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首页>艺术殿堂 >

刘庆邦长篇小说「化工」


(载《十月》2022年第4期)

杨海良没有被判刑,也没有被开除矿籍,只是降了一级工资,仍在矿上劳动,一边劳动,一边进行思想改造。矿上把他调出了采煤连,不让他在井下挖煤了,命他去挖备战用的地洞。上面

花篮?中篇小说

给全国人民下达了动员令:要准备打仗。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积粮,不称王。下面的解释是,为了防止美帝国主义和苏联修正主义用原子弹炸我们,就要事先挖好地洞,到时钻进地洞里藏起来。长期躲藏得有吃的,所以必须大量储备粮食。其实矿工每天都在地层深处挖地洞,地洞挖得四通八达,每座煤矿的地下都像是一座不夜城。那么,把井下的地洞做备战洞不行吗?等战争起来,人们躲进井下的巷道不行吗?回答是不行,矿井用于生产,地洞备于战争,二者不可互相代替。不管井下有多少巷道,备战的地洞都必须另打。

矿上为何命杨海良去挖地洞呢?是挖地洞的劳动强度更大吗?更危险吗?那倒不见得。井下的巷道距地面有几百米深,地压很大。地洞离地面只有十几米深,地压比较小。矿井的井筒子要穿过土一层,沙一层,水一层,石一层,危险重重,每一层都不好过。地洞只在土层里挖,危险小多了。杨海良一去挖地洞就知道了,原来被集中起来挖地洞的人,都是有问题的人,都是被打入另册的人,都是需要通过劳动进行思想改造的人。那些人当中,有因奸污妇女被判无期徒刑的人,有现行反革命分子,还有右派分子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之所以把他们放在一块儿挖地洞,便于监视和管制是一个方面,另一个重要的方面,是不断唤醒他们的自我坏人意识,以便对他们进行精神上的惩罚,还有羞辱。让杨海良难以接受的是,对他的到来,那些人都报以微笑,仿佛在说:我们知道你犯了什么事,我们都是一样的。

杨海良是一个很要脸面的人,在没出事之前,别人跟他说一句玩笑话,他都会脸红。有的人也许正因为知道他自尊,要脸面,就故意伤害他的自尊,故意让他颜面扫地。人走到这一步,杨海良只能把苦水往自己肚子里咽,一点儿办法都没有。除了拼命干活,按时参加早请示,晚汇报,他只在宿舍里蒙着头睡觉,哪儿都不去。在井下干完活儿,升井后都要洗一个澡,洗去脸上身上的煤黑。在地下挖洞子,每天泥一身,汗一身,干完活儿也应该洗个澡。为避免在澡堂里碰见采煤连的工友,他连澡都不

洗了。大韩问他,宋师傅怎么不请他喝酒了?宋师傅很不够意思呀!他听出大韩是在讽刺他,揭他的短,可他一点脾气都没有,一句硬话都不敢说,只苦笑一下就完了。有一次在上班的路上碰见一个女工,女工问他,听说他会编花篮,现在还编吗?也许女工的问话没有任何不好的意思,但他听了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说了一句早就不编了,赶紧低头走了过去。

杨海良担心他在矿上出事儿的消息会传到老家,结果还是传到老家去了。妻子给他来了一封信,信没有像过去那样称呼他孩子他爹,上来写杨海良,指责他真没良心。妻子在信里说:我在家里上养老,下养小,不是千辛,就是万苦。你在外面却做出了那么不要脸的事,你对得起谁呢?你的良心到哪里去了,难道让狗掏去吃了吗?人家批斗你是应该的,开除你都不亏。矿上要是开除了你,你不要回来了,要饭也不要回来。我丢不起那人,孩子们在人前也抬不起头来。看了妻子的信,他头一晕,眼一黑,差点摔倒。

他想把信装回信封里去,可信像是很倔强,拒绝回到信封里去似的,他的手抖得一装二装都装不回去。他只好把信拿在手里,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在闭眼之前,他并不觉得眼里有眼泪,一闭上眼睛,眼泪就从眼角滚了出来。泪珠顺着鬓角,一直流到耳朵那里。他觉出自己的泪是凉的,冰凉冰凉的。

以前,当接到妻子的来信时,他都会及时给妻子回信,感谢妻子在家里所付出的辛苦,表达对妻子的怀念之情,并表示对几个孩子的关心。他反复想过,妻子是好妻子,虽然他和宋嫂有了那样的事情,却从没有影响他对妻子的感情。相反,因为心里怀了一些愧疚,他对妻子的感情反而更深了,思念更多了。他原以为,他和宋嫂的事,作为一个秘密,会一直隐藏着,隐藏着,什么时候都不会暴露,一切都平安无事。是呀,这个秘密只要宋嫂不说,他不说,宋师傅不说,谁会知道呢!他心里承认,宋秋明长得是有点儿像他,但作为一个女孩子,宋秋明更像她妈妈。不能因为宋秋明长得有点儿像他,就怀疑是他的孩子。等退休年龄一到,他就卷起铺盖,离开煤矿,回到自己老家去了。

