很,都说天意难测,山意同样难识。
大伙向老爷府磕了头,抬了猪头,背了零零碎碎大获而归。猪皮什么的就扔在砬子下,鹰俯冲过去收拾残局。有人说那是海东青,张二说:“这还算不上。这是山里的矛隼,体形不大,却飞的特快。老山里的猎户有熬鹰的,驯过了能捕猎的,才算海东青。”
海东青,也是山里一个神秘的宝贝。
转天八月中秋节,帮伙本就是一家人,早早回来过节。路上不管遇见什么好吃的,软枣子、山葡萄、山里红、沙果,还有松树塔、野榛子,鲜果干果,猴头蘑、龙须菜、黑木耳,样样般般可劲地划拉,得便也装半袋子山核桃,尽管不大觉得它珍贵,拿着沉重,还是拿些。人们在为晚伙添些嚼咕,顺便也为下山回家准备些好拿能带的山货。小把子拿出小米袋子,把核桃连皮带叶子径直往里堆,又扒了些核桃树皮装上。人说:“皮药人,弄那干啥?”小把子说:“你甭管,瞧好吧!”到了山跟下的溪湾边,他落在后头,搬几块石头把溪口堵堵,一扬袋子,整口袋东西倒进水里,用索拨棍搅和搅和,就走了。
山高林密夜来风,吹得月亮亮铮铮。小把子拿着水桶来到溪边,水面倒映着圆月,月亮边漂浮着仰了壳的白肚皮的鱼,有的大张着嘴直喘。小把子扑通跳进水里,捞捡着被核桃皮药昏了的鱼,造了半桶。然后搬开石头,将核桃树皮叶子划拉到岸上,拎着桶欢欢喜喜回到马架子。大家乐的够呛,赶紧清洗炖上。山上的中秋月,清丽艳淡,悬在半空,空中澄明寥廓,高低起伏的山岭明暗幽亮,熠煜闪溢着湛蓝的清辉。大家在把头的带领下,恭恭敬敬地拜山神爷老把头,供品丰富清洁,仿如人们虔诚的真心。大山里,逢到农历大节,像端午、中秋、春节,都会虔敬地供奉山神爷老把头,庄重地祭拜他。最隆重、热闹、虔诚的日子,还属农历三月十六,庆祝老把头的生日。放山的、伐木的、狩猎的、淘金的、种地的,连山上的土匪,都用最盛大的排场,为老把头过生日。杀猪宰羊,沽酒摆席,焚香设奠,祭祀膜拜。有的还要请来二人转戏班子唱上一天戏,以示庆贺。村村屯屯,岭岭寨寨,在山坡上、石洞里、树洞间,搭把头庙,盖老爷府,一天香火不断,磕头祈求山神爷老把头的保佑赐福。
山神爷老把头是山里人的至尊之神,就像这个参帮一样,人们时时处处关顾着,虔诚地敬畏着,一颗心无论在忧喜惧乐中,还是在生老病死里,都踏踏实实地有了依托。
山神爷老把头的崇尚信仰,由来已久,其说法颇多。远古时期,大自然的神秘莫测,不可卓识,令人敬惧崇仰,遂信奉自然之道为神灵。在长白山区,古代的靺鞨部落、渤海国,继之的女真金、契丹辽,以及后来的建州、满洲,入主中原的大清,一脉相承,广为信仰着自然神力,萨满神灵。尤其对于长白山的敬畏尊崇,几至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金代时册封长白山为王,至清陆续封为帝、仙、神,供奉祭祀,顶礼膜拜。其尊封的崇号之高,在天下众山中是绝无仅有的,把长白山视为他们的龙兴宝地,祖源祥府,因而长期加以禁封。这时的山神爷是没有具体形象的信仰。后来有奉老虎为山神;有的说法,山神爷是个慈祥善良的白胡子老头。但更多更具体的,则是广为信奉深入人心的放山祖师爷孙良。传说孙良是山东莱阳府人,莱阳遭了灾荒,为求生计,闯过重重封锁,到尚是清朝皇家禁地的长白山采参。大山里人烟罕见,虎狼成群,进山采参艰险万分。