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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探春「红楼梦迎春」

【沁筱文韵】

文/沁绿筱

鲁迅先生曾如是说:“我平日常常对我的年青的同学们说:古人所谓‘穷愁著书’的话,是不大可靠的。穷到透顶,愁得要死的人,那里还有这许多闲情逸致来著书?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候补的饿殍在沟壑边吟哦;鞭扑底下的囚徒所发出来的不过是直声的叫喊,决不会用一篇妃红俪白的骈体文来诉痛苦的。所以待到磨墨吮笔,说什么‘履穿踵决’时,脚上也许早已经是丝袜;高吟‘饥来驱我去……’的陶征士,其时或者偏已很有些酒意了……”

这段话委实精辟。当一个人还有心情大肆渲染自己的委屈时,那大抵还不至于太委屈。真正的委屈,是欲说还休的。这让我倏地忆起了《红楼梦》里的探春和迎春。

探春的委屈人尽皆知,她“才自精明志自高”,深得贾母喜爱,亦颇得王夫人青睐,奈何是个庶出女儿,又兼生母赵姨娘人人厌弃,胞弟贾环处处惹是生非,生生地连累了她。故探春曾感喟道:“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探春才高志远,却深受原生家庭束缚,无疑是委屈的,可她的委屈始终得以吟哦抑或呐喊出来。她曾在写给宝玉的花笺里如是说:“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她曾自诩自叹:“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她曾预见了自己“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的命运,更曾当众呐喊道:“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

窃以为,探春固然是没有安全感的,因了庶出的身份,因了一个不堪的原生家庭,她一直在拿一生的抱负为一世的安全感买单;然与此同时,她潜意识里也是有优越感的,因了她“俊眼修眉,顾盼神飞”,因了她才高志远,闪闪发光。即便探春身旁始终有一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嫡出哥哥宝玉,亦有两个女中之翘楚的表姐黛玉和宝钗,可她也是毫不逊色的。探春有一颗高贵的女王心,比宝玉更有担当,在黛玉、宝钗两大卓越女子面前亦能光彩照人,在迎春、惜春两个贾氏姐妹面前更是独占鳌头。探春敢于大肆渲染自己的委屈,因了人人皆会因为她的德才兼备而心疼她,譬如,凤姐如此赞叹她:“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他不错。只可惜他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平儿、黛玉、宝玉等亦对她深赏长颂。

探春的委屈毋庸置疑,可她还能用诗词吟哦出来抑或当众呐喊出来并深得众人爱怜,那就说明她其实还不至于太委屈。曾经有段时光,我极为怜惜探春,盖因她才高志远却囿于原生家庭的无奈与我彼时的经历颇为神似。我喜爱的红楼女子不止探春一个,但能引起我强烈共鸣的红楼女子却唯有探春一个。待韶光的篇章次第翻过,现今的我,渐趋觉得其实迎春更让人心疼。

迎春是一个经历了人世冷暖的真正置身于“运偏消”之苦境的女子。迎春自幼丧母,寄养在贾母、王夫人身边,敏感的她不可能没见过贾府的黑暗,又兼父亲贾赦的无视,继母邢夫人的冷漠,同父异母的哥哥贾琏的疏忽,致使她的委屈只怕比探春更甚。同样是庶出女儿,探春至少还有个靠谱的父亲贾政,还能得嫡母王夫人的欣赏和同父异母的哥哥宝玉的手足之情。此外,黛玉、宝钗、凤姐等优质女子亦更乐于与探春相交;在贾母眼中,贾氏姐妹里亦唯有探春是能与黛玉、宝钗、宝琴、湘云相提并论的第一流人物,而迎春则是上不了台面的。

人人都只道迎春是个缺乏过人才华的懦弱女子,不曾有人对她“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的大家小姐风范深赏长颂,亦不曾有人对她这个下棋高手有过多少的倾慕。迎春第二次出场,就是和探春对弈。宝玉作的《紫菱洲歌》里也有一句:“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可知迎春下了多少棋,她大丫头司棋的名字就由此而来。迎春下棋时的淡定从容,大抵是探春所无法比拟的。诚然,论文学才华与理家才干,迎春远不及探春,可迎春的下棋技艺与探春的书法造诣却合该是相得益彰的。人各有所长,可惜可叹的是,迎春的一技之长始终被轻忽被遗忘。