到那时,他再好好给妻子一些补偿,给孩子一些父爱。季节有春夏秋冬,月亮有阴晴圆缺,树木有叶绿叶黄,百花有花开花落,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事。他没有想到,革命盯上他了,阶级斗争斗到他头上了,他的命运一落千丈,一下子跌进了谷底。他多次做过跌进无底黑洞的噩梦,但不等触底,他就会惊醒,每次醒来都深感庆幸。这一次他不是做梦,是真的跌进了无底黑洞。这样的梦还能不能醒,他就不知道了。

宋心刚也受到了歧视,他的日子也不好过。杨海良被调走了,他和他多年的搭档活活被拆散了。以后别说和杨海良一块儿干活儿,一块儿喝酒,恐怕连见面都难。一个采煤场子总得有两个人干活儿,连里把新工人小梁分给宋心刚做帮手。小梁长得细条条的,身体还很单薄。小梁在采煤方面不但没有任何技术,擂煤时连一锹煤都摧不动,只能半锹半锹擂。宋心刚知道小梁是顶替工亡的父亲参加工作的,对小梁很是同情。小梁摧不完的煤,他架好棚子后,就替小梁摧。他每天都会想起杨海良,他想,他要是再被冒顶的煤和砰石埋住,就不会有人救他了,他只有死路一条。这还不算,连里还变着法儿对他进行惩罚。每天上班后,排长从工作面上下走一遭,看到哪里压力大,哪里有断层,哪里有淋水,就让他在哪里干活儿。

宋心刚意识到,这是连里在指导员的授意下,在变相整治他,他心里别扭得很。连里没有地富反坏右分子,这是连里把他当成地富反坏右分子对待,这真是故意欺负人啊!有时他忍不住,把想法儿说了出来,问条件不好的地方为啥都让他干。排长说,你是老工人嘛,你技术高嘛,你不在那里干,谁在那里干呢?排长还说风凉话:你家里条件好,你可以待在家里不上班嘛!

我不上班谁给我开工资!

你儿子,你女儿,都上班挣钱,你还在乎那一点工资吗?

除了挣工资,我还要为国家做贡献呢。

对了,我们正是考虑到你要为国家多做贡献,才需要你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

宋心刚只能自认倒霉°

这天宋心刚下班的时间是后半夜,升井时眼前一白,他发现井上下雪了。井下从来不会下雪,一年到头儿都是黑的。井上下雪,井下的人一点儿都不知道。只有到了井上,才能看到天地一片白。大概因为黑的东西看得太多,宋心刚很喜欢下雪,每次看到下雪,他都很高兴,几乎想喊两声。还有,往年每年下头一场雪时,宋心刚都愿意邀杨海良去他家一块儿喝两杯,屋外白雪飘飘,屋内炉火盈盈,举杯就是哥俩好,那是何等惬意!往年下雪,今年又下雪,他想跟杨海良喝酒是喝不成了。不但今年喝不成,恐怕今后再也喝不成了,宋心刚几乎想叹一口气。

万事瞒人不瞒己,对于杨海良和妻子的事,宋心刚是知道的,但他并不就此认为杨海良道德品质不好。妻子一心想要孩子,他也想要孩子,在他失去能力的情况下,杨海良只是帮了他一个忙而已。杨海良救过他的命,又帮他要孩子,不过是救命救到底而已,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有什么不可以呢?这和革命,和阶级斗争,和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一切都是八不挨九不连啊!

宋心刚踏雪刚走到家门口,刚在门口的地上震了震沾在鞋上的雪,妻子就把门打开了,妻子说:下雪了,外面冷,快进来吧。

妻子就是这样知冷知热,多少年过去了,不管他是上白班,还是上夜班,不管是下雨,还是下雪,只要他一走到家门口,妻子必定在家里等他。室内暖意融融,宋心刚心里一热,接过妻子的话说:这是今年的头一场雪。

天冷得吃点儿热乎饭,我把面条儿擀好了,水也烧开了,马上就给你下面条吃。你今天还想喝点儿酒吗?想喝的话我给你烫上。

宋心刚说不想了,不喝了。

妻子给宋心刚做的是捞面条,浇头是葱花儿猪油汤,这样的面条吃起来热乎,软乎,又挡饿。宋心刚在吃面条时,妻子坐在床边看着他,样子像是有些走神儿。

宋心刚知道,矿上的幼儿园不让妻子看孩子了,等于把妻子开除了。妻子那么喜欢孩子,愿意天天跟孩子在一起,现在却不让她在幼园干了,妻子心里一定很委屈。他让妻铀吃点儿饭吧。

妻子说她吃过了,不饿。

外面起了一阵风,把门吹开了,一些雪花儿飘进屋来。妻子赶紧起身把门关上,并用插销把门插上了。她说:刚才忘了插门。

没事儿。

停了一会儿,妻子说:今天下午春晖回来了,把他的铺盖都搬走了,把他的东西也都拿走了。我问他搬到哪里去,是搬到单身职工宿舍吗?他一声不吭,连理我都不理,好像我欠了他八辈子的债一样。