在山里孙良遇到了一个叫张禄的人,二人意气相投,结拜为兄弟,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虽不同生,但愿同死。他们结伴挖参,一连数天没有挖到,两人一合计,分头去找,约定天黑前回来。孙良这天发现了大人参,为了按时赶回约定地点,顾不得挖。他回去后,见张禄还没回来,就到处去寻找。一连找了三天也没找到,最后饿死在棒槌山下流过来的蝲蛄河与佟佳江的汇合处。临死前,他咬破手指,在一个大卧牛石上写下了一首绝命诗:
家住莱阳本姓孙,
漂洋过海来挖参。
路上丢了亲兄弟,
沿着蝲蛄河往上寻。
三天吃了个蝲蝲蛄,
找不到兄弟不甘心。
真是一首血泪诗。
孙良死后,他的灵魂还在寻找结义兄弟张禄,从蝲蛄河尽头一直找到棒槌山,历尽千难万险,终于找到了。原来张禄是一棵千年人参精,化成人形,寻找长白山的守护神。他见孙良意志坚定,不畏艰难险阻,对人赤诚,不为财宝所迷,是个可以信赖予以托付的人,遂引渡他受皇封,成为长白山的守护神-----山神爷老把头,受到采参人和山里所有人的尊崇祭奉。
人心中的信仰,总是有其来处的。共同的信仰,将人们联缀起来,心息相通,才易于沟通,不致莽莽林海撮孤单。
丰盛的晚餐在马架子前的露天地里摆利整了,高天的明月照得亮堂堂的,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着明明的一双月亮,淡定,沉静,坚定,畅朗,自然更有着喜悦,期望。心的虔诚,敬奉着心的神灵。
佟佳江现已改称浑江,在流入现在的通化县境时,首先进入的地方叫湾湾川。先前这里的地名叫老把头坟,民国二年(1913)改名叫旺文川,后又改为湾湾川。这里景色秀美,至今仍有老把头坟,坟前立石碑一块,上刻“采参始祖孙良之墓”。旁边有一块大卧牛石,上面刻着孙良的绝命诗。江下游不远处是快大茂镇,俨然一个大镇,便是孙良饿死时荒无人烟的地方,浑江与蝲蛄河的交汇处便在镇子中。在长白山区,多处建有老把头坟,有六七处之多,都是孙良的坟。长白县、抚松县都有蝲蛄河,都建有老把头坟,都是孙良的传说。集安、辽宁的宽甸,均有老把头坟。多处修建老把头坟、老把头庙不足怪,山神爷老把头是关东山各地的共同保护者,是共同信仰的神。
粮食不大挎堆儿了,仗着那头野猪肉,人们将就着吃,每天还是起早贪黑地去压山。人依仗的是草食,尤其是东方人,离不开粮食。不像西方欧洲人天生的野蛮泼实,吃着带毛的牲畜肉,茹毛饮血,就能活下去,而且活得壮如泥塘里的犀牛,咋乎似树上的猩猩,满世界乱跑瞎使坏而不知有家,有祖先。老白山就来过许多这样不吃饭专吃肉喝血的毛子、鬼子。还有东洋上专吃生猛海鲜,崇拜王八的大大小小的乌龟王八蛋,打着文明的幌子,干着畜生乱伦的勾当,永远长不高,永远低头哈腰,穿着从咱老祖宗那里学去的衣服,袖着两手打里往外掏损招,给人使绊子,欺负弱老孤寡,偷啃人家剩下的鸡骨头。在去压山的道上,李三子就这么胡咧咧着解闷。七棍说:“啃了鸡骨头,还不学着吃人饭,越来越矮,都是坏心眼拽的。”把头说:“还有基因乱了,一蟹不如一蟹。”小把子说:“鸡鹰烂了,那就能生出个鹌鹑。咱山里的鹌鹑就是这么来的吧?”大家听得明明白白,说:“就那么回事!”张二说:“我怎么摸不着头脑呢?不过,咱还得弄点米子。加上往回走的路,说啥也不够。”大家琢磨上哪借点。