迎春生命的底色是哀凉的,她不喜通过作诗填词来倾诉心事,因为她不仅没有探春的成就感,而且其不安全感还比探春更甚,她不知自己吟咏出心中的委屈后,是否有人能如怜爱探春那般怜爱她。人有成就感的时候,大抵是敢于将委屈示人的,一如探春;没有成就感的时候,即便内心悲伤逆流成河了外表大抵也是云淡风轻,一如迎春。因之,迎春只读《太上感应篇》,仿佛将现实的种种委屈推到哲学的高度上就能将其一一解决。

然而,悲剧性的命运却始终缠绕着迎春,即便迎春躲到一隅,它也会找上门来。贾赦使了孙绍祖家五千两银子不想还,想了一个变通的法子,把迎春许配给孙家。孙绍祖是“得志便猖狂”的“中山狼”,迎春的亲人们却都眼睁睁地看着她往火坑里跳,贾政好歹还劝过贾赦几次,最冷淡的要数唯一能够挽回迎春命运的贾母了。贾母明明对孙绍祖不满,却不愿出头多事。可贾母又何曾是个不愿多事的人?须知贾政责打宝玉之时,她不惜要与贾政决裂,她不过是对迎春这个孙女无所谓罢了。

迎春婚后愈加委屈,先是被丈夫凌辱打骂,后是“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梁”,其结局远比远嫁的探春不幸。迎春从未试尝用诗词来直抒胸臆,因了清词丽句承载不了她真实的悲辛。她一生都在尝试的,是麻木自己,让自己能够忘记。可惜命运逼得太紧,她所有的人生哲学都是徒劳无功的。迎春是公认的隐忍沉默,可她内心背负的故事,却远比旁人想象的要多。于她而言,隐忍沉默又何尝不是最好的倾诉?鲍照有言:“心非木石岂无感?”迎春是有感的,可她却无法有感而发,因了鲍照还如是说:“吞声踯躅不敢言。”莫说是吟诗对句,哪怕是寻常呐喊,终其一生,她也唯有婚后遭受丈夫打骂后在王夫人面前倾诉不幸那一次吧?

迎春从不似探春胸怀大志,都说“人穷志短”,此言属实有理。若一个人能“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那只能说明其实还不够“穷”。探春是不够“穷”的,她比迎春更优秀,比迎春更受青睐,比迎春拥有更多的亲情,因之她再缺乏安全感,也始终有支撑着她一生的成就感和愉悦感。比探春“穷”得多的迎春,不争强,不好胜,毕其一生但求恬静温柔地活着,却终究连这般简单的愿景都无法实现,让人扼腕叹息。

越是不吟哦不呐喊的人,心中越是深藏着诸多可念不可说的委屈。就好比,现实生活中,有些人,年少时有那么丝丝愁绪就要发个动态,寻求安慰,待到年纪渐长时即便愁绪满怀亦不愿发半个字,盖因真正的愁绪是羞于启齿的,说得出口的委屈就非真正的委屈。而芥川龙之介有言:“年少时代的忧郁是对整个宇宙的骄傲。”君不见,年少时的委屈大抵都是不至于让人有“风刀霜剑严相逼”之感的,大抵都是丝丝愁绪,淡淡落寞罢了,因之辛弃疾才如是说:“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何况年少时即便有再多烦忧,也始终有父母师长为你遮风挡雨。而因了年少,即便你性情柔弱些,心智稚嫩些,亦都是无可厚非的,有人为你遮风挡雨乃题中之义。而年纪渐长之后的委屈就大为不同了,成人的世界里没有“容易”二字,因之辛弃疾才说:“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无疑,并非所有的委屈,都可以吟哦和呐喊,尤其是在韶华渐逝之后。真正的委屈,只适合搁浅,是欲说还休的,即便能说,亦只可与知己好友说。发几条动态便能将所有的曲转情肠、有意难平都道尽的,皆算不得真正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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