是吗,这孩子怎么能这样!我知道了,矿上原来想让他参加篮球队的训练,现在又不让他参加了,他可能有气。孩子见识短,你想开点儿,别跟孩子一般见识。

心刚,我都不想活了,我死了算了!妻子说着,眼泪漉漉地流了下来。

宋心刚放下饭碗,看着妻子说:你不要说傻话,更不要犯傻,咱们一定要好好活着。难道你还没看明白吗,说来说去,变来变去,人过的还是日子。有人看咱们家的日子过得好,心不平,气不忿,就找磕儿给咱们添堵,不想让咱家继续过好日子。不管他们给咱们说多少吓人的大话,戴多少大帽子,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就是不想让咱们好好活着。他们活得不好,就想把大家拉平,也不想让我们好好活。如果我们不活了,就正好称了他们的意。我们把他们的心思弄明白以后,就得和他们对着来,他们不让我们活,我们偏要活着,他们想让我们死,我们偏偏不死。好了,别难过了,打起精神往前过。我的话你记住了吗?

妻子点点头,表示记住了。

宋心刚往女儿的房间看了一眼,问秋明是不是上班去了?

是上班去了。秋明也不愿意在家里多待了,拉着个脸给我看,早早地就到班上去了。外面下着雪,临出门,我让她打把伞。她一句话不说,连看我一眼都不看,梗着脖子就走了。你看看,也就是一转眼的工夫,我在孩子眼里就成了仇人。

这事儿不能怪孩子,都是外面的人挑拨的。远的不说,你想想今年中秋节的那天晚上,咱们一块儿喝酒,一块儿吃月饼,那多好呀,两个孩子多懂事呀。外面的人一挑拨,孩子就成了这样。我想这都是暂时的,孩子最终还是会跟咱们亲的。哎,有一件事我还没跟你说过。我们连的指导员见秋明参加了工作,就托医院的丁大夫当介绍人,把秋明介绍给正在部队当兵的他弟弟。指导员的打算是,要是咱们家秋明同意跟他弟弟订婚,等他弟弟从部队退伍复员时,就可以要求上级照顾他弟弟和秋明的婚姻关系,把他弟弟安排在矿上当工人。

秋明听说他弟弟并没有当上军官,还是农村户口,就没有同意。指导员的如意算盘没有打成,对秋明有意见,就在别的地方找借口整治我们。反过来想一想,如果秋明同意了跟他弟弟订婚,那指导员就等于跟咱家结了亲戚,他不知有多高兴呢,肯定一好百好,什么事儿都没有。

妻子说:真是话不说不明,你这么一说,我才算明白了,原来船是在这儿湾着。

有些话也就是咱两口子在私下里说,哪里都是一样,你斗我,我斗你,斗来斗去,都是为自己,为了自己不失去利益,或者想得到更多的利益。

这些话你哪天跟杨师傅也说说,开导开导他,劝他别想不开。

现在事情正在风头上,海良是那么一个自责心重的人,我就是理他,他也不会理我。下雪总有化雪的时候,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第二天下午,宋嫂正一个人在家里和面,准备蒸馒头,宋秋明回家来了。宋秋明还是低着头,进门还是不喊妈,把帘子一甩就到自己的小屋里去了。

外面雪还在下,只是没有昨天夜里下得大,变成了零星小雪。当妈妈的也没有跟女儿说话,女儿既然正烦她,她最好离女儿远一点儿,何必惹女儿烦上加烦呢。

不料女儿却在小屋里哭了起来,哭得呜呜的,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从小到大,女儿只要一哭,都会喊妈妈。这一次女儿没有喊她,只是哭。儿女连心,她还是要去小屋看看女儿。来到小屋,她问趴在床头痛哭的女儿:明明,明明,你这是怎么了?

他们不让我在灯房干了,要把我调到食堂去做饭,呜呜,他们太欺负人了!

没事儿,干啥都一样,只要有工作干就行。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都怨你,都怨你!怨妈还不行吗,妈对不起你还不行吗!女儿呼隆从床上起来了,像是要找什么东西。她找到的东西是挂在她床头上方的那只花篮,她摘下花篮,撩开门帘,一下子把花篮扔到屋当门的地上,嚷着说:谁要他的花篮,我才不稀罕他的破东西呢!花篮里本来装的有发卡、钢笔、橡皮筋、万金油,还有一朵藕荷色的绢花,她连那些东西也不要了,扔掉花篮的同时,任那些东西撒了一地。

郑重声明:本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转载文章仅为传播更多信息之目的,如有侵权行为,请第一时间联系我们修改或删除,多谢。
版权声明

推荐文学网部分新闻资讯、展示的图片素材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部分报媒/平媒内容转载自网络合作媒体),仅供学习交流。本文的知识产权归属用户或原始著作权人所有。如有侵犯您的版权,请联系我们 一经核实,立即删除。并对发布账号进行封禁。


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不拥有所有权,不承担相关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