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陈 年 旧 账
“看看吧,这是你亲笔写的,白纸黑字,一清二楚!”
团政委陈石驱车赶到通信三连,立即向赵春柳打出手中王牌。
赵春柳慢慢抬起头,目光停在老指导员敲打着的一张纸上。
这张纸有些发黄,周边已被磨损,叠缝处可见透光。就是这张褪色破损的纸,两年来像块无形的巨石压得他喘不上气来。上面的每句话,每个字,每个标点符号,他都刻骨铭心——
我以党性保证:从军校毕业回来,一定同孙翠娥结婚,决不反悔。空口无凭,立字为据。赵春柳 1981.8.20
“ 政委,这东西确实是我写的。你知道,当时是迫不得已啊!”他额头上的血管,瞬间急剧扩张。
“别不知好歹!当年要是不写这保证书,能有你的今天吗?”陈石政委步步紧逼。
赵春柳慢慢低下刚刚抬起的头,心里像是打翻五味瓶,不知是啥滋味。
政委说的是啊,当年要是不听指导员劝告,不写这东西,能去军校上学,能当上排长吗?他打心眼里感激眼前这位老领导,感激这位亲如兄长的好大哥。可当时要是不写这鬼东西,也不至于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啊!他恨自己目光太短浅,后悔处理婚事太寡断。
“政委,你的好心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可我同她的关系无论如何得断!”
“你!怎么这么糊涂?”陈石把扬到半空的手又放了下来。他被师政治部李主任训怕了,怕发火平息不了眼前这场风波。
“你不想想,事情闹到这步田地,你还要悔婚退亲,这能有香饽饽吃吗?你立下字据不兑现,让组织怎么信任你?小孙和她父亲怎么能罢休?叫我这个政委工作怎么做?”
赵春柳没有抬头,没有张嘴。生活原本就是这样,许多事情总是让人说不清道不白。合法的未必合理,合理的未必合法。结了婚的法律还允许离婚呢,订个亲怎么就不容悔约?父母包办婚姻不妥,组织干涉岂不也是包办?只是他还没有想到这一层。他只想不再委屈自己,别给老指导员再添麻烦。
“我说小赵啊,人一辈子总会有得有失!”陈石见他低头不语,语气缓和了许多。“好好掂量掂量,前途和爱情哪个更重要?你很年轻,刚从军校毕业回来,我的现在不就是你的将来吗?”
陈石政委推心置腹,语重心长。
赵春柳仍一言不发,思绪万千。自从立下“决不反悔”的字据后,他不知多少次竭力想象孙翠娥那张秀美的脸,那颗贤惠的心,也不知多少回强迫自己穿上她缝做的布鞋,编织的线袜,可这一切还是徒劳。
“翠娥,你在这儿?我爹妈呢?”他没想到会在自己家里见到她。临从军校毕业前,他已写信告诉她爹,说是回来再商量一下退亲的事。
“爹妈赶集去了。”她迅速低下头,怯生生的。怎么说才好呢,天下姑娘都姓碰,碰上啥人嫁啥人,谁叫你偏偏碰上他这号没良心的主!订亲头三年,她不知编织过多少梦,也不知流下了多少泪。自打两年前拿到他立的字据后,姑娘悬着的心总算放回肚里。
她深知这张纸的份量,白天把它揣在怀里,夜晚把它放在胸口,仿佛这张纸就是要跟自己过一辈子的男人。前些天听爹说春柳还要退亲,她像是大病一场,往日合身的蓝底白花上衣变得宽松许多。娘说的对,订了亲被人家退回来,这辈子甭想再抬头。
她端来一盆洗脸水,递上一条新毛巾,一声不响地站在那儿,等他脱下衣帽接过去。她愿意这样伺候自己男人一辈子,打她骂她都成,只要不再退亲。
他双手伸进水温适宜的脸盆里,心却忽地一阵冷缩。她瘦多了,脸色说不清是白还是黄,额头不知何时生出几道细纹。两只大眼蒙着一层亮闪闪的东西,像是稍微一动就会滚落下来。
他呆呆地望着,望着她接过衣帽小心翼翼地放好,望着她径直走到炕头摸出一串钥匙,望着她打开炕柜横锁掏出一包茶叶,望着她拿出少许放进杯里沏上开水。
“春柳,你喝茶,俺喂猪去了。”
脸热。心颤。
她多么熟悉这个家啊!不,她已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他忽又后悔不该写信重提退亲的事,不该再伤她这颗可怜的心。
“这两年你还好吗?”他跟到院子里,看着她把猪食一勺一勺送到狼吞虎咽的肥猪嘴下。
“你瞅,这猪长得多好……不,不,只要你好,爹娘好,俺什么都好。”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说完猪赶紧补了几句。声音极小,像是蚊子。
沉默。无语。
这就是她赋予爱情的含义。用一个女人的全部奉献,来换取微不足道的满足。这些年,无论庄稼活多累,自家事多忙,她总是隔三差五来婆家干这忙那。见公公的皱脸笑展了,婆婆的弯腰乐直了,未婚夫的立功喜报寄回了家,她的心比吃了醉枣还要香甜舒坦。
这些他都知道,爹妈在信上多次说过,他也写信感激过她。可不知是神差鬼使还是咋的,渐渐地她越是这样,他越觉得这不是爱。如果换作其他男人,相信她也会如此。此刻,他后悔不该一拖再拖,又让她苦等了两年。
“翠娥,我给你爹的信……?”
像是没有听见,她眼泪汪汪地望着滚瓜溜圆的肥猪发愣。婆婆前些日子还说,赶明儿把它拉到集上卖掉,等春柳从军校回来就给她俩完婚。她闹不清他为啥给爹写来绝情信,想不出自己还能为他做什么。
这些日子,她黑夜伴着泪水度过,白天强打精神来婆家干活。她只能做这些,必须这样做。谁叫你不识字呢。她曾让村里一个大妹子教过,是在第一次求人给他写信之后。她哭了,伤透了心。恨爹妈当年没让自己念书,恨现在学认字写字比绣花还难。
“俺的命好苦啊!”她终于哭出声来,哭成个泪人。哭着给他做好饭菜,盛到碗里,端到炕桌上。又哭着跑出院子,跑到村口,跑向自己娘家。
……
“我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你都听见去没有?”陈石见赵春柳始终埋着头不吭不响,忍无可忍地把多半截烟掐灭扔在地上,连拖带拽地拉着他就走。
“开车!马上去团部招行所,先去向小孙和老人赔个不是, 其他事回头再说!”
(未完待续,敬请关注《柳絮纷飞》连载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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