下午收山往回赶,今个不错,闹了几棵大山货。大家兴兴头头转过一个山梁,前面的黑林子里忽地一声棒锣响,横排着钻出一伙人,手里拿着刀棍土枪等家吧事儿,拦住了去路。昨晚没做好梦,遇上劫路土匪了。俗话说:关东山,一大怪,山山都有土匪在。打关内海南家闯来的很多人,来后往往一时没营生可做,官府衙门地方乡霸又横加盘剥欺压,使他们举目艰难,变为流民,进山当了土匪胡子,也算寻么到了其实挺不容易的活路。关东山山山相连,草深林密,沟壑纵横,是卧贼藏匪的好地方。这山里土匪多如牛毛,他们成帮结伙,劫掠绑票,凶残狠毒,杀人不眨眼。尤其跑单搓砸孤丁的胡子,人数不多,没有当家的,不讲规矩,阴损毒辣,坏事做绝,人们往往最痛恨的是这样的土匪。大帮土匪大都是有规矩的,讲义气,重名声,立有什么七不抢八不夺,十不准十不杀啦的山规。有的救贫扶弱,同情并收留跟他们同样出身的人,不断壮大自己的队伍。但偌大的山里,能够碰见也属偶然巧合,显得有缘分。还有,大帮土匪一般不抢劫放山采参人,还有二人转艺人。不抢放山的人,他们觉得都是钻树林子,趟草趟子,游动性强,特别辛苦不容易;有的辛苦了一大顿并不能就开眼了,抢了没开眼的放山人,得不到东西不说,还会影响他们的名声;再就是放山人有见面分一半的规矩,用不着抢照样能得到人参。还有一点,他们往往有着说“黑话”的共同点,能谈得拢,把头再懂点事儿,就常常能化悬乎为太平。
这就跟一家大土匪绺子碰见了,把头一举索拨棍,帮伙围过来。把头走上前几步,看着土匪大当家的。
“干什么发财?”大当家的问。
把头一施抱拳礼:“跑山的。”
“什么帮?”跑山的多了,有木帮、围帮、金帮等等。大当家的要问个细作。
“放山的。”把头回答。
“噢!都是蹲树棵的。把头快当发大财了吧?”
“老把头保佑,发点小财。”
“有啥大山货,让咱亮亮眼。”
“没有大货,抬点小捻子。”
“好货!好货!”
把头见说,从拉背里拿出棒槌包子,打开让大当家的过过目,分出一半,去旁边剥块松树皮,揭张青苔,把棒槌打上包子,送给大当家的。
大当家的接过棒槌包子,问:“带点黑土还是片儿?”就是大烟还是钱。
把头说:“见面劈一半儿,这是放山人的文规,哪能让大当家的拉露水。”就是赏钱。
“都是跑山的,拿着!”大当家的说着,掏出一把钱,扔给把头。又说:“赶上饭碗了,寨子里吃去!”
把头不好卷面子,招呼大家跟着进了寨子。
寨子就在那片林子里,几十步外一点也看不见。不一会儿,好酒好菜端上来,土匪乐呵呵的满招待。伙子们也不喜外,海吃海喝,跟土匪相互敬着酒,喝的杠杠热火。兴头上,大当家的说:“拿了你们的棒槌,我是有大用的。去通络县里那帮王八羔子买火枪弹药打毛子。咱不缺钱,就是想弄枪药没地方使。”
李三子问:“打毛子?俄国老毛子撂咱这嘎达来了?”
“早来了。他妈的这帮狗杂种不是人做的东西,坏透腔了。”大当家的一提老毛子,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地说:“这帮损犊子,来抢东西还不算,杀人放火,到处撒野踢登人,糟煎人。”
李三子一听急了,问:“那县衙门就不管了?”
