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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人间芃芃父母「山河」

一九四七

前面的讲述中,你大概也发现,我妈的娘家人约等于无。虽然也有回过外婆家,但其实不是外婆家,是跟我妈交好的、招婿入赘的我妈的堂姐家。

我的外婆是被前夫卖给我外公的。她本来是另一个县的人,在生了一个女儿之后,不知道是迫于生计,还是其他原因,她的丈夫决定卖掉她,卖掉他们的女儿。做妈妈的她被辗转卖到了我们县,卖给了当时还是光棍的我外公,并在1947年,生下了我妈。而外婆当时已经7岁的大女儿,也就是后来历尽千辛万苦找到我妈的我大姨,则被卖到另一个县的一户人家,给一个2岁的男孩当了童养媳。

也不知道我外婆是天生脑子糊涂,还是被人卖掉之后,脑子出了问题,总之,从我见到她起,她就是一个沉默的佝偻着腰的老太太。她不太说话,总是默默地拄着一个灰黑的破棍子坐在某个破烂的椅子上,或者坐在家门前的某个石头上,发灰破败的衣物,再加上一动不动的姿势,她也像一块石头,和她身下的石头融为一体,与她背后破破烂烂的泥墙融为一体。看到我的时候,她有时候也会笑,由此产生的皮肤褶皱也像石头的纹路。她不说话,也不动,跟石头一样。傻子姥姥一度让我十分羞愧。

我的舅舅脑子也多少有点问题,虽然年幼时的我看不出他有多大问题。他很少说话,有人逗他,他就腼腆地笑,逗急了也会骂人,就日你妈什么的。他身材十分高大,可举止却像一个小孩,放在大人身上就显得僵硬而怪异。我看不出他到底哪里傻,但既然大家都说他是傻子,那就是傻子吧。傻子舅舅也让我一度十分羞愧。

外公在我妈大概十岁左右的时候,一病不起。在生病之前,这个我从未谋面的亲人据说也是个很能干的会识文断字的人,他一个人出去干活养活四口人,还努力让我妈去念书。我妈念到三年级的时候,外公生了病。从外公生病起,我妈不但学业从此中断,而且作为家里唯一一个脑子清楚的人,要肩负起养活母亲和不到4岁的弟弟的重任了。

当时是大集体,大锅饭,家里没有劳力去挣工分的人,就没有吃饭的权利。家家户户不准冒烟啊,冒个烟都得有人过来看看你在干啥,我妈常常叹着气说。

十来岁的我妈不得不告诉人家,她可以顶男人用,她可以做一个壮年男子能做的活。她实在需要一个壮年男子的工分。

农忙时,她跟着村民去地里锄草,耕地,播种,挑粪肥。

农闲时,她跟着男人们去工地,搬石头,挖水库,用篮子提着挖出来的土去倒掉,碰上下了雨,篮子底部沾满了泥,提不动又不得不提的时候,她说,我一边哭一边干活。可是眼泪是廉价的,大家都在生死线上挣扎,没有谁的眼泪更值得同情。更何况她倔强不服输,说话邦邦硬,这种态度在谁面前也讨不了好——我对此深有体会,因为我也一点不漏地遗传到了这一点。

受尽欺辱的我妈,大概在那时,进一步养成了宁死不低头、宁可累死苦死也决不授人口实落人话柄的毛病。

打回去的饭,分给外婆和舅舅之后,要先尽着病人吃,可是外公扒拉着碗里的几块红薯,又推给她,说,你吃吧,你还得干活。她再给外公推过去。谦让来谦让去,几块煮红薯也凉了。

她想尽一切办法弄吃的。锄草的时候,看到能吃的野草,她趁人不注意赶紧捡起来塞口袋里——塞晚了就被抢走了,为了一棵能吃的野草打架是常有的事儿。不忙的时候,她去山里找能吃的东西,一片红薯干,一个落下的玉米头,都值得为之欣喜若狂,若是能找到一把山蒜或者山莓山果,那也很好。就这样,在路上人走着走着就倒下死掉了、在亲眼看着隔壁邻居中午回到家在门槛上一歪就死掉了的饥荒时代,我妈艰难但成功地保住了她自己、我外婆和我舅舅的命——外公终究还是在缠绵病榻一年后死了。

如果说吃的尚可以努力去寻找的话,那衣服她就完全没有办法了。那年冬天,雪已经落下,可是一家三口都没有棉衣,穷尽脑汁之后,12岁的她想起了嫁在几十里之外的姑姑。她决定去求助。

她无数遍跟我讲过这个场景。她没有鞋子,赤脚走过几十里路,走到地上之后,她吃惊地发现,姑姑家不知搬到了何处,一个人都没有了。她孤零零地站在路口,低着头,冻僵的脚麻木地机械地拍打着地上的雪水。

不知道站了多久,一个人从旁边经过,吃了一惊,这谁家的小孩啊,怎么光着脚在这儿站着?也不怕冷啊,连件袄都没有。

这人告诉她,因为农业社采取的换屋住的一些措施,姑姑家这段时间不在这里住了,住在村子另一头别人家的房子里。几经指点,她终于找到了姑姑家。

姑姑很心疼她,半夜里用晒干的大块草茎偷偷煨了点红薯给她吃,这种东西不会起烟;然后找了一些破布,把旧棉花拽巴拽巴,勉强给母子三人一人弄了件补丁摞补丁的棉袄。

这次经历让我妈痛下了决心,姑姑虽好,但终究离得远,而且人人自危的时代,姑姑也穷得要死,还是得自己在干活之余学会缝衣织布。

从我记事儿起,每年过年我们姐弟四个都能有一套新衣新裤新鞋,都是年前的时候,我妈自己赶工做出来的。布是自家布摊上的布,棉花是自家种的棉花,鞋底是我妈冬日农闲时用碎布自己一针一线纳出来的千层底。我妈很满意,她常常说,你知道我是怎么学会自己织布学会量体裁衣做鞋的吗?我都是人家做衣服的时候坐人家旁边,一眼不眨地看着学会的。你看看你们哪,这么大了什么都不会。

可我妈再能干,也没能学会织毛衣和手套。倒不是她笨蛋学不会,是她一直都穷得买不起毛线,没有练习的机会。毕竟,在她学东西的那个年代,布可以自己织,毛线却变不出来,那是必需品之外的奢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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