“他们?那帮帮狗吃食的损玩意,指望不上。”一个土匪说。
“好在刘永和刘单子领着‘忠义军’在跟他们玩命。还有王老道、董老道,都带着绺子杀毛子。听说‘六合拳’杨老太太大当家的,也带着弟兄下山打蒙江那来了,他们可邪乎了,神出鬼没,刀枪不入,毛子的子弹打不了他们。那把毛子杀的,红毛变成了杂毛。”说得开怀大笑,连连干碗里的酒。小把子说:“三子哥,你家小芹嫂子会六合拳,你都不是个。卖了棒槌咱也杀毛子去?”大当家的一听,说:“女的咱这不要。你们要不进我这绺子咋样?一块儿杀毛子。”把头瞪了小把子一眼,说:“承蒙大当家的瞧得起,咱们回去看看,入伙的话就来找你。”大当家的笑笑挥挥手,也不当真。
往回走的路上,大家说:“还真得赶快回去看看,怪揪心的。”小把子没家没业的,又张罗要入伙打毛子。七棍说:“刚才你耍什么大彪,土匪硬要留下咱们咋办?你个小样还杀毛子?毛长干了再说。上一边凉快去。”小把子急赤白脸的还要犟,被把头哈唬住了。又说:“三子你们先回。把子,咱俩借粮去。”
天已蒙蒙黑了,两人来到了拿房子时路过的那个窨子。火堆烧的正旺,人影绰绰。来到近前,把头大声喊道:“把头快当!”一个人走过来,忙说:“快当!快当!”见来客了,赶紧往窨子里让,十分亲热。其他人也围上来,端水递烟袋,特别热乎。窨子把头吩咐端锅的,麻急溜的做饭待客。他们吃过了,见人来了就做饭招待,把好嚼咕都弄上来,这也是山规。把头忙摆豁手说吃完饭来的。就把在土匪寨子里听到的学了一遍,抽抽着脸问:“你帮来的晚,听说毛子到哪了没有?”窨子把头叹口气说:“来时听说毛子到了那边罗通山了,老祸害人了。王老道、董老道他们在抗着他们。有半个多月了,谁道现在啥样了。也没大心思压山了,琢磨着这几日就回去。”把头听后,借了半袋子粮食,道别抗起来就走。借粮不用谢,也不用还,用多少拿多少。窨子没人时,在粮袋子上插根草棍,主人就知道来人借粮了,不仅不扣嗖嗖不舍得,而且还高兴地说:“家里来客了。没能好好招待招待。”山里人待人热情,出自真心实意。谁能没有个难处呢?相互拉巴一下,亏不了自己什么,却能相帮着人家度过难关。还有一种说法,来人了会带来福气好运,也是一种缘分呢!小把子走到窨子口了说:“我来过呢,吃过你们的饭,挺香!”窨子的人说:“是你呀?挺讲究,再来给你吃热乎的!”
两人趁着好月色往回赶,把头说:“你都吃人家啥了?”小把子说了。又一寻思,说:“他们要给我吃热乎的,啥意思?”把头笑了,说:“没啥,就是要削你一顿,他们也想当土匪。”小把子说:“他敢,那时我就是大当家的了,灭了他们。”又叹口气到:“还是先去灭老毛子吧。”野猪急了玩命,兔子急了咬人,人急了,入绺子。
虽说离白露下山的常规时候还有些日子,大家一合计,把头决定提前下山。心中有了牵缀的事,心神也就乱了,不能安心压山。这季放山还不错,比往年要强,帮伙都有了下山卖参的愿望。没能抬到更大的山货,多少是个遗憾,眼前的收获也很知足了。所谓“七两为参,八两为宝”,要是抬到宝参,那就妥了,一出手,顶这帮人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劳累所得,那盖房子置地娶媳妇,一下子就是个富裕户。即便今年没得大宝贝,估摸这季子收入也比一家子忙活一年挣的多的多,大家的兴奋头便很高。但又闹毛子,兵荒马乱的,不知街里收山货的乌金行有没有参商来,价码怎样?世上的事情总是难以那么迂心,这边安绥了,那里又不顺畅,真怕是暴响的烟花,让人空欢喜一场。李三子说:“不行就下船厂(吉林市),还是营口、沙河子(丹东),就不信卖不出好价。”小把子说:“卖了钱你就娶嫂子了,一块去打毛子。”大家笑。李三子倒认真了:“娶什么娶,我去杀毛子非拉你入伙不可,小兔崽子!”
把头说:“明个再放一天,临下山也是去谢山的意。把子在家拿蹲,歇歇好走路。”小把子没再吱声。终究是没长成的孩子,身子骨还嫩,一股子冲劲后就累得不行了,没长劲。大家走后,小把子一头栽那又呼呼睡着了,醒来已过了晌午,抻抻懒腰,浑身骨头肉生疼。拿了水桶去坡下拎水准备做饭,趔趔趄趄回到了马架子前,忽然觉得什么不对劲。撒么了一会儿,想起来了,刚才睡醒出来时,把那张睡觉时盖的狐狸皮就挂在马架子上晾晒,不见了。他一激灵,钻进里面看,没有。这一下子立马精神了:“有贼!”拎起菜刀四处找。山坡静悄悄的,只有小风细细地吹。静静立了一会儿,就听见不远处的松柏桦树棵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小把子蹿到标子堆,拿起标子向林子唰唰甩了两根,喊道:“山猫野贼出来,要不老子扎死你!”一咋胡真灵,一个胖大的人走出来,满脸狠歹歹的,一手拿了把头压的票子,一手握着一把大砍刀,身背后的拉背上晃荡着红榔头,还露着狐狸尾巴。“起黑票子!”小把子骂道:“茅贼把票子放下,要不要了你的命!”那人哈哈大笑着走过来,离了有二十来步远站下。小把子急忙又退到标子堆前,拽起一把标子。那人瞅瞅,说:“你小子老实点儿,要弄死你你才刚睡觉时小命就没了。正好,带我去拿票子!”小把子连吓带紧张,浑身直哆嗦,问:“你是谁?”那人说:“告诉你,我就是有名的砸孤丁高手‘不走空’方胖子!听说过吧?”小把子听说过,这贼太有名了,阴损毒辣,专门偷着下手,坏事做绝。一旦盯上哪个参帮还是其他的,山上不得便下手,就会跟踪到家里,不惜杀人抢劫。小把子说:“放下东西你走,要不我宰了你!”说着举起菜刀。方胖子笑着挥挥大砍刀:“来呀,咱俩比试比试!”小把子看看菜刀,一咬牙,悠的一下把菜刀撇向方胖子。方胖子顺手用大砍刀一拨拉,“当”的一声菜刀给搪开了。他没想到,小把子的绝活不在这。再一抬头,一根标子已飞到了眼前,急忙用刀挡,噗的一下已扎到了肩膀头子。他扭头就跑,但已经晚了,噗噗两只标子扎在了他的身上,一只是从后背的拉背穿过来的。他扑通一声摔趴在了那里,手里还紧紧握着大概是永不离身的大砍刀,腿脚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小把子慢慢踅么过去,用标子布隆布隆,见他不动弹了,后背的标子还在乱晃,死了。小把子见自己杀了人,吓坏了。怎么办?忽地想起大家伙说的,遇见危难要打火堆求救。这是不是危难呢?不知他有没有同伙?周围看了一圈,没动静。他急忙抱柴火点着火,火旺了,拎来桶用瓢舀水往柴火上浇,又抱来半湿不干的绿棵子往火里填,立时火头烈烈,浓烟滚滚,风又不大,眼看着烟飘出老远,求救的信号是发出去了。在山里,人们在白天一旦看见有烟升起,就知道是有人在求救,要么是麻达山了,要么是遇到野兽受攻击了,要么是滚砬子受伤了,不管多远,人们都会赶来帮助的。一般人不会想到是遭到土匪了,那样的话,是没可能点火求救的。小把子想,我就是遭到土匪了,死的我也怕,快来人!好半天不见人来,望着空中的烟,还不够高,要是有狼粪就好了。过去行军打仗,烽火台报信号烧的是狼粪,狼粪烧的烟直溜溜直上高空,大老远的就能看见,所以才叫狼烟四起。可现在是风声鹤唳了,远处一声鸟叫,火堆一声爆响,都能把小把子吓一哆嗦。他坐在火堆旁呆呆的,盼着帮伙快回来。
他哪里知道,帮伙也遭危难了,正在蒙头转向满山绕豁,麻达山了,急着人给以救助。
放山人有四大怕:麻达山,不开眼,滚砬子,遭熊舔。最可怕的还是麻达山,也就是在山里迷路了。在深山大林子里,几十里几百里没有人烟,危机四伏,迷了路,往往凶多吉少。早晨起来,天气晴朗,帮伙们向一片没有去过的林子走去。压山一般不压大林子,树高林密,上不见日,钻进去容易失去方向,看着哪里都差不多,如果一着急发出声音,回音老半天不断,扰乱了人的神经,就更是找不着北了。把头他们就是这样子,后悔不该犯了忌,冒冒失失迷了路。人一旦心浮气躁,粗心大意,丧失了警觉,往往就乐极生悲。他们是在转了半天又回到走过的地方时才发现麻达山了,立即意识到是鬼打墙把他们的路挡住了,是麻魂鬼在捣鬼,领着他们兜圈子。这样,任你怎么走,走来走去又回到老地方,这种现象就是鬼打墙。说是鬼打了一道凡人看不见的墙挡着你,你就是走不出去这个怪圈,放山人也叫这是麻魂圈子。麻魂圈子是屈死在山里的麻魂鬼弄的,报复进山的人。帮伙大都是有丰富放山经验的人,往常也麻达山过,不过很快就能走出迷路。这回不大灵了,他们找南北方向,辨认树的阴阳,看野兽的踪迹,甚至烧香烧纸求山神爷老把头指路,都没好使。这帮伙真急了,急匆匆奔一个方向快走,结果还是回到老地方。在绝望时,李三子爬到一棵大树上,企图透过树头辨方向,就发现了就在不远处,一股浓烟在空中飘荡。他跳下树,拽着把头就往那方向跑,大伙相跟着,跑着时不时也能看见那烟,终于跑出了大林子。没等喘口气,大伙认出来了,起烟处就是他们的马架子那里。夕阳渐低,飞鸟还林。把头说:“三子带人先去。”二把头就是先行官,跟七棍几个人,边跑边砍了标子。离住的地方真没多远,当冲到山坡上时,见小把子坐在火堆边瞅着他们,呼哧带喘的问:“怎么了?”小把子一下子站起来,扑到他们身上哇哇大哭起来。
李三子和七棍看了一圈,明白了,安慰小把子:“没事儿,好样的,我带你去杀毛子!”然后赶紧把火弄小点儿,别引来大帮土匪。把头们上来了,在老爷府前请罪谢恩,草草埋了方胖子,便开始收拾起东西来。转天一早,拜别山神爷老把头,把来时带的锅碗瓢盆什么的,都留在了马架子里,这叫留念想。放山人走时,把一时用不上的东西都留下来,尽可别人来用,这也是山规。然后起出全部参包子,三个把头背了,除了把头,一人手里一根索拨棍和一根标子,沿着来路下山。
人人心里紧张、兴奋和有些不安,历经了风雨、劳累和艰险,有着收获,也让人觉得有些空落落的。越到最后,差点出了大差子,把头深感自责和恐惧。人真是不定准的东西,跟山似的难以把握,尤其把握自己。好在就下山了,算是放完了一季子山。不远处,影影忽忽有人,一数七个,已然来到了近前,手里都拎着家伙。遇上劫道的了。把头一举索拨棍,帮伙靠近过来。把头放下拉背,拄着索拨棍走上前去。两家搭话,对方原来是赫赫有名的大盗“白山七怪”。
“放下东西走人,要不他们就是例子!”匪首一指路边的草棵子,不知几个人被害扔在那里。
把头说:“等着。”转身走回来,说:“他们要全部的货。都放下拉背!”瞅了李三子张二两眼。大家放下了拉背,一手标子,一手索拨棍。“嗨!”李三子大喊一声,十根标子风一般刮了过去。
匪首到底有两下子,没被扎着,其他的全扑倒在地。匪首扭头就跑,大伙没有标子了,索拨棍轻易是不能出手的。
把头喊:“索拨棍!”
大伙立时一瞪眼,一齐喊道:“嗨!”带有灵性的索拨棍疯了似的垛了出去!没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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